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 蔡萌
高云(以下簡稱“高”):我國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顧城曾在詩句中留下過一段行者的自白:“走了那么遠,我們去尋找一盞燈。你說,它在一個小站上,注視著周圍的荒草,讓列車靜靜馳過,帶走溫和的記憶?!痹S多人踽踽獨行,只為“尋找一盞燈”,用它照亮去路與歸途。在我看來,這種“詩意的尋找”正契合了您的創(chuàng)作。在您的作品中,出行是貫穿始終的主旋律。無論是被建筑陰影所遮蔽的都市角落,還是萬水千山也擋不住足下奔忙的候車大廳,出行的要素無處不在。關于這一創(chuàng)作母題,您是如何確立下來的?
潘新權(以下簡稱“潘”):創(chuàng)作母題的選擇是和我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的,無論是以線條表現的自行車或平面化的候車廳,還是樓房旁邊的腳手架,都與我生活過的環(huán)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白孕熊嚒毕盗械膭?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我在學生時代經常前往的一個普通車棚。每天面對一個同樣的環(huán)境,突然某一天我覺得可以入畫,便拿起畫具去畫了,之后感覺還不錯,就畫了很多張。“樓房”系列是我住到新開發(fā)區(qū)后開始畫的。新開發(fā)區(qū)周圍都是正在建設的工地,環(huán)境嘈雜,每天重復著打地基、吊塔運作、運料的動作……而就是在這樣看似雜亂的地方,一棟棟漂亮的樓房拔地而起。此類場景在我的窗外一天天發(fā)生著,不知不覺間便激起了我的創(chuàng)作欲。至于“候車廳”這一系列作品,則是因為近年來常常坐動車出行。等車的時間多了,加之等車的過程很乏味,便把一些場景記錄了下來。其實我的初衷也不只是畫這幾類物象,而是也想表現更多元的內容,可惜最終都沒進行下去。就我個人而言,還是感觸更深的內容才能畫下去。
高:既然描畫的是出行之路,奔忙的行人理應是主角。然而,在您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系列作品中,畫面主角卻不是行人,而是一排排近乎糾纏在一起的自行車。大部分中國人通常對頗具年代感的自行車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雖然其在晚清時期剛剛引入中國時被視為“奇技淫巧”,但在新中國成立后很快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普及開來,用此起彼伏的車鈴聲奏響了“自行車王國”的時代交響曲。從“二八大杠”到共享單車,從在馬路上川流不息到擱置于天橋下無人問津,變形的車輪和生銹的鏈條勾畫出了幾代人的生活剪影。以您的“自行車”系列作品為例,畫面中雖然無人,但處處烙印著人類生活的痕跡,可謂靜中寓動、動中有靜。在您的出行母題之中,為什么自行車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它具備哪些其他意象所不具備的特質?
潘:的確,自行車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是幾代人的共同記憶。作為交通工具,它的特性是便捷、經濟、可靠,一直到現在還是不可完全替代的一種交通工具。曾經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因擁有一輛自行車而感到神氣和得意。在我兒時的印象中,常常有人會騎著新買的自行車滿大街晃蕩、顯擺。引自行車入畫的其實不只我一個人,只不過在我這樣刻畫自行車車群之前,別人都是畫單輛自行車。我在剛開始畫自行車時是以懷舊與滿足個人趣味為主。學生時代,在上、下課時停車和取車成為一種生活常態(tài)。我樂于思考生活中的細節(jié),于是在車棚里觀察了許久。我發(fā)現,車棚里的自行車線條明朗,混亂中又有規(guī)律,形式感和視覺感極強,如果嘗試著把觀察到的內容畫出來,應該會在形式感的探索方面有所突破?!白孕熊嚒边@個題材會一直畫下去,因為我覺得這是適合自己的繪畫形式。
高:在您的作品中,雖然刻畫對象是當代社會和現實生活的細微之處,但刻畫手法卻是寫意的。通過極具寫意感的線條和簡單、純粹的色彩,構成并不復雜的畫面空間被渲染出一種稚拙感和涂鴉感。您能結合分別入選第十二屆和第十三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的作品《西大公共課樓下的自行車》和《藍色自行車棚》,具體聊一聊您的創(chuàng)作手法嗎?您如何看待油畫中寫實與寫意的融合?
潘:確實,我的繪畫風格從技法層面來看是偏向傳統(tǒng)寫意畫的。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的形成可能與我從小接觸到的繪畫品類有關。實話說,我直到上大學以后才見到真正的油畫。對我來說,小的時候就想見到外國藝術大師的油畫原作簡直是天方夜譚,而中國畫卻是經??梢砸姷降?,畢竟小學美術老師就可以示范給我們看。后來到大學學畫時看到名家的畫冊,我才知道原來油畫也可以這樣畫。
我在作品《西大公共課樓下的自行車》中直接運用了中國畫線描畫法,先用油將黑色顏料稀釋,以此控制線條的濃淡,就像是繪制水墨畫一樣。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畫自行車都是用的這種方法。至于另一件作品《藍色自行車棚》,則已經不是單純地體現為線條的運用,而是增加了以半透明的黑色進行擦染的方法。很多時候,我在畫畫時都在考慮怎樣把現實中看到的東西用自己的方式畫出來。以現實中不斷變化的物象為主導,自然不易陷入固化的技法套路。
其實我不太明白如何區(qū)分寫實和寫意。按照我自己十幾年來的繪畫經驗來理解,寫實和寫意的結合就是理性和感性的結合、主觀和客觀的結合。寫實油畫和寫意油畫的對比,就相當于中西方油畫的對比?!皩懸庥彤嫛边@幾年被提及得很多,畢竟油畫這種外來畫種還是要融合本土文化與本土色彩,才會改善“水土不服”的情況。這一概念是幾代畫家共同提出的,從一定程度上彰顯了文化的多樣性。
高:在“出行”這個創(chuàng)作母題之下,您除了將城市中隨處可見的自行車“搬”入畫面外,也在熙熙攘攘的車站大廳刻畫出了一幕“候車眾生相”。在這些作品中,人物采用抽象手法進行了平涂處理。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旅客姿態(tài)各異、服飾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都沒有刻畫五官。對此,您是如何考慮的?這種刻畫方法有哪些寓意?
潘:候車廳里的眾生相是我較為感興趣的題材。這種場景其實是我的一種生活剪影,也可以算作幾代人的生活剪影。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交通更加便捷,長途出行成為一種常態(tài)。我常常獨行于不同的路途中,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家鄉(xiāng)到他鄉(xiāng)。候車廳進進出出的人們都像是另一個“我”。他們似乎在一次次穿行中留下過什么,然而仔細尋去,卻找不到一絲痕跡。這些拖家?guī)Э?、背著行囊的陌生人有著千萬種不同的出行緣由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內心感受。作為一個繪畫創(chuàng)作者,我在面對他們時,首先想到的不會是文字和音樂,而是用畫面將之記錄下來。至于不為人物刻畫五官,則是因為我覺得候車廳的穿行者不只是一個個體,而是一種群體精神的代表,所以只要刻畫出剪影般的印象就好。
高:除了自行車和候車室外,我們注意到您還在一系列作品中描繪了城市中的建筑工地。這些作品幾乎沒有多余的色彩,主體物象是一個個體量龐大的腳手架,猶如匍匐于黎明時分的剪影,以重復排布的線條搭建起了現代城市,靜靜迎候著破曉后的浮囂。在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時,您是怎樣考慮的?您為何總是選擇將畫面中的“主角”鎖定為這些城市生活中的“配角”?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們更利于形式感的塑造嗎?
潘:這組作品是我在攻讀碩士研究生時創(chuàng)作的。在那個時期,學校搬到了新開發(fā)的地區(qū),周圍都是建筑工地,到處可見被腳手架圍合的樓房。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自然而然地就想要將其畫下來。仰視被腳手架圍合的一棟棟樓房,其實是頗具壓迫感的。因此,我沒有為這組作品賦予過多的色彩,而是選擇只用密密麻麻的線條進行堆砌。
高:就您的創(chuàng)作而言,無論是停放自行車的城市空間還是遍覽眾生相的候車大廳,空間營造都是經過仔細考量的。也就是說,在您的畫作中,雖然主體物的種類不多,但場域極為豐富。您通常如何考慮題材選擇、技法運用和空間營造之間的關系?您認為如何才能通過把握三者之間的關系來突破中國油畫傳統(tǒng)的敘事框架?
潘:我在創(chuàng)作時最主要的還是表現現實,只不過畫面的構圖空間偏向二維。我非常重視圖式語言,它在有時候能決定我是否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在創(chuàng)作時,我通常會盡量想好每一幅畫的圖式語言以及希望最終達到什么樣的效果。當然,繪畫也具有偶然性,不過這是另一種樂趣了。
高:據我們了解,您有多件作品曾被中國美術館、中國美術家協會和中國油畫學會等重要的藝術機構收藏。請從青年藝術家的角度談一談如何才能為作品注入時代精神,使之受到更大范圍的關注。
潘:我們這一代的青年創(chuàng)作者能夠接收到很多的信息。根據我的學畫體會來看,直接照抄別人東西的時代其實已經過去。作為繪畫創(chuàng)作者,如果自己想要畫好,就一定要好好研究、觀察自己所處文化環(huán)境中的生活細節(jié)。只有貼近時代、貼近現實、貼近內心,自己才能有所感悟,才更利于形成自己的繪畫語言,才能使自己的作品產生打動人心的力量。如此一來,作品自然會得到更多人的關注。
潘新權·創(chuàng)作自述
在“自行車”系列創(chuàng)作中,我是要尋找手工繪畫的那種稚拙味道,而非故意把自行車畫得歪歪扭扭,也不想刻意追求帶有童趣感的涂鴉色彩。我所做的只是隨性地改換下筆的速度,形成或直或曲的線條。我追求的是繪畫創(chuàng)作的一氣呵成,畫面全在一筆之下和一念之間完成,不進行過多的思考——過多的思考會加重下筆的壓力,使畫面拖泥帶水,看起來不夠灑脫?;诖耍乙话銜谛「鍎?chuàng)作階段展開思考、進行實驗。完成一幅大尺幅作品之前,我通常會繪制許多小草圖,以此來反復探索畫面形式,尋求各種肌理變化,至胸有成竹后才正式開始創(chuàng)作。雖然正式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會存在一定的偶然性,與預想的圖式效果有所出入,但是我樂在其中,畢竟繪畫過程中的不可預測感也是一種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