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
韋爾茲奈村的特級葡萄園
“除了香檳,沒有別的省份能夠一年四季供應優(yōu)良的葡萄酒。到了春天,它給我們艾伊、阿韋奈和歐維萊爾葡萄酒;其他季節(jié)則是泰西、韋爾茲奈與錫耶里?!?/p>
1674年,法國散文家、美食家查理·德·馬爾蓋特爾在信件中如此對香檳葡萄酒不吝贊美之詞。300多年前的查理·德·馬爾蓋特爾恐怕不會料到,他心中小眾昂貴的香檳葡萄酒,會在2021年創(chuàng)下出口1.8億瓶的偉績。而現(xiàn)代的讀者或許更不曾知曉,17世紀的“香檳酒”與我們今日耳熟能詳?shù)南銠壠鋵嵈笙鄰酵?。這種葡萄酒,濃縮著這里的風土人情,也書寫了一段堅韌曲折的歷史。
香檳地區(qū)的釀酒葡萄種植可追溯至5世紀末。至9世紀,葡萄酒釀造已成規(guī)模,當?shù)厝碎_始明確劃分“河葡萄酒”(vins de la rivière)與“山葡萄酒”(vins de la montagne),彰顯了對葡萄風土的理解達到了頗高的程度。那個時代首先進行葡萄種植與釀造的往往是天主教會人士,最早的釀酒大師通常亦是教士或僧侶。
法國歷史文化名城蘭斯恰好位于香檳省境內(nèi),蘭斯大教堂是法國國王們加冕登基之地。國王的慶典自然少不了葡萄酒助興。
左圖:只有香檳地區(qū)生產(chǎn)的起泡葡萄酒才能稱為香檳。右圖:法國散文家、美食家查理·德·馬爾蓋特爾。
香檳作為法國古老行省,得名于中世紀的香檳伯國。中世紀時代,這里的香檳集市聞名遐邇。伯爵領地位于意大利、佛蘭德斯、德意志與西班牙之間多條商路的交匯處,加之伯爵長期奉行重商主義,定期舉辦的集市(類似于現(xiàn)代的商業(yè)博覽會)令香檳伯國成為了歐洲的商業(yè)、文化中心之一,也促成了葡萄酒產(chǎn)業(yè)的繁榮。
然而,香檳位于法國北方,氣候陰冷潮濕,易受霉菌困擾,和南方的勃艮第、波爾多相比,培育葡萄有些“先天不足”(葡萄發(fā)源于中東)。面臨競爭,所幸香檳獲得了貴人相助。曾經(jīng)發(fā)動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教皇烏爾班二世出生于香檳城鎮(zhèn)馬恩河畔的沙蒂永,他終生最為青睞香檳艾伊的葡萄酒,教皇的巨大影響力也給香檳帶來了聲譽。
更大的光環(huán)則來自法蘭西王室。法國歷史文化名城蘭斯恰好位于香檳省境內(nèi),蘭斯大教堂是法國國王們的加冕登基之地。國王的慶典自然少不了葡萄酒助興,中世紀的傳統(tǒng)是在加冕禮上為賓客們同時提供勃艮第和香檳葡萄酒。然而王室通常將勃艮第葡萄酒列為第一等,本地的香檳酒只能屈居次席。香檳地區(qū)的酒商們只能殫精竭慮地提升釀造技術,他們將不同葡園的葡萄調(diào)配后進行混釀,以這種近似“雞尾酒”的方式揚長避短,甚至將紅葡萄和白葡萄共同榨汁釀造。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演進,便產(chǎn)生了“紅中帶黃”的艾伊葡萄酒,據(jù)說其滋味細膩柔和,深受王室和貴族青睞。終于,1575年亨利三世的加冕禮上,王家宴會首次排除了勃艮第,只供應香檳葡萄酒,這標志著新時代的來臨。
路易十三的加冕延續(xù)了對香檳葡萄酒的推崇。而“太陽王”路易十四一度僅以香檳葡萄酒作為自己的日常飲料,這令法國精英階層紛紛效仿,香檳酒的地位一度抵達了巔峰??上Ш镁安婚L,1694年,路易十四的健康開始每況愈下,御醫(yī)認為“罪魁禍首”正是酸性太高的香檳酒,太陽王從此改以勃艮第葡萄酒作為皇家御用品。在國王的表率之下,濃郁醇厚的勃艮第葡萄酒越發(fā)受到青睞,對享受了百年繁華的香檳酒農(nóng)而言,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倘若不臥薪嘗膽,做出改變,香檳也難免日薄西山。大約就在這一時期,真正意義上的起泡香檳酒誕生了。
“快來,我嘗到了星星的味道!”
據(jù)說,唐·培里儂(Dom Pérignon)首次釀造出起泡香檳酒后,發(fā)出了上述的名言。雖然這個故事不乏法式浪漫,但經(jīng)專家考證,很可能是穿鑿附會的謠言,源于19世紀法國酒商狡黠的營銷。其實,遠在唐·培里儂之前,香檳地區(qū)就存在自然發(fā)生的起泡葡萄酒了——由于氣候相對寒冷,如果葡萄酒發(fā)酵過程中突然降溫,酵母往往會進入休眠狀態(tài),當后者蘇醒時便會產(chǎn)生“二次發(fā)酵”,從而誕生大量二氧化碳。這就是起泡原本的秘密。不過,香檳本地人長期將這種起泡葡萄酒視為“事故”,因為其口感“怪異”,而且難以控制、儲存,不登大雅之堂。真正令起泡葡萄酒走向前臺的不是香檳酒農(nóng),而是法國人的北方鄰居——英格蘭人。
1662年,克里斯托弗·梅雷特博士在一篇名為《關于釀制葡萄酒的一些觀察》的論文中寫道,英國釀酒商故意在葡萄酒中加入蜂蜜,“令它們喝起來更加清爽,并帶有泡沫”。這是迄今最早的關于人工釀造起泡葡萄酒的記錄。英國人的捷足先登并非源于它擁有更優(yōu)質的葡萄,而是英國更高的工業(yè)水平——英國人以煤火吹制的玻璃瓶的堅固程度遠超法國柴火燒制的同類產(chǎn)品,這為儲存起泡葡萄酒提供了技術前提。
英國人提供了技術,而1694年路易十四的“背叛”則提供了動力。香檳地區(qū)的酒農(nóng)們不得不另辟蹊徑,繞開勃艮第的競爭,尋求本土特質。1728年,路易十五的一道圣旨某種程度上挽救了香檳產(chǎn)區(qū),并催生了我們熟悉的起泡香檳酒。在蘭斯市長的請愿下,法國政府終于許可用玻璃瓶運輸葡萄酒。路易十五本人也追求享樂,雖然一些老派人士抱怨說起泡葡萄酒是“一種頹廢品味”,但他力排眾議,成功地讓起泡香檳進入了自己的宮廷。香檳葡萄酒在醇厚上的確無法和勃艮第媲美,但輕盈的酒體與氣泡結合,卻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清爽、凌冽之感,很快,就獲得了包括奧爾良公爵、彼得大帝、伏爾泰等名人的垂青。至18世紀末,香檳已蜚聲海外:美國官方記錄顯示,1789年,喬治·華盛頓從紐約訂購了進口的24瓶法國香檳。
盡管起泡香檳日益獲得追棒,但在18世紀末,據(jù)估計起泡酒僅占香檳地區(qū)葡萄酒產(chǎn)量的6%。一個重要原因是釀造工藝的復雜。當時二次發(fā)酵的分寸很難掌握,稍有不慎,或導致起泡不足,或導致酒瓶炸瓶。當年的香檳酒農(nóng)進入酒窖檢視發(fā)酵狀況時,為了安全,甚至必須佩戴金屬頭盔。
真正讓香檳得以走向世界的是兩位拿破侖。拿破侖一世時期,法國中產(chǎn)階級增加,新興的香檳酒十分契合中產(chǎn)階級的浪漫品位。隨著拿皇的南征北戰(zhàn),法軍到哪里,香檳就跟隨到哪里。這種新奇的口味迅速贏得了不少外國用戶。甚至拿皇的戰(zhàn)敗也對香檳起到了推廣作用——奉命占領香檳地區(qū)的俄國人和普魯士人將他們能找到的酒窖一掃而空。盡管提到拿破侖三世,我們常常會想起色當戰(zhàn)役的慘敗,但第二帝國時期,法國的鐵路總長從3500公里擴充至20000公里,交通的飛速改善極大地刺激了香檳的外銷。1785年,起泡香檳僅售出30萬瓶;到了1853年,猛增至1000萬瓶,開始超越非起泡型,至1909年,香檳(起泡型)的年銷量達到了令人咂舌的3900萬瓶,而1911年的法國總人口亦不過3900萬。從此,香檳葡萄酒不可逆轉的走向了起泡之路,香檳正式擁有了星星的風味。
如今,香檳伯國或香檳行省,作為行政區(qū)劃已不復存在。2016年,香檳-阿登大區(qū)與洛林、阿爾薩斯合并為大東部大區(qū)。然而,作為葡萄酒產(chǎn)區(qū)的香檳依然涇渭分明,它包括5個不同省份(埃納省、奧布省、上馬恩、馬恩省、塞納和馬恩?。├锏?20個特定村莊。香檳酒必須來自香檳地區(qū),在歐盟以及與歐盟達成協(xié)議的國家,嚴格禁止“香檳”一詞用于其他任何產(chǎn)品(包括我國也簽署了協(xié)議),只能稱作“起泡葡萄酒”。法國人對于香檳產(chǎn)地的珍視甚至到了癡狂的程度。1911年,馬恩省的數(shù)千酒農(nóng)因懷疑某些酒莊使用了外來的葡萄釀酒,一路洗劫、打砸了達默里、屈米埃和艾伊村的酒窖,將一桶桶香檳酒倒在街上,并縱火焚燒傳說里奸商的住宅。這場暴動倒逼了法國政府出臺法律保護香檳產(chǎn)地,也凸顯出這片土地獨一無二的風土。
法國人口中的風土(terroir)是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概念。美國華裔葡萄酒專家彼得·林在《尋找香檳》一書中寫道,他曾探訪過兩個相距不到500米的葡園,其釀造的香檳風味便已大相徑庭,這無疑是拜不同“風土”所賜。風土也與年份有關,同一葡園,豐年、欠年的葡萄酒品質可有天壤之別。從最粗略的角度看,香檳地區(qū)的風土依照其地標——馬恩河、蘭斯山、白丘,可大體分為“山”“河”兩類,其風格涇渭分明。香檳風土的多樣性源自地質歷史。其主要特色土壤是6500萬年前白堊紀晚期形成的純白堊土,此外還有啟莫里階石灰石和泥灰——這是更加古老的巖層,形成于大約1.6億年前的侏羅紀時期,當時此地被一片汪洋覆蓋。啟莫里階之上的是一種更加緊密的石灰石,被稱作“波特蘭石”,也有葡園以它為特色。香檳位于史前的海洋之上,其多數(shù)土壤中都富含海洋生物化石,這為香檳帶來了一種獨特的鹽味和凌冽感,猶如“大海的味道”。
1863年,源自北美的根瘤蚜(Phylloxera)登陸法國,使香檳地區(qū)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
黑比諾葡萄,是當今香檳地區(qū)最常見的三種葡萄之一,屬于雜交改良后的品種。
香檳地區(qū)傳統(tǒng)上以村莊劃分產(chǎn)地,按照優(yōu)劣程度,共有17座特級酒莊、42座一級酒莊和大量普通酒莊。村莊之下是具體的葡園,甚至還可細分為最小的“地塊”。香檳地區(qū)的傳統(tǒng)釀酒工藝是將不同風土特質的葡萄有機調(diào)配,混釀出新的風味。20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酒商、酒農(nóng)開始突出單一產(chǎn)地自有的風土,于是出現(xiàn)了各式“單一村”“單一園”香檳。第一種世界知名的單一村香檳是1905年創(chuàng)立的沙龍,其所用葡萄均來自白丘村莊奧熱爾河畔勒梅尼勒。沙龍對葡萄的品質要求近乎挑剔,他只選擇豐年釀造,迄今只生產(chǎn)過38個年份。沙龍香檳也是夢幻版的巴黎馬克西姆餐廳的專用香檳。
19世紀下半葉,正當香檳產(chǎn)業(yè)蒸蒸日上之際,它卻不幸遭遇了飛來橫禍。這場浩劫竟是一種微小的昆蟲帶來的。1863年,源自北美的根瘤蚜(Phylloxera)登陸法國。這種蚜蟲寄生于葡萄根、葉,會導致葡萄根部腐爛,直至死亡。歐洲本土的釀酒葡萄對這一外來物種毫無抵抗力,大量植株枯萎,葡園荒廢。北部的香檳地區(qū)同樣未能幸免。至1901年,根瘤蚜也開始在馬恩省泛濫,重創(chuàng)了本地葡萄品種。出于對風土的堅持,許多法國酒農(nóng)不愿意大量使用化學殺蟲劑,這讓酒莊幾乎陷入了絕境。所幸法國科學家查明了根瘤蚜的來歷,他們說服酒農(nóng),引進美洲冬葡萄、河岸葡萄、沙地葡萄,與歐洲本土葡萄嫁接雜交,終于讓香檳地區(qū)的葡萄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免疫力。這不啻于葡萄品種的一場大洗牌。如今,香檳地區(qū)最常見的三種葡萄:霞多麗、黑比諾、莫尼耶,均是雜交改良后的品種。而一些傳統(tǒng)品種,它們被稱為“祖?zhèn)髌咸选?,根瘤蚜爆發(fā)后幾乎銷聲匿跡,如今僅剩極少的種植量。馬恩省的小奧布里酒莊致力于恢復古老品種的風味,其“勒農(nóng)布雷德多”(Le Nombre dOr)與“薩布萊白中白”(Sablé Blanc des Blancs)是市面上罕見的以“祖?zhèn)髌咸选睘樵系膹凸判拖銠墶?/p>
渡過了根瘤蚜危機,香檳在二戰(zhàn)后迎來了全面的復興。老一代的酒農(nóng)探索著復歸傳統(tǒng),例如,他們堅持在葡園用馬匹而非現(xiàn)代機械耕地。同時90年代之后成長起來的年輕一輩也在嘗試新世紀的香檳道路。1999年,施行數(shù)百年的以“城市垃圾”作為葡園肥料的陋習終于被全面廢止。有機種植(organic viticulture)得到了越來越廣泛地應用,生物動力農(nóng)法也有了更多擁躉——這種栽培理念不僅強調(diào)運用有機種植方式,還主張以順勢療法、草藥改善葡園品質,并以特殊的月亮歷、宇宙歷而非公歷安排種植、釀酒工作。這一全新的理論的確不無非議,畢竟它包含許多神秘學成分。但不少知名酒商開始主動接納新的香檳哲學。香檳的釀造越來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