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璇 馬金龍
[摘? 要] 蘇童筆下的人物多是邊緣化的女性形象,作家把她們寫到極致,看不到完全正面的形象。冷酷圓滑、大膽熱烈、陰郁悲涼……這些是《妻妾成群》中女性形象的典型特征,代表著鮮活的個體生命。蘇童以獨特的視角深入探索人物悲劇命運產(chǎn)生的根源,既體現(xiàn)出他對女性特質的細膩描繪、對命運的深入思考,也展現(xiàn)了蘇童對人性的深度挖掘,使我們看到陳腐文化和情欲物欲傾軋下的人性扭曲。可以說,蘇童的小說充滿對人性的觀照。
[關鍵詞] 《妻妾成群》? 蘇童? 女性形象? 人性觀照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4-0076-04
《妻妾成群》通過女大學生頌蓮因家族衰敗而被迫成為陳府四姨太的親身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一個看似平常卻深具傳統(tǒng)色彩的故事,為讀者呈現(xiàn)出“女人”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分類——渴望得寵的女人、失寵的女人、出軌的女人、被馴服的女人,并形象化地展示了女性如藤蔓般依靠男人的既定宿命[1]。她們?yōu)闋帄Z生存的土壤而進行你死我活的斗爭,健全的人格被扭曲成算計、發(fā)瘋、陰暗、奉承的墮落姿態(tài),心甘情愿成為男性的奴仆或死在成為奴仆的路上。殘酷人性和悲劇宿命的個性化演繹,著重的心理描寫、流動性意象詩學,表達了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關切,把女性身上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人性的美與丑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一、風情各異的女性
蘇童以其獨特的筆法,成功塑造了一系列與傳統(tǒng)女性迥異的另類形象,深入探討了不同時代背景下這些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與命運軌跡。如《紅粉》中身處解放與淪落邊緣的秋儀,《黃雀記》中市儈、虛榮,猶如行尸走肉的仙女以及《妻妾成群》中被囚于陳宅的四位姨太太。相同的是,她們都是悲劇的締造者和命運的祭奠者;不同的是,處在各自環(huán)境立場生成的這些女性形象,呈現(xiàn)出獨特的美學特征。
1.個體生命的激揚
如果用四季來映射《妻妾成群》中的四位姨太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她們代表著除春季外的每一種季節(jié)。頌蓮和梅珊猶如熱烈之夏,卓云則像陰郁之秋,帶著一絲悲涼和深沉,而毓如則如蕭瑟之冬,顯露出冷漠和清高[2]。盡管她們最終都成為封建男權家庭制的陪葬品,但鮮活有別的形象可謂深入人心。迂腐的封建家庭制度吞噬了大太太毓如的容顏,這種“吃人”的制度逼她成為“活佛”。性欲、寵幸,這些封建女性趨之若鶩的東西早已覆水東流,聊以慰藉的只有正妻這個被架空的名分和顯示地位的一雙兒女;二太太卓云是封建制度下女性生存最適應、最完美的產(chǎn)物。她表面上唯唯諾諾,逆來順受,在這死灰般冷寂的家庭中竭力保持僅有的生存價值——不斷取悅陳佐千,但內(nèi)心卻陰險歹毒、狡詐多端,為了在復雜的家族爭斗中取得立足之地,她不惜算計頌蓮,揭發(fā)梅珊,以鏟除競爭對手。這個人物形象陰郁深沉,又充斥著心酸和無奈,可恨也可憐;三太太梅珊是小說中最具有反抗意識、不囿于專制和禮法的女性,盡管她沒有受過新式思想的熏陶,但她明白在這樣一個封建家庭中,一味地算計和奉承未必有好的結局,她懂得堅持自我、明哲保身,敢于追求自身的欲望和愛情,最后香消玉殞;小說女主人公頌蓮是陳宅里為數(shù)不多受過“五四”思想影響的新青年。初入陳宅時,她不施脂粉,如一株木棉純凈脫俗。雖然棉花具有最純潔、最溫柔的特質,但它也最容易遭受污染而變形。頌蓮很快沉溺于欲望和物質的漩渦中,喪失了原本的斗志和反抗精神,她漸漸妥協(xié)于陳佐千小妾這一身份,在看到梅姍因偷情被處死的悲劇現(xiàn)場后發(fā)了瘋。最終,她被封建家庭所遺棄,璀璨的生命在沉寂而腐朽的老宅中消逝。
在某種程度上,梅珊和頌蓮都對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和周遭環(huán)境極為不滿,兩個人的解決方式卻截然相反,梅珊不甘于任人擺布,以一己之力毅然向男權社會發(fā)起了挑戰(zhàn),通過對女性身體的自主選擇,打破了男權制度對女性的控制和剝奪。她的這一舉動,無疑是對男權社會的巨大沖擊。而頌蓮在封建大染缸的浸染中,未能保持本質。在頌蓮以極端殘忍的方式逼死雁兒后,她對自己產(chǎn)生了深刻的質疑。作者這樣寫她的夢境:“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一半看不見了,它被靜靜地抹去,也許這就是一場不徹底的死亡。頌蓮想我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讓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里?”[3]這些滲透著絕望、折磨的情緒濃得化不開,她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了封建舊式女性的凡塵,萬念俱灰。
2.獨特的女性特征
初讀小說時,讀者會被文章中女性的名字吸引,毓如、卓云、梅珊、頌蓮……讀起來讓人很愉悅。名字是代表一個人的符號,凝結著一個人的情、意、志,通過名字可以看出作者對刻畫女性個性特征的嚴謹認真。蘇童是關愛女性的,他能準確把握女性的美與丑、強項與弱點,回避宏大的主題和題材,專注于描繪邊緣化女性群體,如妓女、小妾,揭示她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個體生命感受。她們所展現(xiàn)出的精神特質與正統(tǒng)文學所崇尚的氣質形成鮮明對比:陰暗、低沉、卑瑣、陰柔和絕望。這種精神面貌使得蘇童的女性小說彌漫著一種陰郁的氛圍。這些女性仿佛生來如此,無法融入時代的洪流,內(nèi)心深處充滿壓抑和恐懼。但蘇童塑造女性形象,努力擺脫性別視角,將女性的美與丑放在平等的位置,以客觀的視角揭示女性真實的世界,從人性的角度描繪她們的欲望、命運、脆弱以及生存困境。
小說中頌蓮的結局,是成了瘋女人?!隘偱恕边@個符號可以說來源于文學傳統(tǒng),蘇童看到了女性的一種屬性,即分不清現(xiàn)實和想象的世界或者更容易突破現(xiàn)實的世界,女性承載著想象的意義。蘇童采用中國古代詩畫的創(chuàng)作技巧,描繪的人物更多是以意象的形態(tài)呈現(xiàn)。這些人物往往并不符合典型現(xiàn)代小說所追求的立體感和真實性,即“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更傾向于意象的虛擬性和象征意義?!镀捩扇骸分谐錆M了與女性的心境、感觸和命運同構的意象:枯井、紫藤架,戲曲片段《杜十娘》《女吊》……這些意象恰如其分地為塑造獨特的女性特征服務。比如代表頌蓮性格轉變的紫藤花。紫藤花開花時節(jié)顏色艷麗,有淡淡的芳香,給人喜悅又帶有一絲憂郁的情調。正如初入陳府的頌蓮,年輕充滿朝氣,附著家道中落和未經(jīng)社會的心事。此花生長需要莖纏繞或攀緣于外物上,頌蓮沒有了家族庇佑,只能逐漸依托于陳府的強權之上。但紫藤花的生長需要充裕的光照,封建大家庭那潮濕陰冷的環(huán)境,必然將欲望的污垢緩緩蔓延,鮮活、積極的生命最終在這預示死亡的井邊消逝。所以,從表面上看,頌蓮有如清高獨立的“蓮”,實際上,她更像隨風飄搖的“紫藤”,在陳家復雜激烈的斗爭中,漸漸失去了她原來的品質。
二、超越時空綿延的人性
蘇童曾言:“對女性的傷害已經(jīng)不僅僅是社會體制的問題,而且是人本身、女性自身的問題,這里深藏著人性深處的許多奧秘?!盵4]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特定的產(chǎn)物,人性當中有變的部分亦有不變的部分。封建社會中一夫多妻的婚姻模式,使女性大多成為男性的附庸,她們像藤蔓爬墻生長一樣,沒了依靠就沒有生存的可能,這是拋開女性自身因素,大環(huán)境所導致的悲劇。那不變的部分,就是人性的連貫,它可以簡單越過時代的連貫和綿延。在蘇童筆下,常被遮蔽的最樸素的核心——“人性”這一原動力,已穿越貫穿歷史、文化、生存的僵硬的外殼得到還原,具有獨特意味的“個人”誕生,為讀者帶來新奇的美學體驗。
1.原罪意識
“原罪說”是基督教對人性的基本觀點,對窺探人性有著極深的批判意味。蘇童小說中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不論是《妻妾成群》中以頌蓮為代表的妻妾們,《紅粉》中的秋儀和小萼,還是《另一種婦女生活》中的簡氏姐妹與醬園三店員,都有意無意地以原罪意識進行觀照。蘇童在人物塑造、主題建構和人性展示等方面都展現(xiàn)了其高超的獨到之處,用“中性”的立場,冷靜地描摹了一幅滿目瘡痍的女性群像。
對于封建制度下的婚姻,人們潛意識中已經(jīng)形成了女人是男人附庸的思想觀念,只有男人是最尊貴的,在男人面前,女人是男人的負債者、謬誤的載體,是有罪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所謂的“原罪意識”。由此形成的男女罪感意識,幾乎成為一種自然的本性附著在女性思想深處,封建女性的最可悲之處在于,她們在“原罪意識”中失去自我,這種迷失造成她們的悲哀。
在小說中,雁兒、卓云嫉妒頌蓮得到陳佐千的寵幸,聯(lián)合起來用小人、紅草紙詛咒她,自此,爭寵的陰霾開始籠罩在頌蓮的意識中,她要在大宅中受人仰視,要讓他們看到她在老爺面前的特殊地位。所以,當頌蓮察覺到丫鬟雁兒可能給自己造成潛在威脅時,絲毫沒有站在女性共情的立場哀憐她,反而懲罰雁兒吃下沾滿血的草紙,此時的頌蓮已經(jīng)完全融入陳家四太太的身份,理所應當?shù)赜勉郎缛诵缘氖侄螒土P自己的丫鬟,已然被封建禮教改造成一個以“夫權”為中心生活的封建女性。陳家女人們爭寵的意識,實際上是整個封建社會女性普遍存在的觀念。這種原罪意識,不僅增強了太太們作為封建制度下女性代表的悲劇色彩,更揭示了整個社會對女性不公與壓迫的普遍現(xiàn)象。這種共識把女性束縛在封建制度的枷鎖中,使她們無法擺脫命運的悲劇。
2.本我與自我的沖突
本我是在潛意識形態(tài)下的思想,代表人最原始的、滿足本能沖動的欲望,如饑餓、生氣、性欲等。而自我是遵循現(xiàn)實原則,以合理的方式滿足本我要求的人格。蘇童擅長在小說中通過細膩的心理刻畫和細節(jié)描寫,揭示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本我與符合社會既定倫理規(guī)范的自我之間的沖突。小說中有兩條展現(xiàn)此沖突的故事線,一是梅珊與醫(yī)生,二是頌蓮與大少爺,某種程度上,梅珊啟發(fā)了頌蓮對于人性解放和自由情愛的追求。終日唱著《杜十娘》《女吊》這些包含愛恨糾葛的戲曲,從側面暗示了梅珊早已離經(jīng)叛道,明明知道背叛封建禮法的女人終被投井的下場,她依然敢于釋放本我,以求在窒息的環(huán)境中安放自由的靈魂。
頌蓮和大少爺飛浦之間的一言一語便擦出了強烈的情欲之愛,她內(nèi)心對自由愛情和欲望的渴求被激發(fā)。頌蓮的自我與本我的沖突與一支長簫密切相關,每當簫聲在頌蓮的身邊響起,她的心中便涌現(xiàn)出對飛浦的深厚情感,簫聲如同飛浦的化身,讓她沉醉于那份獨特的情感之中。然而,簫的消失,卻成為陳佐千在陳府中權力的體現(xiàn)。那支長簫仿佛成了他掌控頌蓮情感的工具,當簫聲消失,頌蓮的情感世界仿佛也失去了支撐。頌蓮游走于道德約束的這段歷程把人性中本我與自我的復雜斗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并揭示了人的思想觀念和行動舉止會受到現(xiàn)實因素制約的哲學內(nèi)涵。
3.人的劣根性
“人的劣根性”是人為了實現(xiàn)自身最高價值和最優(yōu)生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不良品質。作者通過揭露人性的冷漠、自私和貪婪,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弱點,讓讀者看到人性中最黑暗、丑陋的一面。也正是撕開那層虛偽的面具,使得悲劇的發(fā)生顯得更加凄冷和悲涼。
頌蓮開始追求金錢和地位,根本原因就是虛榮心作祟,父親經(jīng)營的工廠倒閉,隨之人走茶涼,唯有依靠下一個有錢的人家才能繼續(xù)維系對地位、金錢的崇拜。頌蓮是自愿的,自愿銬上黃金的枷鎖,為了錢搭進自己的后半生。蘇童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個被金錢浸染的靈魂。正如陳佐千說的那樣,“女人都想跟有錢人,要也要不夠”,道出了人的拜金意識?!镀捩扇骸分械淖吭?、梅珊、頌蓮也都是為了金錢才嫁給陳佐千,揭示了人性貪婪的一面。
此外,小說中的人性之惡大多體現(xiàn)在女人之間的互相殘殺、互相迫害。天入寒秋,枯黃滿地,唯一象征著生氣的落葉在毓如的強制命令下統(tǒng)統(tǒng)燒為灰燼,偌大的院落看似處處有人,處處有生命,實則沒有一絲活氣。作者形容頌蓮如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冷風中飄來飄去,無處落腳,因為每一寸角落都充滿死亡的宿命感。當梅珊被投井后,周圍的人都在討論,人們普遍認為梅珊的死是合情合理的,這是對她不忠行為的懲罰。對于頌蓮發(fā)瘋,旁人也都是以看客心態(tài),將她視為兔死狐悲的瘋子。在這種背景下,女性終究無法擺脫悲慘的命運。
三、結語
蘇童在談到《妻妾成群》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說:“談到這樣一個受‘五四運動影響的女性走了這一步,且是自愿地不反抗的,我是有特殊的考慮,我要寫的恰好是一個非常規(guī)的人物命運,非常規(guī)的人物心態(tài),我覺得這才有價值,這才可能探討我心目中的真正的一個悲劇的角色?!彼麑⒅埸c放在微小的普通人物的悲劇命運中,以個人的、內(nèi)在的敘事消解群體的、民族的歷史宏大敘事,用細膩的筆觸刻畫了一個又一個被異化的女性,通過對女性隱秘世界的挖掘,為我們撥開女性頭上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讓我們觸摸到女性在男性壓迫中的不斷抗爭、不斷妥協(xié),個體生命由激情、萎靡到枯竭的悲慘境遇,以及作家對人性的思考觀照。
王干認為:“頌蓮、梅珊、秋儀、小萼等青年女性的性格心理深度幾乎填補了當代文學的空白,可以說是一種‘典型。”[5]不管《妻妾成群》寫的是什么年代的女性,這些富有張力的女性形象都是不可多得的。感知生命,溫暖生命,蘇童對生命和人性的關注態(tài)度值得肯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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