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浩宇
(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白蛇傳說作為我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可謂是家喻戶曉、歷久彌新,一直被多種藝術樣態(tài)所承載,在文學、戲劇、戲曲還有影視作品當中都有體現(xiàn)。明朝天啟年間馮夢龍改寫的話本小說《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白娘子身上的氣質稟賦已和一名人類女性相差不遠,這部小說是白娘子形象轉變的里程碑[1]。在戲曲中,梨園舊抄本《雷峰塔傳奇》中的白娘子從蛇妖變成了蛇仙,從妖魔鬼怪到仙是白蛇身份的一個飛躍性的改變。而在電影中,從1993 年到2021 年的戲曲電影《白蛇傳·情》為止,以白素貞作為主要人物形象改編的電影共有四部,分別是《青蛇》《白蛇傳說》《白蛇:緣起》《白蛇傳·情》,通過三部電影的對比,筆者發(fā)現(xiàn),在之前的三部電影中,白素貞都未脫鮮明的妖化色彩,本文認為,白素貞的妖魔化塑造主要體現(xiàn)在:1.人物形象媚態(tài)百生,欲壑難填,對許仙表現(xiàn)出主動的勾引和獻身。2.人物有著極強破壞性,所以會不顧后果,水淹金山,傷及無辜,視生命如草芥。3.人物心理自卑敏感,需要許仙的救助與包容,無法自我獨立與成長,認為只有變成人才能擁有真情。所以,在這三部電影中,如果把白素貞放在“妖-人-神”的坐標系里,人物的行動軌跡是從下到上的。而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在改編上則側重讓白素貞神化,本文認為,其神化主要體現(xiàn)在:1.白素貞來到人間具有啟蒙的意味。2.白素貞在性格上善解人意,不是蠻橫和帶著破壞性。3.面對負心背叛的許仙表現(xiàn)出極強的包容心,最終救贖了許仙。在《白蛇傳·情》中,白素貞在“妖-人-神”的坐標系里,其行動軌跡是從上到下的。
電影《白蛇傳·情》設定了一個仙凡對立的世界,白素貞與許仙初識于佛前奉蓮,許仙幾世輪回沒了往昔記憶,而白素貞修煉千年入了仙道,下凡只為找到許仙。在白素貞和許仙于拱橋相遇時,白素貞想上前拍許仙的肩膀叫住許仙,但一陣風來兩人錯過,就在白素貞將要跌倒的時候,許仙拉住了白素貞,兩人一見如故,電影把兩人的畫面固著在遠景之中,好似一曲“天仙配”,美好得不忍直視。而后,許仙把傘遞給白素貞遮雨,白素貞羞澀地把傘推回給許仙,此時的白素貞秀氣而溫婉。相反,在電影《青蛇》中,白素貞與許仙之前并不相識,小青問她為什么選許仙,她嫵媚地回答道“因為許仙老實,比較容易相處”,換句話說,只要男人符合這個特質,其實不是許仙也可以。這個情節(jié)中,人物顯示出一種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而后,她又故意在雨中打濕衣衫,帶著半透未透的衣衫,魅惑地看向許仙,特寫的鏡頭里充滿了肉欲的氣息,顯示出白蛇作為妖的心機與城府。電影《白蛇傳說》中,白素貞為了強留許仙,用自己的蛇尾毀掉木橋,斷掉許仙回頭的路。兩人在亭中相遇后,白素貞主動獻身并挑逗許仙,讓許仙面紅耳赤。以上兩部電影對白素貞形象的刻畫和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女妖如出一轍。而動畫電影《白蛇:緣起》是一次對白蛇故事的全新改編,蛇精小白因失憶被捕蛇人許宣救起,小白給雨傘施法,讓雨傘帶著兩人馭風飛行,領略人間景色,兩人感情因此升溫,這里主要突出了小白身為妖精的超能法術,這也是一種妖魔化的展現(xiàn)。
再來對比這幾部電影中法海與白素貞斗法情節(jié)的差異。電影《白蛇傳·情》中,白素貞與小青來到金山寺營救許仙,小青拔劍而入,白素貞攔住她說:“小青,你切莫沖動,待我好言相求法海……我但愿庭院靜好,歲月無驚過日便是”,電影中的白素貞識大體,面對愛人被奪走,首先想到的是和對方以理相勸,對此,導演自己也說:“白素貞是來救許仙的不是來動武的,她是求法海放人?!敝钡阶詈?,白素貞才說出:“我百般隱忍,你卻屢屢相逼?!边@是到了萬不得已,白素貞才與對方大動干戈。電影《青蛇》里的白素貞與法海斗法,導致水漫金山寺,同時,大水也淹沒民居,造成天災,然而,她并沒有收拾殘局,救助居民,而是把責任推給法海,怪其苦苦相逼,才被迫斗法,弄得民生凋零,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如果說,《青蛇》里的白素貞是因為動了胎氣殃及百姓,那《白蛇傳說》中的白素貞則妖魔化得十分徹底,法海明確告訴白素貞,許仙被妖靈附體,自己在救助許仙,但是白蛇沖動且執(zhí)拗,不顧是非地水漫金山,最終沖毀了寺廟,讓一眾僧侶受難?!栋咨撸壕壠稹分械男“谆癁榫掾?,同樣是在城中大肆破壞?!睹献印す珜O丑章句上》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盵2]就是講,人都有惻隱之心,會在他人受到危難的時候表現(xiàn)出同情。這三部作品都把白素貞塑造為妖魔,所以她們才會視生命如草芥。
從主題分析,《白蛇傳·情》中的白素貞對凡人給予啟蒙,《文化研究關鍵詞》中說:“啟蒙意味著告別蒙昧,走向開明……啟蒙運動所要做的,就是推翻舊有的權威,尤其是王位與神壇?!盵3]白素貞的啟蒙作用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法海等眾多持有教條式舊觀念的僧侶,他們象征著舊有的權威,他們堅定不移地認為,人妖之戀有違天理,但是,白素貞以自身對許仙的癡情以及為其拼命的行為,讓僧人的信念產生了動搖,從而顛覆了舊有的權威,到了最后,小和尚放走了許仙,他讓師父法海責罰,而法海只說了一句“仁者有心,也難怪于你”,便原諒了小和尚,對此處的情節(jié),導演張險峰在訪談時說道:“法海通過手上的血開始反思,他的信仰也在坍塌,他回來走向寺廟步子很緩慢……他的執(zhí)念已經改變……面對小沙彌放走許仙,他反倒釋然了。”其二,對于白素貞來說,身為凡人的許仙十分蒙昧,不懂什么是真情,白素貞救了許仙性命,只是因為法海一面之詞,告訴許仙說白素貞雖沒有害你之心,但他日必定禍害人間,于是,許仙便毅然決然地答應法海剃度出家,不念夫妻之情。到了金山寺后,他看見白素貞為他拼得九死一生,才恍然大悟“人如若無情不如妖,只要有情妖亦人”,至此他才開始走向“開明”,而后又回到初次相遇的拱橋,此時雪如鵝毛,愁云萬里,白素貞明知自己癡情錯付,但還是為許仙開解說:“他只是一介凡人,心生恐懼也是人之常情”,面對小青責問她是否要放棄仙道,跟許仙回家,白素貞選擇了后者,這里顯示出白素貞對凡夫的無限包容和無私的愛。法海等僧人與許仙皆為凡人,他們在最初都以二分的視角認為妖就是妖,人就是人,這表現(xiàn)出他們受到舊有權威的制約,不明白人間真情的含義。而白素貞雖為蛇妖,但是不卑不亢,讓凡人明白真情是可以跨越人與妖,跨越時空的,擺脫了康德所說的“受監(jiān)護的狀態(tài)”,這種“受監(jiān)護狀態(tài)”就是人在沒有來自他人的指導下沒有能力運用他的知性?!叭巳魺o情不如妖,妖若有情妖亦人”,這句話雖從許仙口中說出,卻是所有人共同的醒悟??偨Y來看,白素貞與其他角色的關系是從上到下的,在傳統(tǒng)的“神-人-妖”故事模式中,只有具備神性的角色才會給人以正向的啟示,例如造人的女媧、教人耕種的神農等。
相反,在電影《青蛇》里小青問白素貞:“人間有什么好?”白素貞回答說,人才是萬物之靈,讓小青慢慢學習人的行為舉止,而青蛇最大的愿望也是像人一樣流出眼淚,擁有人類的感情。在白蛇與許仙的情感關系中,更多的是許仙對白素貞的包容。許仙從法海口中得知白素貞是蛇妖后,丟掉了法海給他的佛珠,回家告訴白蛇與青蛇,自己已經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希望他們快走,而他之所以要剃度出家,也是希望法海不要傷害白素貞和小青。電影《白蛇傳說》中,許仙看到白蛇真身后,無意刺傷了白素貞,不顧她的妖怪身份,冒死為她盜取仙草,讓自己妖靈附體?!栋咨撸壕壠稹分械男“自诨謴陀洃浿雷约貉稚矸莺髮υS宣說:“我醒來的時候以為我就是人。”足以看出她對自己妖怪身份的厭惡,明明和許宣有情有愛,但也要主動與許宣訣別。而許宣為了打破和小白之間人妖身份的天然屏障,放棄了人類身份變身為妖。以上三部電影中,都是許仙在包容和改變白素貞,為白素貞付出,讓白素貞向上提升,從而讓蛇妖明白何為人間真情,所以,在白素貞與凡人的關系中,箭頭是從下到上的,與《白蛇傳·情》完全相反。
《白蛇傳·情》將白素貞神化,讓觀眾看到了一個與以往觀影經驗大相徑庭的蛇妖形象。而這樣的改編不但沒讓觀眾產生抗拒,反而讓影片廣受好評,不由讓人探討其背后的原因。原型批評(Archetype criticism)文藝理論的奠基者加拿大學者弗萊認為:“原型是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最基本的文學原型是神話,其他的文學原型是神話的推演,或稱‘移位’[4]?!鄙婕芭畫z神話的材料有《大荒西經》中的:“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边@一句雖然沒有直接對女媧進行描寫,但它通過“女媧之腸”這十位神反證出了女媧的存在,也證明了女媧具有創(chuàng)神化生的能力,到了漢代,女媧的形象變得具體,王逸《楚辭章句》作注道:“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其體若此,誰為所制匠而圖之乎?”這里描繪了女媧“人頭蛇身”的形象,東漢應劭著的《風俗通義》首次出現(xiàn)了女媧“摶土造人”的記載:“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務劇,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盵5]審視《白蛇傳·情》中的白素貞,她以蛇妖的身份為凡人傳授“情”的真意,讓凡人走向“開明”。這里的白素貞的形象塑造和民族傳說中的女媧,不管是在形象還是在功能上都有著極強的相似性,而其他三部電影中的白素貞在畫面中只是有著蛇的身軀,并沒有創(chuàng)發(fā)的功能。從這一維度也可證明《白蛇傳·情》是對白素貞神化的塑造,而其他三部電影只是一種妖魔化的塑造。在其他中國傳說中,例如魏晉時期的《搜神記》卷九的“馮緄”:馮緄見二赤蛇,大感憂怖。而卜云:“此吉祥也。君后當為邊將,以東為名。后五年,果為大將軍,尋拜遼東太守。”這里說明蛇象征著吉祥。在唐時的“檐生”中,書生收養(yǎng)一小蛇,蛇大后放諸澤中。四十年后,蛇為巨蟒,吞舟食人,獨不食書生,縣令以書生為妖人,系之獄中,斷刑當死。蛇淹其一城,獨獄不陷。這個傳說寫明蛇的知恩圖報。還有很多民間傳說都在表明蛇在國人的心中是具有美好的寓意與神性的。正因如此,《白蛇傳·情》中神化的白素貞其實是叩響了中國觀眾心中的集體無意識,和神話中那些象征美好的蛇神形象相互呼應,所以說,《白蛇傳·情》里的白素貞的人物改編自然也符合中國觀眾的審美期待。
導演張險峰在與編劇汪海林的談話中表示,他想讓《白蛇傳·情》中的人物脫離戲曲化的人物塑造,進行一種電影化的處理,并說道:“如果法海不寫好的話,愛情也不成立……法海和白素貞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的。如果法海建立好就會作用給白素貞。相反,如果白素貞建立好,同樣也會作用給法海和許仙?!睂а葸@么說的目的是讓法海擺脫過去的一些影視劇的限制,包括一些文學作品里非黑即白、平面化的角色設定,從劇作的角度來講,這自然要對他的對手白素貞進行重塑。因為只有當白素貞與法海站在同一個層級,乃至更高的層級與其對話,法海才有被勸說和產生信念動搖的可能性。以電影《白蛇傳說》為例,里面的白素貞未脫妖化的色彩,既沖動又具破壞性,觀眾雖然會被白素貞和許仙癡情的愛戀所感動,但是,也不會覺得法海鎮(zhèn)壓白素貞有什么不妥。而電影《白蛇傳·情》中的白素貞并不恨法海,她明白自己只是與法海的觀念不同而產生了矛盾,所以,白素貞才會一開始先乞求法海,而后身體力行地告訴法海,什么是人間真情,其實,妖和人的區(qū)別只是有情與否。法海的觀念被具有神性的白素貞動搖了,正因此,電影中的法海才不是一直“黑化”、一直扁平的人物角色。對于許仙來說,正是因為白素貞的包容與無私,才能允許他既有作為凡人真誠的一面,又有凡人的弱點,所以,白素貞才會為其辯解道,他只是一介凡夫,害怕是應該的,在這樣的塑造下,許仙這個角色才是立體和多維的。
《白蛇傳·情》的導演在被采訪時說:“這是一部拍給年輕人看的戲曲電影……要在傳統(tǒng)藝術和觀眾之間搭起一個橋梁和平臺……一個是在美學上找平衡,在表演上也是找平衡,在角色挖掘上也是找平衡,文本改動上也是找一個平衡?!彼哉f,電影所做的改動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在為青年受眾服務。電影中的白素貞面對的其實不是法海個人,而是一種制度和所謂的天規(guī),在挑戰(zhàn)封建權威的道路上,她沒有依靠男性來證明自己,而是一次次的失敗后依然堅守和傳遞新的理念,讓凡人得到“啟蒙”,這既是對白素貞的一種神化,也是對其“大女主”形象的塑造。這樣的塑造首先受到如今的青年女性觀眾的喜愛。有文章對“大女主劇”做了如下界定:以一位女性人物為主要核心,以其成長經歷為敘事主線,全面展現(xiàn)女主角在經歷各種情感波折、人生磨難后,跨越其原有階層,最終達成所愿,完成自我蛻變的類型電視劇。[6]劇中的女主角則是“大女主”的形象?!按笈鳌眲〉氖鼙娭饕獮槟贻p女性,且年齡多集中在15 到35 歲之間?!柏堁邸盿pp 上顯示的《白蛇傳·情》的觀眾用戶畫像中,超過五成的觀眾年齡在20 到29 歲。全部觀眾中,女性觀眾占59.5%,而男性觀眾占40.5%。在用戶評分上,女性觀眾平均給出9.2 分,男性觀眾給出9 分。而另一部與《白蛇傳·情》人物塑造相反的《白蛇:緣起》中,有56.3%的男性觀眾和43.5%的女性觀眾給了評分,評分都是9.3,這說明,這部電影的男性觀眾的評分普遍偏高,以上數(shù)據(jù)中也反證出《白蛇傳·情》更受女性觀眾的青睞。但“大女主”形象的白素貞也并沒有讓男性觀眾排斥,這是因為吸引所有青年觀眾的法寶之一便是電影中的特效。電影中的特效與白素貞性格中的溫婉與柔美是相互配合的,正如導演所說:“要把白素貞身上那種氣韻,那種美感表現(xiàn)出來。”所以,電影中的特效極盡水墨之道,飽含東方風韻美學,這讓男女觀眾都能大飽眼福。其次,故事設定中的白素貞也并沒有全盤否定男性,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雖然她對許仙的背叛悲痛萬分,但她依然以無私的愛包容和原諒了許仙,回歸了家庭。
《白蛇傳·情》中白素貞的形象從以往電影作品中的妖魔化轉變?yōu)樯窕?,這樣的轉變并不是一種隨意的改編,而是打撈了中國觀眾的集體無意識,喚醒了民族神話中的原有人物,喚起了烙印在民族心理深處的神話記憶。與此同時,這樣的轉變也讓原本的戲曲人物電影化,這樣的大膽創(chuàng)新為傳統(tǒng)文化與傳統(tǒng)故事更好地走向青年觀眾做出了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