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莉
(江蘇大學藝術學院,江蘇鎮(zhèn)江 212013)
晚清,清王朝處于內憂外患中,一方面外國列強擾我中華國土,另一方面國內農民起義洶涌澎湃。經過太平天國運動后,晚清官員在政治上頻頻失意,欲意致仕歸隱,安度晚年。
吳云(1811-1883),字少甫,號平齋,晚號退樓、愉庭。浙江歸安人,曾在江蘇任常熟通判、歷知寶山金匱等地,后官至蘇州知府。吳云尤好古器物,以收藏鑒賞金石聞名,家藏彝鼎圖書且富精絕。同治三年(1864)春,吳云寓居吳門,與好友顧文彬、沈秉成等人退休寓蘇,不復出焉。吳云友朋眾多,潘祖蔭、吳大澂是其同道之好,顧文彬、沈秉成、潘曾瑋與其亦有著姻親之誼。他們同為晚清官員,寓蘇后常在各家園中舉辦雅集,品鑒書畫,碑拓古籍。本文以吳云等人的日記以及來往的信札為基礎,對寓蘇晚清官員致仕后的收入與支出情況進行分析,借此探討他們的經濟生活以及藝術交往,進而對晚清官員致仕后的生活概況有所了解。
晚清寓蘇官員致仕后的收入由以下幾部分組成:俸祿、產業(yè)、潤筆所得。
俸祿。清代官員的俸祿主要由正俸和養(yǎng)廉銀兩部分組成。正俸即官員們每月到手的額定俸祿,養(yǎng)廉銀則是正俸之外文職官員的額外收入。就正俸來說,晚清官員的俸祿是極低的,一品官的正式年俸不足二百兩,遑論其他。[1]但養(yǎng)廉銀卻是晚清官員的主要收入來源,養(yǎng)廉銀的收入往往是正俸的十倍乃至百倍之多。以吳云為例,道光二十四年(1844),吳云援例以通判分發(fā)江蘇,此后在寶山、金匱等地為官,咸豐八年(1858)權知鎮(zhèn)江府,咸豐九年(1859)調任蘇州知府,同治三年(1864)致仕寓蘇。吳云為官時的俸祿并不多(表1),位居四品時,吳云俸祿不過105兩,但是養(yǎng)廉銀卻在2500兩至3000兩之間,大約是正俸的30倍??梢?,養(yǎng)廉銀是晚清官員的主要收入來源。
表1 吳云為官時的部分職位品級及俸祿情況(資料來源:參照《中國俸祿制度史》)
致仕后,晚清官員的俸祿又根據其品階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劃分,分別為“食全俸”“半食俸”“不食俸”三種。“食全俸”即三品以上官員“致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自愿請修,一般給予其原品官職休致并享有所在職時的正俸?!鞍胧迟骸眲t是三品以上官員因京察審核等自愿請修或三品以下官員告老請休給予半俸。[2]官員失職被勒令退休的按“不食俸”處理。同治十年(1871),顧文彬受任寧紹臺道員。為官四年后,光緒元年(1875)顧文彬患上咳血之癥,引疾辭任,于四月二十三日交印回蘇,結束了其近24年的官場生涯。顧文彬任寧紹臺道員時正俸為105兩,養(yǎng)廉銀每年約4000兩。引疾辭任時,顧文彬65歲,致仕俸祿可按“食全俸”給出。
產業(yè)。發(fā)展自家產業(yè),創(chuàng)辦各種商鋪是晚清寓蘇官員增加收入的途徑之一。同治七年(1868),吳云與顧文彬、盛康、李鴻裔在蘇州共同創(chuàng)辦“濟成”“濟興”等多家典當行,在他們的細心經營下,典當行的收入相當可觀。此外,吳云及其友人在蘇州還有多處田鋪房產,由帝王賞賜、家傳、購買所得。這其中包括老宅、藏書樓、田產、若干鋪面等。寓蘇的晚清官員們也會將田鋪轉租從而獲取資金。顧文彬的日記中就曾多次記載,如同治九年歲次庚五的日記中記載“正月十六日,未亭公議,將段山思賢港沙田批與土人王、葉二姓,每畝議價二千四百文,約二月來定局?!盵3]以上可見,晚清官員致仕后也多處投入經營,以此增加收入。
潤筆。潤筆所得也是晚清寓蘇官員收入的一部分。吳云、顧文彬等人文學修養(yǎng)極高,能書擅畫。他們幾人中,吳云的書法修養(yǎng)極高,留園的匾額,怡園的“坡仙琴館”題跋皆是吳云所書。顧文彬稱贊吳云;“書法之妙,直逼右軍”,俞樾評價:“平齋語言妙天下,而書法之工足以副之,得其片紙只字,視同求璧。”慕名而來尋求吳云墨寶的人太多,以致供不應求,為解決這一問題,吳云效仿鄭板橋將自己的字畫明碼標價。在刻有鄭板橋潤筆價格的拓片上吳云作跋“退樓書畫潤筆,皆準板橋所定,即以此帖為仿單,不負增減?!盵4]自此,吳云的書畫潤筆費用皆以鄭板橋所定,即“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壹兩。扇子斗方五錢?!眳窃扑?,一方面可以增加自己的收入,另一方面也免去了索求者太多而無力顧瑕的煩惱,畢竟購買筆墨紙硯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晚清寓蘇官員致仕后的主要支出包括:日常生活費用、購買田鋪房產、古玩字畫的花費。
日常生活費用主要有兩部分組成,一為家用,二為交際。家用部分即日常吃穿用度的采買,疾病診治的花費、紅白喜事的開銷。交際部分主要是與好友間的人情往來。在家用部分,晚清官員的花費亦是不扉,每月除了家人的日常消費,時不時還有紅白喜事的花銷。在吳云及其好友的日記中多處提及紅白喜事“費用浩大,虧空漸增”。在交際方面,晚清寓蘇官員交往十分頻繁。吳云退隱蘇州后,與蘇州的林下諸老顧文彬、沈秉成、李鴻裔、潘曾瑋、俞樾等人交往密切,眾人仿唐宋雅集而作“吳門真率會”,常在一起飲酒作詩、品鑒古畫。在吳云致好友張之萬信中所寫“邀杜門諸老作杯酒之敘,闔座爭問起居”[5]。杜門諸老即指顧文彬、沈秉成、俞樾等人。致好友錢應溥信中提及“香嚴、仲復月必數(shù)見,所往來者,惟此真率會中數(shù)友而已”[6]。香嚴為李鴻裔,仲復則指沈秉成,月必數(shù)見,可見往來之頻繁。顧文彬的日記中也有不少記載,如:“酒肴極豐美,季玉承辦,所費共一百三十余元”[7]。這里的季玉為潘曾瑋,晚號?閑居士,是金石收藏大家潘祖蔭的叔叔。從吳云以及顧文彬的日記中可以看到,晚清寓蘇官員們通信聯(lián)絡、互相宴請以及饋贈禮物十分頻繁。
購買田鋪房產也是晚清寓蘇官員的主要支出。吳云日記中記載:“子山大筑園亭,眉生已購定網師園,仲復亦買宅蘇州,蔭甫亦有曲園,屬敝居聽楓山館。”[8]吳云日記中的子山即顧文彬,眉生即李鴻裔,仲復即沈秉成,蔭甫即俞樾。他們都是隱居蘇州的晚清官員,在蘇州建立了自己的私家園林。據記載,李鴻裔以四千金購得網師園,盛康五千五百五十金買下留園。[9]相較于他們致仕后的收入而言,這是一筆極大的開銷。吳云自身也在蘇州購置了房產,取名“聽楓園”。聽楓園位于蘇州古城中心,左鄰右舍是曲園、鶴園、怡園、壺園等園林,園內楓葉婆娑,以玲瓏雅致見長。在吳云與友人的通信中,曾多次提及自己的住所,“近于兩罍軒后落建一小亭”“近于聽楓山館添筑數(shù)楹,懸掛新齋”“弟新筑因樹亭”[10]等等??梢姡徶梅慨a、修建庭院也是晚清官員支出的一部分。
吳云篤好金石書畫,鼎彝、碑帖、名畫、古印、宋元書籍無不收藏。其好友顧文彬、沈秉成、吳大澂等亦是同道之人。在他們的尺牘往來中,關于購買古玩字畫的記錄不下百條。這期間,吳云也會充當中間人的角色,替潘祖蔭等京中好友尋覓南中好物。吳云寓蘇期間,曾為獲得阮元等江南大家散落在民間的吉金彝器,“不惜解衣質錢以買”[11]。吳云1844年便已在江蘇為官,而后做過鎮(zhèn)江知府、蘇州知府。這足以讓他積聚可觀的財富,再加上其退休后細心經營,參與典當行的營生,何須“解衣質錢以買”?原因可想而知,即吳云在購買古玩字畫上的花費甚多,偌大的家產也已無力負荷了。吳云在致顧文彬的信中說道:“兵燹以后,東南巨跡,我二人所得不少”[12]。當然,此中花費也就不言而喻了。此外,吳云的姻親沈秉成寓蘇期間以五千兩的高價買下了吉金重器虢叔鐘,創(chuàng)清代青銅器市場的最高紀錄,而那時李鴻裔購買網師園不過四千兩。自此看來,晚清官員購買古董的開銷亦是不菲。
晚清官員寓蘇后,在蘇州建有多處私家園林,以清幽、雅潔見長。這其中包括吳云的聽楓園、沈秉成的耦園、顧文彬的怡園、俞樾的曲園等等。生逢亂世的文人士子們,往往借助于山水園林世界來寄情言志。吳云與林下諸老歸隱吳門后,高臥林泉,以文會友,常在自己的園林中舉辦雅集。自此,成立“吳郡真率會”。真率會由吳云、顧文彬、李鴻裔、潘曾瑋、勒方琦五人發(fā)起,而后沈秉成、彭慰高加入。最初由此七人組成,而后不時有新成員加入。胡淦曾為真率會作《吳中七老圖》,彭慰高為之題詩;“真率齋中載酒過,閑云天際意如何,往來人侶沙鷗孰,更比城南雅集多……我本滄浪舊釣童,而今衰白已成翁。數(shù)椽老屋堪延客,分付園丁種早菘”[13]。從詩中可見真率會眾人是何等的暢意,不負“真率”之名。吳云及其友人的日記中多處可見真率會的記載。光緒五年(1879)三月二十九日“少仲借聽楓山館集真率會”[14],李鴻裔以二百元得宋徽宗畫山水卷。六年(1880)四月初四,吳云聽楓山館內,“仲復新得翁覃溪隸書對一付”[15]。六年(1880)七月初七,吳云邀真率會諸老坐客聽楓山館,“李鴻裔攜新得董東山畫冊”[16]赴約。
寓蘇的晚清官員們還會舉辦消寒會,以應冬日之需。九九消寒,所謂消寒會即吳云等林下諸老,輪流做東,宴請同道知己,把盞言歡。消寒會大都在自家園林中舉辦,冬日暖陽,招飲酬酢,只為“消寒”之用,并無其他正事。這是吳云等晚清寓蘇官員們擴展各自人際圈、維護友情的重要方式。
晚清金石學盛行,上至朝廷高官,下至普通文人,都開始收藏金石彝器,碑帖璽印。晚清官員們寓蘇后,遠離官場的喧囂,轉向金石書畫的收藏,聊以自娛。吳云所藏金石彝器富甲吳門,阮元舊藏齊侯罍即為其所得,而后又幸得一罍,由此命其書齋“兩罍軒”,聞名海內。顧文彬稱贊吳云:“金石一門不得不推讓兩罍軒,至書畫一門伊亦甘拜下風?!倍櫸谋虻氖詹卦诮系貐^(qū)更是無出其右,自道光八年起,顧文彬就留心收藏,所建過云樓藏品甚多,米友仁《瀟湘奇觀圖卷》、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皆為其所獲。吳云姻親沈秉成寓居蘇州后,也獲得了吉金重器虢叔鐘。吳云及其好友寓蘇后代表著蘇州的金石收藏風尚。他們有著同樣的身份,社會地位較高,家境優(yōu)裕,對金石書畫有著同樣的喜好。在他們的尺牘往來中,舉辦雅集、品鑒古畫是常有的事。光緒三年(1877)二月二十七日,吳云宴請好友并囑托友人攜所藏書畫而來,此時顧文彬攜宋拓《十三行》兩種、趙松雪書《秋興賦》而來,其余各位也攜珍寶而至,此等雅事,不復甚栽。[17]三月十八日,李鴻裔、吳大澂做東,李鴻裔展新得宋元名人書簡,好友們“各出書畫,共相欣賞”。以上可觀,晚清官員們致仕后,醉心金石書畫,收藏古董的熱潮不斷。
吳云等晚清官員抱著“寓學于玩”的態(tài)度,在鑒賞收藏金石書畫的同時,編刻書籍。他們將所藏彝器、書畫、碑帖等編撰成書,以供后世參考。吳云致仕生涯中著書立說占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他較早的時候就察覺到著書的重要性,將所藏金石書畫編錄成冊。在他和陳介祺的書信中提到金石類著作要“存古留真,絲毫不爽,且有力有神,不做玩好之物”。寓蘇之后,吳云筆耕不輟,編撰了《兩罍軒彝器圖釋》《二百蘭亭齋古銅印存》等書,陳介祺收到《兩罍軒彝器圖釋》后認為此書收藏精且富,為南中所無,乃傳世佳作。吳云留下的金石著作為研究晚清金石文化留下了豐富的史料,其好友顧文彬、沈秉成、俞樾等人亦是如此。顧文彬著述甚多,書畫類有《過云樓書畫記》,詩賦類有《過云樓詩》《眉綠樓詞》等;沈秉成著有《鰈硯廬書目》稿本4卷;俞樾編撰《春在堂全書》;李鴻裔著《益州書畫錄》??梢姡砬骞賳T致仕后編撰書籍乃成一時之尚。
晚清時局動蕩,單純的收藏活動難免面臨“玩物喪志”的局面。國家尚不安定,何以為樂?吳云、顧文彬、李鴻裔等晚清官員在鑒賞收藏的同時著書立說,存古留真,以自己所能,為后世留下巨著。其一這是他們畢生所作;其二編撰古籍讓他們的心靈有所依托,可以緩解他們內心的不安,畢竟單純的收藏活動乃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以吳云為中心的交友圈,典型而又形象地展現(xiàn)出晚清寓蘇官員致仕后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富有才情,收入可觀,熱衷于金石書畫的收藏,沉心于古籍善本的編撰。寓蘇之后,吳云與顧文彬等江南士紳在此臥游園苑,品鑒書畫,著書立說,竭盡風雅之事。他們的交往既展現(xiàn)了致仕官員多姿多彩的生活狀態(tài),又體現(xiàn)出晚清蘇州“以古為尚”的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