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吉爽

山東英才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一、物權行為無因性的闡釋

在薩維尼之前，已經(jīng)存在對于債權與物權的模糊區(qū)分，“人、物、訴”三編制的羅馬法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抽象出了法律關系的客體，薩維尼在解構羅馬法的同時，細致描述了債權與物權。他認為區(qū)分債權與物權的核心就是這兩種權利具有不同的客體，債權指向人的行為，而物權則指向不依賴于行為的物本身。這種債權與物權相互區(qū)分的理論對于塑造五編制的民法典體系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德國民法典》充分吸收了債權與物權二分原則，人類在立法史上引入了“物權”這一概念，與“債權”相并而行，共同支撐起民法大廈，并且對于確定歸屬利益的支配與規(guī)范交易活動這兩個不可缺少的民法功能意義深遠。

物債二分的民法學說要求為物權與債權的實現(xiàn)匹配相應的技術支撐，物權行為和債權行為被提出。首先，當事人之間債權債務的設定（債權行為）與作為債之標的物的權屬變更（物權行為）相分離，此之謂債權行為與物權行為的“分離原則”。［1］在買賣、互易、贈與這三種移轉所有權的合同中，A與B訂立移轉所有權為內容的合同，但此時并未發(fā)生所有權移轉的法律效果，當事人雙方之間訂立的是債權合同，達成的是設立債權債務的債權合意。當A與B通過一定方式進行交付時，當事人雙方之間達成移轉所有權的合意，所有權方發(fā)生實際移轉的法律效果，此行為被稱為物權合同，達成的是移轉所有權的物權合意。

如果上述分離原則成立，邏輯必然使物權行為的無因原則得出肯定性評價。［2］物權行為是由于當事人之間的物權合意而產(chǎn)生，獨立于基于債權合意而產(chǎn)生的債權行為，那么物權行為也不因債權行為的設立、變更、終止而發(fā)生變動。如前所述，當A與B之間的債權合同因某原因歸于無效或被撤銷，彼此之間已經(jīng)發(fā)生的所有權移轉不因合同的無效、被撤銷而歸于無效或被撤銷，如果B將標的物的所有權移轉給C，則該移轉所有權的行為并不是無權處分，而是基于所有權的有權處分，A不得要求B或C返還原物，A的權利侵害的困境只能通過不當?shù)美贫燃右猿C正。而如果稱為物權行為的有因性，物權行為的效力將追隨原因行為的效力狀況而定，物權行為無法獨立于債權合同進行評價，即“物權人的地位隨債權行為的變化而變化”。物權行為之所以從債權行為中剝離，正是因為其對于保障買賣雙方利益和交易安全的獨立價值，承認物權行為有因性勢必使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的區(qū)分失去意義。

二、對物權行為無因性否定論的批駁

（一）物權行為無因性增加交易風險

物權行為無因性使得交易彼此各方之間的物權變動與債權合意彼此獨立，物權變動的效力不隨原因行為——債的效力而定。則在分析物權行為理論的A出賣B，B轉賣C的標準樣板中，A與B之間的買賣合同出現(xiàn)無效、被撤銷事由而歸于無效，但A移轉標的物所有權給B的物權行為并不隨之無效，B仍然合法擁有對于標的物的所有權，A對于B并不產(chǎn)生返還原物請求權，而是基于B不當?shù)美a(chǎn)生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簡而言之，物權行為無因性使得在僅買賣合同無效的情形下，原物權人的救濟渠道從返還原物的物權請求權變?yōu)榱瞬划數(shù)美颠€的債權請求權，如果合同相對人陷于支付不能，則原權利人實現(xiàn)權利的難度相比物權行為有因性顯著提高。上述物權行為有因性觀點與無因性觀點針鋒相對，從保護交易安全的角度審視無因性的缺陷，給無因性理論沉重一擊，但是，有因性理論違背了交易雙方的意思自治原則，難以自圓其說。物權行為之所以被薩維尼構造是為了保護主觀權利，而保障交易安全只是物權行為誤打誤撞的有益“副產(chǎn)品”。物債二分原則要求獨立評價債權行為與物權行為的合意以及效果，而屬于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上位概念的法律行為也是圍繞意思表示為核心構建：由生發(fā)于當事人獨立人格的意思自治來構建龐大的交易秩序規(guī)則體系，是現(xiàn)代民法的基本共識。民法既然肯定債權行為經(jīng)當事人合意的效果意思而發(fā)生所期待的法律效果，則基于物債區(qū)別原則與物權有因原則，也應當給予物權行為同樣的法律地位，物權行為基于物權合意而生發(fā)出物權移轉的法律效果是邏輯的必然。而假使物權行為的命運追隨原因行為——債權行為的命運，則會使交易過程陷入僅考慮債的簡單性評價，無法解釋在原因行為無效下原物權人基于真實自由的意思表示為處分行為的效力。

（二）善意取得制度的功能替代

有學者認為旨在保障交易安全的善意取得制度已經(jīng)可以實現(xiàn)對交易相對人的保護，物權行為與善意取得功能重疊，難免畫蛇添足，針對這種觀點，必須分析善意取得制度與物權行為無因性理論產(chǎn)生的目的為何。正如朱慶育教授所言，善意取得之所以創(chuàng)設，旨在解決無權處分情形下交易第三人的權益保護，善意取得制度必須涉及原物權人，無權處分人和第三人三方利益，而物權行為無因性解決的是處分行為與外部原因的效力關聯(lián)，而非無權處分的效力，只涉及原權利人與交易相對人兩方利益。善意取得與物權行為雖然在功能上部分重疊，但設計之初的目的卻大相徑庭，另外，善意取得制度受物權行為無因性的約束。當原權利人與交易相對人訂立的債權合同無效，而移轉物權的處分行為有效情形下，相對人與第三人移轉物權并不是無權處分，而是基于物權的有權處分，此例中沒有善意取得問題。善意取得只有在物權行為和原因行為雙雙無效的情形下，方可介入交易過程。此外，物權行為無因性作為債物二分原則的邏輯必然，本身并不具備價值屬性，只是民法體系區(qū)分物權與債權的產(chǎn)物，用善意取得代替物權行為無因性的觀點，大背其意旨。

三、物權行為的客觀存在

（一）單獨存在

物債分離原則要求債權行為與物權行為各自獨立，既然合同可以獨立存在，那么移轉物權的行為當然可以單獨存在。史尚寬在其《物權法論》中寫道，限制物權的設立、定金的交付、貸金的交付、不基于債權關系的物權行為獨立存在。［3］事實上，獨立存在的物權行為非常多，所有權的拋棄與國有土地出讓就是典型的獨立存在的物權行為。

當事人拋棄所有權以使得自己所擁有的對于特定物的所有權歸于消滅，并不依靠任何人為特定行為以收獲對價，基于當事人完全自主自愿放棄物權，在此過程中，并沒有原因行為的干預，只有當事人內心真意的表達于外，此拋棄所有權的行為為完全基于當事人獨立意志做出的物權行為，拋棄行為獨立存在。國有土地的出讓是國家所有的土地的占有、使用、收益的權利移轉給使用權人，土地使用權必須登記方可設立，移轉土地使用權的過程是典型的物權行為履行的過程，在此期間，并不存在原因行為，出讓行為獨立存在。

（二）并立存在

即時交付場景下對于區(qū)分債權行為和物權行為脫離現(xiàn)實的觀點甚為犀利，假設所有交易都為即時交易，如此區(qū)分債權行為和物權行為無此必要。

非即時交易情形下，當事人彼此間訂立移轉物權為內容的債權合同之后，由于履行時間的拉長，履行行為單獨評價的可能性也隨之提高。例如A、B之間訂立買賣合同，但該合同出現(xiàn)無效、被撤銷事由而使其法律效果歸于無效，但A在明知合同無效的情況下仍然將財產(chǎn)處分給B，該處分行為不因債權行為的無效而無效，財產(chǎn)所有權已經(jīng)移轉給B。在上述例證中，債權行為與物權行為的區(qū)分有著重大意義，原權利人在原因行為無效的前提下仍然基于獨立意志的判斷將財產(chǎn)處分給交易相對人，而物權行為效力單獨評價的法律意義就在于此——對于交易當事人意思表示的維護。在此種交易類型中，物權行為存在，并積極影響著交易過程的效果之固化。

探究物權行為存在與否的爭論，主要圍繞買賣、互易、贈與這三種移轉所有權為內容的合同，但在限制物權領域，同樣也有物權行為的存在。為擔保主債權實現(xiàn)而設定的擔保物權，其設定行為與其所擔保的主債權和擔保合同相互分離，擔保物權的設定單獨評價。

四、物權行為是一種不可缺少的民法工具

（一）履行行為應當界定為事實行為

《民法典》物權編第二百零八條明確規(guī)定：“不動產(chǎn)物權的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應當依照法律規(guī)定登記。動產(chǎn)物權的設立和轉讓，應當依照法律規(guī)定交付。”《民法典》第二百二十四條規(guī)定：“動產(chǎn)物權的設立和轉讓，自交付時發(fā)生效力，但是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薄睹穹ǖ洹分写_立了物權變動的規(guī)則，即動產(chǎn)交付與不動產(chǎn)登記。但通說認為交付與登記并不是法律行為，而是事實行為，這使得交付與登記產(chǎn)生了諸多荒謬的結論。如果交付是事實行為，事實行為不以意思表示為構成要件，其法律效果由法律設定，故而事實行為不考慮行為人的行為能力，則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作出交付行為莫非有效？如果將交付和登記界定為事實行為，將物權合意在履行行為中生生剝離，后果只能是喪失履行行為的獨立價值，使得履行成為債之附庸，物債二分立法格局的現(xiàn)實作用被大大限縮。

（二）公示公信制度只有在物權行為理論下方可發(fā)揮作用

首先我們需要厘清物權變動的三種規(guī)則：債權意思主義、債權形式主義和物權形式主義。債權意思主義認為合同成立物權就已經(jīng)發(fā)生變動；債權形式主義認為物權變動是債的后果，物權追隨債權；而物權形式主義則認為物權變動是物權行為的法律效果，此觀點是物權行為理論在物權變動領域的體現(xiàn)。我國現(xiàn)行的物權變動規(guī)則主要采用形式主義，即物權的設立、變更與終止需要債權合同與交付登記結合才發(fā)生行為人意圖達到的物權設立、變更和終止的法律效果。此間，債權形式主義與物權形式主義的爭論不絕于耳。債權形式主義對物權形式主義最大的攻擊便是后者對原權利人的利益缺乏保障，難以實現(xiàn)公平正義。［4］但債權形式主義最大問題就是忽視了物債二分原則，難以對交易過程的民法構造進行充分的邏輯證明，為了自圓其說將物權變動形式主義的法理構造訴諸目的性解釋——為了保護原權利人以模糊法理。

承認公示公信作為物權移轉的必備要件是物權形式主義的要求，債權意思主義和債權形式主義也要求物權變動需要公示，但這種公示并不能產(chǎn)生公信力。［5］債權意思主義之下，債權合意即可實現(xiàn)物權變動，公示制度難以發(fā)揮公信作用。債權形式主義與物權形式主義雖然都認為交付或登記是物權移轉要件，但債權形式主義之下公示制度產(chǎn)生的公信力并不充分。物權移轉的效力追隨債權合同的效力，債權合同無效則物權公示發(fā)生錯誤，這必然使公示制度缺乏對于交易安全的保護，致使公信力受損。而物權形式主義基于物權合意而生發(fā)的物權公示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即使債權行為歸于無效，只要物權行為有效，物權公示仍然正確，公示制度就能夠帶來充分的公信力。

交付與登記是物權公示制度的內容，但正因為物權需要公示，債權不需要公示，受制于公示制度的成本，物權被限定極有限的范圍之內，難以充分發(fā)揮其保障交易安全，降低交易費用的應有作用。但伴隨歷史發(fā)展，登記成本空前降低，登記簿已經(jīng)實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化，每一個人都可以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對物權歸屬產(chǎn)生確信，物權可發(fā)揮的作用大大增加，既往被認為物權難以介入的領域債權已經(jīng)不再是唯一性的選擇。此間認可物權行為無因性并明確物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規(guī)則會對中國民法治理工具的豐富性發(fā)揮巨大作用。

（三）不當?shù)美颠€制度大有可為

交易過程中，當債權行為由于發(fā)生無效、被撤銷事由而歸于無效后，但物權行為有效情形下，不當?shù)美贫冉槿胍跃葷瓩嗬说臋嗬?。上述觀點為鮑爾施蒂爾納、雅科布斯、茨威格特等學者所贊同。反對論者以認可物權行為對原權利人并不公平的論述來證明物權行為會使得交易相對人獲益而原權利人受損，但是物權行為只解決物權移轉的效力問題，為保障交易行為人的主觀權利、意思自治而被確立，并不負擔價值判斷。物權行為的構造特性使得物權變動在主觀意志的支持下已經(jīng)發(fā)生效力固化，物權已經(jīng)發(fā)生移轉，原因行為的無效并不當然及于物權變動的效力，在此情形下，救濟原權利人的方式只可選擇不當?shù)美颠€的債權請求權，不可使用返還原物請求權的物權請求權。這是物權行為無因性理論的當然結論，也可以解釋目前我國不當?shù)美贫冗m用較窄的原因。故而，物權行為無因性并不意味著原權利人必須忍受物權移轉的事實，只是民法體系的設計不應混淆債務二分的基本邏輯，不當?shù)美贫鹊慕槿胧沁壿嫷慕Y果。

五、結語

薩維尼繼承自康德哲學的主觀權利理論使得物權行為被賦予了保障行為人意思自治的獨特價值，確定物的歸屬秩序是為了更好地促進交易公平和交易效率，以實現(xiàn)民法的兩大功能——確定支配利益的歸屬與調整支配利益的流轉秩序。物權行為在此間可以發(fā)揮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認可物權行為無因性可以使民法體系更加完善，民法治理工具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