殷雯杰
金庸對于俠士的塑造,可以說是從“儒俠”這樣的身份開始的。子曰:“仁者必有勇。”[1]金庸便將“仁”融于大俠的形象當(dāng)中。金庸在小說中借人物之口不止一次提及“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所謂“儒俠”大抵就要承擔(dān)這般責(zé)任,郭靖便是這般的人物,與郭靖相當(dāng)甚至更勝于他的人物便是喬峰,二人在金庸筆下皆擔(dān)得起“俠之大者”。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的第一部小說,其風(fēng)格的形成對以后小說都有一定的影響。書中的陳家洛本是秀才,后做了反清復(fù)明組織紅花會的總舵主;陳家洛是清朝大臣陳世倌之子,其義父是于萬亭,后拜師于天池怪俠袁士霄門下。陳家洛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直至十五歲離開陳家,其性格特征已經(jīng)在儒家氛圍當(dāng)中形成并發(fā)展成熟。相較于郭靖與喬峰為大宋江山與百姓所做的事,實在是“俠之小者”。陳家洛無論是他不顧自身安危營救文泰來,還是舍棄自身愛情與自由以換得漢人的安穩(wěn)江山,都足以說明他心中的大仁大義。
金庸筆下的郭靖(《射雕英雄傳》)為守住襄陽城,在此駐守三十年;喬峰(《天龍八部》)為遼宋兩國不再交戰(zhàn)、換得兩國百姓安穩(wěn)生活甘愿犧牲。郭靖看似不夠聰明,但為人善良,無論是掩護哲別、保護托雷、豹口救下華箏,還是解救撒麻爾罕城無辜百姓而不惜放棄辭婚機會,都體現(xiàn)了郭靖的“大仁大義”。喬峰被很多人看作是金庸筆下的“第一大俠”,同郭靖皆為“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陳蕾將其與郭靖、楊過對比:“較之郭靖少了幾分笨拙與木訥,多了幾分機智與靈變;與楊過皆為性情中人,但比之少了幾分跳脫‘濫情’,多了幾分沉穩(wěn)凝重。”[2]他生于遼國,長于大宋,實為契丹人,一出場便解決了江湖第一大幫——丐幫的糾紛,后來繼任丐幫幫主,由于被指出身份便退位,他為了丐幫、救長老,不惜自插數(shù)刀;他一生艱難但同情百姓,最后為兩國百姓和平、為了“仁義”而犧牲。
“儒俠”所表達的不是個人武力上的一些儒家特征,而是他們更加代表國家與民族的精神,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3],在“儒俠”的身上有著恪守禮教的一些行為。傅強評價《書劍恩仇錄》中的陳家洛“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典型代表,溫文爾雅,頗具儒士之風(fēng)”[4];郭靖雖在蒙古長大,但其精神上始終深知自己是宋人,尊重師長、謙虛謹慎;喬峰身世坎坷,卻不曾拋棄禮教,待人寬和,嚴于律己。
陳家洛是一個充滿矛盾、內(nèi)心活動異常豐富的人物。在感情中,陳家洛認為霍青桐不自重,不加詢問便下定論,而不會武功且天真幼稚、一塵不染的喀絲麗變成他心中最愛,且有一夫二妻的想法。故,君為臣綱、父為子綱,使得陳家洛的內(nèi)心是非常矛盾的,他已是秀才,說明他本想走仕途,但義父的遺命卻是讓他接替反清復(fù)明組織紅花會的總舵主,終于因為“還漢人天下”這一正義的想法使得他接受了這樣的身份,但“仁、義、禮、智、信”扎根于陳家洛的內(nèi)心,在面對乾隆皇帝時,無法同他人一樣“無理”,仍遵守禮教、循規(guī)蹈矩。
郭靖有眾多師父,他嚴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思想,極為尊師重道。郭靖自出生便背負為父報仇的重任,他極重孝道,為父殺段天德、完顏洪烈;他十分尊師,哪怕武功遠在啟蒙老師江南七俠之上,他也不曾有絲毫怠慢;在桃花島上見到五位師父已經(jīng)離世,線索誤導(dǎo)使他認為五位師父死于黃藥師之手,他在愛情與為父報仇之間選擇了后者,犧牲愛情、成全孝道。
喬峰雖是遼人,但因生長于大宋,更受宋文化的影響,但看他的身形較之陳家洛、郭靖都更加粗獷,很像遼國的草原中人,但他內(nèi)心卻更像宋人的一般處事有規(guī)矩、講原則。他16 歲被丐幫幫主汪劍通收為嫡傳弟子,后來成為丐幫幫主,但因其契丹人的身份被揭露,他選擇辭去丐幫幫主之職,離開丐幫去尋找身世的謎團,縱使處處不順利,他始終以德報怨,不淪為殺人如麻的惡魔,最終又因自己所做之事違背禮教,最終結(jié)束了生命。
在金庸武俠小說中,男主角的出現(xiàn)大多夾雜著復(fù)仇情感,坎坷身世,處在朝代更迭、社會不穩(wěn)定、充滿動亂的歷史時期。正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5],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磨難,使得他們更加憐憫眾生,更有責(zé)任感且更堅毅,對于他們成為大俠起到促進作用,繼而影響了他們的人生理想。陳家洛所處的時代,是漢人被滿人欺壓;郭靖先是抗擊金國,后來在宋國抗擊蒙古國;喬峰目睹遼人對宋人燒殺搶掠,使得他無法安穩(wěn)生活于遼國。
“儒俠”往往具有憂國憂民的心思,心思細膩但也會因此受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想影響,重要的是幾經(jīng)衡量還能做為國為民之事。易捷心、彭穎認為:“使得陳家洛接受紅花會總舵主這一職位,首先是義父遺命無法違抗,于萬亭意圖利用陳家洛是乾隆皇帝親弟弟的身份顛覆滿族的統(tǒng)治,恢復(fù)漢人的王朝?!保?]這也是他接受使命的另一個原因。為了這一目的,他幾次與乾隆皇帝談判,只希望能夠以最小的損失達成紅花會的目的。
郭靖與喬峰是“為國為民”的大俠?!渡涞裼⑿蹅鳌方Y(jié)尾處,郭靖道:“自來英雄而為當(dāng)世欽仰、后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的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7]在他將“為國為民”放在第一位時,他已經(jīng)慢慢地完成了從“傻小子”到“真大俠”的轉(zhuǎn)變。在《神雕俠侶》中,郭黃二人駐守襄陽城三十余年,不謀私利、全心全意,保大宋百姓周全,為了保護襄陽城,不惜放棄自己的女兒,盡力與蒙古兵抗?fàn)帲且晃徽嬲饬x上的英雄。
喬峰在遼國協(xié)助耶律洪基,平定了上京的楚王叛亂,官拜南院大王,受封楚王,坐鎮(zhèn)南京等待時機討伐中原,在任時目睹遼兵如何對待宋人,他不愿看到生靈涂炭,決定與遼帝對話,耶律洪基出陣,段譽和虛竹借機擒住遼帝,喬峰要耶律洪基承諾“終陛下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遼疆界,否則便同歸于盡、玉石俱焚”。最終,耶律洪基答允,但出言譏諷,喬峰言:“陛下,蕭(喬)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8]便用兩截斷劍刺向心口,用自己性命換取了兩國百姓幾十年的安穩(wěn)生活。
“武俠”即以武行俠,“俠”經(jīng)過了游俠、劍俠直至新武俠,而俠身上始終具有一種品質(zhì)。司馬遷言:“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保?]正是俠的品質(zhì)。在金庸筆下塑造的楊過、令狐沖等一干人,正是“以武行俠”之典范,不為他人之左右,具有強烈的個性主義色彩,敢愛敢恨、行事果敢,既至情至性、有情有義,又行俠仗義、懲奸除惡。
“射雕三部曲”中,郭靖俠肝義膽,為國為民;楊過(《神雕俠侶》)卻是個不一樣的“俠”,縱使“亦正亦邪”,但終究舍棄了“小我”,成就了“大我”;張無忌(《倚天屠龍記》)既非郭靖般義薄云天,也不似楊過一般敢愛敢恨,而展現(xiàn)出一種軟弱復(fù)雜的性格,雖然總是模棱兩可,但絕不肯違背俠義道德。郭靖是大仁大義、恪守禮教并且心系天下的“為國為民”之俠,楊過與張無忌雖為俠,但比之郭靖卻無法承擔(dān)“為國為民”之重任。楊過的形象出場時便是敏感多疑、自卑甚至是狂妄,雖有郭靖的一些俠義之氣的影響,也未曾使他有太多的改變,但他聰明并且果敢剛毅,所做、所想都非常堅定。面對終南山上一眾全真教之人對他其辱打罵,他拼了命也要將終南山攪個天翻地覆。最終楊過成長為自由、灑脫、行俠仗義之俠,自是受了小龍女與郭靖二人的影響。正是童年的種種挫折,使他對自己所做出的選擇都異常堅定。張無忌有其自己的特點,比之楊過,他的童年是十分干凈的,沒有欺辱與爾虞我詐,天性淳樸、善良正義,在很多時候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并不夠果斷,甚至是有些糾結(jié)而難以做出選擇,但在面對他要守護的明教時卻沒有猶豫,十分堅定。
金庸筆下有陳家洛、郭靖這般的“儒俠”,他們注重禮教,看重規(guī)矩,亦有楊過、令狐沖這般反抗正統(tǒng)、輕禮教的俠士。對他們的形象特征,朱正華將其概括為“‘自由的精神、獨立的個性與恣肆不羈的生命形態(tài)?!瘲钸^是封建禮法的叛逆者、令狐沖是傳統(tǒng)文化的徹底背叛者”[10]。既是反抗者,便注定孤獨、鮮有人能理解,而自身又是十分強大。
楊過是封建禮法的叛逆者。他敢愛敢恨、至情至性,先是認“西毒”歐陽鋒為義父,后來在終南山大鬧一番而后叛出師門,并將趙志敬看作仇人,這些都為正統(tǒng)眾人看作是“大逆不道”之行,但在楊過心中,他只簡單地認為“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他棄第一位師父另拜小龍女為師,在長大后,與小龍女下山,并公然宣稱要娶自己的師父小龍女為妻,這般行徑更為武林所不恥,被看作是“禽獸之行,亂倫之罪”,他仍然堅定、毫不妥協(xié),大聲說道:“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的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我的妻子?!保?1]這時他向禮教做出的挑戰(zhàn),體現(xiàn)了他的叛逆精神。
令狐沖是傳統(tǒng)文化的背叛者。俗話說“正邪不兩立”,令狐沖偏偏要打破這一現(xiàn)實的封鎖,與魔教的任盈盈在一起。令狐沖武功平平,但為人善良、正義,他所追求的只是平靜的生活,渴望武林和平安定。他與任盈盈相識,在得知她的魔教身份時無法接受,可在后來任盈盈甘愿舍棄自由救他,他終究放下了正邪不兩立的觀念,攜魔教中人到寺中救任盈盈。令狐沖所追求的不是武功、名利,只是平靜的可以行俠仗義的生活,縱使不如他意,武林中地位的誘惑以及師父、師母、小師妹的打擊,他亦不曾改變自己的理想追求。
“儒俠”心系天下,將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武俠”瀟灑自在,遠離于江湖紛爭。楊過至情至性,助于國家危難之時,扶危濟困,最后一雙眷侶攜一神雕瀟灑遠去;令狐沖率真性直,處于武林正邪之爭而不被沾染泥污,最后夫妻二人隨一曲笑傲江湖隱居山林。
楊過童年之時,在桃花島上“受辱”,源于他自小缺少關(guān)愛而導(dǎo)致的敏感多疑,另一方面便是受他的父親楊康影響,所以黃蓉對他很“忌憚”,使得楊過想要離開桃花島;兒時的楊過“亦正亦邪”,有時他表現(xiàn)得有些偏激,似乎不像是個會成為大俠的人;而引導(dǎo)他成為至情至性的大俠的人,便是郭靖和小龍女。在小龍女的影響下,楊過真正成為灑脫的大俠,小龍女的不理外物、生死置之度外、淡然一切的態(tài)度對楊過產(chǎn)生了很深的影響;受郭靖影響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在襄陽城的驚險一夜,郭靖對他的信任與關(guān)心,以及郭靖在與人交戰(zhàn)時仍惦念著他,使他放棄為父報仇的想法,也真正理解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黃藥師的出場便已是久居于桃花島,并且立誓終身不離開桃花島,為尋找女兒黃蓉才打破誓言。他的灑脫與楊過、令狐沖的灑脫是不同的,黃藥師本是浙江世家、書香門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時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歷朝都做大官,其祖父為岳飛申冤后被殺,家屬被發(fā)配至云南,黃藥師便是在云南麗江出生;黃藥師自幼痛恨皇帝,蔑視世俗禮數(shù),否定忠君事親的圣賢之道,到浙江西路打毀慶遠府明倫堂,辱罵朝廷無能、無法恢復(fù)故土,黃藥師說出了百姓不敢說的話,后得名“邪怪大俠”,他不懼權(quán)貴、敢說真話,便是他的灑脫。
長期以來,儒道思想一直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支柱,金庸先生出身文苑世家,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其武俠小說飽含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時也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影響;金庸武俠小說沿用了中國形式的小說模式,迎合了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讀者所形成的特殊文化視野。金庸武俠小說是中華民族凝聚的文化心理的產(chǎn)物,是五千年文化熏陶下的中華民族特有的審美期待。小說中對“俠”的定義,無論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還是“奮不顧身,拔刀相助”,塑造出的“儒俠”和“武俠”中的精神內(nèi)涵在當(dāng)代是很重要的精神財富,其對“俠”的定義在當(dāng)代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當(dāng)中仍具有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