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建偉,金頂挑,肖珊英
(1.湖北科技學(xué)院 音樂學(xué)院,湖北 咸寧 437100;2.咸寧市群眾藝術(shù)館,湖北 咸寧 437100; 3.崇陽縣文化和旅游局,湖北 咸寧 437500)
崇陽提琴又名“大筒子胡琴”“嗡琴”,是湖北省咸寧市崇陽縣提琴戲主奏樂器。名“大筒子胡琴”者,除此樂器屬“胡琴”家族之外,亦因其共鳴腔較大而得名,此名典型地突出了崇陽提琴“筒大竿短”的外形特征。名“嗡琴”者,乃因其所發(fā)出的音響效果有“嗡嗡”之聲而得名。胡琴類樂器在很多地方被稱為“嗡子”,說明這一稱謂是此類樂器的通行名稱。名“提琴”者,有三種不同解釋。第一種,因提起就走而得名,乃因樂器攜帶方式使然。此樂器攜帶方便,樂人演奏完畢離開時,提起樂器便走,因而名之“提琴”。第二種,似提著演奏而得名。認(rèn)為此樂器無“千斤”,在琴竿上安有釘子。演奏時站著操琴,以左手拇指鉤住釘子,將琴筒抵在腰腹部,好似提著拉琴,故名之“提琴”。如甘萬明說“因演奏者以虎口夾住琴桿,將琴筒抵在腰間站著也能拉,這種樂器民間藝人們也把它稱之為‘提琴’”[1]。第三種,“琵琴”之訛傳。認(rèn)為此樂器本名為“琵琴”,因鄂南方言“琵”“提”二字讀音相近,后被訛傳為“提琴”[2]。
本文認(rèn)為,對于“提琴”命名的考源,僅立足鄂南尚不足以給出合理解釋。當(dāng)從胡琴歷史、全國范圍及音韻學(xué)角度來解釋之。
崇陽“大筒子胡琴”之所以名“提琴”者,上文所舉幾種民間說法并不能很好地說明“提琴”創(chuàng)制與命名之真正原因。欲究其實,可從歷史學(xué)角度找出胡琴演變特征,并從音韻學(xué)、文字學(xué)角度找到其命名原因。
自唐至清,胡琴出現(xiàn)多種名稱?!昂佟币辉~歷代均大量出現(xiàn),故不再贅述。本文爬疏“嵇琴”“奚琴”“稽琴”與明清“提琴”四名出處,以《胡琴各名稱古代文獻出處表》整理如表1,便可明了四者出現(xiàn)之時代特征。此表很明顯地說明,中國弓弦類胡琴最早見于唐代文獻,有“胡琴”“嵇琴”之名;“奚琴”一名最早記載見于五代,宋元明清也有零星出現(xiàn);宋代胡琴類樂器有“奚琴”“稽琴”“嵇琴”“胡琴”之名,“稽琴”一名主要出現(xiàn)在宋代;明清時期在“嵇琴”“奚琴”基礎(chǔ)上,又多出“提琴”一名。此表也很明顯地說明,古文獻中的四個胡琴名稱,實乃同一樂器在不同時代演變之結(jié)果,實為一物。
表1 胡琴各名稱古代文獻出處表
續(xù)表1 胡琴各名稱古代文獻出處表
《中國樂器大詞典》梳理四者關(guān)系,云“嵇琴”“也稱‘奚琴’、‘稽琴’,乃二胡類樂器的雛形”。至明代,“嵇琴演化出‘二弦’、‘提琴’等多種形態(tài)”。清康熙朝起,“‘嵇琴’稱‘胡琴’、‘二胡’”[3]。認(rèn)為“嵇琴”“奚琴”“稽琴”為一物,而“提琴”與三者不同,乃后來演化之物。此說有一定合理性,但亦沒有完全說明四者關(guān)系及命名原因。
胡琴之發(fā)展,經(jīng)歷竹片擦弦、馬尾拉弦、增加千斤、調(diào)整尺寸等不同嘗試,其完善、演變之基本原則是不斷提高樂器性能、盡可能適應(yīng)不同唱腔。因此,不同時代的胡琴經(jīng)歷著不斷的演化,必然有不同之處。但究其實,他們又統(tǒng)屬于胡琴類樂器。其形制、命名雖有不同,皆為小異,可以說四樂器實為一物。
我們可從文字學(xué)、音韻學(xué)角度來識之?!稗伞薄盎薄帮薄疤帷弊x音相近,可通假,“奚琴”“稽琴”“嵇琴”“提琴”實為一物。其中“嵇”為“奚”之新字,“嵇琴”為“奚琴”新寫法。
1.“奚”“稽”“嵇”“提”讀音相近,可通假
“奚”“稽”“嵇”“提”四字在上古音和中古音中的讀音非常接近,可以說是同音字,因此得以通假互用。根據(jù)古文字音近或音同的字可以通用的使用原則,“嵇琴”“提琴”實際上是“奚琴”后來不同的寫法,“提琴”實為古代“奚琴”“嵇琴”另一種稱謂。
通過上表可知,奚琴在唐代被稱為“嵇琴”,在宋代多用“嵇琴”之名,偶爾使用“稽琴”這一名稱。前人注意到“奚琴”“嵇琴”“稽琴”三者之關(guān)系,羅天全對此有很好的論述,說“嵇琴和奚琴應(yīng)為同一樂器之兩種不同稱謂”,“奚、嵇、稽3字讀音相同。唐代王仁昫撰《刊謬補缺切韻》中的‘奚’、‘嵇’、‘稽’3字同屬齊韻‘胡雞切’,‘奚’為本字。因此,唐宋時期又將奚琴稱為嵇琴”?!啊伞?、‘嵇’、‘稽’3字讀音完全相同,宋人因此又將嵇琴稱為‘稽琴’”,“三者名異而實同”[4]。樸長天亦認(rèn)為“奚、嵇同音通假”,所以奚琴在唐代被稱為“嵇琴”[5]。
明末清初“提琴”一名之出現(xiàn),也與以上三種名稱相同。根據(jù)《廣韻》所載“奚”“稽”“嵇”“提”四字上古音、中古音可知,四者讀音非常接近。“奚”“嵇”在上古聲母均屬匣母,韻母分別屬于支部、脂部,二者中古音均屬匣母、齊韻?!疤帷痹谏瞎艑俣?、支部,中古屬定母、齊部。以此可知,四字讀音相近,而且開合口、聲調(diào)、韻攝均相同[6]。具體見表2《“奚”“稽”“嵇”“提”古音對照表》。
表2 “奚”“稽”“嵇”“提”古音對照表
因此,名為“奚琴”“嵇琴”“稽琴”“提琴”之胡琴,實際上指的是用不同文字表述的同一個樂器,其中“奚琴”是其最早、本初的名字,“嵇琴”“稽琴”“提琴”是后來傳播過程中衍生出來的名字。
2.“奚琴”“稽琴”“嵇琴”三個稱謂的演變順序
“奚琴”“稽琴”“嵇琴”是同一個胡琴類樂器的三個稱謂,“奚琴”為本字,后出現(xiàn)“稽琴”之名,最后出現(xiàn)“嵇琴”一名而與“稽琴”混用。
“奚”被訓(xùn)為“東北夷名”“羌名”“南楚其子”,說明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有關(guān)。奚族亦被視為胡人,故《新唐書·北狄傳》曰“奚亦東胡種”。文獻關(guān)于“奚琴”來源,多與北方民族奚人關(guān)聯(lián),認(rèn)為源于奚人之鼗鼓。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樂考十》曰:“奚琴,胡中奚部所好之樂,出于奚鼗而形亦類焉?!?/p>
以“嵇琴”代替“奚琴”者,前人共有三種解釋:
第一種,從姓氏來說,“嵇氏”祖先為“奚氏”。晉代嵇康原姓“奚”,其先祖為避仇而易地易姓,改“奚”為“嵇”?!稌x書·嵇康傳》載:“嵇康,字叔夜,譙國铚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側(cè),因而命氏。”宋人徐鉉《說文新附·山部》據(jù)《晉書》而論“嵇”字產(chǎn)生過程,云:“奚氏避難,特造此字,非古?!薄讹献谧V》認(rèn)為《晉書》之說不足信,“可無論矣”,卻依然認(rèn)同“嵇”姓源于“奚”之說,云“嵇氏之原于奚姓,章章矣”[7]。故有人將“嵇琴”追溯為嵇康所制。如元人陳元靚《事林廣記·音樂紀(jì)要》曰:“嵇琴,本嵇康所制,故名曰嵇琴。二弦,以竹軋之,其聲清亮?!焙笕藢⒋撕倥c嵇康關(guān)聯(lián),除二字同音通假外,還與前人對“嵇康演奏的古琴”簡稱“嵇琴”有關(guān)?!稌x書·嵇康傳》“嵇琴絕響”之“嵇琴”,實即嵇康彈奏之古琴。陳元靚之徒借之用于胡琴,實屬牽強。文獻亦有記為“稽琴”者,實為“嵇琴”。劉振認(rèn)為二者皆與嵇康有關(guān),“嵇琴之‘嵇’源于嵇康的姓,稽琴之‘稽’源于嵇康的籍貫’”,并認(rèn)為“嵇琴、稽琴與奚琴,三個名稱應(yīng)屬同類樂器的不同名稱”[8]。
第二種,“奚”與先秦“奚奴”有關(guān)。奚族地位卑微,帶有貶義,故改為同音通假的“嵇”。如陳旸《樂書》云此奚琴是“奚部所好之樂”,日本學(xué)者林謙三《東亞樂器考》據(jù)此說“以名不雅馴,通音為嵇琴”。
第三種,三者為同音異字,可通假。李葆嘉從音韻學(xué)角度,認(rèn)為唐代普遍存在音同或音近漢字的借用現(xiàn)象?!盎薄稗伞笔菚鴮憽稗勺濉边@一民族的同音字,而“稽”“奚”音同形近。因此,“奚琴”“稽琴”“嵇琴”并非對同一樂器的改名,而是同音字替換。因此“根據(jù)器物語發(fā)明者的密切關(guān)系,‘奚(稽)琴’當(dāng)為最初寫法而‘嵇琴’訛變流傳在后”[9]。
本文認(rèn)為第三種解釋最為合理。因“稽”“嵇”二字同音而可通假互用,所以古代文獻記載此樂器時“稽琴”“嵇琴”互用。宋人耐得翁《都城紀(jì)盛》“瓦舍眾伎”條關(guān)于“細(xì)樂”寫為“稽琴合簫管”,此段文字在南宋吳自牧《夢粱錄》中寫為“嵇琴合簫管”。說明“稽琴”“嵇琴”二名實指同一個樂器。譚勇等人亦據(jù)此云:“稽琴與嵇琴實乃同一樂器的兩種不同稱謂”[10]。
3.關(guān)于“提琴”的誤解
因為某些學(xué)者不了解“胡琴”“奚琴”“嵇琴”“稽琴”和“提琴”的關(guān)系,才會發(fā)生拿今天西方“小提琴”來解釋中國古代“提琴”的謬誤。這樣的例子有很多。
有誤李漁《閑情偶寄》“提琴”為“小提琴”者。《閑情偶寄》“提琴”即是下文《瑣聞錄》《閱世編》《石頭記》中胡琴類樂器,與西方傳入中國的“小提琴”不同。學(xué)者吉亞卓等人將二者視為一物,謬矣。吉亞卓說“從外形和發(fā)音的特點來看,可能所指樂器是小提琴”,并“由此猜測小提琴此時已傳入中國”[11]。
有誤《石頭記》“提琴”為“小提琴”者。如張福昌辨析下文庚辰本《石頭記》“提琴”,說“‘提琴’屬西洋樂器,賈府的戲班里未必有”,并認(rèn)為他人關(guān)于解“提琴”為“胡琴”之注解“太牽強”,“‘胡琴’是通用叫法,為什么要用‘提琴’來代指”[12]?
本文從音韻學(xué)角度辨析,可以確定“奚琴”“提琴”諸名關(guān)系,亦可以解答張福昌“‘胡琴’是通用叫法,為什么要用‘提琴’來代指”之疑惑。張玉章說此“提琴者,非現(xiàn)代西洋樂器之小提琴,而是我國的一種拉弦樂器”[13],其說甚是。
名“提琴”的胡琴類樂器不僅存在于鄂南,其他地方的胡琴也有名“提琴”者。關(guān)于“提琴”的記載多出現(xiàn)于明末清初文獻。如宋直方《瑣聞錄》、葉夢珠《閱世編》、潘之恒《彎嘯小品》、李漁《閑情偶寄》、李清《梼杌閑評》。這并不是說“提琴”這一樂器出現(xiàn)于明末清初,而是更早。清人毛奇齡《西河詞話》記載明代中期嘉靖年間,云間人(時江蘇松江,今屬上海)不識此器,唯“太倉樂師楊仲修能識古樂器,一見曰‘此提琴也’”,說明“提琴”在明代中期便屬“古樂器”。
鐘清明很好地指出“提琴”與“胡琴”之關(guān)系,認(rèn)為“提琴是胡琴在明代的延續(xù)(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胡琴發(fā)展的一個階段)”,“提琴”是“‘胡琴’的別稱”[14]。
1.明代的“提琴”
(1)明代昆曲中的“提琴”
明代昆曲以“提琴”作為伴奏樂器。戲曲音樂家魏良輔在改革昆山腔為水磨調(diào)過程中,曾得到張野塘等樂師相助,改良伴奏樂隊。明人沈?qū)櫧棥断宜鞅嬗灐份d魏良輔“乃漸改舊習(xí),始備眾樂器而劇場大成,至今遵之”。魏良輔在改良昆山腔伴奏樂隊時,就有增加“提琴”。
最初,昆山腔伴奏樂器僅有鑼、板等打擊樂器而無絲竹之樂,祝允明《猥談》載“妄名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之類”,“若以被之管弦,必至失笑”。后經(jīng)魏良輔和諸樂師大膽探索、改進,改三弦為弦子,創(chuàng)造出“提琴”這一新樂器,增加其他樂器。最終使笛、簫、笙、琵琶、三弦、提琴成為昆山腔器樂伴奏,進一步增強了昆山腔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其中“提琴”是由樂工張野塘之子、楊仲修(別名楊六)不斷改進而形成。據(jù)宋直方《瑣聞錄》,提琴是楊仲修創(chuàng)造的新樂器。其形制與今日馬尾胡琴相似,兩弦,生絲做琴,弓貫兩弦中。清葉夢珠《閱世編》卷十“紀(jì)聞”亦有相同記載。因為“提琴”的出現(xiàn),并與三弦配合伴奏,立刻使昆山腔成為“江南名樂”[15]。
宋直方《瑣聞錄》:“考弦索之入江南,由戌卒張野塘始也。野塘,河北人,以罪發(fā)蘇州太倉衛(wèi),素工弦索,既之吳,時為吳人歌北曲,人皆笑之。昆山魏良輔者,善南曲,為吳中國工。一日,至太倉,聞野塘歌,心異之。留聽三日夜,大稱善,遂與野塘定交。時良輔年五十余,有一女,亦善歌。諸貴人爭求之,不許。至是竟以委野塘。吳中諸少年聞之,稍稍稱弦索矣。野塘既得魏氏,并習(xí)南曲,更定弦索音節(jié),使與南曲相近。并改三弦式身稍細(xì),而其鼓圓,以文木制之,名曰弦子。其后有楊六者,創(chuàng)為新樂器,名提琴,僅兩弦,取生絲張小弓,貫兩弦中,相軋為聲,與三弦相高下。提琴既出,而三弦之聲益柔曼婉暢,為江南名樂矣?!?/p>
明人潘之恒在《彎嘯小品》曾列舉當(dāng)時昆腔樂師,其中講到楊仲修所改進的“提琴”實來自張野塘之子。最初,張野塘之子以擅奏提琴聞名,后傳給楊仲修,楊仲修又有改進,使其與弦子相配,樂聲更為柔曼婉暢[16]。
潘之恒《彎嘯小品》卷二“敘曲”:“秦之簫,許之管,馮之笙,張之三弦,其子以提琴鳴,傳于楊氏。如楊之摘阮,陸之搊箏,劉之琵琶,皆能和曲之微,而令悠長婉轉(zhuǎn)以率頓挫也?!?/p>
劉東升據(jù)《揚州畫舫錄》《太平班雜劇》昆曲樂隊無“提琴”現(xiàn)象,認(rèn)為“提琴用于昆曲清唱,也用于弦索調(diào)和詞曲伴奏。但在正規(guī)的昆曲戲班中未見使用過”[17]。這一說法并不準(zhǔn)確。其實,受昆山腔使用“提琴”影響,南戲其他聲腔也當(dāng)效仿而使用之。明代小說《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六回插圖描繪海鹽腔藝人演出場景,其中伴奏樂器中的胡琴類樂器,當(dāng)與昆山腔“提琴”同。明代馬佶人傳奇《荷花蕩》第八出〔秋夜月〕曲詞“葛布直身忒廝稱,提琴簫管誰堪并”,這些事例均說明“提琴”在明代有多種用途。
(2)“提琴”這一稱謂出現(xiàn)在明代的原因
胡琴類樂器為何在明代改名為“提琴”?為何明代很少使用“胡琴”這一稱謂?“胡琴”之名為何又在清代出現(xiàn)?
答案當(dāng)與明代“去胡”“去元”有關(guān),與明代興起摒除任何與元朝有關(guān)詞匯之潮流有關(guān)。洪武初定,即下令“去胡”“禁胡”,禁起胡姓,說胡語,穿胡服,“衣冠悉如唐代形制”。意圖從各領(lǐng)域去除元代影響,恢復(fù)漢族傳統(tǒng)。明人鄭曉《吾學(xué)編》卷一載“洪武元年二月壬子,禁胡服、胡語、胡姓?!闭勥w《國榷》載“洪武元年二月壬子,詔復(fù)衣冠如唐制,禁胡服、胡語、胡姓名”。清朝人在編纂《明史》時避談“禁胡”之語,表述此事時僅云“洪武元年二月壬子,詔衣冠如唐制”。正是在這“去胡”潮流中,“于是百有余年胡俗,悉復(fù)中國之舊矣”。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明人不再稱呼胡琴類樂器為“胡琴”,也較少稱呼帶有胡族痕跡的“奚琴”,而更喜歡使用它的新名字“提琴”。明人為消除元代蒙古胡人統(tǒng)治時期的文化影響,在“禁胡”中提倡恢復(fù)元代以前宮廷雅樂制度,“樂唯式古,不祖夷風(fēng)”?!昂僖环矫娲髁艘粋€非漢族的帽子‘胡’字,違犯了明帝的詔令,另一方面又違犯了明代恢復(fù)古代宮廷的雅樂制度”。明代初年,明朝政府尚無暇顧及徹底清除元代文化影響,仍有元代遺風(fēng),故《明史》載洪武元年宮廷“四夷舞樂”中仍存在“胡琴”。但后來“隨著明代統(tǒng)治階級加緊推行一系列掃除元代文化風(fēng)俗的政令和制度,胡風(fēng)盡掃,胡琴也就從宮廷的‘雅樂’和‘舞樂’中逐漸消失”,到神宗年間,出現(xiàn)宮中禮義之官馮行人不識“胡琴”為何物、楊仲修稱其為“提琴”的局面。唐毓斌對此問道,“這是否是為在政治上避忌‘胡’字,而改為‘提’字呢”?“‘提’字的發(fā)音其韻母與‘奚’字相類同。是否是由于‘奚’字也存在與‘胡’字相同含意的嫌疑而改用‘提’字來代替”?“因而避忌‘奚’字而改稱‘提琴’”[18]。
所以,楊仲修之胡琴并不是他創(chuàng)造的“新樂器”,而是與前代奚琴、嵇琴一脈相承,只是換個名字?!吨袊鴩馑囆g(shù)通鑒·音樂舞蹈卷》從民族、政權(quán)角度解釋“提琴”名稱出現(xiàn)原因,認(rèn)為明代人使用胡琴時,“畏于當(dāng)時明政府推行的一系列掃除元代文化風(fēng)俗的政令和制度,于是就編撰出一個個故事。并重新給古已有之的‘胡琴’一個全新的名字——‘提琴’。所以,提琴應(yīng)該不是新樂器的誕生,而是舊有胡琴的換裝復(fù)出”?!扒宄?,隨著對元代文化以及少數(shù)民族文化禁忌的逐漸解除,原已模糊概念的胡琴又悄然出現(xiàn)和明確”[19]?!扒宕慕y(tǒng)治者是北方民族的胡人”,因此“‘胡琴’一詞在社會上又可以公開出現(xiàn)”[18]。
2.清代的“提琴”
(1)日常生活中的“提琴”
明末清初文獻記載,“提琴”還用于日常生活的娛樂演奏。李漁《閑情偶寄》卷三曾論述女子學(xué)“提琴”好處及“提琴”美妙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認(rèn)為“提琴”是絲弦樂器中最易學(xué)者。李漁所述音樂活動,當(dāng)是日常生活中的昆曲清唱。其文如下:[20]
絲音自蕉桐而外,女子宜學(xué)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三種。……
提琴較之弦索,形愈小而聲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琴之音,即絕少美人之音也。春容柔媚,婉轉(zhuǎn)斷續(xù),無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只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簫,一拽提琴,暗譜悠揚之曲,使隔花間柳者聽之,儼然一絕代佳人,不覺動憐香惜玉之思也。
絲音之最易學(xué)者,莫過于提琴,事半功倍,悅耳娛神。
“提琴”亦作為南北曲伴奏,用于沿街乞討、酒館賣藝。明末清初李清在小說《梼杌閑評》第七回“侯一娘入京訪舊 王夫人念故周貧”描寫侯一娘手操提琴賣藝糊口的情形:[21]
母子們又吵鬧了一場。漸漸衣服當(dāng)盡,看看交冬,天氣冷得早,衣食無措,一娘只得重整舊業(yè),買了個提琴沿街賣唱。走了幾日,覓不到三五十文錢,連房錢也不彀。一則腳小難行,二則京中灰大,一腳下去,連鞋幫都陷下去了,提起來時,鞋又掉了,一日走不上幾家,故無多錢。回到下處,坐著煩惱,店家道:“走唱最難覓錢,如今御河橋下新開了個酒館,十分齊整,你不如到那里趕座兒,還多得些錢?!贝卧?,一娘走進城來,徑往御河橋來,迎著北風(fēng),好生寒冷。不一時望見一所酒樓,……
一娘進店來,先對店主道了個萬福,道:“爺,我是個南邊人,略知清曲,敢造寶店,胡亂服侍貴客,望爺抬舉。” ……
店家收拾了四個碟兒,小二拿上酒來,店家走來陪他。一娘奉過店家酒,拿起提琴來,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稱贊不已,連走堂的、燒火的都擠來聽,齊聲喝彩。店家喜他招攬得人來,就管待了中飯。到晚,吃了晚飯,又吃了壺?zé)峋?,才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錢三五錢不等,甚是得濟。
第二十一回“郭侍郎經(jīng)筵叱陳保 魏監(jiān)門獨立撼張差”描寫宴飲時魏進忠操“提琴”伴唱小曲、弦索調(diào)的情形:
進忠職在監(jiān)門,不敢擅離,雖不得出外玩耍,卻也與那些同事的備酒,在班房中賞燈、飲酒、猜拳、行令。飲至更深,進忠道:“咱們這悶酒難吃,來行個令兒,點到飲酒,酒干唱曲,不會唱的吃一大杯,尋人代唱;會唱不唱者,罰飲冷水一大碗,明日再罰東道?!?……
進忠只得站在檐前,唱了幾個小曲。崔文升道:“果然唱得好,小的們說的不差。”
內(nèi)官們是一窩蜂的性子,一個說好,大家都說好。王安便叫小的們拿酒與他吃,隨即廊上擺下一桌齊整酒飯。先同來的個小黃門走上來,邀進忠到廊上,陪他吃了。進忠上去謝了賞,又取提琴過來,唱了套《弦索調(diào)》。陳保大喜道:“你又會《弦索》,唱得甚好。咱有幾個小孩子,明日煩你教導(dǎo)。”
就叫拿坐兒,與他坐了好唱。進忠見他歡喜,又取提琴來,唱一套王西樓所作《閏元宵》。
(2)《紅樓夢》中的“提琴”
《紅樓夢》中芳官清唱昆曲《牡丹亭》第十二出《尋夢》一折時,所用伴奏樂器就有“提琴”。此內(nèi)容只見于庚辰本《石頭記》,第五十四回賈母說:“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提琴至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备奖居衷凇爸弧弊窒掠峙约印耙弊?,“至”字下又旁加“於”字。
《紅樓夢》其他版本沒有“提琴”這一樂器,而有多種異文。如列藏本《石頭記》:“只須用簫合,笙笛別的一概不用”;《夢稿本》:“只須用簫管,笙笛一概不用”;蒙戚序本《石頭記》:“只用簫隨著,笙笛一概不用”;甲辰、程甲本《紅樓夢》:“只用簫合,笙笛余者一概不用”。鄧遂夫校訂此本時認(rèn)為“這句話乃此本獨有之優(yōu)異文字,恐非此本抄手倉促中所能擅改得出的”,并指出“‘至’乃‘與’之形訛”[22]。張玉章亦認(rèn)為原版《紅樓夢》當(dāng)有“提琴”之文,是符合作者創(chuàng)意的獨優(yōu)文句,其他諸本《紅樓夢》擅自刪去“只提琴”,改動此句文字是違背作者創(chuàng)意的,“此均非作者之文筆,純屬臆改。其共同之錯是刪除了伴唱的主要樂器“只提琴與管簫合”之“提琴”[13]。
人們對庚辰本《石頭記》“只提琴至管簫合”之“提琴”有兩種解釋。第一種,認(rèn)為“提琴”是胡琴類樂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為“只要提琴,至于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23]。李慧、孟凡玉、陸嘉明、馮其庸、徐軍根據(jù)紅樓夢研究所的理解,均將其注為“胡琴”[24]周汝昌亦注云“提琴,當(dāng)時所用指拉樂器,即今京胡、二胡等之前身”[25],榮憲賓、孫艾琳注云“這里指一種四根弦的胡琴”[26]。第二種,將“提”解釋為動詞“用”。認(rèn)為“只提琴至管簫合”即只用古琴與管簫合奏“應(yīng)和”[27]。程帆主編的《無障礙閱讀學(xué)生版紅樓夢》將其表述為“只用琴和管簫,笙笛一概不用”[28]。
本文認(rèn)為第一種解釋更為合理,當(dāng)視此“提琴”為名詞,即胡琴類樂器。我們可從庚辰本《石頭記》“只提琴至管簫合”旁加的“要”“於”知之,正文加旁綴,全文應(yīng)為“只要提琴,至于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若依第二種解釋,視“提”為“用”,則“要”“用”二字之義相重復(fù),實為不通。
(3)“十番鼓”中的“提琴”
清人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揚州虹橋歌船“十番鼓”中有使用“提琴”,云“十番鼓者,吹雙笛,用緊膜,其聲最高,謂之悶笛。佐以簫管,管聲如人度曲。三弦緊緩與云鑼相應(yīng),佐以提琴”[29]。
(4)清代其他形制的“提琴”
清代還出現(xiàn)名叫“大提琴”“倍四提琴”的胡琴,在《清朝續(xù)文獻通考》中,“提琴”與“大提琴”“倍四提琴”“板胡”“京胡”“二胡”等并列。
3.近現(xiàn)代民間的“提琴”
明清時期出現(xiàn)的“提琴”,在近現(xiàn)代許多地方戲中都有使用,形制、構(gòu)造不一。流傳在湖北、湖南、四川等省的“梁山調(diào)腔系”(又名“大筒子腔系”)數(shù)十個地方小戲,有許多名變或形變的提琴樂器。四川叫“胖筒筒”、湖南叫“大筒”、鄂西叫“鉤胡”、鄂西北叫“蛤螞嗡”。
“提琴”在今天的流傳主要有“原樣流傳”和“變化流傳”兩種形式,劉東升認(rèn)為“提琴”在今天“并未自行消亡,而是在民間流傳和不斷演化著,它已蕃衍成一系列板胡類樂器,應(yīng)用于繁多的梆子腔樂隊之中”,正是此意。其原樣流傳的代表,即本文所論“崇陽提琴”。近現(xiàn)代名“提琴”的胡琴類樂器,從形制來說基本涵蓋我國弓弦樂器兩大類別,第一個體系為二胡體系,是以蟒蛇皮等皮膜震動為發(fā)音原理的胡琴;第二個體系為板胡體系,是以薄桐木板震動為發(fā)音原理的胡琴。其中以板胡系列提琴最多,二胡體系的提琴很少。所以很多人直接稱“提琴”為“板胡”,如伍國棟在《中國民族音樂》說提琴是江南地區(qū)對板胡的稱呼,板胡“又稱梆胡、秦胡、大弦、瓢胡等;江南地區(qū)還稱‘提琴’”[30]。
在諸多使用提琴的樂種中,存在不再使用、很少使用、繼續(xù)使用、名同實異四種情況。這些名為“提琴”的樂器主要有三個發(fā)展脈絡(luò):其一,屬于明代北方一脈相承流傳下來的,其特征表現(xiàn)為木制琴桿、以蟒蛇皮為琴面、兩弦;其二,屬于明代南方一脈相承流傳下來的,其特征有椰殼或竹筒琴筒、竹制琴桿、木板共鳴箱、兩弦;其三,前兩種變體,特點為用其他材料制作琴筒、四弦。具體見表3。
表3 近現(xiàn)代使用提琴樂種表
目前以“提琴”之名記載于文獻者,最早見于萬歷年間的“提琴南傳”事件,即云間人馮行人從開封周王府帶回江南,人們據(jù)此認(rèn)為“提琴”由此傳入湖廣。圍繞此事件,我們需要討論史料準(zhǔn)確性、“洞庭”所指、“神廟”所指三問題。
1.史料準(zhǔn)確性
這一事件的文獻記載有兩種不同表述,人們大多根據(jù)明末清初毛奇齡《西河詞話》卷二而知:[31]
若提琴則起于明神廟間,有云間馮行人使周王府,賜以樂器,其一即是物也。但當(dāng)時攜歸,不知所用。其制用花梨為干,飾以象齒,而龍其首,有兩弦從龍口中出,腹綴以蛇皮,如三弦,然而較小。其外則別有鬃弦絆曲木,有似張弓。眾昧其名,太倉樂師楊仲修能識古樂器,一見曰:“此提琴也?!比话粗僖?,于是易木以竹,易蛇皮以匏,而音生焉。時昆山魏良甫善為新聲,賞之甚,遂攜之入洞庭,奏一月不輟,而提琴以傳,然究不知為何代樂器。仲修雖識古,亦不能按所始也。考唐宋舊樂器甚夥,然移時即沒,此亦不過唐宋間所造,而獨得盛行,亦屬異事。
清人姚燮《今樂考證》在毛奇齡基礎(chǔ)上說“楊仲修見周藩樂器,因創(chuàng)為提琴”。
與《西河詞話》不同,關(guān)于這一事件亦有另一種版本的論述。明代詩人潘之恒(字景升,號鸞嘯生)在《縣解——為楊仲修提琴作》有如下記述:[32]
云間馮大行使周府,王饋樂器一具,攜以歸。詫客未見。中有二弦,而龍其角,絲自口中出,魚皮腹,木背,干則花梨而象飾之。麗以弓而鬃其弦,若為之挾者,眾瞇其名。馮笑曰:“此名提琴,顧無能摻耳?!币蜓訔钪傩拶p焉。仲修者,婁之審音者也。抑按沉思,手弓若有會。然苦其音弗亮也。曰:“吾將亮之,足令入細(xì)矣?!庇谑且埥且蕴礊橹F,易魚腹以桐;干以篠。而直其弦,弦半緡;顧無為之背,案有飲瓢椰也。合之中式,制遂成。而試摻之,音中宮商,乃律以小令度曲,其聲鏘鏘璆璆,若戛金玉。仲修喜曰:“亮矣?!蔽嵫浼?xì)聽,微而弗熒,指捷而弗滯,理于棼而弗紊也。持以協(xié)管,管調(diào);以引簫,簫泥;以和肉,則融融然。邀魏良輔之徒,相與合奏于洞庭之波。
潘之恒與毛奇齡之說有四處不同。其一,馮行人從周王府帶回多少樂器?毛奇齡認(rèn)為有多件,提琴只是其中之一,而潘之恒認(rèn)為只帶回提琴一件;其二,琴面材質(zhì)是什么?毛奇齡認(rèn)為是蛇皮,而潘之恒認(rèn)為是魚皮;其三,誰識此器之名?毛奇齡認(rèn)為是楊仲修,而潘之恒認(rèn)為是馮行人;其四,楊仲修改良提琴的琴面材質(zhì)是什么?毛奇齡認(rèn)為是匏,而潘之恒認(rèn)為是桐木板。
針對兩種不同記載,本文認(rèn)為潘說更為合理。應(yīng)當(dāng)是馮行人從周王府得到提琴,并知道其名字。其一,潘之恒是楊仲修同時代人,其記載更為可信。楊仲修為嘉靖(1522-1566)、隆慶(1567-1572)年間人士,而潘之恒約生活于1536—1621年間。其二,縱使當(dāng)時馮行人不認(rèn)識此樂器,但當(dāng)周王府賜給馮行人樂器時應(yīng)該會告訴他樂器之名,或者馮行人面對陌生樂器時肯定會詢問其名字,不可能說雙方在授受時不討論樂器名字。
2.“洞庭”所指
《西河詞話》和《今樂考證》載“攜之入洞庭”,潘之恒《縣解》載“相與合奏于洞庭之波”,此兩處“洞庭”是何所指?人們有兩湖地區(qū)的洞庭湖及蘇州洞庭山兩種認(rèn)識。
第一種認(rèn)識,稱其為兩湖地區(qū)“洞庭湖”者,如楊瑞慶、甘萬明、吳梅芳、胡南、李敬民等人持此說。楊瑞慶認(rèn)為魏良輔曾到洞庭湖之畔的常德演出昆山腔,并杜撰其詳細(xì)過程,說“魏良輔接受了洞庭人的邀請,來到了遙遠(yuǎn)的常德。洞庭湖位于湖南省北部,是中國的第三大湖。湖旁有個名聞遐邇的桃花源,那里也流行昆山腔,不過帶有濃厚的湖南特色,就是演變成后來的‘湘昆’。魏良輔這次欣然應(yīng)邀的原因,除了抓住機會宣傳昆山腔外,還想借此機會帶張野塘和小琴一起外出旅游,彌補多年來對他們關(guān)照不周的缺憾”,“魏良輔的洞庭之行,把正宗的昆韻傳播到了千里之外”[33]。甘萬明、吳梅芳雖沒有直接釋“洞庭”為“洞庭湖”,但說“提琴戲源于岳陽花鼓戲”,“綜上述史料記載,提琴自‘?dāng)y入洞庭’后,是否發(fā)展成為花鼓戲,這里不去研究。但提琴以傳的情況可見一斑”[1],其意思已經(jīng)認(rèn)為是提琴傳入洞庭湖流域的岳陽等地,縱沒有形成花鼓戲,但至少提琴這一樂器已經(jīng)傳入湖南。胡南、李敬民也有此誤解,說“魏良輔改昆山腔于萬歷末年就已傳入湖南,其提琴隨洞庭并與湖南岳陽當(dāng)?shù)氐拿耖g戲曲音樂(湘昆)結(jié)合、發(fā)展,向鄰省擴散與流布”,最終提出“湖南大筒類胡琴是經(jīng)由江蘇太倉提琴經(jīng)洞庭傳入岳陽,其后向湖北等省市地方戲曲傳播”的觀點[34]。
關(guān)于明代傳入洞庭湖流域的“提琴”與當(dāng)今鄂南湘北的“提琴”是否指一物,甘萬明說“《今樂考證》中記載的提琴也與現(xiàn)今提琴戲藝人自制的樂器提琴基本吻合”,甘萬明認(rèn)為鄂南提琴實源于明代,但他在后文似乎又否定此說,認(rèn)為鄂南“提琴”是清代藝人自創(chuàng)樂器,岳陽花鼓戲“流入崇陽后,因經(jīng)濟困難,其主奏樂器難以解決,于是,藝人們便摸索著仿制了一種稈短筒長,琴軸似板胡,琴筒似京胡,琴軸琴桿為木質(zhì),大多為梨木,琴筒為竹質(zhì),琴軸分別裝在琴桿兩邊,琴弦通過琴枕往上拉,沒有千斤,琴筒上蒙有蛇皮,琴弓與二胡一樣,下部的琴筒如同湖南的大筒,其音色粗獷,略帶沙音,共鳴比較強,俗稱‘嗡琴’”[1]。
第二種認(rèn)識,稱其為“洞庭山”者,如傅雪漪[35]、曾永義、蘇子裕、《中國戲曲志·北京卷》等[36]。曾永義稱此洞庭為“太湖”[37],即太湖的洞庭山。蘇子裕也說:“此洞庭,非湖南省之洞庭湖,而是蘇州太湖之東洞庭山”[38]。
本文贊同第二種說法,即魏良輔帶著提琴在蘇州附近太湖洞庭山等地演奏、傳唱。洞庭山位于江蘇省蘇州市西南部,太湖東南部,是東洞庭山、西洞庭山兩地統(tǒng)稱,俗稱東山、西山。明《姑蘇志》“洞庭山,在太湖中。一名包山,以四面水包之,故名”便指西洞庭山。元代畫家趙孟頫的絹本設(shè)色畫《洞庭東山圖》描繪的便是太湖邊洞庭東山秀美之景?!抖惹氈份d魏良輔“流寓婁東鹿城之間”,即蘇州、昆山一帶,洞庭山正好在此之間,說明魏良輔經(jīng)常在洞庭山地區(qū)演戲。
蘇州地區(qū)的商品經(jīng)濟,在明代便有很快發(fā)展。洞庭山商人在全國都很有名,稱為“洞庭商人”[39]。洞庭山地區(qū)富豪甚多,戲樂活動豐富。明代萬歷十九年辛卯(1591),高濂傳奇《玉簪記》曾在洞庭東山演出,“許氏設(shè)酒相款,作戲。《玉簪》陳妙常甚佳”[40]。明末清初詩人、戲劇家顧彩在《髯樵傳》記載吳縣洞庭山鄉(xiāng)髯樵看戲時毆秦檜故事,又如《水窗春囈》卷下記載清代洞庭山富豪席氏、陶氏兩家奢侈的戲曲演出故事,均說明洞庭山一帶演戲盛況。
3.“神廟”所指
《西河詞話》《今樂考證》所載“神廟”為神宗之廟的簡稱,即明代第十三位皇帝神宗朱翊鈞時期,故“神廟間”即萬歷年間。
今有多人不解“神廟”之義而對此做出誤讀,如《河南文化藝術(shù)年鑒》以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寺廟,并據(jù)此認(rèn)為提琴被束之高閣而不用,云“周王府將樂器束之于神廟之中輕易不用”,以此“可看出在嘉靖年間北曲在河南就已衰落”[41]。又如胡南、李敬民說:“明代提琴最早應(yīng)用于廟宇中,其地位可見一斑”[23]。凡此,皆誤解“神廟”之義。
綜上所述,胡琴類樂器主要始于唐代,共出現(xiàn)“胡琴”“奚琴”“嵇琴”“稽琴”“提琴”等名稱。在這些名稱更迭過程中,也伴隨著胡琴類樂器構(gòu)造、性能的不斷完善,但這些形制變遷并不影響這些樂器的連貫性、一體性。
同一樂器之所以出現(xiàn)這么多異名,有多種原因。其一是同音字通假,這在古代文字、古文獻中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其二是政治、民族、避禍等原因。奚姓改為嵇姓,便是為了避禍。隨著這一更改,“奚琴”隨之又名為“嵇琴”。在明代“去胡”背景下,胡琴類樂器不再使用任何帶有少數(shù)民族因素的名稱(如“奚琴”“胡琴”),而另造一個同音可通假的新名字“提琴”。
崇陽提琴的命名,并非如當(dāng)?shù)厝怂f用手提著演奏或行走,而是和文字、音韻有關(guān)?!稗伞薄盎薄帮薄疤帷弊x音相近,可通假,因此“奚琴”“稽琴”“嵇琴”“提琴”實為一物?!稗汕佟笔瞧渥钤?、本初的名字,“嵇琴”“稽琴”“提琴”是后來傳播過程中衍生出來的名字。
崇陽提琴的傳播路徑,經(jīng)歷“北方—河南開封—江南—鄂南”這一路線。人們在記述提琴發(fā)展史時,一般都會追溯到清代毛奇齡《西河詞話》,而忽略更早、更客觀的文獻,即明代潘之恒《縣解——為楊仲修提琴作》。明神宗萬歷年間(即神廟間),馮行人將提琴從河南開封帶到江南,楊仲修、張野塘等改變其形制,后由魏良輔帶到太湖流域洞庭山一帶演出,而不是湖湘的洞庭湖。提琴隨著魏良輔昆山腔的流行,傳播到包括鄂南在內(nèi)的南方各地。
名“提琴”的胡琴并非僅被鄂南地方戲所使用,并不是僅經(jīng)歷從江南到鄂南的傳播,而是在近現(xiàn)代許多地方的民間音樂中都有使用。提琴既可以和其他器樂合奏,也可以用于民歌、說唱音樂、戲曲伴奏。近現(xiàn)代名“提琴”的胡琴樂器,從形制來說基本涵蓋我國弓弦樂器二胡、板胡兩大體系。從弦軸樣式來說,提琴類胡琴分為弦軸分置兩側(cè)和并列后置兩種類型,前者屬于傳統(tǒng)提琴樣式,后者屬于大筒類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