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艷亭
山東省泰安市中醫(yī)醫(yī)院 山東泰安 271000
汗法,亦稱發(fā)汗法,作為八法之首,臨床應用極廣,不僅用于外感疾病,亦廣泛用于多種內傷雜病。中醫(yī)學自古以來重視汗法,應用得當,效如桴鼓,歷代醫(yī)家對于汗法的作用及汗法方劑的配伍思路、配伍理論等認識較為一致,在臨床實踐中,以證論法、以法選方,逐步確立了辛溫、辛涼兩大正法及若干變法。
張子和作為攻邪派的代表醫(yī)家,以汗吐下三法治療諸病,對于汗法極力推崇,在《儒門事親》中云:“風寒暑濕之氣,入于皮膚間而未深,欲速去之,莫如發(fā)汗”[1]。張氏主張辛溫之品善于發(fā)汗,“非熱不能解表”,但是亦認為寒涼之品也能發(fā)汗,“世俗只知溫熱者為汗藥,豈知寒涼亦能汗也”,提出了“苦寒發(fā)汗”的概念。作為發(fā)汗之變法,苦寒發(fā)汗在臨床當中亦有較為廣泛的應用,今不揣淺陋,對苦寒發(fā)汗法的理論淵源、臨床應用、作用機理等作一探討,不當之處,還望指正。
“火郁”作為五郁之一,出自《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文中言:“火郁之發(fā),太虛腫翳,大明不彰,炎火行,大火至,山澤燔燎”[2]?;馃嶂畾猓魳O而發(fā),則會導致山川湖澤像被大火燒燎一樣。劉完素在《素問玄機原病式·郁》中云:“郁,怫郁也,結滯壅塞而氣不通暢,所謂熱甚則腠理閉密而郁結也,如火煉物,熱極相合而不能相離,故熱郁則閉塞而不通暢也”[3]。在人體,“火郁”主要是因各種因素導致氣機郁滯不暢,升降失常,無形之火被郁閉內外,不能正常發(fā)越,從而變生諸病,臨床以瘡瘍癰腫、下注溫瘧、腹中暴痛、血溢流注、目赤心熱等火熱亢盛病癥為主[4]。
郁之甚者,如何治療,“岐伯曰:木郁達之,火郁發(fā)之,土郁奪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然調其氣,過者折之,以其畏也,所謂瀉之”。因此“火郁”之證的主要治療方法為“發(fā)之”,后世王冰注釋曰“發(fā),謂汗之,令其疏散”。王肯堂因襲了王冰的觀點,主張“火郁發(fā)之,發(fā)者,汗之也,升舉之也。如腠理外閉,邪熱怫郁,則解表取汗以散之”[5]。
通過汗出可排陰泄陽,陽盛之熱隨汗而解,因此采用發(fā)汗法對火郁證進行疏散宣導成為基本法則。如何發(fā)汗,使用怎樣的藥物進行發(fā)汗,在《內經》中指明了方向?!端貑枴ぶ琳嬉笳撈吩疲骸爸T氣在泉……火淫于內,治以咸冷,佐以苦辛,以酸收之,以苦發(fā)之”,“司天之氣……火淫所勝,平以酸冷,佐以苦甘,以酸收之,以苦發(fā)之,以酸復之,熱淫同”。
火熱偏盛,治之以寒,這是基本的法則,但是對于火郁證而言,其并非單純的熱證,尚包含氣機閉塞、升降失常的重要病機,因此當“以苦發(fā)之”?!端貑枴り庩枒蟠笳撈吩疲骸澳戏缴鸁幔瑹嵘?,火生苦”,苦為火之本味,火之政令不行,郁閉內外,當以其本味助之炎上升散而開發(fā)郁結。張景岳云:“熱郁于內而不解者,以苦發(fā)之”[6],因此以寒治熱、以苦發(fā)郁成為火郁發(fā)之而汗出的用藥原則。
魏晉南北朝直承經典迭出的秦漢時期,是最接近經典本義的重要時期,也是醫(yī)家直承經典,并在實踐中不斷應用、驗證和創(chuàng)新的時期。該時期玄釋道三教并行且相互影響,因此思潮眾多,其醫(yī)學頗具創(chuàng)新之處?!缎∑贩健窞楸緯r期的醫(yī)家陳延之所著,是醫(yī)學發(fā)展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在唐代為官方指定的醫(yī)學必修教材,其對前代醫(yī)學的總結及后世醫(yī)學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7]。
在《小品方》中,汗法用于治療傷寒、黃疸、霍亂、咳嗽、水腫、喉痹、中風、時行等諸多病癥。麻黃、桂枝、附子、干姜、獨活、細辛等辛溫之品為發(fā)汗之主流,但是以苦寒藥物為主組成的三物茵陳蒿湯與大黃湯同樣具有確切的發(fā)汗作用。三物茵陳蒿湯主治黃疸,其藥物組成為茵陳蒿、梔子、石膏,在《神農本草經》中載茵陳“苦寒”,梔子“苦平”,石膏“辛寒”,服藥后要求“令汗出周身”,并強調“若不汗,更服一升,汗出乃愈也”[8]。
大黃湯主治時行與傷寒,藥物組成為大黃、黃連、黃柏、梔子、豉、蔥白,《神農本草經》中載大黃、黃連、黃柏皆為苦寒之品,《名醫(yī)別錄》載豆豉亦為苦寒之品,服藥后需要“取汗”,得汗便止后服,不得汗者,復服重發(fā)。因此以苦寒藥物通過發(fā)汗治療黃疸與外感病成為《小品方》的重要創(chuàng)新。
金元時期是中醫(yī)學發(fā)展的重要時期,眾多醫(yī)家認識到濫用《局方》造成的溫燥流弊,開創(chuàng)了用藥寒涼的新格局。劉完素作為河間學派的掌門人,創(chuàng)立了“火熱論”,并著重從“陽氣怫郁”的角度論治火熱病,主張治療時當“隨其淺深,察其微甚,視其所宜而治之”,其認為仲景之汗法過于辛燥,若發(fā)之不開,會導致發(fā)黃、驚狂、發(fā)斑等變證,因此主張“且如一切怫熱郁結者,不必只以辛甘熱藥能開發(fā)也,如石膏、滑石、甘草、蔥、豉之類寒藥,皆能開發(fā)郁結,以其本熱,故得寒而散也”,“又如表熱服石膏、知母、甘草、滑石、蔥、豉之類寒藥,汗出而解者。”以苦寒之品開郁結、發(fā)怫熱是劉完素的重要貢獻,明確提出寒藥亦可發(fā)揮“汗出而解”的功效。
張從正是汗法應用之集大成者,其根據“因其輕而揚之”的理論,擺脫了傳統(tǒng)汗法的觀念,提出凡是疏散外邪的治療方法統(tǒng)歸于汗法,主張“發(fā)汗之法,辨陰陽,別表里,定虛實,然后汗之,隨治隨應?!绷Ρ倭曀坠淌氐摹鞍l(fā)表不遠熱”之旨,認為辛溫能發(fā)汗,寒涼亦能發(fā)汗,將大柴胡湯、小柴胡湯、柴胡飲子等歸屬于苦寒發(fā)汗的范疇?!度彘T事親·卷二·凡在表者皆可汗式十五》中云:“然發(fā)汗有數種,世俗只知惟溫熱者為汗藥,豈知寒涼亦能汗也……如大柴胡湯、小柴胡湯、柴胡飲子,苦寒之藥也……以《本草》校之……黃芩、知母、枳實、地骨皮,其苦而寒者乎;前胡、柴胡,其苦而微寒者乎,皆發(fā)散之屬也。”在此處,張從正將發(fā)汗劑分為“發(fā)汗甚熱之劑”、“辛溫解表之劑”、“苦寒解表之劑”與“辛涼解表之劑”,明確提出苦寒之藥可以發(fā)汗的重要觀點,擴大了發(fā)汗方劑的范圍。
張錫純?yōu)榻t(yī)家,中西醫(yī)匯通學派的代表人物,對于汗法其認為本無定法,用藥亦不拘泥于辛溫,主張“用涼藥發(fā)汗,自古有之”。在《醫(yī)學衷中參西錄》中云:“發(fā)汗原無定法,當視其陰陽所虛之處,而調補之,或因其病機而利導之,皆能出汗,非必發(fā)汗之藥始能汗也”[9]。
對于溫病初期不能發(fā)汗的習俗,張錫純持否定態(tài)度,因此“自擬治溫病初得三方”清解湯、涼解湯與寒解湯,三方均以汗解為目的,視表邪與內熱之輕重分途施治。表邪輕內熱重者則用寒解湯治療,方由“生石膏一兩,知母八錢,連翹一錢五分,蟬蛻一錢五分”組成。方中石膏辛寒,蟬蛻甘寒,知母與連翹均為苦寒之品,諸多寒藥合用,切中病機,清里熱散表邪,汗出而解。
寒解湯作為苦寒發(fā)汗的代表方劑,其核心病機為火熱郁結,表邪輕里熱重,臨床多見壯熱、煩渴、頭痛、脈洪滑或浮滑或浮洪等,本方廣泛應用于春溫、風溫、傷寒、喘證、下痢等諸多病癥的治療。
汗法主要通過汗出,使腠理開、營衛(wèi)和、肺氣暢、血脈通以達祛邪外出,調和正氣的目的[10]。汗法的臨床應用比較廣泛,可用于治療諸多病癥。苦寒發(fā)汗法主要用于病機為火熱郁結的相關病癥。
現(xiàn)代藥理研究證實麻黃揮發(fā)油有發(fā)汗作用,桂枝水煎劑及桂皮醛有降溫、解熱的作用[11]。然而苦寒藥物多不具備確切的發(fā)汗功效,其服用后汗出的機理為何?疾病的本質是陰陽失和,治療的目的是通過和表里、和寒熱、和虛實,而最終達到陰陽和的狀態(tài)?;馃嵊糸],氣機壅滯,升降失常,出入閉塞,因此用苦寒之品切中病機,因勢利導,疏散郁熱,宣暢氣機,如此則陰陽調和。
張錫純云:“人身之有汗,如天地之有雨,天地陰陽和而后雨,人身陰陽和而后汗”。因此苦寒發(fā)汗的機理當在于針對病機,調和陰陽,使陰陽升降出入的道路暢通,如此才會高下相召,陰陽調和而汗出。此時汗出既是機體調和陰陽過程中的一種產物,亦是陰陽調和狀態(tài)達成后的一種標志。這與服用小柴胡湯后出現(xiàn)“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相似。
2.1 治療黃疸 黃疸為臨床常見病癥,以目黃、身黃、小便黃為主癥,仲景在《傷寒論》與《金匱要略》中有詳盡的論述,其言“發(fā)熱汗出者,此為熱越,不能發(fā)黃也”[12],認為汗出不暢,郁熱在里為黃疸形成的重要病機,因此主張汗法可用于黃疸病的治療,“諸病黃家,但利其小便,假令脈浮,當以汗解之”,如麻黃連翹赤小豆湯可清利濕熱、兼解表散邪。
三物茵陳蒿湯出自《小品方》,主治“黃疸,身目皆黃,皮膚曲塵出”。“曲塵”為酒曲上所生菌,因色淡黃如塵故得名,方由“茵陳蒿一把,梔子二十四枚,石膏一斤”組成。濕熱郁結為黃疸之重要病機,本方重點突出“皮膚曲塵出”的癥狀,推測病位偏重于表,當為熱重于濕之黃疸,因此當因勢利導,發(fā)汗祛濕,使郁結之濕熱從汗而解。其服用方法比較特殊,“右三味,以水八升,煮取二升半,去滓,以猛火燒石膏,令正赤,投湯中,沸定取清汁,適寒溫服一升。自覆令汗出周身,遍以溫粉粉之則愈。若不汗,更服一升,汗出乃愈也”。方中石膏的特殊用法有待進一步探究。
本方之藥物組成與仲景茵陳蒿湯僅一味之別,后者以大黃易石膏,因方證中有“小便不利,腹微滿”等表現(xiàn),故主治黃疸之偏于里者,因此以茵陳、梔子、大黃清熱利濕退黃,服藥后“小便當利,尿如皂莢汁狀,色正赤,一宿腹減”[13],通過利小便,使?jié)駸嶂皬南露狻?/p>
2.2 治療溫病 溫病多是由四時溫邪引起的,以發(fā)熱為主癥,臨床起病較急、熱象偏重、傳變迅速,部分具有傳染性與流行性。溫病治療,異于傷寒,王安道在《醫(yī)經溯洄集》中云:“寒邪在表,閉其腠理,故非辛溫之劑,不足以散之,此仲景桂枝、麻黃湯之所以必用也;溫病、熱病,后發(fā)于天令喧熱之時,怫熱自內而達于外,郁其腠理,無寒在表,故非辛涼或苦寒或酸苦之劑,不足以解之”[14],王氏主張傷寒與溫病當采用不同的藥物進行發(fā)汗治療,使用苦寒之劑開腠理之郁,透熱達表是溫病的一種治療方法。
王孟英云:“邪在衛(wèi)分,汗之宜辛涼輕解”[15],溫病初起,熱邪尚微,此法可行,辛涼輕劑銀翹散等可隨宜使用。若初期熱邪偏盛,化火成毒,此類病癥進展快、來勢兇、病情重,則非辛涼輕解之所宜,此時當苦寒清解,截斷病勢,防止其進展。
張錫純治療溫病時,依據表邪與內熱之輕重分別施治,創(chuàng)制了涼解湯、清解湯、寒解湯。寒解湯主治“周身壯熱,心中熱而且渴,舌上苔白欲黃,其脈洪滑?;蝾^猶覺疼,周身猶有拘束之意者”,方由石膏、知母、連翹、蟬蛻組成,方證相應者,服后可汗出而解。對于方中使用苦寒之藥,能否發(fā)汗,張錫純給予回答,“或問:此湯為發(fā)表之劑,而重用石膏、知母,微用連翹、蟬蛻,何以得汗?答曰:用此方者,特恐其診脈不真,審證不確耳。果如方下所注脈證,服之覆杯可汗,勿庸慮此方之不效也”。
在《醫(yī)學衷中參西錄》中記載了其以寒解湯治療溫病的數則病例,如“天津鍋店街東口義合勝皮店學徒,得溫病,先服他醫(yī)清解之藥數劑無效。弟診其脈,浮沉皆有力。表里壯熱無汗。投以書中寒解湯原方,遍身得汗而愈”。因此苦寒發(fā)汗法所辨治的溫病當屬火熱郁結較甚,多見表里壯熱、煩渴無汗、頭痛或身痛較甚、脈浮沉皆有力等癥狀。
2.3 治療疫病 疫病是由感受疫癘之邪而發(fā),具有強烈的傳染性,容易引發(fā)大規(guī)模流行的一類急性發(fā)熱性疾病,也常稱為“時行”“天行”“瘟疫”與“疫癘”等。戴天章在《廣瘟疫論》中云:“時疫貴解其熱,而邪熱必有著落。方著落在肌表時,非汗則邪無出路,故汗法為治時疫之一大法也”[16],對于服用大劑發(fā)汗藥毫無寸效者,其提出“飲冷水而得汗”的觀點,與苦寒發(fā)汗之旨暗合。
《小品方》之大黃湯為苦寒發(fā)汗治療疫病的代表方,文中記載主治天行,“若已五六日不解,頭痛壯熱,四肢煩疼,不得飲食”,藥物組成為“大黃半兩,黃連半兩,黃柏半兩,梔子半兩”,煎藥時加“豉一升,蔥白七莖”,服藥后當“覆令汗出,粉之,得汗便止后服,烏復取汗,不得汗者,復服重發(fā)”。大劑苦寒之品中佐以少量蔥白,清在里之郁熱,開閉塞之經絡,營衛(wèi)和、津液通,汗出而解。
從上述方劑組成配伍分析,苦寒發(fā)汗法在臨床應用時多稍佐辛散之品。如三物茵陳蒿湯、大黃湯、寒解湯、三黃石膏湯等方中均配伍應用味辛之石膏、蔥白及麻黃等?;鹦匝咨仙?,若純用苦寒,恐有冰伏聚斂之弊端,因此在眾多苦寒之品中,可稍佐辛散之品,從其性而宣越之,令火清而無涼遏之弊,令郁開而無助火之憂。
“火郁發(fā)之”是苦寒發(fā)汗法的立論之基,火郁強調的是表里俱熱,氣機閉塞,因此治療時當針對病機,以寒清熱、以苦開郁、稍佐辛散,火熱清、郁結開則陰陽和,自可汗出而解??嗪l(fā)汗法是建立在對疾病病因的正確分析和對病機的準確把握基礎之上[12],是汗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可補充與完善現(xiàn)有汗法理論的概念、分類、作用等相關內容,可更加全面的把握汗法的規(guī)律,并擴展汗法的應用范圍,在今后的臨床與科研中值得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