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導(dǎo) 讀】 在戰(zhàn)國諸子百家中, 像楊朱這般極端主張個體利益, 倡導(dǎo)及時行樂的學(xué)說, 可謂獨樹一幟。 儒家、墨家等諸家所倡導(dǎo)的社會倫理是從群體出發(fā)的, 自開天辟地, 堯舜禹湯一路下來構(gòu)成了宏大敘事。 圣王治世, 奸佞宵小害世是歷史的主旋律, 普通的小民只有整體的存在價值, 沒有個體! 楊朱則從人生的切身感受出發(fā),看重個體生命的質(zhì)量, 強調(diào)個體的享樂為人生第一要義, 不為名聲所累。 楊朱哲學(xué)在那個時代真可謂空谷足音。

早先知道楊子, 是他放言: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睅资赀^去, 我對楊子的印象就停留在“一毛不拔”上。 楊子名氣很大, 但是很蹊蹺, 沒有留下什么著述。 關(guān)于他的思想或者某些觀點, 后人基本是道聽途說得來。 這 “一毛不拔”也是孟老夫子的轉(zhuǎn)述, 在其他的一些著述中, 如《莊子》 《荀子》 《韓非子》 《呂氏春秋》 《淮南子》, 等等, 只有他的片言只語, 似能窺見他的一些思想理念, 但是均無完整一些的闡釋。 即使在遍觀百家的司馬遷那里, 也查無此人。 以至民初的一些學(xué)人包括蔡元培等, 甚至懷疑楊朱是否真有其人。

在先秦的典籍中, 提及楊子最多的是《列子》 的《楊朱》 篇, 該文記述的是楊朱的行狀、言論及與此相關(guān)的故事, 這些故事是有關(guān)楊子的寓言。 既然是寓言, 體現(xiàn)的是作者的喻義, 其中有多少是楊朱本人的觀點是頗可追究和商榷的。

《列子》 中除了《楊朱》 篇, 其他篇目如《黃帝》 《仲尼》 《力命》《說符》 等也多有提及楊子。 列子像是楊朱的崇拜者或粉絲, 否則一共留下八篇文章, 不會讓楊子占了那么多篇幅。 不過《列子》 這本書本身的真?zhèn)未笫荜P(guān)注, 即列子有其人,但是否有其書呢? 或者說晉人張湛作注的那本 《列子》, 是否真是列子那個時候流傳下來的? 這些在下文中將稍做梳理, 這里要緊的是先說說 《楊朱》 篇中人們最關(guān)心的話題。

一

關(guān)于一毛不拔的典故, 在 《楊朱》 篇里說得比較完整。

楊朱曰: “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 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人人不損一毫, 人人不利天下, 天下治矣?！盵1]這段話的意思, 就是大家管好自己, 既不用老想著為天下做貢獻, 也不要想著從中謀取利益,天下就太平無事。

禽子(有說是墨家的大弟子禽滑釐) 是個很頂真執(zhí)著的學(xué)生, 于是問道, 若果以先生的一根毫毛來救濟天下, 先生是否愿意呢? 楊子回應(yīng)簡明而清晰: “世固非一毛之所濟?！币馑际沁@世界上哪有這等便宜的買賣, 以一毛發(fā)就能換來太平。 --想想也是, 能做到拔一毛利天下的大概只有孫大圣, 不過那時孫悟空還沒有出生, 有人推算從唐僧初見孫悟空算起, 往上推500 年, 也還是到不了戰(zhàn)國的年份。 --不過, 禽子仍窮追不舍: 如果真能做到拔一毛而利天下, 先生您同意嗎? 楊子大概覺得孺子不可教也, 就沒回應(yīng)他。 禽子一頭霧水, 出得門來就請教孟孫陽。 孟孫陽告訴他, 你沒有理解老師的意思呀! 我來打個比方,如果割下你的肌膚, 去換萬兩黃金,你肯嗎? 禽子說, 愿意啊! 孟孫陽繼續(xù)問道: “如果用你的一截身體換取來一個國家, 你干不干?”這回禽子沉默了好一會兒。 于是孟孫陽開導(dǎo)他, 大致意思是不要因為毛發(fā)細(xì)微而輕視它們, 身體就是由所有這些細(xì)微的部分包括毛發(fā)累積而成。

禽子沒有反駁孟孫陽, 思忖片刻便說: 如果以你的說法來請教老聃和關(guān)尹子, 那么他們會贊同你的看法; 若以我的說法來詢問大禹和墨翟, 他們則肯定同意我的看法。至此, 有關(guān)一毛不拔的對答告一段落。

討論雖然畫上句號, 但是激起的余波漣漪不斷, 大約是像禽子等人沒有弄懂楊朱的思想精髓所在,仍糾結(jié)于為何連拔一毛利天下這等大功利之好事都不為, 再加上孟子的斷章取義, 于是楊朱就成了極端自私自利之人。

所謂 “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起碼表明楊朱既不想利天下, 也無意損天下以肥己。 也許在他看來, 這個世界本來太太平平, 之所以弄到眼下(戰(zhàn)國時代) 這番亂糟糟的局面, 兼并殺伐不斷, 血流漂杵, 生靈涂炭,就是那些渴望建立功業(yè)的人所造成的, 所以他反對將個人的行為與“利天下”掛鉤。 既然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 人人自律便可, 大家何苦都爭著搶著要為天下做貢獻(動機可疑)? 只要每個人都管理好自身,那么天下就長治久安了。 所以也不存在拔一毛利天下的問題, 況且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便宜的交換。

楊朱對禽子的一番交談, 可以看作針對墨子而來。 據(jù)錢穆《先秦諸子系年》 考, 楊朱年代晚于墨子,墨子出生在孔子卒后10 年左右, 而楊朱輩則“較孟軻惠施略同時而稍前”, 由此也許可揣摩出這“一毛不拔”思想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

如果拿楊朱的理念和墨子的思想來對比, 很有趣! 一個認(rèn)為只要能做到“人人不損一毫, 人人不利天下, 天下治矣”, 一個則倡導(dǎo)兼愛, “若使天下兼相愛, 則天下治”。兩者針鋒相對, 卻都是單一邏輯,相互對駁, 一定熱鬧非凡。 所以孟子會說: “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 天下之言, 不歸楊則歸墨?！泵献拥恼f法不乏夸張之辭, 但是在人類思想進程中, 這兩股思潮的交鋒是必然要跨越的階段。

一般會認(rèn)為墨子的兼愛是過于理想化的社會治理方案, 很難達成。其實這楊子的“人人不損一毫, 人人不利天下”更難做到, 因為作為一個社會人, 必然要和周圍的人打交道, 并產(chǎn)生復(fù)雜的利益糾葛。 極端的利天下或不利天下狀態(tài)或許只能在嚴(yán)格的實驗室條件控制下完成,在自然繽紛的環(huán)境中不太可能真正做到獨善其身。 因此楊朱的“一毛不拔”盡管聳人聽聞, 但從來沒有可能成為一種現(xiàn)實生活的選擇。 亦即楊朱的“為我”和墨子的“兼愛”只是對立的思想和理念的交鋒, 并非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相應(yīng)的團體爭鋒。說得再確切一些, 墨翟的理念尚有苦行僧般的墨家子弟傳承, 而楊朱的理念背后并無踐行的群體。 其時,大致是儒墨分庭抗禮的時代, 百家爭鳴的鼎盛時期尚未到來, 而孟子之所以楊墨并提, 以錢穆先生的看法, “非孟子之尊楊, 乃其所以輕墨也”, 即孟子為貶低墨子而順手拈來楊子做陪襯。 錢穆通過一番考證,為自己的說法提出了理由: “夫以儒墨為顯學(xué), 此舉世之言也, 亦歷久之言也。”而孟子的楊墨并稱, 只是“一人一時之言”, 不足為訓(xùn)。 (參見《先秦諸子系年·楊朱考》)

二

當(dāng)然, 禽子心目中的楷模是大禹和墨子。 這兩位圣人日夜操勞,弄到 “腓無胈, 脛無毛”的地步,可敬可贊, 我們達不到這般高尚境界, 難道損傷一根毛發(fā)都不舍得嗎?不過禽子大致知道, 楊子雖然倡導(dǎo)為我, 但不是那種功利主義者的“為我”(衡量了投入和產(chǎn)出之后的為我), 而是從心所欲、順其自然的為我。 所以他把楊子和老子、關(guān)尹子歸作一路人, 后人把他們通通并入道家。 然而, 即便算作道家, 道家與道家也是有區(qū)別的。 應(yīng)該說楊朱主要不是因為道家而著名, 而是以其獨樹一幟的個人享樂主義理念為后人詬病或津津樂道。

梁啟超就曾經(jīng)把老學(xué)分為五派,即哲理派、厭世派、縱樂派、神秘派、權(quán)謀派, 他把楊朱算作縱樂一派。 梁啟超的這種劃分似乎不太嚴(yán)謹(jǐn), 其實厭世派也罷, 縱樂派也罷,他們都是哲理派, 即宣揚厭世哲學(xué)或享樂主義哲學(xué)。 從已有文獻看,楊朱并不富裕, 他曾經(jīng)和梁王(魏國) 單聊, 梁王略帶譏諷地問道,先生有一妻一妾不能治, 三畝之園不能蕓, 怎么說起治理天下就易如反掌呢? (估計那時楊朱家貧, 沒本領(lǐng)治家, 想通過“治天下”或“利天下”來謀取利益, 所以他自己心知肚明, “人人不利天下, 則天下治矣”的內(nèi)在邏輯。) 這里說他并不富裕, 是想說他并沒占有多少社會資源, 不像是縱情享樂的踐行者。 他只是在講述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人生哲理。

楊朱說道: 人生至多不過百年,少年懵懂, 老年昏聵, 就幾乎占了一半時間, 因病痛、憂愁、失望等又占去剩下時間的一半, 余下的好時候也就10 數(shù)來年。 而這10 多年的時間中, 怡然自得、無所牽掛的日子恐怕也難得有那么幾日。 正因為人生短暫, 所以楊子說: “故從心而動, 不違自然所好, 當(dāng)身之娛非所去也, 故不為名所勸。 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 死后之名非所取也?！鞭D(zhuǎn)換成現(xiàn)今時髦的話語就是,以自己喜愛的方式過完一生, 才是真正的人生大贏家。

楊子還拿孔子的兩個弟子原憲和子貢舉例作為對照: 這兩個弟子一窮困一顯達, 且以貧富差距太大而著名, 以至于幾百年之后, 司馬遷在其《史記》 中仍反復(fù)提及。 楊子說道: “原憲窶(貧困) 于魯, 子貢殖(經(jīng)商) 于衛(wèi)。 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薄叭粍t窶亦不可,殖亦不可, 其可焉在? 可在樂身,可在逸身。 故善樂生者不窶, 善逸身者不殖。”楊朱的意思是, 太貧困有損健康, 固然不好, 但是整天忙忙碌碌做生意掙錢, 也不快活。

同樣是對照舉例, 司馬遷的態(tài)度就不一樣。 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中, 顯達后的子貢去陋巷看望原憲, 見到老友一副邋遢的樣子很不屑, 就問道: 你病了? 原憲對答道: “吾聞之, 無財者謂之貧, 學(xué)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 若憲, 貧也,非病也”。 弄得子貢很尷尬, 一輩子忘不了自己言語的過失。 不過太史公就是太史公, 他在《史記·貨殖列傳》 中換了一種視角, 在對比“結(jié)駟連騎”的子貢和“匿于陋巷”的原憲后說道: “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 子貢先后(相助) 之也?！币簿褪钦f, 是子貢以其財力光大了儒家的門楣, 而不是那位清高耿介的原憲。 這里表明, 司馬遷對待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尺度: 在人格上肯定有道者, 在社會的功用上肯定財富的力量。

話題還是回到楊朱上, 盡管他倡導(dǎo)的快樂人生由“從心而動, 從性而游”而來, 即各人有各人的價值取向, 但是他對人生的享樂是有界定的, 那就是 “豐屋、美服、厚味、姣色”這四件套。 他說: “有此四者, 何求于外? 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 無厭之性, 陰陽之蠹也?！币簿褪钦f, 在滿足了以上四個方面之后, 再有所求, 那就是貪得無厭了, 由此導(dǎo)致陰陽失調(diào)、律呂倒錯, 一切都會顛倒。 作為現(xiàn)代人或許會探究, 這豐屋、美服、厚味、姣色要到什么樣的程度, 才算達標(biāo)?在此, 楊朱沒有答案, 也不可能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答案, 物質(zhì)享受是水漲船高的事情。 況且古代的生產(chǎn)力水平低, 少有更新?lián)Q代, 在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上與今天的消費社會沒有可比性。 這里楊朱所謂 “有此而求外者”, 是特指追求名聲, 追求由名聲而獲取的相關(guān)社會地位。 我們可以想象在戰(zhàn)國時期有一大批游士穿梭往來于各國之間, 成為諸侯座上賓,有的說仁義, 有的講兼愛, 有的論刑名, 有的談法術(shù), 有的推合縱,有的道連橫, 以迎合人主心理, 博取聲名以及聲名背后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利益。 楊朱未必不知曉許多人追求聲名就是為了追求豐屋、美服、厚味、姣色, 或者為了保住已到手的一切優(yōu)渥待遇, 所以說道: “今有名則尊榮, 亡命則卑辱。 尊榮則逸樂, 卑辱則憂苦。 憂苦, 犯性者也;逸樂, 順性者也, 斯實之所系矣?！闭f到底, 追求名聲就是為了順其本性, 要逸樂, 不要憂苦!

其實楊朱也曾在追求功名前程上下過功夫, 前文提及他見梁王也大致是這類情形, 梁王嫌其修身齊家尚未妥帖, 何言治國平天下, 楊朱的回答是: “鴻鵠高飛, 不集污池,何則? 其極遠(yuǎn)也。 黃鐘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 何則? 其音疏也。 將治大者不治細(xì), 成大功者不成小。”從這一段對答, 可見楊朱也是一等一的說客, 為了做成“利天下”這筆買賣, 為了地位名聲也是拼了。

但是--這里有但是, 如果為了名聲而違背自己的本性, 累壞了身體, 就把事情弄顛倒了: “守名而累實, 將恤危亡之不救, 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也就是說, 追求名聲要適可而止, 不能豁出“實”這個最根本的要害。 筆者揣測楊朱最后大約是知難而退, 所以沒有留在魏國的體制內(nèi)做官。 他假借鬻子的話說: “去名者無憂?！本褪钦f要不為名聲所累, 不要貪圖虛名, 才能無憂無慮, 逍遙自在地享清福。

三

楊子看重生命的逍遙自得, 反對虛名。 這虛名不是如今天在某某學(xué)會和協(xié)會掛個虛職, 也不是在名片上印上不怎么相干的一大串唬人的頭銜。 對他來說, 那些偉大的名頭, 如圣賢之名都是虛妄, 他甚至拿虞舜、大禹、周公、孔子來與夏桀、商紂作比, 認(rèn)為前者終身勞累:有的“四體不得暫安, 口服不得美厚”(虞舜); 有的“子產(chǎn)不字(來不及給兒子起名字), 過門不入, 身體偏枯, 手足胼胝”(大禹); 有的恐懼流言, “誅兄放弟, 僅免其身”(周公); 有的“窮于商周, 圍于陳蔡, 受屈于季氏, 見辱于陽虎”(孔子)。 他們雖然都“死有萬世之名”,卻是“生無一日之歡”。 相比之下,真不如夏桀、商紂來得愜意實惠,這兩個暴君一生 “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 且“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 志無不從, 肆情于寢宮,縱欲于長夜, 不以禮義自苦”。 楊朱最后總結(jié)道: “彼四圣, 雖美之所歸, 苦以至終, 同歸于死矣。 彼二兇, 雖惡之所歸, 樂以至終, 亦同歸于死矣?！奔匆韵順分髁x的觀點看, 虞舜、大禹、周公和孔子徒有虛名, 實際在日常生活中一點兒也不快活, 不僅不快活, 而且在身心兩方面都備受摧殘。 而夏桀、商紂盡管惡名昭著, 遺臭萬年, 但是活著的時候享盡了人間的各種福分。

對楊朱來說, 死后的聲名如同空氣, 看不見摸不著, 所以要抓緊生命的短暫時刻, 活出精彩人生。他說: “十年亦死, 百年亦死; 仁圣亦死, 兇愚亦死。 生則堯舜, 死則腐骨; 生則桀紂, 死則腐骨。 腐骨一矣, 孰知其亦? 且趣當(dāng)生, 奚遑死后?”這里除了宣揚及時行樂的思想, 他還強調(diào)人生死后的無差別,即無論生前如何彪炳顯赫, 豐功偉績, 或者惡貫滿盈, 罪惡滔天, 死后同是腐骨, 同歸于塵土。 幸好楊朱在此只是嘆人生苦短, 要及時享樂, 尚未鼓勵人們?nèi)プ鲪骸?/p>

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列子》 諸篇是晉人偽作, 不過單從《楊朱》 這篇看, 不像是晉人所作, 因為魏晉時期佛學(xué)已興盛, 然而在此文中, 有關(guān)佛教的因果報應(yīng)的觀念或輪回的說法了無痕跡, 似作惡可以毫無忌憚。 況且以上還不算是文中最驚世駭俗的言論。 在 《楊朱》 篇中, 最聳人聽聞的是子產(chǎn)和他兄弟之間的一段對話。

子產(chǎn)是戰(zhàn)國時期的著名政治家,僅花三年時間就將鄭國治理得井然有序, 國泰民安。 然而治得了國,未必齊得了家。 子產(chǎn)的兩個兄弟很是讓他頭疼, 他們一個嗜酒, 一個好色。 好酒的公孫朝家里聚酒千鐘,積曲成封。 當(dāng)他暢飲興致高漲時,任它天塌地陷, 家國的安危, 親朋之遠(yuǎn)近, 水火兵刃交于前, 都不在話下。 至于好色的公孫穆, 自家后院的幾十間屋子里全是各處選來的窈窕女子。 當(dāng)他耽于美色時, 和所有的家人朋友暫不往來, 日夜淫樂,三個月才露面一次。 子產(chǎn)覺得自己連兩個兄弟都管束不了, 很沒面子,于是和鄧析子商量辦法。 鄧析子建議, 以“性命之重”“禮義至尊”去開導(dǎo)他們。 哪料到子產(chǎn)還沒有說幾句, 就被兩位兄弟駁回, 意思是您說的那番人生大道理, 我們早就清楚, 也早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人生來到世上不易, 說不定哪天就掛了, 所以要及時行樂。 如果僅僅為了得到人們的夸耀而假裝尊重禮義,為了博取好名聲而壓抑自己的情性,還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最后, 這兩兄弟又對子產(chǎn)說道, 你的那一套道理可能只在鄭國行得通, 我們的想法“可推之于天下”。 子產(chǎn)被他們駁得啞口無言。 事后鄧析子聽說了,就對子產(chǎn)說, 你和真人生活在一起,卻不了解他們呀!

此寓言中把子產(chǎn)的兄弟說得如此荒淫無稽, 是想把某些道理推到極致, 以肯定食、色等欲望在人生的價值取向中的最基本要義。 其實如此酒色過度, 根本無享樂可言,也與前面 “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說法相違背。 然而真正的享樂必然要落在感官享受上, 就如楊朱一上來就擺出的豐屋、美服、厚味、姣色這四件套。

不過, 以上這則寓言最顯識見和智慧之處, 在于其假借子產(chǎn)兄弟之言, 稱子產(chǎn)的道理只“可暫行于一國”, 自己的想法則“可推之于天下”。 也真說對了! 因為在差不多的同時, 西方有伊壁鳩魯?shù)目鞓分髁x思潮崛起。

伊壁鳩魯?shù)目鞓分髁x可以看成對蘇格拉底、柏拉圖等理性主義哲學(xué)的反撥, 伊壁鳩魯?shù)拿允? “快樂是幸福生活的開端和目的, 因為我們認(rèn)為快樂是首要的好, 以及天生的好。 我們的一切追求和規(guī)避都開始于快樂, 又回到快樂, 因為我們憑借感受判斷所有的好。”[2]31伊壁鳩魯?shù)目鞓分髁x理論, 既強調(diào)感官的首要性, 同時又站在倫理的制高點上, 認(rèn)為快樂即善。 他說: “我們認(rèn)為快樂是首要的和適宜的善,由此可以繼續(xù)一切選擇和避免, 我們可以返回作為感覺標(biāo)準(zhǔn)的快樂,由此判斷一切善?！盵3]36

伊壁鳩魯?shù)目鞓分髁x的基礎(chǔ)雖然從感官出發(fā), 卻沒有縱欲的傾向。他說: “沒有任何快樂本身是壞的,但是某些享樂的事會帶來比快樂大許多倍的煩惱?！盵2]38與楊朱的 “豐屋美服厚味姣色”四件套不同, 伊壁鳩魯定義的快樂生活“離不開理智、美好和正義”, 他認(rèn)為我們?nèi)绻狈α似渲械囊粯? 就“不可能過上快樂的生活”。[2]36

伊壁鳩魯倡導(dǎo)快樂主義, 自己并非感官生活的享樂者(這似與楊朱相近), 他一生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教學(xué)和寫作上, 由此, 他倡導(dǎo)的快樂生活是指向心靈的寧靜與和諧,是“身體健康和精神安寧”[3]37, 并非如一些曲解者所言, 只追求聲色犬馬, 口服饕餮之樂。 不過, 盡管東西方享樂主義的內(nèi)涵有所不同,但是不得不說《楊朱》 篇道出了儒墨兩家均忽略的人性命理, 即追求快樂具有普世價值。

四

楊朱大概也是述而不作的主,所以沒有著作傳世。 《楊朱》 篇大致類似于孔子的《論語》, 可能是弟子和傳人所追記。 但是無論從篇幅和內(nèi)容看, 都比 《論語》 單薄多了。楊朱是諸子中的一個特例。 諸子之中有的著作不傳, 思想也隨之湮滅;有的尚有著述留世, 但是沒有產(chǎn)生什么大的影響力。 而楊朱因其思想的獨樹一幟而屢屢為后人提及, 盡管在《史記》 中, 司馬遷對楊子視而不見, 也沒有提及列子(很可能就是因為太史公沒有見著楊朱和列子的文本, 覺得寫下來不太靠譜),但是楊子的思想還是輾轉(zhuǎn)流傳下來了。 所謂流傳下來, 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成為批判對象, 將其作為歪理邪說, 與儒家等正統(tǒng)思想相對照。如揚雄在《法言》 中批評“莊、楊蕩而不法”, 又稱: “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 廓如也。”就是要劃清儒學(xué)與楊子的界限, 深恐“楊言”惑眾。 二是有所褒揚, 肯定其明哲保身的一面, 剔除其縱情酒色的內(nèi)容。 如 《呂氏春秋·不二》 篇稱:“老聃貴柔, 孔子貴仁, 墨翟貴廉,關(guān)尹貴清, 子列子貴虛, 陳駢貴齊,陽生(楊子) 貴己, 孫臏貴勢, 王廖貴先, 兒良貴后。 此十人者, 皆天下之豪士也?！本褪强隙钪焖枷氲? 并列出了思想影響力TOP10 排行榜。 以至于后來者認(rèn)為《呂氏春秋》 的《本生》 《重己》 《貴生》《情欲》 《盡數(shù)》 《先己》 等諸篇的內(nèi)容都與楊子的學(xué)說相關(guān)聯(lián), 稱之為“準(zhǔn)楊子書”。[4]

與《呂氏春秋》 相前后, 韓非在其《顯學(xué)》 中說道: “今有人于此, 義不入危城, 不處軍旅, 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 世主必從而禮之, 貴其智而高其行, 以為輕物重生之士也?！逼鋵? 韓非筆下的這位高人就是楊朱形象的素描。 于是,我們在戰(zhàn)國末期看到了貴己、輕物重生的楊子, 也在漢代早期看到了“全性葆真, 不以物累形”的楊子(《淮南子·泛論訓(xùn)》)。 亦即楊子作為一種學(xué)說, 前后是有所蛻變的,變得越來越順天道而重養(yǎng)生, 順性而為, 以物養(yǎng)性, 有了濃重的道家氣息。 亦即后人在闡述楊朱時, 不怎么從縱情享樂著眼, 或可說將其放縱欲望的一些說法掩蓋起來, 而是強調(diào)其重生、貴己, “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的一面。

也許將楊子和道家最早聯(lián)絡(luò)起來的是莊子, 在《莊子·應(yīng)帝王》 和《莊子·寓言》 篇均有陽子居 (楊子) 見老聃并求教于老子的片段。楊子晚于老子100 多年, 和老子在歷史上應(yīng)該是沒有交集的, 當(dāng)他們在莊子筆下相遇時, 陽子居就自然加入了老學(xué)的隊伍, 壯大了老學(xué)的陣容。

楊子的學(xué)說是縱情享樂也罷,是全性葆真也罷, 或者養(yǎng)生與放浪并重也罷, 其鮮明的特征就是貴己,用現(xiàn)在話來說就是個人主義。 如果說現(xiàn)代意義上的個人主義是由洛克所倡導(dǎo)的個人的自然權(quán)利演變而來,并伴隨著西方民主制度的形成而崛起, 它是舊體制解體后人們身份平等的產(chǎn)物, 強調(diào)個人自由, 自我支配, 自我控制, 以及與此相應(yīng)的政治權(quán)利和經(jīng)濟利益, 那么楊朱的個人主義是從人的本能出發(fā), 從感官的愜意出發(fā)的。 他說, 耳之所欲聞?wù)咭袈? 目之所欲見者美色, 鼻之所欲向者椒蘭, 口之所欲道者是非,體之所欲安者美厚, 意之所欲為者放逸。 如果這些欲望都能得到滿足,人生哪怕只一天、一月、一年、十年, 都算是正經(jīng)活過, 否則長壽百歲、千歲、萬歲, 也是枉然。 可謂振聾發(fā)聵。 戰(zhàn)國后期雖有諸子百家(班固《藝文志》 錄諸子共189 家,那是經(jīng)秦火后的幸存數(shù), 實際上可能更多), 但是直言及時行樂的獨此一家。 按理, 享樂是人類的本能,無論哪家哪派都知曉“食色性也”,然而各家均諱莫如深。 儒家所強調(diào)的仁義或禮儀、墨家的兼愛或尚儉等都是從社會倫理著眼, 規(guī)范個人的行為, 構(gòu)成了宏大敘事。 即從開天辟地、三皇五帝下來, 一部歷史就是圣賢制服兇頑、圣賢斥退宵小的歷史, 普通的小民只有整體的存在價值, 沒有個體! 更別說法家,在他們眼里, 人主的權(quán)力高于一切,臣民都是工具。

一般認(rèn)為理性具有普適性, 而感受則是偏于個人性的, 不足道哉。但是楊朱偏偏看重個人感受, 看重個體生命的質(zhì)量, 認(rèn)可個體權(quán)利的普適性, 是那個時代的空谷足音。

五

談?wù)摋钪? 不能不說說 《列子》, 因為《楊朱》 篇就在《列子》書中。 關(guān)于 《列子》 書的真?zhèn)? 是學(xué)界的一個公案, 爭論尤為激烈。說到作偽或偽書, 古人和現(xiàn)代人的看法不同: 現(xiàn)代疑古思潮意義上的偽書是徹頭徹尾的作假, 如認(rèn)為古文經(jīng)全部是劉歆等人偽造, 配合王莽篡權(quán), 擁立新朝, 認(rèn)為 《列子》可能是張湛一手炮制, 甚至連劉向的《列子新書目錄》 文也一并偽造。如果說劉歆造假尚有動機, 那么張湛呢? 花如此大的功夫作偽, 動機何在?[5]

宋人葉大慶在其 《考古質(zhì)疑》一書中對于《列子》 有疑問處, 則用了“增益”兩個字。 如列子怎能“預(yù)書”100 多年后的公孫龍的行狀? 顯然有些部分是后人加入進去的。 這增益也許并非出于造假目的。古代的書與現(xiàn)代不同, 書于竹帛,一卷卷, 一捆捆, 一摞摞, 不小心堆放在一起, 一兩代人之后, 就很難分辨了。 據(jù)說漢武帝時, 丞相公孫弘建議民間獻書, “百年之間, 書積如山丘”。 許多先秦未被焚毀幸存下來的典籍, 堆積混雜在一起, 需要整理和校勘, 工作量巨大, 錯訛難免。 這里不得不說劉向功勛卓著,除了本人著作等身, 他個人就花19年時間整理、校勘、編定了數(shù)百種書籍, 并為此寫了內(nèi)容摘要上遞朝廷。 有說《漢書·藝文志》 中所錄的600 余種書目, 基本是劉向、劉歆父子所過手的書目。[6]我們所見的《列子》 就是劉向在一堆有關(guān)列子的文本中挑選出來的。 “校除重復(fù)十二篇, 定著八篇?！边@增益的部分已經(jīng)是150%了。 有所增益就必有所減損, 劉向做的就是減損的活兒。 估計《列子》 還算是容易應(yīng)付的, 比較難以想象的是他校讎《管子》 書,竟從564 篇中挑選出86 篇, 先不說有多大的工作量, 光是這500 多篇文章堆放在一起, 無論是竹簡、木牘還是縑帛, 體量就不小, 付出的體力勞動也相當(dāng)可觀。 當(dāng)然, 劉向校讎古籍不是要考訂真?zhèn)? 只是把大量的重復(fù)的文本 “校除”而已,就如司馬遷寫《五帝本紀(jì)》, 也清楚三皇五帝的系譜有多種傳說, 相比較而言, 他選擇了《大戴禮》 中的說法, 算是“擇其言尤雅者”, 因為這畢竟是來自宰我記述孔子的言說,相比較要靠譜一些, 自己也不用再做深考, 因為考訂2000 年之前傳說的真?zhèn)? 實在是沒有相應(yīng)的條件。再說各種口傳史就是歷史, 把古人的各種文獻保存下來, 也是歷史!或可說一部古書的魚龍混雜, 往往不是精明的某個人作假牟利, 而是在流傳過程中融合了許多自相矛盾的內(nèi)容。 亦即在流傳過程中的抄錄、衍生、混雜和竄入, 這與個人精心炮制作偽, 不是一個概念。

《列子》 書中, 雖然有增益的內(nèi)容, 但是到劉向手里, 大體告一段落。 有識者認(rèn)為 《列子·說符》 篇中, 出現(xiàn) “放生”這類佛學(xué)概念,疑是魏晉人作品。 但是《楊朱》 篇顯然不是, 從其放浪不羈的思想內(nèi)容看, 只有在最開放的百家爭鳴的時代才會涌現(xiàn), 且其時尚未有佛學(xué)因果報應(yīng)的思想陰影和負(fù)擔(dān)。 再說,對于感官享受的肯定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自然要求, 有關(guān)享樂主義觀念的表達應(yīng)該在人類早期的思想交鋒中, 在人類思想的軸心時代破土而出, 何至于要延遲到魏晉年代才冒頭? 另外從文風(fēng)看, 其言夸誕, 大量運用寓言, 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文風(fēng), 《莊子》 在這方面最有代表性, 而劉向?qū)Α读凶印?文風(fēng)的評價則是 “迂誕恢詭”四個字。 另外,從思想進程看, 《楊朱》 篇雖然有關(guān)于“名”與“實”的思考, 但尚在思辨的初始階段, 有人將其歸于名家, 實際上文章沒有進入邏輯學(xué)辨析的層面, 他只是想強調(diào)名聲是虛空的, 人生的快樂和享受是最實際的內(nèi)容。 故從其思辨的層次看, 相應(yīng)于百家爭鳴早期的思想水平, 與后來魏晉人達到的深度還是有一段距離。

種莊稼需要土壤, 思想的生長也要土壤, 享樂主義理念似在中土2000 年的其他時段里無處安放, 它應(yīng)該產(chǎn)生在百家爭鳴的大時代。 自由的空氣就是各種思想生長的最好養(yǎng)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