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萍
一
在那時候,我正收起一把傘。春天的寒風是那么料峭,像個尖酸刻薄的婦人,讓人望而卻步。我抵御不了它的侵襲,冰冷刺骨,于是趕緊躲進了屋檐下,畢竟廊檐遮蔽了風雨,會讓人感覺暖和些。
此刻,我們所處的位置,正是桐廬圓通禪寺的大圓通殿前。圓通禪寺,始建于唐貞觀八年(634),是我國建寺最早的觀音道場之一。起初名為“紫竹林”,后由北宋朝廷賜名,改為“圓通禪寺”。圓通禪寺的地形非常優(yōu)越,面臨富春江,背靠舞象山,巖壑幽奇,梵宮深藏。
這座具有千年歷史的古老禪寺,在舞象山的山腳靜靜矗立著,在時光中散發(fā)出幽深靜謐。深山藏古寺,是多么有意境的一道題。或許在畫師們的眼里,只有深山才是古寺最佳的落腳之處;而同樣,因古寺的存在,也讓深山顯得特別耐人尋味,別有天地。
在這座小城生活這么多年,去過舞象山很多次,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伙伴。每次上山下山,在山林間穿梭,抬頭低頭之間,總覺得能把整座城都收入眼底——確切地說,是將富春江的南岸一覽無余??墒俏覅s從未踏入過圓通禪寺一步。
圓通禪寺一直安靜地存在著,我也在,可是我們之間卻沒有交集。
我的內(nèi)心還是有過無數(shù)的神往,陸春祥老師在他的《圓通路5號》中記錄的一段故事,更是讓人印象深刻。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編撰的《桐廬縣志》中記載著這樣一則趣事:當時的圓通禪寺內(nèi)種著上萬棵樹,附近的老百姓擔心這些樹長高后會妨礙田地日照,影響莊稼生長,于是他們就將老僧告到了縣衙??h老爺接狀問老僧怎么辦,老僧沒有說話,埋頭寫下了四句詩——本不栽松待茯苓,只圖山色鎮(zhèn)長青。老僧他日不將去,留與桐廬作畫屏。
如今的桐廬,確實家家都在畫屏中,老僧的睿智和遠見,不禁讓人動容,并肅然起敬。就這樣,我在文字的天地里想象著,參天的古木是如何森森,把莊嚴的寺廟襯托得愈發(fā)神圣;如畫的桐廬,也在后人的眼中如何得熠熠生輝。
二
總有些機緣巧合,會讓人一切都變得恰恰好。
江南三月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得別有情致。這一天,“富春文學院·陸春祥書院”首批全國知名作家入駐,本次共簽約了三位作家:胡竹峰、林森和佟鑫。為了更好地走進桐廬、了解桐廬,我們陪同三位作家一起在桐廬縣城內(nèi)走走看看,沒成想,最后一站竟然完全沒有預設地走進了桐廬的圓通禪寺。
寺廟很安靜,我們也很安靜。突然下的雨,臨時找到了兩把傘。我和佟鑫老師一把傘,李龍和林森老師湊一把傘,胡竹峰老師則酣暢細雨中。
收了傘,站在大殿前的走廊上,看著眼前的雨密密落下。溫潤無骨的雨,無處不在,像是一重重簾幕,籠罩著世間萬物。濕漉漉的雨水,讓春天的風有股凜冽的寒意,還好,殿內(nèi)的香火讓人覺得暖和。廊前的四根漢白玉柱子,也是葳蕤生光。
跟一般的寺廟一樣,這里的建筑亦呈現(xiàn)對稱樣式,以中線為軸,依次推進。主建筑為五殿一樓,最主要的佛殿就是圓通殿。大殿之前,是一排排參天的古木。古木森森,忽然就想到了那位富有遠見的僧人,我在心里默念著,瞻仰著,一陣風過,懸掛著的雨珠嘩啦啦地落下,那是它們在對我點頭致意,訴說著只有我們彼此才能聽得懂的言語。
我被這里的古樹吸引,因著之前的故事,這些樹在我的眼里自然是帶著光芒的。當年老僧種樹,除留下這一片綠蔭之外,更是可以作為人的精神的棲息地。綠蔭森森,讓人的心靈得以安靜棲息,這是其他植物無法比擬的。
喜歡這樣的靜默,無限的靜默里,是會衍生出無窮的意境。在這聒噪的塵世之中,太多的聲音,亂人心性,很多時候,無聲勝有聲。
我在自己的思緒里遐飛的時候,忽聽得隨行的黃總介紹說,前面幾棵是六葉子樹,樹因葉名,亦很珍貴。于是,就回頭把目光停留在那棵珍貴的樹上了。乍看像香樟,只是比平日里的樟樹稍細些,許是地面潮濕,樹上竟然還長出了青苔,頗有些古樸滄桑的古意,這樣的意境和寺院很般配。
就在視線切換的不經(jīng)意間,我瞥見了遠處靠近墻角的那棵樹下,一片片白色的花瓣悄無聲息地落下,那么輕盈,像是一只只的小白鴿,又似薄薄的小紙片,被冷風一吹,細雨一淋,刷刷而下,落在了地面上。那一幕,在我的腦海中鐫刻成一幅美妙的畫卷,綻放出春天的氣息?;蛟S,樹是用來見證的,在它落下的瞬間,讓人見證了曾經(jīng)的芳華與美麗,并在剎那之間鍛鑄成永恒,像是一枚小小的書簽,在記憶里別上溫馨一頁。
慣性使然,我們移步向前,古寺幽深,香煙裊裊,分明感受到的是滿園子的安靜。越是安靜,越是有思緒在漣漪。
但凡世上的美好,大約都只能在剎那之間。但是剎那之間的記憶,又是會自動濾去一些背景的。比如那片花瓣的落下,當時是怎樣的一棵樹,又是怎樣的落下,都無從找尋它的痕跡了。即便是拼命搜索,結果還是未為可知。
帶著滿滿的疑惑想,是梔子花嗎?好像不是。那么,是廣玉蘭,似乎又不大確定。湊巧的是,第二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了這棵樹的剪影,看著絕美的圖畫,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玉蘭花。
黃色的院墻,黑色的琉璃,彎彎的檐角,在藍色天幕的映襯下,白色的玉蘭花愈發(fā)清新脫俗,自有風骨了。
三
玉蘭花的身上,從來就不缺乏贊詞。你聽,凈若清荷塵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風輕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欄桿。多少人的目光,曾被它深深吸引。
就在我所熟悉的城南街道云棲西路的西段上,也有玉蘭花的身影。
我常常在那兒散步,有時一人,有時一群。來來去去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與它們相遇。因為栽種的年限不長,玉蘭樹并不十分高大,它嬌小的身軀,倒是讓人平添了幾分親近。
記得剛開花的時候,花兒的顏色很豐富,有白色的,也有玫紅色的,最美的時候,像一支支聳立的毛筆,傲然立于枝頭。這些花開得很純粹,只管自己一路風風火火,卻又在倏忽之間敗下陣來。
出去散步時,分明還記得它初綻放的俏模樣,可是一個不小心,卻見肥厚的花瓣一片片地凋落在樹下的灌木叢中。在塵世中摸爬滾打,早早消散了它的嬌艷與芬芳。于是想,玉蘭花的美,大約只有在幽深的古寺中方能顯現(xiàn)。只有在安安靜靜之中,才能自在地播放著屬于自己的序曲:生長、開花、凋零。
一方凈土,三炷清香,便是人間好風光。很多時候,當你安靜成一棵古樹,靜于一隅,塵世喧囂自然就不見了。
四
我總是對樹有著好感,仿佛它就是風的使者,告訴著我季節(jié)的流轉。因為這棵樹,我又想去校園里看那些銀杏樹了。
行政樓下的轉角,原本是有兩棵樹的。一棵雌樹,一棵雄樹,它們并肩而立,相互依偎,一起共對晨昏,淡賞流年。如此親密,緊密相連,就像是一棵樹一樣,常常讓人艷羨。
可是后來長著長著,越來越茂盛的那棵,卻把另一棵擠沒了?;蛟S這便是自然生存法則,強者生存,弱者淘汰。但我更愿意相信,它們是合二為一,彼此相融,就像人世間的愛情,終究需要有一個歸宿。
從此,它把自己站成一棵樹的模樣,靜靜地矗立在行政樓前的轉角下。許是內(nèi)心惻隱,當它孤單成一棵樹的時候,我倒是經(jīng)常關注著它。
每次上下樓,我都能看到它的身影。白天人多,腳步匆匆,偶爾瞥一眼,見它總是被邊上的打籃球聲淹沒。我知道樹是有魂靈的,那些青春的身影,生龍活虎的畫面,樹都安靜地收在了眼里。
等到夜深了,人靜了,我一個人慢慢地從樓梯拾級而上。轉過樓梯,看它一眼,等轉過三個彎,便到達了三樓的走廊。這時候抬頭,總見它的目光與我對視。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我意志消沉,它也耷拉著腦袋;我歡喜雀躍,它也迎風招展。我看見它在光陰四季里的流轉——發(fā)芽,長葉,葉片開始慢慢泛黃,然后枯萎,飄零。它也看著我的內(nèi)心,如何柔軟歡喜,卻又因世事打磨,生出繭來。
作為一棵樹,生長,是它必須要做的事,無論向上還是向下。我的目光,就這樣一直落在它的身上。
春天來臨的時候,它似乎安之若素,但是走近了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每個毛孔都在舒張,一粒粒的小芽,串成一線,乍看一眼,像是無數(shù)根柳枝兒在搖曳。隨著氣溫漸漸升高,葉子也跟著慢慢舒展,然后在暖洋洋的風中迅速生長。
初夏時候,新長出的葉子是碧綠碧綠的,跟周圍的綠色灌木相比,似乎并不那么顯眼。但是到了晚上,卻是別有風韻的。乳白色的燈光照下來,就像茫茫大海上升起薄薄的白霧,又像一個個虛無縹緲又綠意盎然的夢。迎著微光,小小的飛蟲在穿梭縈繞,就像許多雙俏皮的眼,注視著心中那片海。
因為能看到這樣的美,我常常偷偷地樂;也因為只有我看到它的美,心里總是覺得訕訕的。
樹的生長,從不聲張。哪怕是到了秋天,它的高光時刻,也依然是在靜默中兀立著。若你走近,你會發(fā)現(xiàn),當陽光像金子般給樹葉鋪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時,葉子也開始變得閃閃發(fā)亮。它們通透的身體,逐漸融化在秋光的嫵媚中,然后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撿起一片落葉,就像擎住一把小傘。對著陽光,想,再沒有一種葉片,可以像銀杏葉這般剔透晶瑩,通體發(fā)亮??粗鼈?,忽然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也變得澄澈透明了許多。這世上的紛紛擾擾,都如煙云散去,內(nèi)心澄澈如明月,歲月契闊有山河。
我以為它就活在我的視線里,哪知道,有一天,邵校長突然拿著一張圖片對我說,你發(fā)現(xiàn)沒,我們學校的這棵樹,還是很有特點的。他遞過手機,我定睛一看,原來正是樓下的這棵銀杏樹。透過屏幕,但見樹的芽頭飽滿,擠擠挨挨,正爭著奔向人間。
這世上有多少棵樹,就有多少個人。不同的樹有不同的活法和特色,人也一樣。
五
就在寺廟的一隅,有一間靜室。一群孩子在臨摹抄經(jīng),一方小小的硯臺,一盞精巧的臺燈,這些天真的稚子們,就這樣端坐于書桌旁,提筆凝神,任墨香裊裊,滿屋子的靜氣。
就在這樣的靜好中,我呆呆地站著,站在門外眺望,鏡頭慢慢拉至無窮遠方,天地浩渺,山川有形。在光陰的鏡像中,漸漸活成一棵樹的模樣。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