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敬東
曹禺的《雷雨》是中國話劇藝術由發(fā)展走向成熟的標志,普通高中教科書必修下冊節(jié)選了《雷雨》第二幕的片段,劇中周樸園的一句臺詞“不要打人”,言近旨遠,意蘊豐富。若是沒吃透文本,人們往往會產(chǎn)生誤解與困惑,覺得周樸園這人還是蠻有同情心的,不是很殘忍。
前不久,我聽了一堂《雷雨》的名師示范課。分析人物形象時,授課教師不斷地誘導學生,意欲學生得出周樸園“殘忍”時,有個女生卻提到了周樸園“不要打人”這句話,可說著說著,她又自覺有些矛盾,無法自圓其說了,“因為看這句話,覺得周樸園還是有點同情心的,并不是那么殘忍”。
這是教師與學生都未想到的。聽課的老師卻精神一振,人也立馬坐直了,很顯然都想看看授課教師是如何處理這個意外的“枝節(jié)”。不想,授課教師竟以“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語帶過,不作分析,隨后就轉入下一個授課環(huán)節(jié)去了。
于是我就想,授課教師備課時應該是沒有留意到這句話,或是看到了卻沒有放心上,也就無法作出合理的點評,故而既不說學生的觀點對,也不說學生的觀點錯,只好用一句“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含糊帶過。學生課上有了困惑,若教師不能為其析疑解惑,這示范課就遠不能成為“示范”了。學生的回答,臺上教師一時無法評定對錯,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如此草率的處置,哪怕是讓學生課下去探討去爭論,也遠比如此含糊帶過要得體得多。那個女生可能會認為周樸園還是有同情心的,不是很殘忍,因為老師沒反駁她這個觀點呀。
對文本研究比較深入的教師,甚至就可以放下原有的課堂設計,緊緊抓住這個“枝節(jié)”,一樣也可以完成對周樸園這個人物形象的分析。當然,這只是個理想的境界。
倘若要消除這個學生的困惑,我們首先就必須回到這句臺詞出現(xiàn)的具體語境:
魯大海(對仆人)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放開我。我要說,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個小工,每一個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塊錢!姓周的,你發(fā)的是絕子絕孫的昧心財!你現(xiàn)在還——
周萍 (忍不住氣,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兩個嘴巴)你這種混帳東西!
魯大海立刻要還手,但是被周宅的仆人們拉住。
周萍 打他!
魯大海 (向周萍高聲)你,你?。ㄕR,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頭流血。侍萍哭喊著護大海)
周樸園 (厲聲)不要打人!
仆人們停止打大海,仍拉著大海。
魯大海 (掙扎)放開我,你們這一群強盜!
周萍 (向仆人們)把他拉下去。
回到語境,我們發(fā)現(xiàn)魯大海在周樸園的客廳里曾連續(xù)兩次被打:
第一次,周萍動手打魯大海兩個嘴巴時,作者沒有寫周樸園的反應,我們自然可以視為周樸園無動于衷,沒有反應,或是有反應而沒有外露出來。從后文看,周樸園其實還是有態(tài)度的。什么態(tài)度呢?當眾人離開后,周樸園就說了周萍一句——“你太莽撞了”,即說他遇事不穩(wěn)重不沉穩(wěn)。這與魯大海第二次被打時他的態(tài)度相比,可謂是蜻蜓點水,輕輕拂過,不露痕跡。
第二次,當仆人一起毆打魯大海,侍萍哭喊著護大海時,周樸園的態(tài)度就外露了,是“厲聲”說“不要打人”。這就耐人尋味了:魯大海前后兩次被打,為何周樸園的態(tài)度如此截然不同呢?
魯大海兩次被打,周樸園態(tài)度迥異,首先是因為動手者的身份不同。第一次的“動手者”是周樸園的大兒子周萍,第二次則是周家的仆人。有人或許會問:這有區(qū)別嗎?當然有區(qū)別了,因為被打者——魯大?!纳矸莺芴厥狻t敶蠛J鞘裁瓷矸菽??讓我們回過頭去看看魯大海的身份吧:
周樸園 那雙方面都好。再有,我要問你的,你自己帶走的兒子在哪兒?
魯侍萍 他在你的礦上做工。
周樸園 我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
魯侍萍 就在門房等著見你呢。
周樸園 什么?魯大海?他!我的兒子?
魯侍萍 他的腳趾頭因為你的不小心,現(xiàn)在還是少一個的。
周樸園 (冷笑)這么說,我自己的骨肉在礦上鼓勵罷工,反對我!
魯侍萍 他跟你現(xiàn)在完完全全是兩樣的人。
周樸園 (沉靜)他還是我的兒子。
從上述侍萍與周樸園兩人的對話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是周樸園主動提到魯大海的:“再有,我要問你的,你自己帶走的兒子在哪兒?”這說明什么呢?至少說明了周樸園到底還是牽掛著這個近三十年未見的兒子的,這次遇到侍萍了,就追問了兒子的下落;若是不牽掛,周樸園就不會主動發(fā)問了。這一點,我們必須明白。
當侍萍說:“他跟你現(xiàn)在完完全全是兩樣的人?!敝軜銏@卻回了一句:“他還是我的兒子?!被卮饡r,態(tài)度是“沉靜”的,即不是一時沖動下說的話。這七個字,字字千鈞,分量重得很。也就是說,不管對方怎么想怎么做,在周樸園的眼里心中,魯大海依然還是他的兒子。這七個字,傳遞的應該就是這個信息。(周沖為救四鳳而觸電死亡后,周樸園還讓人去把魯大海追回來,說“我丟了一個兒子,不能再丟第二個了”。)
既然周樸園視魯大海為自己的兒子,那魯大海被家里的仆人毆打時,周樸園自然就不能坐視不管。在周樸園看來,周萍動手打魯大海,那是哥哥在教訓弟弟,無可厚非;但仆人不能——仆人豈能動手打我周樸園的兒子?至少,他潛意識里會這么想。也就是說,周樸園的等級意識很濃厚,他曾對周萍說“這屋子不要底下人隨便進來”,還自詡“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在這里,“秩序”一詞,應該是“等級”的變身。注重等級,講究秩序,是周樸園的一大特點。換句話說,即周樸園的封建等級意識根深蒂固。正是如此意識作祟,周樸園看到仆人動手打魯大海時,才會厲聲說:“不要打人?!倍坏敶蠛M{到了他周家的利益,周樸園的冷酷與自私的一面就又浮出了水面——他將魯大海開除了。這一點,就如同他當年拋棄了侍萍母子一樣。
由此可以看出,在周樸園那里,“利”永遠大于“情”,過去是這樣,今天是這樣,今后依然還是這樣。這就是他永遠不變的資本家的本性。
周樸園后期對蘩漪沒有丁點感情,不僅沒有感情,還很厭惡她。蘩漪一再請求周萍留下來,要么就帶她一道遠走高飛,可周萍一口回絕了她。那時,蘩漪曾這樣對周萍說:
(她轉向他,哭聲,失望地說著)哦,萍,好了。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從來不肯對人這樣低聲下氣說話,現(xiàn)在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訴出)今天這一天我受的罪過你都看見了,這樣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厭惡我,你的父親;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細,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瘋子,萍!
這當中最關鍵的一句話是,“他厭惡我,你的父親;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細,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瘋子?!币簿褪钦f,周樸園的罪惡史與發(fā)家史,蘩漪知道得最多,偏偏她又不愿與之同流合污。他們不是一路人!明白了這點以后,我們才能明白為什么周樸園總是說她有病,要看醫(yī)生,要吃藥。也正是因為對蘩漪的厭惡,才會使周樸園更加懷念當年的侍萍;厭惡蘩漪的程度越深,懷念侍萍的程度也就越深。就如同蹺蹺板,一頭越低,另一頭則越高。蘩漪與侍萍,就是這蹺蹺板的兩極。
周樸園曾對侍萍說:
你靜一靜。把腦子放清醒點。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么?你看這些家具都是你從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我總是留著,為著紀念你。
客觀一想,周樸園所說的這些并非都是假話,還是含有一些真實的成分的,至于多少是真實,那就是另一個話題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周樸園一人待在客廳里時,手里拿的還是侍萍當年的相片。這在第四幕中很是常見,如:
“外面閃電,停,走到右邊柜前,按鈴。無意中又望見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鏡看。”
“仆人由中門下。樸園站起來,在廳中來回沉悶地踱著,又停在右邊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開了中間的燈?!?/p>
“樸園失望地看著他兒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照片,寂寞地呆望著四周。”
由此可見,當年周樸園和侍萍應該是兩情相悅的,至少我們可以這樣說,他們曾有過兩情相悅的美好時光。要想知道周樸園與侍萍當年的關系,其實看看眼前的周萍與四鳳的關系,我們就可以明白個大概。
故而,當眾仆人合力毆打魯大海,侍萍哭喊著護衛(wèi)時,周樸園就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時,他厲聲說不要打人!才合乎情理,再加上被打者終是他周樸園的兒子,其身上還流著他的血。此時,若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那才不合情理。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偽善之人。
在第一幕即將落幕的時候,周樸園曾對兒子周萍說了這么一段話:
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
不了解周家內(nèi)幕的人,聽了這話還真是羨慕。而知道內(nèi)幕者,誰不知道周樸園是滿嘴的謊言呢?周樸園和蘩漪,連貌合神離的“貌合”都談不上,丈夫說妻子有病,視其為怪物,是瘋子;妻子則視丈夫為“閻王”,視周公館為“監(jiān)獄”:
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神經(jīng)上沒有一點病。你們不要以為我說胡話。(揩眼淚,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這個死地方,監(jiān)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閻王十八年了……
蘩漪,隨即還痛罵周萍同他的父親一樣的“虛偽”:
(報復地)你現(xiàn)在也學會你的父親了,你這虛偽的東西,你記著,是你才欺騙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騙我,是你才欺騙了你的父親!
最為諷刺的是,周樸園居然能毫不臉紅地對周萍說出如下的話語:
(尊重地)不要以為你跟四鳳同母,覺得臉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倫天性。
拋妻棄子,忘了人倫天性的,恰恰是他周樸園??伤麉s偏偏能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人倫天性。這就是典型的偽善之人。這種人,最會偽裝,也最懂得體面,還是蘩漪說得一針見血:
我在這樣的體面家庭已經(jīng)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惡,我聽過,我見過,我做過。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任。不像你們的祖父,叔祖,同你們的好父親,偷偷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禍移在人身上,外面還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會上的好人物。
現(xiàn)如今在自己的客廳里,發(fā)生動手打人這種有辱斯文、有傷體面的舉動,偽善之人周樸園當然會有所表現(xiàn),其表現(xiàn)就是四字“不要打人”,“厲聲”則是體現(xiàn)他的威嚴與一家之主的地位。
總之,分析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時,不但要緊扣文本,還要吃透文本,做到局部與整體相結合,瞻前顧后,相互參照。否則,便會陷入一葉障目、斷章取義的誤區(qū)。就課文《雷雨》而言,授課教師不但要吃透教材,還要通讀整個劇本,做到胸有全“劇”,心有全“人”,這樣以后,才有可能見招拆招,替學生析疑解惑,分析透徹。與此同時,我們還應該樹立多面觀的意識,譬如周樸園,他既有殘忍自私的一面,也有其溫情人性的一面,當然,還有他偽善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