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琳
(北京外國語大學 高級翻譯學院,北京 100089)
乾卦是《周易》之中至關重要的首卦,此卦中的“六龍”在多維度闡發(fā)下具有多樣哲思啟示。其釋義眾說紛紜,學界已從眾多視角展開分析,展現出具有多層涵義的變化歷程,在易學、儒學、道家思想、西方哲學、天文科學、歷史學、管理學[1]88、文學[2]83等多個視域下,“六龍”既是動靜變化發(fā)展循環(huán)的過程[3]112、陰陽強弱轉換交替的過程[4]19-20、非“唯進步論”的歷史辯證發(fā)展過程[5]46,也是人生從初出茅廬到事業(yè)有成的“成功之路”[6]44、廉政官員成長之路[7]57、帝王勵精圖治治國理政之路[8]49、孔子一生治學從孩童成長為一代哲人之路[9]123、實現“中正”之龍德[10]49與君子之品格[11]15的動態(tài)平衡之路,還是濃縮為“六龍季歷”的“蒼龍星”天象變化過程[12]28與先祖記“蛇”為“龍”的日常生活過程[13]118,又是管理者生命周期的六大階段[14]71,尤其“亢龍有悔”這一階段對領導者具有重要警示作用[15]94。
正如卡爾維諾所言,經典“永遠不會完結它所要述說的東西”[16]56?!吨芤住返慕庾x是開放的,包含無限可能[17]81。除卻以上種種歷程,筆者認為,“六龍”的發(fā)展歷程或也蘊含文學意義,象征著小說文學中人物成長轉變的歷程,與西方“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的人物成長范式有相通之外,也有差異。本研究擬從比較易學研究的視角切入[18]72,探討乾卦“六龍”與成長小說中人物發(fā)展歷程上的異同,展現乾卦哲學與西方文學體裁的對話,揭示《周易》乾卦龍文化的文學意義。
乾卦文列出六種狀態(tài)下的龍,分別象征著人物成長的六大階段,人物隨時而變。
在“潛”龍階段,“初陽在下,未可施用”[19]35。在成長小說中,最初的小說人物往往籍籍無名,仍“潛”藏于地下,處于成長初期,雖有抱負卻無從施展,即便努力也沒有成果。該句據考并非隱居避世之含義[20]63,乃需要默默汲取營養(yǎng),保持兢兢業(yè)業(yè)。這一階段處于陽位,雖然無名,但正因少有外界關注干擾神思,而能夠潛心積累能量,屬有利因素。
到“見”龍階段,小說人物經過前期努力初露頭角,“出潛離隱,澤及于物”[19]37,實現從無到有,達成部分成就,在機緣巧合下取得初步成功。此階段屬陰位,外界帶來潛在干擾因素。
再到“惕”龍階段,小說人物則開始考慮維持地位,相較以往更為刻苦,呈“終日乾乾”,且更為謹慎,呈現“夕惕若”的狀態(tài),保持“憂懼”,則能夠沒有差錯,把握住這一陽位。
到了“躍”龍階段,人物已經形成較為穩(wěn)健成熟的性格品質,能夠“或躍在淵”而沒有差錯,即對環(huán)境帶來的挑戰(zhàn)或機遇能夠沉穩(wěn)應對。根據《文言傳》,此時盡管“進退無恒”,但保持“進德修業(yè)”,便能夠在這一陰位穩(wěn)妥無咎。
再到“飛”龍階段,人物達成較高成就,對世人有益,成為社會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此時“圣人作而萬物睹”,人物具有許多追隨者,且“云從龍、風從虎”,人物伴有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助于進一步成長。
而到“亢”龍階段,德不配位,招致災禍。盡管人物取得成就,但若自滿而狂妄,能力無法與高位相匹配,“貴而無位”,則會受到懲戒,或從高位墜落,或因能力不足而釀成大禍,終究“有悔”。又或從非線性的循環(huán)來解讀“亢”,正如“月有陰晴圓缺”,人們在代際傳承之中,在自身中實現著從“潛”到“亢”的交替,逝去的一代總會將其精神傳遞給新生的一代。超脫個人的單一視角,不局限于單個文本,而從人類視角俯瞰,從互文結構出發(fā)探討,眾多成長小說中的人物可解讀為“群龍”,并無上下層級之分,而是為同一目標奮斗不息。從這一角度而言,“六龍”實則為文學解讀開啟了互文可能。
以下以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為例闡述其與“六龍”對應的成長歷程。小說伊始,郭靖天資愚鈍、無所建樹,但忠厚愛國之心已經極為堅定,處于“潛”龍階段。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郭靖在哲別的教導下走入“見”龍階段,以箭技小有名望。此后郭靖南下中原過程中過關斬將,一路應對完顏洪烈、歐陽鋒等對手,多次化危為機,進入“惕”龍與“躍”龍階段。在華山論劍后,郭靖與志同道合的黃蓉一同鎮(zhèn)守南宋邊境,成為百姓信賴的將領,進入“飛”龍階段。直至最后無法帶領將士抵御外族攻擊,不敵蒙古入侵而戰(zhàn)死,進入“亢”龍階段。進一步而言,在金庸小說世界中,此后仍有眾多郭靖精神的追隨者,身體力行實現著衛(wèi)國大義,呈現“群龍”狀態(tài)。
成長小說這一德國小說題材通常以《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為典范[21]15,其核心特點在于描述人物在與世界的交互作用下的成長過程[22]73。在傳統(tǒng)成長小說的范式中,人物往往懷揣著對社會規(guī)范的反叛,卻終究在壓力下不得不與外部世界和解,逐漸“長大成人”,人物在心境性格上發(fā)生本質變化[23]58。隨著成長小說的發(fā)展,已無法以單一范式結構囊括各類成長小說[24]233。本研究暫以傳統(tǒng)范式展開比較分析,因為它是后繼范式的根基。正如西方的“龍”往往是邪惡的象征,代表著兇狠憎惡,西方成長小說中人物的成長軌跡往往呈現尼采之名言所述,即“屠龍的少年終成惡龍”。小說人物在初始階段往往反抗社會,嘗試屠殺眼中的“惡龍”,然而發(fā)展至小說尾聲,卻終究成為自己眼中曾經的“惡龍”,化為社會的一部分。
成長小說的范式并不僅見于西方文學中歌德等作家的經典作品,中國文學中也有成長小說這種文學類型[25]80。例如眾多學者從成長小說視野對魯迅的《狂人日記》展開分析[26]81,認為它展現出“反叛—掙扎—成長—和解”的結構,這一線索最終指向狂人的社會化,呈現出成長小說的核心特征。《駱駝祥子》則呈現出反成長小說范式[27]58,祥子在開始是一個充滿理想而勤勞的青年,卻在社會的影響下逐漸墮落,掙扎無果后終于被社會同化為一個猶如行尸走肉而與其他車夫無異的“油條”。
在“六龍”與成長小說的人物成長歷程之中,變化的存在是共通的。如表1所示,二者都并不囿于人物“臉譜式”的刻畫,而是深入人物的動態(tài)變化,呈現出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對人物的主體性予以充分認同[28]61?!傲垺笔降某砷L之路是辯證發(fā)展的非線性過程,成長小說的范式也體現出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動態(tài)交互,超越對人物的靜態(tài)認識。
表1 《乾》卦六龍與成長小說的結構范式對比
“六龍”歷程與成長小說中人物的成長模式主要在變化性質、軌跡和粒度三方面有所差異。前者變化往往圍繞著某一核心,而后者變化往往是本質性的。乾卦“六龍”指向的成長歷程往往具有一貫的線索,即人物自始至終的改變發(fā)生于外在的物質層面,核心本質少有變化。而成長小說中人物的變化則不一定如此,有的成長小說里人物的改變多發(fā)生于內在的精神層面,呈根本性蛻變?!渡涞裼⑿蹅鳌分泄妇覉髧乃枷氩⒉辉诤笃谕蝗晦D變出現,而是一直印刻在郭靖的思想之中。但《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與《駱駝祥子》中的祥子對社會的認知和態(tài)度呈現根本性轉變,二者都在或高或低的層面融入其曾鄙薄厭惡的社會。
“六龍”成長歷程呈現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圓形或稱為螺旋狀上升發(fā)展,而成長小說則基本呈單一線狀?!傲垺睔v程后是“群龍”,開啟了人類作為整體的循環(huán)可能。例如《射雕英雄傳》的郭靖之后,還能夠延展時空,看到金庸世界射雕三部曲的楊過、張無忌等人形成“群龍”,繼承著保家衛(wèi)國的龍德。而成長小說則往往呈現個人在社會作用下的單向線性變化過程。例如祥子的人生終于“泯然眾人”,卻少有延續(xù)性、開放性的敘述。
乾卦“六龍”的人物變化描述更多元、細致而豐富。六爻各有陰陽,事物演變在陰陽位間轉換:看似無為的初九位實則處于有利陽位,看似巔峰的上九位實則“陽極于上”;各階段特點鮮明:“潛”龍韜光養(yǎng)晦,“見”龍初出茅廬,“惕”龍兢兢業(yè)業(yè),“躍”龍沉著穩(wěn)定,“飛”龍平步青云,“亢”龍陽盛轉衰,龍德貫穿其中。成長小說的范式結構盡管較為多變,但人物整體變化并不脫離“對立—掙扎—和解”這三大階段。
例如,若以成長小說的范式解讀“六龍”式成長過程,則《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成長過程更傾向于本質主義化、單一線性化及結構扁平化。郭靖的成長更多聚焦于其在磨練中,從懵懂無知的少年,轉向滿腔家國情懷的國之大俠,呈現逐漸社會化的過程,在本質上出現“入世”轉變。線性化與扁平化體現在郭靖經歷的許多進退徘徊或有簡化可能,郭靖的原生環(huán)境與家國情懷間呈現碰撞,而郭靖的猶豫掙扎可能便無法以“惕”與“躍”進行闡釋,而多被解讀為社會化的必要過程。
若再以“六龍”解讀既往多被目為成長小說的《狂人日記》,能夠發(fā)現小說新的一面??袢擞谄脖磉_出“救救孩子”的愿望,希望將社會下一代培養(yǎng)為真人,正是看到了“群龍”的可能,超越代際看到了不再“人吃人”的希望。同理,《駱駝祥子》中的祥子在“見”龍階段擁有了自己心愛的包車,眼前似是一片光明,卻終究毀于“亢”龍階段,因其無法抵御世俗欲望的侵蝕,最終在其中沉淪。由此,可以看到“六龍”的闡釋潛力,其用于成長小說解讀時,能夠挖掘出潛藏的成長階段,將文本中的空白點連接起來,形成完整圖式。
本文提出一種解讀乾卦文學意義的可能。展望未來,“六龍”模式對于人物成長的刻畫可望延伸至創(chuàng)作實踐,細化深化成長小說的內涵意蘊,有助于擺脫德國成長小說中心的藩籬,形成更貼合中國本土成長小說的理論闡釋,進一步在文學世界發(fā)揚龍文化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