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鵬
(杭州師范大學 國學院、公共管理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南宋乾道二年(1166),張栻(1131-1180)作《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以下簡稱“《武侯傳》”)。此部史著以外,其史學著作還有《通鑒論篤》和《經(jīng)世紀年》,但這兩部書已佚。從理論角度來講,《武侯傳》是現(xiàn)存研究張栻史學思想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但是學界對它的研究較少①,對其缺乏應有的重視②。事實上,他為諸葛亮立傳銘刻了南宋初期的時代印記,具有一定的思想文化價值。本文嘗試圍繞張栻作《武侯傳》事件進行思想史方面的探討,通過分析張栻、朱熹等友人往來書信的內(nèi)容,以及南宋乾道初期思想與時代的互動情況,厘清張栻為諸葛亮立傳的緣由;認識此時期時局與學術的關系,進而窺視南渡士人呈現(xiàn)出的時代性精神走向。
張栻話語中的“天地本心”和“天理”是同義語。天理是理學家們構建理論的核心范疇,具有恒常性的特點,如朱熹所言:“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只在這里。”[1]4天理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價值準則。行事為人應當依理而行,如張栻提到“時有萬變,而事有大綱,大綱正則其變可得而理”[2]1535。從歷史角度看,天理作為理學家們修齊治平的價值遵循,對于維護社會秩序和國家統(tǒng)治曾發(fā)揮過積極的作用。張栻為諸葛亮立傳不僅彰顯諸葛亮的正面形象,更有糾偏、引導社會價值觀這一面向的考量。他在《武侯傳》中說:“五伯以來,功利之說盈天下,大義榛塞,幸而有若侯者堅守其正,不以一時利鈍易不共戴天之心,庶其可以言王道者?!盵2]1536張栻這里提及的“心”與后文引述中的“天地心”“天地本心”均為“天理”的同義語。這是由天理的思想地位以及它對社會的現(xiàn)實意義決定的。至于張栻在《武侯傳》的行文中為何多次進行話語轉(zhuǎn)換(用“天地心”表述“天理”)則屬于另一話題,在此不作探究。因行文方便,后文言前者,讀者應當注意其與后者同。
值得一提的是,朱熹等人以《武侯傳》為話題的討論,同樣談及“天地心”,只是朱張二人的看法有所不同。朱熹在《答何叔京》書信中說:“欽夫極論復見天地心,不可以夜氣為比。熹則以為夜氣正是復處,固不可便謂天地心,然于此可以見天地心矣。”[3]1818張栻立傳旨在彰顯天地本心,認為不能以夜氣來比附之。而朱熹的看法是不能講前遺后,后者正是恢復前者的著手處。二人的不同在于思想動機的異趣。張栻站在理想主義的立場,他立傳是為了弘揚諸葛亮身上體現(xiàn)的至高的精神理想與追求,即天地本心,討論夜氣自然不包括在他的思想動機范圍內(nèi)。朱熹以現(xiàn)實主義的立場來看問題。他其實是把后者放在方法論的視域來審視的,即彰顯前者的方法是存養(yǎng)后者。顯然,張栻把人的精神上升到了天地本心的高度。而朱熹的觀點體現(xiàn)出他對待問題的理性務實精神。他不僅要審視天地本心,還要考慮到人如何貫通的方法問題。二人的認識側(cè)重點雖然各異,但是他們都重視對天地本心的高揚。
在“天地本心”的彰顯方面,擁有“正大之體”的諸葛亮無疑在歷史上具有典范作用。張栻有鑒于此,他要對前人未彰顯諸葛亮“正大之體”形象的記載進行糾正?!段浜顐鳌纺┹d:“予每恨陳壽私且陋,凡侯經(jīng)略次第,與夫燭微消患、治國用人、馭軍行師之要,悉暗而不章,幸雜見于他傳及裴松之所注,因輯而集之,不敢飾辭以忘其實,其妄載非實者則刪之,庶幾讀者可以得侯之心?!盵2]1534張栻在這里似乎道出了他立傳的原因和方法。本節(jié)后文將對此展開具體的分析論述,以挖掘出隱含在其話語中更為深層次的立傳緣由。
原因一,張栻認為陳壽撰《三國志·諸葛亮傳》并未顯現(xiàn)諸葛亮謀略過人、消除蜀患、治軍用人三方面的才能與貢獻。因此,他在《武侯傳》中增添了這三方面的內(nèi)容。茲舉兩傳中記錄建興九年事件的不同便能明白。史載:
九年,亮復出祁山,以木牛運,糧盡退軍,與魏張郃交戰(zhàn),射殺郃。(《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九年二月,亮復出祁山,以木牛運。木牛流馬及連弩,皆亮所制也?!?,懿使曜、陵留精兵四千守上邽……五月……八月……吾與君父子勠力以漢室,謂至心感動,始終可保,何圖中乖。(《武侯傳》)
兩傳相比,張栻《武侯傳》增添的內(nèi)容較為明晰地呈現(xiàn)出諸葛亮軍事層面的才能與為國盡力的貢獻。張栻作傳的目的只是為了彰顯武侯的事功成績?顯然不是,這只不過是表面的、外在的、形式上的緣由罷了。
原因二,張栻想讓人體會到“侯之心”。那么,“侯之心”及其“正大之體”究竟作何體現(xiàn)?《武侯傳》記載:
昭烈與侯相周旋,一以道義而忘事,受疑之際,君臣肝膽相照,無纖芥形跡,何其盛也……軍旅將發(fā),拳拳之憂實在后主,拜表納忠,反復曲折,專以宮中府中之事為言,且陳親賢臣、遠小人之義。[2]1533
即侯行事而觀之,絕姑息之私意,本常理之大公,如明鏡洞然四達……其正大之體豈不具哉![2]1533-1534
諸葛亮的事跡我們早已耳熟能詳,評價他完全可以用其自述語“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本人也是這句話的模范踐行者,誓與漢賊不兩立,盡職盡責為蜀漢兩主效力,坦誠納忠、廓然無私、一本道義。用宋儒的話來形容他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體現(xiàn)在他身上的“忠義”二字正是張栻想要發(fā)揚的“侯之心”。在儒家的價值評價體系中,這是為人臣者處理五倫中“君臣”關系的要旨??梢哉f,“侯之心”即“忠義之心”,也就是諸葛亮“正大之體”的體現(xiàn)。問題在于,為什么張栻會關注到具有“忠義”品質(zhì)的諸葛亮?這免不了有時代的影響。這一點留待后文敘說。另一重要原因是受到他的父親張浚的影響,張栻?qū)Α爸伊x”的留情源于“忠孝傳家”的家風[4]157-181。這需要從張浚的生平事跡說起。
張浚(1097-1164)是南宋時期名相、抗金名將。他面對外族侵略,終生不主張議和。他知人善任,忠心為國效力。他重君臣之義,具有較強的軍事才能,令金人聞風喪膽,在當時很有名望,時人對其評價很高。據(jù)《宋史·張浚傳》載:
論曰:儒者之于國家,能養(yǎng)其正直之氣,則足以正君心,一眾志,攘兇逆,處憂患,蓋無往而不自得焉。若張浚者,可謂善養(yǎng)其氣者矣?!瓏L曰:“上如欲復用浚,當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辭?!逼溲匀缡?,則其愛君憂國之心,為何如哉!時論以浚之忠大類漢諸葛亮。[5]11313
從張浚一生的行為和體現(xiàn)的人格品質(zhì)來看,他的確是一個具有“忠義”特質(zhì)的典型人物。因此,時人將他類比為諸葛亮。有一次孝宗召張浚入朝覲見,史載:
孝宗即位,召浚入見,改容曰:“久聞公名,今朝廷所恃唯公?!辟n坐降問,浚從容言:“人主之學,以心為本,一心合天,何事不濟?所謂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必兢業(yè)自持,使清明在躬,則賞罰舉措,無有不當,人心自歸,敵仇自服。”孝宗悚然曰:“當不忘公言。”[5]11307-11308
張浚與孝宗的對話體現(xiàn)出他一心為公,忠于職守的理念。這和諸葛亮為劉禪寫下《出師表》體現(xiàn)的公正無私、憂國憂民之心類似。張栻作為張浚的長子,受父親的影響很深?!白云溆讐眩怀黾彝ザ桃训梅蛑倚⒅畟??!盵6]1623“浚愛之,自幼學,所教莫非仁義忠孝之實?!盵7]12770張浚逝世時,留下遺書:“行次余干,得疾,手書付二子曰:‘吾嘗相國,不能恢復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盵5]11311
張浚的遺書讓人想起諸葛亮的遺命:“葬漢中定軍山,因山為墳,冢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盵8]927也許二人在交代后事方面的考慮是相同的。當然,張浚的遺書體現(xiàn)出他至死不渝、不忘、不變的“忠義”精神。這對張栻的刺激很大,直接激發(fā)出他的“忠”“孝”情感。因此,張栻同樣對金人恨之入骨,終生不主張議和。
結(jié)合張栻自述的立傳原因和他受家風時風的影響,再來審視張栻為諸葛亮立傳的緣由。我們不敢妄論古人之心,以為張栻是為了抒發(fā)自己的“忠孝”情感,借諸葛亮之志表達自己忠于人君與國家的忠心,以及崇敬父親的孝心,或者是為張浚被時人評為“大類漢諸葛亮”做某種回應。
事實上,張栻站在理學家的立場,有更加高遠的立意。他要高揚“侯之心”即“忠義”的精神,并且將其上升到“天地之心”的高度,以糾正當時“功利之說盈天下,謀國者不復知正義明道之為貴”[2]1532的流弊。學者張晚林認為:“諸葛亮的人格氣質(zhì)對俗眾具有教化意義,因此宋代儒者將其形象納入理學的觀念下進行重新建構?!盵9]洵為有見。
以上是原因,再來看方法。張栻《武侯傳》行文“不敢飾辭以忘其實,其妄載非實者則刪之”,即所謂的據(jù)義理取舍材料的“春秋筆法”。這和朱熹一貫主張的“直書無隱”的史法相矛盾,因此引發(fā)討論。朱熹在《答何叔京》的信中提到:
熹欲傳末略載諸葛瞻及子尚死節(jié)事,以見善善及子孫之義,欽夫卻不以為然。以為瞻任兼將相而不能早去黃皓,又不能奉身而去,以冀其君之悟,可謂不克肖矣。此法甚嚴,非慮所及也。[3]1818
張栻《武侯傳》寫諸葛亮生平事跡的部分以“亮子瞻嗣爵”結(jié)尾。朱熹不贊同這一做法,并提出應當展開敘述諸葛瞻和其子諸葛尚勇于赴死的事跡,以示他們的義行。而張栻以“忠義”的嚴苛標準來衡量,認為諸葛瞻并沒有完全踐行忠之理,評價他為“不克肖矣”。張栻始終站在理學家“理想主義”的角度來看問題。后續(xù)張朱二人針對此事是否有深入討論已不可考。但是在另一封書信中,卻能發(fā)現(xiàn)朱熹的態(tài)度明顯轉(zhuǎn)變。他說:
欽夫論瞻權兼將相而不能極諫以去黃皓……故書“子瞻嗣爵”,以微見善善之長;以其智不足稱,故不詳其事,不足法也。此論甚精,愚所不及。[3]1820
在這一封信中朱熹的態(tài)度有明顯轉(zhuǎn)變,但這并不能說明他放棄了“直書無隱”的史法觀念。就此事而言,他認同張栻的寫作手法。以“義理”來審視諸葛瞻的行為,確實有不足稱道的地方。因此,他在另一封《答何叔京》的書信中提到:“諸葛之論,乃是以《春秋》責備之法責之,于瞻不薄矣?!盵3]1822
張栻的寫作手法前后一貫,朱熹似乎也偏向“春秋筆法”。朱熹在《答何叔京》的書信中說:“《春秋》褒死節(jié),然亦有不書者甚多,取舍之間,必有微意。思之未精,考之未遍,不敢輕為之說,請俟他日也。惟微者,心也;復者,所以傳是心也?!盵3]1822然而事實上,朱熹并不是完全認同此方法。在他的思想中,“春秋筆法”和“直書無隱”兩種著述方法始終是一對矛盾。后文將會論及,此處暫不細論。
歷史地看,“春秋筆法”帶有主觀性,但它運用于理學家筆下有過“弘道”的積極意義,因而具有兩面性,我們應當辯證地看待。正如孔子說:“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笨墒?,以現(xiàn)在學術界要求對文本客觀地展開理解詮釋與學術研究的方法和眼光來審視,歷史上的“春秋筆法”似乎已經(jīng)不適用,而“直書無隱”的方法則更加符合客觀公正的學術要求。進一步講,尊重文本的客觀詮釋和立足當下的主觀創(chuàng)造兩種定向的矛盾應當如何協(xié)調(diào)是值得當今學者注意與自覺的問題。
概而言之,朱張對于《武侯傳》的寫作方法和具體內(nèi)容的討論最終都指向張栻為諸葛亮立傳的緣由。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張栻采用“春秋筆法”創(chuàng)作《武侯傳》的緣由是彰顯“侯之心”與諸葛亮的“正大之體”,進而將其納入“天地本心”的范疇,以糾偏當時“功利”的世俗風氣。另外,本節(jié)尚未探討的問題是,張栻想要糾正的世俗習氣究竟是什么?回答這個問題需要結(jié)合他所處時代的狀況。因此,下一節(jié)將以“辨明正統(tǒng)”這一南宋時期的重大話題為切入,嘗試探索答案,尋求張栻為諸葛亮立傳的另一重要緣由。
對時代風氣的洞察、揭露與引導自古以來就是身負責任意識與理想精神的儒者們的重大課題。同樣,張栻為諸葛亮立傳有著深刻的時代憂患意識和考慮。他在《武侯傳》中提到:
近世鉅公做史書,編年乃以魏年號接漢獻之統(tǒng),固其所書名不正而言不順。予謂獻帝雖廢,而昭烈以正義立于蜀,武侯輔之,漢統(tǒng)未墜地也,要盡后主末年始系魏年號為正。[2]1534
這里的“鉅公”指司馬光。他撰寫的《資治通鑒》于北宋1092年刊印行世。該書內(nèi)容安排上在《漢紀》之后接續(xù)《魏紀》。前者書至公元219年止,后者始于公元220年。理解張栻所評需要對歷史事實進行一番簡單的回顧。
公元220年,魏王曹操去世,世子曹丕繼位。曹丕隨即逼迫漢獻帝劉協(xié)退位,并將王位禪讓給自己。曹丕即位后,改國號為魏,建漢宗廟以奉漢祀。以張栻理學家的眼光來審視,曹丕的行為屬于亂臣賊子的謀逆篡位,違背天理。因此,司馬光“以魏年號接漢獻之統(tǒng)”顯然是“名不正而言不順”。當時盛傳劉協(xié)被殺,劉備在諸葛亮等人的勸諫下,于公元221年以漢室宗親的身份即皇帝位(漢昭烈帝),國號漢,史稱“蜀漢”,簡稱“蜀”,追謚劉協(xié)為“孝愍皇帝”。劉備在稱帝前后,均以恢復漢室為己任,代表正統(tǒng)的名義。諸葛亮因“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背錾捷o佐劉備。他們的行為動機符合忠義之理的要求。因此,張栻認為,“蜀漢”的建立可以接續(xù)漢朝正統(tǒng),《資治通鑒》中《漢紀》之后應該續(xù)以“蜀漢”的年號,到蜀國被滅即后主劉禪末年(公元263年)再接以魏年號才算符合義理。
張栻的考慮在于“辨明正統(tǒng)”。這是他欲以建構諸葛亮“正大之體”形象的價值基礎。與歷史狀況相關聯(lián),兩宋時期雖然政治、經(jīng)濟、文化空前發(fā)達,但是軍事實力卻相對較弱,一直處于和遼、西夏、金少數(shù)民族政權并立的復雜環(huán)境之中。對峙促使民族矛盾激化。因而生活在兩宋時期的士人們擁有強烈的內(nèi)憂外患意識和民族意識。從北宋到南宋,最令人痛心的屈辱莫過于“靖康之難”。北宋欽宗靖康年間,金軍不但攻破東京城(今河南開封),而且俘虜了徽、欽二宗,皇親國戚、后宮妃嬪與官員朝臣等三千余人,并建立傀儡政權,金銀物資府庫的積蓄皆被擄去。詳細記載可參看《宋史》:
二年春正月……甲午,詔兩河民開門出降……夏四月庚申朔,大風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歸。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nèi)人、內(nèi)侍、技藝、工匠、娼優(yōu),府庫畜積,為之一空。[10]435-436
“靖康之難”在形式上直接導致北宋的滅亡,而實質(zhì)上它是中國歷史上亡國史中受辱較甚的一次失敗案例。這給人們帶來的不僅是普通的“亡國”之恥,它更是深刻地刺痛了漢人的內(nèi)心,激發(fā)了極強的民族主義情緒。
內(nèi)憂外患的國勢以及這場奇恥大辱也深深影響著身具“忠孝”精神的張浚、張栻父子。張浚親身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的全過程?!端问贰埧鳌份d:
靖康初,為太常簿。張邦昌僭立,逃入太學中。聞高宗即位,馳赴南京,除樞密院編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駕幸東南,后軍統(tǒng)制韓世忠所部逼逐諫臣墜水死,浚奏奪世忠觀察使,上下始知有國法。遷侍御史。[5]11297
從這段引文可以看出張浚的忠義與正直。靖康初年,張浚任七品小官。面對張邦昌的僭越,他持反對的態(tài)度。得知高宗即位建立南宋政權,張浚即刻奔赴的立場是堅決的。在當時國政荒廢混亂的時刻,韓世忠有不義行為,他依然忠于職守上奏稟告,伸張國法綱紀。張浚在之后抗金方面的表現(xiàn)上文已有談及,此處不再贅述。
張栻出生于紹興三年(1133),正是南宋建國第七年。衰微的國勢及靖康之恥的憤慨之氣籠罩著他的整個童年。加之受張浚的影響,張栻?qū)Υ龂c國家的忠心以及誓不與金議和的決心也就不難理解了。張浚死后,張栻辦完喪事就上疏到:
吾與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繼今以往,益堅此志,誓不言和,專務自強,雖折不撓,使此心純一,貫徹上下,則遲以歲月,亦何功之不濟哉?[7]12770-12771
上疏的內(nèi)容鮮明地體現(xiàn)了張栻與當時的主和派在政治主張上的截然對立。在面對外辱的情勢下,張栻認為,作為臣子本應為國分憂。而現(xiàn)實中的王公大臣卻喪失道德、腐敗無能,學術亦流于功利。張栻在答朱熹的一封書信中提到:
近世議論,真所謂“謀其身則以枉尋直尺為可以濟事,謀人國則以忘親茍免為合于時變”。世間號為賢者,政墮在此中,況其它哉!此風方熾,正道湮微,率獸食人,甚可懼也。吾曹但當相與講明圣學,學明于下,庶幾有正人心,承三圣事業(yè)耳。[11]1080
朱熹在回信中說:
道術衰微,俗學淺陋極矣。振起之任,平日深于吾兄望之。[12]1318
以上兩封書信都約寫于1166年[13]38,與《武侯傳》屬同一時期。張、朱二人均在書信中述及當時政治與學術的不正之風。外部異族入侵與內(nèi)部道德墮落的雙重打擊侵蝕著南宋王朝。毫無疑問,張栻“誓不言和”的政治主張針對的是外患問題,而問題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終究不是外在的,而需要從內(nèi)部尋找。張栻當然明白此道理,因此提到“專務自強”?!白詮姟泵鎸Φ氖滓獑栴}便是士人們道德的敗壞與世風的不振。通過梳理張栻面對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背景,即《武侯傳》的寫作背景,我們就能理解“辯明正統(tǒng)”正是張栻身為理學家極其關切的問題了。
概言之,“辯明正統(tǒng)”無疑是張栻?qū)憽段浜顐鳌返闹匾?。在?nèi)憂外患的時代背景下,《武侯傳》應運而生。可以看出,張栻想從理論上論證自己的政治主張。具體而言,他至少有兩方面的考慮。一方面,特別描繪諸葛亮輔佐蜀主、興復漢室的事跡,即借用前朝“忠君復國”的典型事跡以“辨明正統(tǒng)”,從而間接論證南宋政權的合法性,以及金、遼等少數(shù)民族入侵我族的不義之舉。另一方面,《武侯傳》凸顯諸葛亮具有“正大之體”與“忠義之心”的光輝形象,恰好反襯出當時眾多朝臣、士人們的墮落。這樣的形象沖突也許可以促使他們以諸葛亮為榜樣,引起自身的反思與改變,從而利于天地本心的彰顯、時風不濟的糾偏和國家的振興。
總體來看,張栻創(chuàng)作《武侯傳》的兩大原因已經(jīng)明晰。一是欲以彰顯諸葛亮以“正大之體”配“天地本心”的經(jīng)典形象;二是想要“辨明正統(tǒng)”,從理論上論證南宋政權的合法性。二者都與南宋社會特有的時代問題相勾連。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必須認識到張栻作《武侯傳》的兩大原因雖然彼此獨立,但它們更是相互配合的組合拳,并且都與時代問題相互纏繞。時代問題就像是靶子,指明出拳的動作與方向。
如前所述,張栻為諸葛亮立傳的兩大緣由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他面對南宋的時代問題而創(chuàng)作《武侯傳》。在一定程度上,張栻作《武侯傳》不是簡單的文學事件,而是典型的具有時代性特點的思想事件。它間接地映現(xiàn)出南渡士人尤其關注“忠義之心”與“正統(tǒng)之辯”的時代性精神走向。
春秋筆法源自孔子修訂《春秋》。史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盵14]1944孔子采取“筆”和“削”兩種方式作《春秋》,連擅長文學的子夏也不能增刪一個字辭。這表明孔子審慎、嚴苛的態(tài)度??鬃又匀绱酥斏鳎且驗樗鳌洞呵铩返哪康臉O為高遠?!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14]1943
實際上,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是弘道,而采取的具體方式是寄寓褒貶,凸顯義行。因此,對于“吳楚之君自稱王”“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兩件事分別要“貶”和“諱”。既然最終目的是弘道,那“道”應該如何來理解?馮友蘭曾概括中國哲學中的“道”具有“?!焙汀白儭眱纱筇匦訹15]37-39?!俺!闭缈酌弦詠硎冀K強調(diào)的“仁義禮智”;“變”有二,一是“?!钡臋嘧儯敲總€時代特有的“道”的指向。“春秋筆法”就字面來理解是孔子作《春秋》的手法。毫無疑問,這種著書弘道的形式在歷史上傳承了下來。那道的精神呢?當然,涉及“?!钡牟糠植粫S著歷史的更迭而消失。那么變的部分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的走向才是需要考察的重點。
到南宋初期,因為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問題突出,“春秋筆法”所指向的“道”的精神也隨之而變。概括起來,“道”的精神具有了更為明顯的“忠義化”傾向。也就是說,“據(jù)義理取舍材料”的“春秋筆法”偏向于以具體的“忠義”之理來取舍材料。張栻《武侯傳》即為采取以“忠義”為重的“筆法”的典型代表,前文已有論述,這里僅舉一例茲以說明。張栻《武侯傳》末載:
陳壽評曰:“亮之為相國也……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經(jīng)載十二而年名不易,軍旅屢興而赦不妄下。”[2]1532
實際上,《武侯傳》所載陳壽對諸葛亮的評價有張栻修改的痕跡。陳對諸葛的完整評價見《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
評曰:諸葛亮之為相國也……庶事精煉,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
對比陳壽的評價,張栻?qū)㈥悏墼u中褒揚諸葛亮的前半部分“諸葛亮之為相國也……虛偽不齒”保留;而批評諸葛亮的后半部分“終于邦域之內(nèi)……非其所長歟”刪除。去掉的部分則代之以“經(jīng)載十二而年名不易,軍旅屢興而赦不妄下”。這句話出自《三國志·蜀志·后主傳》:
評曰:后主任賢相則為循理之君,惑閹豎則為昏暗之后……諸葛亮雖達于為政,凡此之類,猶有未周焉。然經(jīng)載十二而年名不易,軍旅屢興而赦不妄下,不亦卓乎!自亮沒后,茲制漸虧,優(yōu)劣著矣。
綜合起來看,張栻?qū)商幊鎏幉煌际前龘P諸葛亮的部分整合,而貶抑的部分一概不載。他這樣做顯然是為了維護諸葛亮“忠義”的正面形象。因此,在評價的問題上,正面的內(nèi)容保留,負面的內(nèi)容刪除。
無獨有偶,朱熹和呂祖謙同樣是忠義化“春秋筆法”的踐行者。朱熹對以“忠義”為重的“春秋筆法”亦有認同,他在一封答張栻的書信中說:
夫《春秋》之法,君弒,賊不討,則不書葬者,正以復仇之大義為重,而掩葬之常禮為輕,以示萬世臣子,遭此非常之變,則必能討賊復仇,然后為有以葬其君親者。不則雖棺槨衣衾極于隆厚,實與委之于壑,為狐貍所食、蠅蚋所嘬無異。其義可謂深切著明矣。[16]1107-1108
換言之,朱熹說的“復仇之大義”也就是“忠義”之大倫?!胺浅V儭痹谀纤问咳丝磥碜匀皇恰熬缚抵畞y”。后者代表影響人們思想與行為的時代背景,而前者指南宋士人基于時代背景,在學術、政治方面的切身顧慮與傾向。朱熹不僅認同以“忠義”為重的“春秋筆法”,更有實際行動。朱熹作《楚辭集注》(以下簡稱“《集注》”)即為一實例?!都ⅰ伏c校說明提到:
朱熹一生關心國家命運,自入仕途,志在“為朝廷措置大事”,然而卻“多所見抑”,甚至橫遭誣陷,但“愛君憂國之誠”卻“九死未變”,晚年利用講筵直諫,以致觸怒了權臣韓侂冑,被貶出朝廷,“作牧于楚”;侂冑又誣宰相趙汝愚(謚忠定)“將不利于社稷”,貶往永州安置,不幸“暴死”于途中,朱熹也受株連而被斥為“逆黨”,顯遭殺身之禍。[17]2
這段引文講述了朱熹作《集注》的內(nèi)外兩方面原因。內(nèi)因是朱熹自己擁有“愛君憂國”之心,卻遭受苦難的政治經(jīng)歷。外因是趙汝愚因誣陷被貶又“暴死”。這和當年屈原在楚國所面臨的形勢,以及忠心為國而被誹謗的遭遇極其相似。綜上看來,朱熹作《集注》是為了寄托自己和趙汝愚的“忠義”之心與政治理想。除此之外,朱熹的考慮還在于:“糾正王逸《楚辭章句》和洪興祖《楚辭補注》之失……揭示屈原‘忠君愛國之誠心’,啟發(fā)‘天性民彝之善’,‘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盵17]3由此可見,朱熹同樣是以“忠義”義理為導向的“春秋筆法”來完成《集注》,以褒揚屈原。
呂祖謙在其《不書即位》《三月公及邾義父盟于蔑》《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均談及《春秋》筆削的君臣“忠義”之理,同樣表明他對此的重視與運用。他提到:“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諸侯受命于天子,此天地之常經(jīng),《春秋》之宏綱大原也。”“王法之所當加也,周公以王法討叛賊?!盵18]547-549
總而言之,以“忠義”為傾向的“春秋筆法”的自覺運用在南宋乾道初期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代風氣,并顯現(xiàn)在南渡士人的作品著述和言談舉止中。這樣的例子不僅限于張、朱、呂三人,而是廣泛地出現(xiàn)在社會范圍內(nèi),結(jié)合時代問題不難理解,在此不一一舉例。
面對內(nèi)憂外患的國政,張栻?qū)λ抉R光《資治通鑒》的不滿是為了“辨明正統(tǒng)”,論證自己“不議和”的政治主張與南宋政權的合法性。當然,這不是張栻一個人的夢想。其中隱含的愛國復國理想是南渡士人群體的共同精神走向。
朱熹作《資治通鑒綱目》(以下簡稱“《綱目》”)即為明證。朱熹在《綱目》序例中談到:“歲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統(tǒng)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綱概舉,而鑒戒昭矣;眾目畢張,而幾微著矣?!盵19]22他點明了自己成書的目的是使“天道明”“人道定”。他還說:“使夫歲年之久近,國統(tǒng)之離合,事辭之詳略,議論之同異,通貫曉析,如指諸掌,名曰《資治通鑒綱目》?!盵19]21-22
這就說得更具體了?!皣y(tǒng)離合”顯然是針對司馬光《資治通鑒》而言。在這一點上,朱熹和張栻一樣,對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的編年安排不滿意,因此要予以糾正。朱熹所說“事辭詳略,議論同異,通貫曉析,如指諸掌”即是他成書想要達到的效果。此句隱含了他要對前人司馬光、胡宏所作書目不夠完備的地方做出訂正。對此,他直言:
先正溫國司馬文正公受詔編集《資治通鑒》……晚病本書太詳,《目錄》太簡,更著《舉要歷》八十卷以適闕中,而未成也。紹興初,故侍讀南陽胡文定公始復因公一遺稿,修成《舉要補遺》若干卷,則其文愈約而事備矣。然往者得于其家而伏讀之,猶竊自病記識之弗強,不能有以領其要而及其詳也。故嘗過不自料,輒與同志因兩公四書,別為義例,增損櫽括,以就此編。[19]21
朱熹成書同樣要“辨明正統(tǒng)”。于是,他首先從年號編目上糾正司馬光《資治通鑒》在內(nèi)容安排上《漢紀》之后接續(xù)《魏紀》的做法。朱熹《綱目》的第一冊第十四卷《起己丑(209)漢獻帝建安十四年盡丁未(227)漢后主建興五年》,漢獻帝之后接續(xù)漢后主。第二冊第十六卷《起癸酉(253)漢后主延熙十六年盡己亥(279)晉武帝咸寧五年》。漢后主之后接續(xù)晉武帝。
朱熹在《綱目》上作出的改變和張栻在《武侯傳》中的看法一致。他們不承認三國時期的魏國可以接續(xù)漢統(tǒng),而認為蜀國可以。這就像南宋政權是合法的,而少數(shù)民族政權對其的侵犯是倒行逆施一樣,以此“正統(tǒng)之辯”間接地表達他們的愛國復國夢。
上文已有提及,在朱熹的思想中,“春秋筆法”和“直書無隱”兩種著述的方法始終是一對矛盾。這一矛盾鮮明地體現(xiàn)在寫《綱目》的過程中了?!毒V目》序言提到:
綱仿《春秋》,以大字簡敘總括提要,寓褒貶于筆墨之中,從義理上糾《通鑒》之失……這種將義理加于史實之上的義法,與朱熹一貫主張的直書無隱的史法便產(chǎn)生了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朱熹自己也感覺到陷入這樣的兩難境地而難以自拔,便企圖通過《綱目》的一再修訂以彌合這一矛盾。朱熹生前修訂工作一直未能完成,直至朱熹去世,《綱目》仍是一部未定稿。[19]1-2
這里的矛盾體現(xiàn)了時代與處于時代下的人之間的糾葛。面對積貧積弱、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南渡士人群體“尊王攘夷”的正統(tǒng)思想異常強烈,對于父子君臣的“忠孝”之義也格外關注,于是難免將這些“義理”思想發(fā)揮到自己的著述之中。朱熹亦是如此。但這和他思想中一貫的“直書無隱”的理性主義方法產(chǎn)生了矛盾。朱熹生前20年也未能完成《綱目》的修訂工作,說明這種矛盾難以調(diào)和。從本質(zhì)上來說,朱熹修訂《綱目》的事跡體現(xiàn)了時代對個人的思想與行為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二者會產(chǎn)生矛盾與沖突。因此,將人的思想與行為放在具體的、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下來考察,尋找歷史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就顯得很必要了。
南渡士人多有基于“正統(tǒng)之辯”的愛國復國之志便是時代的一種影響和召喚。呂祖謙曾慷慨激昂地說:“蠢茲狂虜,擾我清時。迨茲妖孽之平,永息煙塵之警。恭惟皇帝陛下,握符出震,秉箓乘乾。嗣元帝之鴻圖,紹隆基緒;繼金行之正統(tǒng),維御紀綱。”[20]678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且如今依然廣為人知的還有宋代詞人群體。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受南渡事件的影響,甚至在詞風上發(fā)生根本轉(zhuǎn)變。李清照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她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趙宋朝廷南逃,茍且偷生。丈夫趙明誠不顧自己身為知府的職責,在叛亂時臨陣脫逃。面對這些恥辱,她義憤填膺地揮筆寫下抒發(fā)自己悲憤又愛國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蹦纤慰菇鹈麑⒃里w那一首《滿江紅》更是直接明白地表達了南渡士人群體愛國復國的歷史情感,“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注釋:
① 研究《武侯傳》的論文僅兩篇,即潘忠偉的《家國情懷與學術時風的纏繞——評張栻《〈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和曹鵬程的《張栻的史學思想》(《中華文化論壇》2017年第1期)。潘認為,《武侯傳》是家國情懷刺激下的托古明志之作和理學家義理化史學觀的歷史寫作典范。曹以《武侯傳》為分析材料,從“首重夷夏之辨的正統(tǒng)論”“據(jù)義理取舍史料”“天資與學問:品評人物的兩個尺度”三個方面勾勒出張栻史學思想的輪廓。他們對《武侯傳》文本和張栻的史學思想展開了充分研究,但并未深入討論張栻作《武侯傳》這一思想事件。而這正是本文研究的切入點。
② 研究張栻的代表性專著有陳谷嘉的《張栻與湖湘學派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和蔡方鹿的《一代學者宗師——張栻及其哲學》(巴蜀書社,1991年)等。這些專著并未對《武侯傳》展開細致論述。甚至鄧洪波點校本《張栻集》(岳麓書社,2010年)不收錄《武侯傳》。概言之,學界對張栻《武侯傳》的重視程度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