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焰
如果沒有“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也許王維所擁有的一切,可以稱得上完美:享有很好的榮譽和聲望,在朝中做著不大不小的官,時有閑暇去輞川小住,平時里寫詩、作曲、繪畫、撫琴,從藝術中獲得很多快樂;也以佛禪為觀照,內外兼修,不斷地完善自己……除了家庭生活的缺陷,以及不能從世俗生活中享有足夠的快樂外,一切都是歲月靜好。這樣的狀況,就像一個高僧大德在潛心修建無形的浮屠塔似的——一石一木一磚地積累,一層一層地疊加……在這個過程中,人似乎遵從某種冥冥的導引,不斷開發(fā)自己,不斷地精進,不斷地向上攀升。對于王維來說,眼看著自己心中的“浮屠”即將封頂之時,“安史之亂”爆發(fā),一切“乾坤顛倒”,浮屠塔轟然倒塌。王維再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不僅僅是生命無常,歲月同樣無常。
公元755年十一月初九,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安祿山帶著十五萬人在范陽敲響鼙鼓,口號是“清君側”,目標直指朝廷首相楊國忠。“安史之亂”從此爆發(fā),強大的唐朝走上了由盛轉衰的不歸路,也讓無數(shù)百姓“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的美夢破碎?,F(xiàn)在諸多史書,都將“安史之亂”的爆發(fā),歸結于唐玄宗的腐化墮落不理朝政,李林甫、楊國忠等人的專權,中央政府軍權的旁落,以及地方節(jié)度使無約束等,實際上,除了政治軍事上的原因之外,還有宗教、周邊形勢,以及財政的背景。玄宗在位四十五年,執(zhí)政可分上下半場:上半場是全身心地投入,政治清明,經濟發(fā)展,軍事強大,文化繁榮;到了下半場,“人治”的弊端充分暴露,心生厭倦,忠奸不分,管理粗放的毛病全然凸顯。至于楊貴妃,只是一直以來“道德臧否”的嫁禍罷了,這一個美貌妖冶的女子從無政治野心,也不想過多地介入朝政,只是沉醉于對美好生活的滿足罷了。初唐以來,唐朝政治經濟軍事上雖有大發(fā)展,可是東征西討后,根基不穩(wěn),四面受敵,各方面壓力很大。中央財政入不敷出之后,只好調整政策,把邊關地區(qū)的軍權、財權、行政權一起授予節(jié)度使,讓他們自己想辦法開拓財源,用這些錢財養(yǎng)活軍隊打仗。各節(jié)度使背景復雜,信仰不一,集各種權力于一身,一旦有了二心,中央政府很難掣肘。當然,“安史之亂”的發(fā)生還有外部形勢變化的原因:在此之前,唐朝大將高仙芝統(tǒng)領的西征軍,與崛起的大食帝國東征軍,在西亞的怛羅斯河發(fā)生大戰(zhàn),結果唐朝大軍寡不敵眾,加上當?shù)芈?lián)軍臨時倒戈,唐軍一敗涂地。唐朝外擴勢頭受阻,信心遭遇很大打擊,軟肋盡顯。安祿山、史思明造反,跟由此獲得的巨大信心,有很大關系。
在此之后一個細雨綿綿的清晨,安祿山前鋒部隊攻下了潼關,俘虜了曾有“大唐第一名將”的兵馬大元帥哥舒翰。消息傳來之后,自私而怯懦的唐玄宗于某個清晨,帶著楊貴妃姐妹、皇子、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陳玄禮、高力士及一些嬪妃宮女太監(jiān)等,在數(shù)千禁軍的護衛(wèi)下,從長安城禁苑西門(延秋門)匆匆出城,向著渭水便橋行進,準備逃向蜀地。朝中大部分文武官員都蒙在鼓里,壓根就不知道“至高無上”的明皇已逃之夭夭。文武百官上午來興慶宮上朝時,才知道皇帝早已離去。宮中一片嘩然,長安城也陷入了一片慌亂之中。十天之后,安祿山進城,眾多文武官員除少數(shù)逃出之外,大多為叛軍捕獲。那一段時間,平時居住于輞川的王維恰巧回朝,連同文武大臣一同被捕。王維雖然只是朝廷中下級官員,可知名度大,被譽為“盛唐第一詩人”,安祿山慕其名聲,特地讓人對他關照,派人勸說他在大燕朝廷任職。王維不愿意,暗自服食藥物唯求一死,殊不知藥物毒性不夠,只引起嚴重腹瀉,沒有讓他死去,反而讓他顏面盡失,備遭摧殘和嘲諷。安祿山知曉此事后,更是對王維優(yōu)待,特地將王維連同其他幾人專程押至洛陽,拘禁于菩提寺,不斷派人勸降。在普施寺的十個月中,王維曾大病一場,有一次十天未進食。直到至德二載(757)二月,安祿山被兒子安慶緒及謀士嚴莊、近侍太監(jiān)李豬兒所刺,腹破腸流死去后,王維才答應留職大燕,隨后被釋放。身臨險境之中,王維不得不面對生死和道德的雙重考驗,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糾纏著他:人應該是為世間的真理和正義而死,還是為了真誠的信仰茍活?這一個問題,就像他在面對儒家、道家和佛家時,只能選一方站隊般艱難。后來新、舊《唐書》所云“迫以偽署”“迫為給事中”,應該是叛軍授予了王維一個偽職,王維被迫接受,卻一直未履行任何職事。在此期間,王維真切地意識到“無?!钡恼嬲饬x——人于世間看似強大威猛,可在本質上如此渺小,凡世間種種,都是難以左右;至于命運,更是捉摸不定。若想青史留名,做一個好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而是由各種各樣的機緣決定的。
王維關押在洛陽菩提寺期間,安祿山在洛陽凝碧池舉辦慶功會,組織大批叛軍將領參加。安祿山是由底層上位的,不識字,卻長于讀心術,擅于表演,有著戲子的天分,不僅擅長胡旋舞,也擅長在朝廷內外、社會生活中左右逢源。這一點從他的一些行為中就可以看出,當初年過半百的他,為了討得玄宗和貴妃的喜愛,竟然在公開場合下毫無廉恥地稱呼年輕的楊貴妃為“干娘”。安祿山如此做,幾無底線,更像是江湖騙子和道德敗壞者。在慶功會上,安祿山特地安排了唐宮樂人表演節(jié)目。在此之前,長安城宮廷里的樂工,以及樂器、舞衣,連同舞馬、犀牛、大象等,一起被擄至洛陽。音樂奏響之后,樂工雷海青堅決不從,軍士叱喝之下,更是憤而摔碎手中琵琶,仰面朝著西邊大哭,以示不忘舊主。安祿山怒不可遏,令軍士將雷海青綁在宮殿立柱上,肢解示眾。王維聽說這件事后,心如刀絞,暗地里寫了一首詩。這個時候,恰巧裴迪冒險來普施寺看王維,王維悄悄將這一首詩吟誦給裴迪聽。裴迪將詩默記了下來,隨后在民間廣為傳誦。這一首詩,后來被定名為三十九字的長題《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因為處境險惡,此詩中,王維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的痛楚,沒有提及雷海青及諸多犧牲者,不過詩還是大膽地提及慘劇的發(fā)生地凝碧池,由此可以看出王維的憤懣和痛苦。
裴迪告別時,王維又作《菩提寺禁口號又示裴迪》,詩云:
安得舍羅網,拂衣辭世喧。
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以王維真實的想法,真正的煩擾和苦難,并非來自于表面的“安史之亂”, 而是來自更深層次的“塵網”和“世喧”——只要身處紅塵, 就會感覺到痛苦。看得出來,此時的王維,已有深深的厭世之感,對于此生已不抱希望,只是想如何掙脫塵網羈絆,“歸向桃花源”。這一個“桃花源”,跟陶淵明的初衷不一樣,此時已帶有濃郁的佛學意味,它其實就是“虛空”的代名詞,是相對于娑婆世界的荒誕不經而言的美好世界。在痛苦不堪之中,王維只希望在佛學意味的“桃花源”中,尋求靈魂的解脫與安頓。當然,以王維之佛學功底與造詣,由于深知世間之痛苦,更多的時候,他有可能對于現(xiàn)實的傷痛淡然處之。在王維眼中,那些傷痛和苦難本質上也是虛幻,就如同死亡一樣。此時此刻,真正能夠給王維以安慰和解脫的,或者說真正能夠托底的,只能是一顆洞明實相的心。
至德二載(757)十月二十三日,唐肅宗李亨回到了闊別一年零四個月的長安。上一次離開時,李亨還是為各種不確定性所困的太子,前途未卜,整天里擔驚受怕,擔心父皇玄宗像對待其他皇子一樣,對自己采取極端手段??墒谴朔瑲w來,他已是中興大唐的皇上了。兩天之后,以大燕偽宰相陳希烈為首的三百多名附逆官員,也從洛陽押回長安,在長長的隊伍當中,也有灰頭土臉的王維?!百E臣”到達長安的那一天,朝廷專門安排了一個叫作甄濟的隱者,聲情并茂地講述自己以死力拒安祿山招安的事跡。隨后,禁衛(wèi)士兵大聲呵斥陷偽官員列隊敬拜。如此做法,顯然是想以此方式,全力羞辱那些“失節(jié)者”。隨后,三百多名官員在長安大街上演了轟轟烈烈的游街活動,在數(shù)萬百姓的聲討和詈罵聲中,如過街老鼠一般驚慌失措。這個時候,當年逃得比誰都快的太上皇唐玄宗也由成都回到了長安,在重新面對這些“失節(jié)者”時,絲毫沒有羞愧之心,反而力主嚴厲處罰。經過幾番激烈的爭辯,朝廷決定對數(shù)量眾多的陷偽官員以六等定罪,詳加甄別:重者刑于市,次賜自盡,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貶。與此同時,對在平定叛亂中功勛卓越的大臣進行褒獎,王維的弟弟王縉因為亂時在太原協(xié)助李光弼抗賊有功,被授予太原少尹加刑部侍郎銜。
曾經得到安祿山親封的兩個宰相達奚珣和陳希烈,是這批附逆官員中最受矚目的。達奚珣被定為一等罪,連同其他十七人,在百官的圍觀下,被斬首于城西南獨柳樹下。陳希烈被定為二等罪,和其他六人被賜自盡于大理寺。至于三等罪,雖然懲以“重杖一百”,可又有幾人能受得了如此重刑呢,一個個被打得皮綻骨裂,死狀更慘。達奚珣之子達奚摯等二十一人,都被杖于京兆府門口,沒等杖完,便一命嗚呼了。值得一提的是,前宰相張說之子張均、張垍兄弟也因投降附逆,被判了一等罪。前者曾為肅宗的救命恩人,后者是玄宗的駙馬、肅宗的妹夫。在此期間,肅宗曾想赦免兩人,可太上皇玄宗堅決不同意,兩人最終還是一個處死、一個流放。
為人們格外關注的王維,也被關進牢房定為三等罪。審查王維時,裴迪向朝廷遞交了那一首詩《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王維弟弟王縉也為自己的哥哥竭力奔走,以為王維所為系萬般無奈,請求朝廷削去自己剛剛晉升的刑部侍郎職位為兄贖罪。在此之前,包括唐肅宗在內的諸多官員,就曾從坊間聽到過王維的那首三十九字標題詩作的傳唱,以詩中內容看,足以證明王維對大唐王朝的忠心不二。朝廷專案組經過一番調查后,提交了一份處理意見,唐肅宗“嘉之”,結果是王維得到寬宥,是春復官,責授太子中允,加集賢殿學士;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中書舍人屬中書省,職責主要負責為皇帝起草詔書,參議表章,雖然與給事中同屬五品官上,可是位置最重要,處于權力的核心位置。如此結果,肯定有肅宗對王維欣賞的成分。當然,關于這個結果,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是甄別初期,王維曾跟鄭虔、張璪一起被關在宣陽坊。宰相崔圓看到三人都擅長繪畫,特地將他們調出,安排在自家住宅墻壁上作畫,因憐惜他們的才能,特地出手相救。最后的結果是:三人中,除王維免予處罰官復原職外,張璪被降職、鄭虔則流放到東南沿海的臺州任司功參軍,都算得以保全。王維在接到相關豁免通知書后,在《既蒙宥罪旋復拜官伏感圣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詩中寫道:“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边@應該是長吁一口氣吧,畢竟,在此之前的數(shù)年間,生命如此憋屈和黯淡,性靈都凝固如鐵沾滿塵埃了。
這個時候,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行將結束,可是神州大地所遭受的傷痛,卻一時無法終止,包括長安在內的中國北方千瘡百孔,百姓一貧如洗,蒼茫的中原大地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民眾的道德水準也一落千丈。戰(zhàn)亂暴露了人性的猥瑣、懦弱、自私和獸性,讓王維對于世間種種更加失望。雖然最終結果尚好,可是“安史之亂”的經歷,還是讓王維受到了很大傷害,原本恬淡靜謐的生活遭到重創(chuàng),仿佛偏離了原先的軌道,一頭栽進了深深的溝壑之中。王維不得不面對來自各方的壓力,墜入一個陰暗、復雜而堅韌的道德之網。朝廷寬宥了王維的行為,可是那些尸位素餐、因循守舊的官僚們,以及苛刻腐朽的道德主義者,總是以源源不斷的冷嘲熱諷進行攻擊,借以彰顯自己的英明正確和道德優(yōu)越。諸多輿論對王維充滿苛刻,以為王維作為一個士大夫,不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就是不道德不體面的,應該繩之以法。
雖然肅宗在那一階段多次為王維正名,讓其免受諸多腐儒酸士的攻擊,可是,王維還是能深切地感受到四周投射過來的那種鋒利的,混合著嫉妒、痛恨和鄙夷的眼光。它們無所不在,就像盛夏的蒼蠅一樣難以驅趕干凈。久而久之,即使是堅定而肅穆的皇帝,也感受到了某種壓力,王維的職位在悄然變動,又由中書舍人調整為給事中,算是稍稍“邊緣化”一些,緩解了一些矛盾。王維當然明白如此調整的用意,他無法申辯,不得不以沉默,甚至以強作歡顏來對待。感恩和愧疚之心交織,讓王維物累陡增,心中愁苦,不僅失去了憐憫對手的想法,甚至有了下地獄的恐懼。藏在王維心底的是一絲不服——既然皇帝先丟下大臣溜之大吉,為什么還要對大臣如此苛求呢?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道德要求,因為本質上的不真實,一定是荒謬的。至于人性,殘酷的事實告訴他:有些人根本就是無明的,不僅缺乏良知,甚至比野獸還兇殘。那些人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因為世界本身就是輪回的場所,在他們的前方,一直有地獄在等待著他們。
后來的朱熹評價:“王維以詩名開元間,遭祿山亂,陷賊中不能死,事復平,幸不誅。其人既不足言,詞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獨‘山中人’與‘望終南’‘迎送神’為勝?!鳖櫻孜涓怃J地提出:“古來以文辭欺人者,莫若謝靈運,次則王維。”以為王維是以詩開脫自己“仕賊”的罪名??吹贸鰜?,這兩個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大儒對王維的評價都不高。朱熹所說,顯然是以儒家和理學的立場,站在道德高地之上隨意臧否和抨擊,不理解也不原諒,由人及詩一塊貶損。以朱熹一向的霸道、獨斷和粗暴,哪里能理解得了王維詩中平和而高妙的禪意呢?道德是一時的,藝術是永遠的,那些自以為道德在手、以道德來要求他人的人,總是不自覺地散發(fā)粗鄙而獨斷的氣息。在朱熹這個“道德衛(wèi)士”眼中,沒有幾個人是及格的,至于像王維、蘇東坡等人,都是有?!疤炖怼钡?,只有他才“真理在手”,代表著絕對的天命。殊不知對于社會進步來說,寬容才是最好的道德,個體的自由才是方向。至于顧炎武,以他堅守明朝遺民的不茍且立場,自然會忠貞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節(jié)操,對王維的極端評價倒是情有可原。因為這樣的原因,王維在明清主流文學中的地位不斷下降,在一個人人講政治講道德的社會,藝術會不由自主地被擠到邊緣,一不留神,就會跌下萬丈深淵。
從王維晚年撰寫的詩文中,也可以看出其晚年的心境——安史之亂后詩人留存詩歌二十六首,文章二十二篇,遠遠少于之前的日子。王維的詩文,很少有直接描寫安史之亂的,這并不代表王維對安史之亂忽視,也可能是太在意了,反而不敢涉及,唯恐給別人留下把柄和口舌。當然,作為一個修行者,王維更注重的是內心的感受,而不是外部的風云變化,作為自己的藝術之道,同樣也是如此,更堅持對寧靜和永恒的追求。作為一個覺悟者,王維還知道語言文字本身的局限,越來越擔心、懷疑和害怕文字表達。在他看來,語言如此脆弱,如此不確定,諸多幽微之意難以表達,更談不上深入地表達生死、時間、痛苦和絕望的感受了。況且,過多地執(zhí)著于語言和文字,很容易授人以柄,使自己墜入更大的深淵。也因此,王維那段時間有可能更多地沉湎于繪畫,每天花費很長時間畫山水,畫人物,畫界畫,探索自己的水墨風格,對此內觀,探索自己的內心世界,避免過多陷入自責、陷入是非、陷入靈魂的拷問。雖然王維一直是虔誠的佛教徒,可是他畢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培育出來的士大夫,身上有著難以割舍的儒家功名與道義思想。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再出世,再消極逃避,也會堅定地留存為國盡職、為君盡忠、殺身成仁情懷,不可避免地以此為第一道德要義。王維內心的痛苦和悔恨,顯然來自儒家倫理綱常的無形壓迫。
讓王維感到深深自責的,還有好友韋斌的反襯——當初和王維一直羈押在洛陽菩提寺的,還有汝郡太守韋斌。韋斌是王維多年的好友,也是薛王李業(yè)的駙馬,唐玄宗的侄駙馬、唐肅宗李亨的堂妹夫。戰(zhàn)敗被俘后,韋斌為了保全家眷,表面上接受了偽職黃門侍郎,隨后“吞藥自裁,嘔血而死”。亂平后,朝廷啟動了規(guī)模宏大的儀式,祭奠在“安史之亂”中以身殞大唐的韋斌,旌表并追贈秘書監(jiān)一職。王維受命為韋斌撰寫碑銘,當提筆緬懷這個義薄云天的好友時,王維動情地將自己也放入了文章,回憶起自己服藥未死的狀況,又提及了韋斌慘死前跟自己的交流:某一次韋斌看著王維,淚流滿面,以身上的玉佩示意,做了個砍頭的動作,隨后仰天長嘆。還有一次,韋斌趁押解的人去廁所的工夫,貼近王維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是感到郁憤啊!源源而來的痛苦積郁成疾。我恨不得像大禹殺了防風氏一樣,砍下這個家伙肥碩的腦袋,用車子裝滿這個家伙(指安祿山)的骨節(jié),在他的肚臍點上火,燒他個三天三夜!”說這話的第二天,韋斌就服藥而亡了……王維百感交集,毫無保留地將這些細節(jié)寫進了祭奠的銘文中。
王維為韋斌寫的碑銘,再一次在朝廷上下掀起波瀾:在安史之亂中,王維跟韋斌,不正是鮮明的對比嗎?一些人將他們作為話題,再次重提此事,借此攻擊王維“失節(jié)”,貪生怕死。王維聽說后,既氣憤又悲傷,這些人有什么資格責難我呢?如果他們是雷海青的話,自己還無話可說,可他們分明不是。氣急懊惱之中,王維甚至想以死表示清白,在《謝除太子中允表》一文中,王維說道:“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穢污殘骸,死滅余氣。伏謁明主,豈不自愧于心?仰廁群臣,亦復何施其面?跼天內省,無地自容”。在《請施莊為寺表》中,王維又寫道:“臣聞罔極之恩,豈有能報?終天不返,何堪永思?然要欲強有所為,自寬其痛。”在《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一文中,王維再次說:“自恨駑怯,脫身雖則無計,自刃有何不可?……縱齒盤水之劍,未削臣惡;空題墓門之石,豈解臣悲?”
王維是以儒家的倫理綱常,以及“殺身成仁”的要求,不斷地審視和檢討自我的缺失,并對靈魂進行反思、拷問和審判。在此之前,如果說王維兼有儒釋道思想,還想著為朝廷進取,并獲取回報的話,那么,經歷了“安史之亂”后的王維,已對諸事心灰意冷,更覺得人生無所意義了——生命如此孱弱,就如同幻象,又何必錙銖必較呢?往事不可諫,來者不可追,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傷痛積極地活下去,一切盡人事,聽天命,不求回報,唯對得起自己的良知即可。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關注,那就是“安史之亂”后,王維身上儒家那一部分又再次被激發(fā)得茁壯,這表現(xiàn)在王維以從未有過的積極態(tài)度參與朝堂事務,表現(xiàn)出對國運民生的格外關注等。這也很正常,當盛世的大唐徹底地跌入谷底,傳統(tǒng)之“士”的責任和義務被激發(fā)了出來,這也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吧?畢竟,在王維內心深處,最初打底的,還是儒家的使命感和進取心。當然,只要稍稍冷靜下來,王維又不得不面對與日俱增的“空凈”——對于花甲之年來說,現(xiàn)實畢竟只是幻象,真正的心魔,還是來自內心的虛無。王維畢竟受佛家思想浸淫多年,人一旦接觸到無垠廣袤的天空,自然會不自覺地抬頭仰望,也會不自覺地對人間施以悲憫。
為了提振士氣,重振大唐雄風,唐肅宗重新啟用大明宮,將上朝的地點從之前的興慶宮移仗至這里。這座巍峨雄偉的宮殿,始建于唐太宗時期,一直到高宗和則天大帝時期才得以完成。它坐落在一條象征龍脈的山巒的最前端,堪稱“龍首”,站在大明宮含元殿向南眺望,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宮域可分為前朝和內庭兩部分,前朝以朝會為主,內庭以居住和宴游為主。前朝的中心為含元殿(外朝)、宣政殿(中朝)、紫宸殿(內朝),內廷有太液池,各種別殿、亭、觀等三十余所?!按竺鳌币辉~,最早見于《詩經·大雅》中的《大明》篇,按《毛詩序》釋意為:“文王有明德,故天復命武王也。文王,武王相承,其明德日以廣大,故曰大明?!卑彩分畞y前,唐玄宗為了將大明宮作為自己跟楊貴妃休閑和居住場所,將上朝的地點遷至興慶宮。大明宮重新啟用之后,應該是受到某種旨意,時任中書舍人的王維頻繁與杜甫、岑參、賈至等人互動,奉迎唱和。王維寫作了一首《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字里行間難抑虛榮和浮華: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這一首詩,應是傳統(tǒng)的“頌詩”吧,一直以來,如此形式總是占據(jù)傳統(tǒng)文學藝術的主流,體現(xiàn)權力的意志。這一首詩也是如此,沒有其他的意思,就是描繪大明宮的威嚴和榮光:錦衣衛(wèi)士頭戴紅巾,像雄雞一樣威武地引吭高歌。那些管御服的官員,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把翠云裘等各種各樣的華麗服裝捧進宮廷?;蕦m的大門一扇扇轟然打開,文武百官和客臣山呼萬歲拜謁皇帝聽候圣旨。蔽日的障扇在晨曦的照耀下,徐徐向前移動;香爐的輕煙依傍著皇上的龍袍氤氳升騰,如此景象,就像天境一般。朝拜后,中書舍人賈至用五色紙起草詔書,隨后環(huán)佩叮當一路奔跑著將詔書送到中書省所在的鳳池頭……詩顯然有司馬相如《上林賦》等文章的風格,規(guī)模宏大,詞匯豐富,描繪盡致,渲染淋漓。王維勉力撰寫如此“外強中干”的詩文,有可能還是為自己在亂時的行為“內疚”吧?或許想提升下大唐已衰靡的士氣。只是,年近六旬的王維,在經歷了恥辱與傷痛之后,對此類“錦繡之文”已力不從心了。畢竟,落花流水春去也,內外的世界早就不同了。
雖然王維有些時候表現(xiàn)出某種虛榮和激情,可是從總體上來說,經歷了深深的屈辱和傷痛后,變得更沉靜,更寡言,也更恍惚了,感覺靈魂與自己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晚年的王維,就像是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既深情沉郁,又薄情嘆惋,一個具象的王維消失了,灑脫自由的具象兀然抽象化了,不僅變成了一個影子,甚至化成了旋律本身,全部靈魂就是悲傷和哀怨。這一時期,王維所寫的《嘆白發(fā)》第二首,清晰地表明了他的真實心境: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那個春天的清明節(jié),王維去了一趟輞川,這是他自“安史之亂”后,第一次去輞川,算算時間,離天寶年間陷賊離開正好一年左右。道路的兩旁,新添了無數(shù)墳頭,祭祀的紙吊錢在猶有寒意的朔風中凄清地飄搖,耳邊總有悲慘的哭聲此起彼伏。王維目睹如此景象,一路無話,心中越發(fā)沉重了。就這樣到了輞川,打開柴門后,一派蕭條的景象映入眼簾:這就是自己曾經鐘愛無比的別業(yè)嗎?荒草遍野,蛛網遍布,一些屋舍的邊墻和頂棚也已經坍塌了。王維呆呆地坐在門前,只是聽著寂靜,偶爾有清脆的鳥聲散落下來,可是在輞川的上空,卻看不到鳥的影子……那些鳥兒,是驚恐于戰(zhàn)亂飛走了嗎?王維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寒意,當年自己全心打造的輞川別業(yè),仿佛靈魂已經飛走,只剩下一個空空的殼——這還是自己花費了無數(shù)心血,也花費了無數(shù)積蓄和精力打造的那個“桃花源”嗎?
在此之后,王維很少去輞川了,一方面,是朝廷正綱肅紀,對官員們越來越苛刻;另一方面,經此磨難之后,王維也很難重拾閑適心境了。大多時間,王維都將自己幽閉在長安城西市的深宅之中,點燃一根香,膜拜佛像,端坐參禪,放空自我。裴迪有時候來看他,兩人還曾經一起,去新昌里訪高士呂逸人,去青龍寺拜見操禪師。這個時候的王維,自覺已有龍鐘老態(tài),腿腳也不便了,在《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一詩中寫道:
龍鐘一老翁,徐步謁禪宮。
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莫怪銷炎熱,能生大地風。
裴迪也寫了同題詩:
安禪一室內,左右竹亭幽。
有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
鳥飛爭向夕,蟬噪已先秋。
煩暑自茲適,清涼何所求。
從詩中看,此時裴迪進步明顯,境界較之前要深厚廣遠得多,也敏銳得多。這一首詩,也有人以為寫于安史之亂前,以為裴迪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就離開了長安。從相關資料來看,裴迪應是在安史之亂平復后離開長安去川蜀的,否則哪會去洛陽菩提寺看望王維,并且上書奉上那首《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讓王維免予災禍呢?況且,裴迪在跟王維一道去新昌里訪呂逸人所寫的同題詩,名為《春日與王右丞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王維任職中書右丞,也是在安史之亂平定之后。
在此之后,裴迪告別了王維,離開長安入了川蜀,去某地做了一個小官謀生。自此之后,來王維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世事艱難,每個人都像汪洋中的小舢板一樣,在暴風雨中自顧不暇;每一個人都很孤獨,沒有人能夠給另外的人以足夠支撐,讓他面對生命和困苦。王維深切地感受到,只有將自己深深地沉耽于某種寧靜,痛苦和懊惱才會減輕和消失。所謂當下、過去和將來,只有在屬于如如寂然,讓自己消失時,才是真正的“空”,才感到某種輕松和愉悅。有時候,王維也會攤開筆紙,恭恭敬敬地抄寫一段佛經,再提筆繪畫,畫佛像,也畫自己心中的山水和自然。雖然王維抄經的速度很慢,每天只寫數(shù)百個甚至幾十個字,可是時間久了,還是積下了厚厚的一疊。這當中,有《金剛經》《藥師經》《楞伽經》等,也有《道德經》《華嚴經》,不過王維最為喜歡的,還是《維摩詰經》。這一部經書不僅讓王維感到佛法的博大精深,還讓王維感到親切,因為它以“真僧只說家常話”的方式,敘述一個又一個小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別有意味。每當王維專注地摹寫《維摩詰經》時,總覺得耳邊有低回的“獅子吼”,讓他能迅速靜下心來,細細地體味、領略博大的佛學精神,下筆若有神,既充滿靜謐之美,也蘊含著至誠至善的智慧。至于他抄寫的經書,都是各個寺廟的愿請,由王維饋贈寺院,相關施主和居士支付一定的錢帛后,恭敬地請回懸掛于家中。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人都是歡喜的,如此光大佛法,也應是積功德吧!畢竟,就當時來說,王維是大唐最有名望的文人,也是為人們崇敬的摩詰居士。
可以這樣說,在安史之亂前,王維修習佛教,主要是修心,以融入自然山水,追求內心的寧靜。這一種方式,雖屬佛學靜修,可是也帶有諸多道家的元素,方式是由戒生定,由定生慧,由慧生禪??墒窃趤y后呢,王維的修習方式變成了懺悔和施救,以正心誠意來破“我執(zhí)”,尋求靈魂的安撫和解脫。由此看來,亂后的王維還是有痛苦糾纏,世間的變故打破了王維一直以來的寧靜,加深了王維與“我執(zhí)”的纏斗。對于王維來說,只有加倍地修行,才能將自我融入空性, 徹悟一切本空,才能消抵人生的痛苦。經歷了這一場劫難的王維,算是真正地領略到世界的無常本性了,至于“空性”,不是虛無,不是一無所有,而是世界的本質。安史之亂也可以視為對王維的一次真正考驗,是以苦難試探他的虔誠,也是對王維人生境界的一次大提升。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世間的所有一切,何嘗不是一種背景,又何嘗不是一種示意呢?當王維有如此想法時,他突然感到豁然開朗,覺得自己已盡曉人生真諦。對于遁道者而言,苦難何嘗不是覺悟的動力呢?若能持續(xù)而虔誠地堅持信仰,人就會得到解放,也會擁有自由。
人的內心當中,本來就有良知的力量,它一直跟智慧相連,等待著某個機緣時刻的到來。曾子所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就是這個意思。佛學解釋為“般若”,后來的理學解釋為“明德”,再后來王陽明解釋為“良知”。不管是“般若”也好,“明德”也好,“良知”也好,人所要做的,就是覺知它,擦拭它,使之變得明亮起來,讓人生自覺悟地走上一條智慧和自由之路。
乾元元年(758),王維上表將自己半生精心經營的輞川別業(yè)捐出,改為寺院。王維如此做,并不是一時的沖動,而是一段時間仔細思考的結果,世界就像橫亙在人們面前的一座橋,走過去即可,沒有必要在上面蓋房子。人生最難也最高的境界,莫過于從容又決然的“斷、舍、離”了。在王維看來,人的一生,終究是要放棄所有的東西,哪怕是自己最心愛之物和人。王維寫了一道《請施莊為寺表》,懇求肅宗接受自己的進獻,言辭極為懇切:
臣維稽首:臣聞罔極之恩,豈有能報?終天不返,何堪永思?然要欲強有所為,自寬其痛。釋教有崇樹功德,宏濟幽冥。臣亡母故博陵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馀歲,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臣遂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園,并是亡親宴坐之馀,經行之所。臣往丁兇釁,當即發(fā)心,愿為伽藍,永劫追福。比雖未敢陳情,終日常積懇誠。又屬元圣中興,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備周行。無以謝生,將何答施?愿獻如天之壽,長為率土之君,惟佛之力可憑,施寺之心轉切。效微塵于天地,固先國而后家,敢以鳥鼠私情、冒觸天聽?伏乞施此莊為一小寺,兼望抽諸寺名行僧七人,精勤禪誦,齋戒住持,上報圣恩,下酬慈愛。無任懇款之至。
同為佛教徒的肅宗,在接到王維所上的奏折之時,深深地被王維的行為所打動,王維此舉,分明是想傾自己所有,履行信徒的責任,也是想感動上蒼,幫助大唐渡過難關。這個時候,經歷了多年內亂的大唐帝國已是千瘡百孔,羸弱貧困,連官員的俸祿也不能及時實量發(fā)放了。肅宗當然知道輞川對于王維的重要性,還知道王維孝敬的母親安葬在輞川,現(xiàn)在,王維卻要將這座精心經營十六年的別業(yè)敬獻給朝廷改為寺院了。肅宗能說什么呢,只有朱批照準。同時下詔,遷王維為尚書右丞,由五品上升為正四品下,這也算是對王維最后的安慰吧。
秋末冬初的日子,王維和弟弟王縉一道,帶著仆從最后一次去了輞川別業(yè)。那幾天朔風凜冽,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在風的席卷下,變得瑟瑟發(fā)抖。一直到夜晚降臨之時,風才變得小了,山野還原了古老的寧靜,可是一切都變得灰頭土臉,當初山水的明艷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王維敏銳地捕捉到了輞川的變化,當初山水顯示的靈性,是因為外部的陽光,以及內心的溫潤所共同創(chuàng)造的,沒有自在心歡喜心,哪有清風明月靜水幽潭呢?夜間睡在炕上,一股寒意貼背而來,即使蜷縮著身子,也耐不住鋒利的寒冷。王維突然感覺到,那些無所不在的寒風,仿佛不是來自外部世界,而是發(fā)于自己的內部。它們早早地躲在里面,稍有動靜,就蘇醒過來,就像是埋伏于身體中的死亡一樣。想到這里,王維輾轉反側,更加睡不著了,后來索性起來,點亮油燈,不由自主地打坐誦經。等到天明之時,王維吃了兩個紅薯,吩咐仆人,迅速收拾一些極簡單的物什,以及相關書籍、詩稿、畫稿、古琴、琵琶等,就開始上路了。馬車啟動之后,王維回頭看著十余載的輞川別業(yè),這才覺得有些戀戀不舍,惘然失落中,王維吟下了一首《別輞川別業(yè)》:
依遲動車馬,惆悵出松蘿。
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
人一旦到了參透生死的境界,可能就不再有深切的痛苦,只有淡淡的哀愁了吧?也無所謂得與失。此狀態(tài)可稱之為惆悵——因舍離而惆悵,因惆悵而無奈,因無奈而落寞,因落寞而凄然,因凄然而認命,因認命而溫情。弟弟王縉也有同題詩:“山月曉仍在,林風涼不絕。殷勤如有情,惆悵令人別?!痹姷闹黝},同樣也是惆悵,是依依不舍,此中同樣頗有失落。如此狀態(tài),在情理之中吧,只是王維告別的,不僅僅是輞川別業(yè),還有整個世界。這個時候的心態(tài)是什么呢?是憂傷中有困惑,困惑中有覺悟,覺悟中有悲憫,悲憫中有無力——人竭盡全力所做的,與無是無非的天意相比,實在是渺小之極。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這時候,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撫自己的靈魂吧!退無所退,只能退到自己的心里,退到時空的微渺和蒼茫中去。這一個心境,既是晚年王維詩歌的主題,也是王維以畢生心血悟出的至理。
上元元年(760),朝廷準王縉所請,將王縉遷為蜀州刺史,其中原因,還是當年事件的延續(xù)。朝中有人對于王維獲免之事不服,竭力詆毀王氏兄弟,以致肅宗不得不平衡各種各樣的勢力。王維蹣跚著去給弟弟送行,一直送到長安的郊外。經歷了巨大變故后的王維,身體明顯一年不如一年了。一路上,秋風蕭瑟,枯葉紛飛,道路的上空,到處飛舞著黃蝴蝶一般的落葉,仿佛寓意世界的凋零和衰敗。王維諄諄地告誡弟弟,作為一個地方官,大事一定要講原則,若是小事,還是盡量仁慈吧!說這話的時候,王維的眼中閃著光亮,語氣中洋溢著深情,他是在言說自己的心聲吧,雖然跟身處的娑婆世界已然和解,可是仍舊心存悲憫和留戀。王縉默默地點頭,他當然知道兄長話語的寓意。分別之際,王維不由老淚縱橫,他清楚地知道此次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別了,真是老了,連眼淚也不受控制了。隨后,王維就一直站在那里,看著王縉的背影,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天地的空蒙之中,王維才轉過身來,顫巍巍地邁開步子。他讓仆人攙扶著自己,努力登上高坡,隨后又登上青龍寺塔。站在七層浮屠塔上,眺望著不遠處的終南山,努力辨明藍田的方向。大野茫茫,遠處的山景,似乎跟暮云合為一體。王維覺得自己的視線穿透了云霞,仿佛能看到影影綽綽的輞川。感慨萬千之下,王維成詩一首《別弟縉后登青龍寺望藍田山》:
陌上新離別,蒼茫四郊晦。
登高不見君,故山復云外。
遠樹蔽行人,長天隱秋塞。
心悲宦游子,何處飛征蓋。
歸去之時,王維更覺得自己龍鐘已顯、空洞老朽了,身體仿佛被抽空了一樣。老眼昏花中,他的眼前恍惚出現(xiàn)了輞川的景象:遠樹暖阡阡,空處絕人煙,明月驚飛鳥,詩意在心間。雨后天霽,山谷青蒼,高山流水,天地一鶴。蛙鼓稀,流水遠,云繞窗,牧長云,攬明月,駕長風,煮香茶,品清歡。至于那些意象:空山、落日、孤煙、古寺、寒鐘、荒城、古渡、古塞、遠樹、落暉、渡頭、墟里、窮巷、牛羊、高僧、漁夫、野老、行客、村童、彈琴、長嘯、飲酒、垂釣、禪坐……如此情景,仿佛一幀幀古老而永恒的畫面一樣,在王維眼前掠過。這些,都曾是王維最喜歡的,也一直留存于他心中。此時倏然掠過,仿佛都帶有某種物哀性,縹緲迂回,欲罷不能。王維想,那些最真實,同時也顯得隱秘的生命情感,跟閃回的畫面一樣,也是難以捕捉吧——惆悵、落寞、蒼茫、悲傷、欣喜、沉靜、沉寂、沉淪、無奈、傷離、惋惜、孤獨、悲情、尷尬、難堪、沖淡、淵雅……只有懷有慈悲和智慧的人,才會看到、聽到、感知這種原始的神秘感,并為之怦然心動。世界如此美麗,只有持有“臨終之眼”,才會對此抱以深情的凝視,懷有綿綿不絕的思念。
在此之后,洛陽再次被叛軍攻陷,逃難的百姓涌進了長安,大街小巷擠滿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難民,哭聲震天,哀號遍地。王維目睹這些,淚如雨下,心如刀剜,想到眾生的艱難和不易,想到肉身的可憐、悲慘、污穢、衰退和受辱,仰天長嘆之后,提筆寫了一卷《請回前任司職田粟施貧人粥狀》,上表肅宗皇帝:
右:臣比見道路之上,凍餒之人,朝尚呻吟,暮填溝壑。陛下圣慈憐愍,煮公粥施之,頃年已來,多有全濟。至仁之德,感動上天,故得年谷頗登,逆賊皆滅。報施之應,福佑昭然。臣前任中書舍人、給事中,兩任職田,并合交納,近奉恩敕,不許并請。望將一司職田,回與施粥之所,于國家不減數(shù)粒,在窮窘或得再生。庶以上福圣躬,永弘寶祚,仍望令劉晏分付所由訖,具數(shù)奏聞。如圣恩允許,請降墨敕。
上表的中心意思,是不忍見百姓的苦痛,請求皇上批準,將自己職分田的全部收成捐出,煮大鍋粥來救濟那些將要餓死的難民。那個時候,唐朝文武官員的收入來自分配給自己良田的租金,王維當時擁有職分田四十二頃,總體收入還不錯。王維在捐出了自己的輞川別業(yè)后,現(xiàn)在又將自己的全部收入捐獻給百姓,如此壯舉,朝中又有幾人呢?唐肅宗也被感動了,人的境界和覺悟,不看他說的有多好,只要看他所作所為,看他如何對待死亡、如何對待自己就知道了。唐肅宗沒有想到王維竟再次為朝廷分擔,心中不免憐惜,猶豫著沒有批準王維的上表。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王維見沒有動靜,倔強地再次上表。唐肅宗再次閱讀王維的奏折之后,心中五味雜陳,這個人顯然是想替朝廷減負,也是決絕地想著將世間的一切清理干凈,先將家財散盡,再告別世界。想到這,肅宗顫抖著揮動朱筆,恩準了王維的行為。于是王維將自己家多年的積蓄和存糧全部捐出,在自家大門口,購買了幾個大鐵鍋,每日讓仆人為災民煮粥度饑,又發(fā)放衣物和家什。一番清理之后,王維在長安城西街的老宅變得更加寂寥空闊了,除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以及筆墨紙硯之外,以草為席,以木為凳,家徒四壁,別無他物。王維吃得也極少,每日只是枯坐凈室,焚香獨坐,冥想誦經。其弟王縉后來在《進王維集表》也描述道:“臣兄文詞立身……至于晚年,彌加進道,端坐虛室,念茲無生?!蓖蹙S此刻的狀態(tài),就像一條老去的魚,再無力量逆水而行了,只是順著河流的方向隨波逐流,任無形的力量將自己帶到一個更加廣遠的世界之中。
那一年,王維剛過花甲,已然達到了“空凈”境界——是啊,人就是這樣,赤條條地來到這世界上,最后仍赤條條地離開——來,是潔凈的,如早晨潔凈的風;走,也是潔凈的,如夜晚同樣潔凈的風。生之為人,最高的境界,就該是“空歡喜”吧,悟到了世界與生命的“空”,又不存失望和頹唐,隨后緣起自性,歡喜自己的一生,平靜地與世界告別。這一種境界,應是“菩提薩埵”,也就是菩薩境界了吧?是完全的“覺悟有情”。王維雖然一生中沒有正式出家,卻一直像真正的信徒般懷有解脫和覺悟的愿望,也懷有拯救和濟世的使命,隨后努力持戒、焚香、禪誦、布施,謹守戒律,全身心地投入到生命的不斷圓滿之中?,F(xiàn)在,修行終于有回報了,那就是恍然明白世界“空”的本質,不再執(zhí)著,在死亡來臨之際,天清地寧,歲月靜好。就像自己詩中曾經寫到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是啊,王維直至此時才徹悟,當初自己寫這一首詩時,不曾將它看作是死亡,只是意會某種景象之理。沒想到生命最后的時光,也是這樣的狀態(tài)——悄悄地來,自然而然地來,如春風拂來,花朵自開,枝葉新綠。這哪是死亡啊,分明是另一種新生,只是不為這個世界的人所知罷了!而自己的心境,仿佛等候,仿佛老友重逢,仿佛家人團聚。如此狀態(tài),真是玄妙啊,也是歡喜——是歡喜中的玄妙,也是玄妙中的歡喜。此時的王維,已分明不關注世界的喧嘩與騷動,只凝神于眼前的玄妙和歡喜,還有生命的來意、去處和真諦。在寫給張少府的詩中,王維平靜地寫道: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這一首詩從字面意思上看,并不難懂,主旨還是對清風明月的向往,心中儼然有大光明境界。諸多人不懂禪,不太能理解王維詩中的境界,以為王維“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是“避世”,是對人世和人生的倦怠。其實哪是這樣呢?人到了晚年,看透也參透了一切,更關注生命的意義和本質,于世間多做減法。那個曾經轟轟烈烈的世界仿佛一艘大船般越去越遠,自己已被遺棄在岸邊——世界仿佛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了。王維甚至感覺自己有些厭倦人群了,只愿孤獨地活著,以孤獨獲得真理,從而達到永恒。這是怎樣的一種想法啊,能消解自己的,唯有內心的覺悟。想想這一切也很正常,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都是為了驗證自己的正心誠意,驗證良知和善行。當他完成了這個使命之后,就可以心無掛礙地從這個滿目瘡痍、浮淺殘暴的世界上離開了。消失意味著圓滿,也意味著空凈。
乾元二年(759)惠干和尚注《仁王經》,王維參與注釋。歷經一年,終于完成。王維并上《為干和尚進注仁王經表》,“伏以集解《仁王般若經》十卷,謹隨表奉進,無任慚惶?!薄叭澜?,悉奉仁王;五千善神,常衛(wèi)樂土。令果蕩定,無量安寧?!蓖蹙S希望以此經書,護助大唐天下太平,社稷興旺。
隨后,王維除了有事上朝外,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師的寺院中度過,鎮(zhèn)定而輕松,有時與僧人相處密切,以玄談為樂;有時在廊臺上靜坐,對著庭院聽雨,眼神中盡是慈祥。一個人幽閉于房間之時,王維會點燃一根香,專心禪誦,像一尊玉佛般靜謐。如此狀態(tài),可以從王維所寫《飯覆釜山僧》中看出:
晚知清凈理,日與人群疏。
將候遠山僧,先期掃弊廬。
果從云峰里,顧我蓬蒿居。
藉草飯松屑,焚香看道書。
然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
一悟寂為樂,此日閑有馀。
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
這一首詩,也有人以為寫于王維中年之際,可是更多學者以為,此詩應該寫于760年左右,否則怎么會寫“晚知清凈理”呢?此時的王維,已完全籠罩于一片即將消失的夕陽中,眼前是一片空茫的金黃色。那一段時間里,母親那一脈的族弟崔興宗為避北方戰(zhàn)亂,要去川蜀與江漢之地游歷。王維想到老友一個個都離開遠行了,只有自己困頓難離,不由有些黯然,唯有祈福。于是寫了《送崔九興宗游蜀》:
送君從此去,轉覺故人稀。
徒御猶回首,田園方掩扉。
出門當旅食,中路授寒衣。
江漢風流地,游人何歲歸。
王維的《偶然作》第六首,也應作于這一個時期,可見王維晚年心境:
老來懶賦詩,惟有老相隨。
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
不能舍余習,偶被世人知。
名字本皆是,此心還不知。
此后,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王維過上了順應本心的生活,他不再牽掛世俗的人和事。只是蒼顏白發(fā),靜謐而淡然地看著匆匆旅人,不悲不喜、不嗔不癡。曾經鮮衣怒馬、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終于蛻變成一位形容枯槁、形單影只的孤寡老人,可是他的內心,卻一直是一個孩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自己怎么忽然之間就老了呢?從鏡中看到日漸稀疏的白發(fā)、越來越佝僂的身形,以及枯萎的面容,想著當年的華美與倜儻,仿佛隔世一般。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會歷歷可見。王維感嘆:罷了,應該到了離開的時刻了!此時此刻,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除了等待,像一片枯萎的葉子等待凋零。
我年一何長,鬢發(fā)日已白。
俯仰天地間,能為幾時客。
王維去世的761年,已很少有文字留存了。那一年冬天特別寒冷,西北風呼嘯,不斷地透過紙糊的窗欞吹進來,長安西市的老屋寂靜凄冷,院落里的一棵老槐樹,在最后一片葉子隨風飄逝之后,整個如死去一般。屋子的墻角布滿蛛網,時間仿佛凝固了似的。從冬天起,王維幾乎是大門不出,小門不邁,平日里只是吃點蔬食,不茹葷血,也吃得很少,然后就是念經打坐了。王維深陷自己的沉靜之海,感覺到內部有純化和通透之感,不斷地引領他探索黑暗隧道,探索時間的極限,唯有風雨和雷電,方能引起他對于原野和山巒的回憶。這年春天,弟子慕容承來看他,提著一些素饌點心。大約是許久未有人來,王維心情很好,破天荒地以詩酬謝,詩中帶有某些自嘲和幽默:
紗帽烏皮幾,閑居懶賦詩。
門看五柳識,年算六身知。
靈壽君王賜,雕胡弟子炊。
空勞酒食饌,持底解人頤。
可是王維還有一個心結放不下,就是弟弟王縉受己“牽連”的外放,在異地他鄉(xiāng),一切還好嗎?到了暮春之時,王維會突然思念王縉,忍不住老淚縱橫,連王維自己都覺得不堪——是因為自己太脆弱了嗎?因過于恓惶,王維大著膽子給肅宗皇帝上書一篇《責躬薦弟表》:
臣維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幾何?久竊天官,每慚尸素。頃又沒于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賜疵瑕,屢遷省閣。昭洗罪累,免負惡名,在于微臣,百生萬足。昔在賊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見圣朝,即愿出家修道。及奉明主,伏戀仁恩,貪冒官榮,荏苒歲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始愿屢違,私心自咎。臣又聞用不才之士,才臣不來;賞無功之人,功臣不勸。有國大體,為政本原,非敢議論他人,竊以兄弟自比。臣弟蜀州刺史縉,太原五年撫養(yǎng)百姓,盡心為國,竭力守城。臣即陷在賊中,茍且延命,臣忠不如弟一也??N前后歷任,所在著聲,臣忝職甚多,曾無裨益,臣政不如弟二也。臣頃負累,系在三司,縉上表祈哀,請代臣罪。臣之于縉,一無憂憐,臣義不如弟三也??N之判策,屢登甲科,眾推才名,素在臣上。臣小言淺學,不足謂文,臣才不如弟四也??N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謙和,執(zhí)心平直。臣無度量,實自空疏,臣德不如弟五也。臣之五短,弟之五長,加以有功,又能為政。顧臣謬官華省,而弟遠守方州,外愧妨賢,內慚比義,痛心疾首,以日為年。臣又逼近懸車,朝暮入地,闃然孤獨,迥無子孫。弟之與臣,更相為命,兩人又俱白首,一別恐隔黃泉。儻得同居,相視而沒,泯滅之際,魂魄有依。伏乞盡削臣官,放歸田里,賜弟散職,令在朝廷。臣當苦行齋心,弟自竭誠盡節(jié),并愿肝禽涂地,隕越為期??街?,庶知向日;犬馬之意,何足動天。不勝私情懇迫之至。
這一封表書寫得言辭懇切,頗為感人。王維內疚弟弟因為自己而去了偏遠地區(qū),也學著前些年王縉削去自己職務請求朝廷寬恕的方式,上表皇上,愿意削去自己的職位,讓弟弟重回長安,哪怕授一個散職也行。王維在奏折中聲稱,弟弟王縉有五長,自己有五短,如此自貶,其實也是請求皇上讓他們兄弟團圓。奏折遞上去后,王維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此番會有什么后果。一段時間之后,朝廷派來官員,傳達肅宗皇帝的口諭,王維心中一塊石頭終于落地——肅宗褒獎王維以國事為本,主動讓賢,友于兄弟的美德,已擬詔吏部,授王縉為左散騎常侍,這是歸屬門下省的正三品下高官,隨侍皇帝左右。聞罷圣諭,王維老淚縱橫,山呼萬歲,強扶病體,給皇上回奏了一篇《謝弟縉新授左散騎常侍狀》:
右。臣之兄弟,皆迫桑榆,每至一別,恐難再見。匪躬之節(jié),誠不顧家;臨老之年,實悲遠道。陛下均平布政,中外帶遷,尚錄前勞,仍收舊齒。使備顧問,載珥貂蟬,趨侍玉墀,從容瑣闥。不材之木,跗萼聯(lián)芳;斷行之雁,飛鳴接翼。自天之命,特出宸衷;涂地之心,難酬圣造。不勝戴荷踴躍之至。
一段時間之后,肅宗皇帝送達御筆親書的答詔,洋洋灑灑,褒揚了王維兄弟的忠心,且告知:王縉此時已轉任鳳翔,距長安不過三百多里路,應該很容易見到了。王維聽到消息后,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歸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將一生之中郁積的委屈全都吐出,隨后悲欣交集,嗒然失言。王維仿佛感覺到心被鏤空,里面流淌著光線或者溪水一樣的東西。又好像能看到世界的盡頭,一種帶有凄清的絢麗,閃爍著神啟意味的光輝,像秋天最絢爛的晚霞。
夏天到來的某一個夜晚,星辰懸天,月光如水。王維莊重地在香爐中插上三炷香,命仆人把筆墨紙硯拿來,盤膝坐在蒲團上,提筆給大弟王縉寫了一封訣別信。隨后,他想了想,又給其他弟妹逐一寫了簡單的信札。等將這一切做完之后,王維似乎有些疲憊,他沉默地靠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過了一會,筆從他的手上悄然滑落,等仆人撿起筆后,這才發(fā)現(xiàn),王維已沒有了呼吸,眼神空凈,只是嘴角凝固了一絲微笑?!杜f唐書·王維傳》記載:“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shù)幅,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筆而絕。”王維告別世界的姿態(tài),的確像一個高僧大德,只是尚有情愫難以割舍。是啊,這一個人本不屬于這個熾濁的世界,身太輕,心也太清,諸多塵埃,都是罪過。好在這個人天賦慧根,智識超群,行事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也算是天意垂憐,沒有刻意制造麻煩和悲劇,讓他如一顆流星般燦爛劃過天際?,F(xiàn)在,所有的困頓都了然,生命終于圓滿地結束了。就像鹽溶于水,光消于黑暗,聲音逝于空靜之中,成于最美妙的旋律。人生若有一個恬淡而寧靜的結局,比任何在世的輝煌都更重要,算是最華美的福報了。這也難怪,對于覺悟者來說,人生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空無中追求一個圓滿,若以真理的證悟超越生死輪回,做到悲欣交集、法喜充滿,當是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了。
有嵐煙從黃土高原上升騰而起,像白色的飛鳥掠過,隨后直上九霄,幻變成緲然的煙縷。隨后,它們漸漸消失,天空又是一片無限的蔚藍。這些云,應是悄然聚集,圍攏成祥云了吧,隨后傾瀉為甘露,嘩嘩地落在地上,形成一條條涓涓細流,平靜地流向湯湯的大河。那些有福的人,會從這樣的景象中,一管而窺天地、鬼神、眾生和自己,也看到萬壑松風、孤云出岫,看到生命的本質。
新、舊《唐書》寫道:“上元二年(761),王維卒,葬于輞川?!比绱税才牛瑧亲裱蹙S遺言,滿足了王維生前的愿望——王維跟母親一樣,沒有選擇埋骨故鄉(xiāng),而是選擇了深愛的輞川。他們的墓地緊挨在一起,就像小時候王維挨在母親身邊一般??吹松?,看淡了功名,自然也看淡了一切,故鄉(xiāng)也是異鄉(xiāng),只有心安寧靜的空凈處,才是“故鄉(xiāng)”,是精神層次上永恒的“鄉(xiāng)愁”。
王維去世以后,裴迪再也沒有回長安。在此之前,裴迪悄然南下去了四川,間或與王維好友杜甫、高適交游。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詩云:
何限倚山木,吟詩秋葉黃。
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
風物悲游子,登臨憶侍郎。
老夫貪佛日,隨意宿僧房。
這里的“侍郎”,指的就是王維的弟弟王縉。王縉在川時,裴迪應該還在川蜀,在某個偏遠的州府當幕僚。等到王縉離開之后,裴迪便失去確切的消息了,銷聲匿跡,不知所終。一朵花從樹上飄落,另一朵花也逃離人世……花卉的意義在于,只有在盡了全力綻放之后,才算是真正達到了圓滿。是啊,任何關系走到最后,不過是相識一場。每一個人都是這個世界的孤兒,飄蕩在空寂的世界里,即使頭頂上的星辰美如鉆石,可是一陣風吹過,縹緲莫測,幾縷幽香也不知從哪緣起緣散。風就是空,曾經在世的每一個人,都跟王維和裴迪一樣,被一種不為來去的天旋地轉之力量,卷入了深深的“空”之中。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