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莉 孫曉勇

（1.中國海洋大學 藝術(shù)系，山東 青島 266003；2.蘭州大學 藝術(shù)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神話是信仰的產(chǎn)物，信仰又來源于經(jīng)驗。神話與信仰是研究地域文化和民族思想最直接的材料。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言：“研究活著的神話，神話并不是象征的，而是題材底直接表現(xiàn)；不是要滿足科學的趣意而有的解說，而是要滿足深切的宗教欲望、道德的要求?！盵1]124先秦時期，東夷族是活躍在膠東半島上的古老民族，他們以鳥為圖騰信仰，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又形成鳥與龍的圖騰信仰。追溯到距今7 000至5 000年的膠東半島貝丘遺址文化時期，以魚為代表的海洋類動物，又構(gòu)成了這一區(qū)域的主要圖像紋樣。遠古時期神話豐富，先民寄希望于超自然的神力，海神是東部沿海居民長期以來依靠海洋生存和涉海實踐形成的期盼征服和利用大海的象征，更體現(xiàn)了古往今來對大海開拓者的崇敬和紀念。

即墨榼子是膠東半島久負盛名的食品模具，是木雕民俗美術(shù)工藝品，又稱“餑餑榼子”，最早記載于北魏時期的《齊民要術(shù)》。即墨榼子圖案紋樣來自民族傳統(tǒng)的祭祀文化和禮儀文化，有其自身特殊的本原文化內(nèi)涵。

一、飛躍千年的即墨榼子鳥文化

膠東半島早期鳥圖騰，是先民社會風俗、集體意識和長期心理積習的沉淀。從出土玉器來看，鳥崇拜是東夷突出的文化特色。[2]21-27太皞、少皞以鳥為原始圖騰，表現(xiàn)在三里河遺址出土的陶鬶多呈鳥喙狀及陶鼎足上有雞冠形堆紋。[3]97《史記·田單列傳》記載：“田單乃令（即墨）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飛鳥悉翔舞城中下食?！贝颂帯帮w鳥悉翔舞城中下食”被理解為“神來下降”。[4]296郭沫若則認為是鳳鳥。[5]9鳳鳥可能出自東夷族的少皞系統(tǒng)，與山東龍山文化和大汶口文化有一定關(guān)系。而《山海經(jīng)》中羿射河伯和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體現(xiàn)了東夷族征服大海的愿望。[6]297也有研究者認為，這種以鳥為圖騰的東夷部族也稱為鳥夷，紅山文化鸮鳥巖畫有傳播到山東龍山文化的跡象。[7]75

自古以來，膠東半島保留了大量的鳥崇拜傳統(tǒng)。膠東沿海居民把喜鵲等鳥類看作吉祥喜慶之物，有“朝報喜，夜報財，不晌不夜有客來”的說法。清明節(jié)制作燕子面榼花，象征春天到來；農(nóng)歷三月三，膠東家家戶戶有互送小燕面榼花習俗，榼的燕子大都展翅飛翔，也有呈側(cè)身飛的狀態(tài)，少許用陶制作的燕榼花稍顯粗疏，像小雞卻憨態(tài)可人。即墨燕榼花可謂千姿百態(tài)，小巧精致，頗具觀賞價值。①訪談青島市著名榼子收藏家逄煥健先生。在過去，兒童手持香楮、燕榼花、熟雞蛋到土地祠供奉，更有兒童藏匿于土地祠后，待有人來將燕榼花和雞蛋放下，便上前爭相搶奪，稱為“搶清”。膠東榼花中燕也是古代“子推燕”余緒，不僅教育兒孫盡忠盡孝，還有孕育之意，是祈子靈物。

膠東半島至今保留著在人生重大禮儀中榼吉祥面榼花的習俗。在婚俗禮儀中榼鴛鴦紋至今傳承不衰。訂婚時婆家要榼“巧餑餑”，給新媳婦娘家送20個。娘家留下10個，再回送婆家的面榼花更多，有4對、6對、12對不等，紋樣有鴛鴦、龍鳳、石榴、金魚、獅子、佛手等組成的“龍鳳呈祥”“鴛鴦戲水”“鳳戲牡丹”“必定如意”等吉祥圖案，寓意美滿、幸福，也展示出新娘的心靈手巧。②訪談青島市級即墨榼子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傳承人王承厚及王兆新等多位即墨榼子老藝人。而龍鳳呈祥圖案有琴瑟和鳴之意。新婚第一年，娘家農(nóng)歷三月三送燕榼花，盼女兒早懷孕。新娘產(chǎn)褥期，娘家母親帶著一籃子面榼花看望閨女，祈禱母子平安。“鳳戲牡丹”“龍鳳呈祥”“鵲上枝頭”“梅花報春”等包含鳳、鵲、燕等鳥類的紋樣，也體現(xiàn)著早期東夷原始鳥圖騰信仰。

無論是老人過壽誕、小孩“百歲”，還是漁民祭海、蓋屋上梁等這些重要場合都少不了榼花餑餑。過去膠東百姓建房上梁一般是正晌午，天未亮時先制作燕榼花，放在房架四個“馬頭”上，還給孩子們散發(fā)小面榼花，數(shù)量為33、66和99，有驅(qū)邪納祥之意。

二、象征生命繁衍的即墨榼子魚信仰

最早的生命來自海洋，對于水中的一切，人類總是懷有一種特殊而敬畏的感情，魚作為江湖河海的象征也就自然地成為民俗信仰的對象。即墨榼子中，魚鳥圖案是重要的紋飾。魚鳥圖是中國古代最常見的祥瑞紋飾?！爸袊讼嘈鹏~和鳥的本性是可以互換的，因為兩者結(jié)構(gòu)相似，均為卵生，并都具有不同于其他生物的那種對自然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性。許多種魚據(jù)說會在特定的季節(jié)轉(zhuǎn)變?yōu)轼B?！盵8]932魚鳥文化基因深深地植根在膠東土地上，春節(jié)前夕要榼出大大小小的“圣蟲”求吉祥，榼出元寶、金魚、壽桃等寓意長壽和發(fā)財。“審美活動的內(nèi)容、傾向性、形式是由生活的社會條件所決定的?！盵9]147從原始漁獵時期起，捕魚就是人們的一項重要生產(chǎn)活動。中國的海岸線綿長曲折，眾多島群形成便利的漁場。魚是中國人家庭經(jīng)濟的一個重要部分，與米飯一起，構(gòu)成主要的日常食物來源。[8]102在中國文化中，魚是幸運的象征，在民俗中夢見吃魚也是吉祥的征兆。

膠東魚紋榼花種類多樣，百姓喜聞樂見的有鯉魚、金魚等，圖案有雙魚、單魚、娃頭魚及鯉魚跳龍門等。鯉魚在中國是毅力、勇氣、力量的象征，[10]25中國魚文化中最著名的是鯉魚跳龍門的神話，寓意飛黃騰達。膠東漁民在谷雨時祭海，用大型面榼花供奉海神，祈求出海平安，魚蝦滿倉。

除了作為富饒豐裕的象征，魚又因為產(chǎn)的卵不計其數(shù)，成為生命和繁殖力的象征。德國學者漢斯·比德曼認為，魚“在精神分析心理學中代表潛意識，即個性深處的‘活躍’物質(zhì)，與豐產(chǎn)和我們體內(nèi)賦予生命的‘母性’王國力量有聯(lián)系”[11]431，即魚和愛情女神及自然豐饒有關(guān)。即墨榼子上魚的尾巴略上翹，象征歡愉，與陜北“魚戲蓮”圖案的內(nèi)在寓意似乎相通，是婚姻的象征。

魚紋的原始意義是生命繁衍，可以追溯到半坡彩陶上的魚紋。“半坡彩陶魚紋具有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意義，并非‘圖騰’；半坡母系氏族公社實行以魚為象征的女性生殖器崇拜?！肫卖~紋彩陶實祭器，半坡母系氏族公社舉行‘魚祭’，以祈求生殖繁盛?！盵12]209聞一多認為，魚作為情感伴侶這種象征來源于魚具有多子繁衍的功能。[13]114這種以生殖崇拜為內(nèi)涵的魚文化象征符號傳承至今，并與東夷人的鳥圖騰建立了內(nèi)在聯(lián)系。

三、即墨榼子中的海神信仰

膠東半島海域在上古時就被認為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伏羲時東夷被稱為句芒[14]51，為早期鳥圖騰信仰的體現(xiàn)。而膠東半島遺址出土陶器上蛟龍、玄魚元素多，反映隨著歷史發(fā)展，膠東半島先民開始實施對海洋的管理并形成新海神。東漢時佛教傳入，佛教中主管水域、行云布雨和賜福眾人的龍王，與華夏古老的龍蛇崇拜融合，形成沿海民眾的海龍王信仰。海神在夏商、春秋戰(zhàn)國時屬自然神中的觀念神，到漢代發(fā)展成為人格化的神。

沿海的民間龍王廟會非常隆重，在即墨田橫一帶漁村，春季出海前的祭海最隆重，相傳農(nóng)歷六月十三日是東海龍王的生日，也稱“上網(wǎng)日”，漁民求海龍王保佑海上安全和漁業(yè)豐收。

八仙信仰也是重要的海神信仰，在民俗節(jié)日中體現(xiàn)在膠東榼子上。無論是八仙圖案還是“八寶”圖紋，在膠東民俗事項尤其是花籃榼花中廣泛傳承，表現(xiàn)出膠東百姓藏在骨子里的懲惡揚善的寶貴品質(zhì)，以及膠東半島漁民探秘大海的自信豪邁和勇于開拓的精神。對東海神仙的崇拜和信仰，是古來帝王對長生的追尋和百姓愈來愈多涉海生活的反映，而以八仙為主的東海神仙信仰，構(gòu)成了中國海洋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內(nèi)容。

媽祖也是膠東重要的海神。亞洲環(huán)太平洋地區(qū)有些地方視媽祖為稻谷的保護神，百姓遇旱災(zāi)祭祀雨神，后又祭祀海神，媽祖就成為雨水神和海神的復(fù)合神，甚至能起到抵御倭寇、穩(wěn)固王朝經(jīng)濟及庇佑國家的作用。膠東民俗節(jié)日中女性神像常見于榼花中。最初是西王母、泰山娘娘，后來慢慢轉(zhuǎn)變?yōu)閶屪?，可見膠東百姓對媽祖娘娘的感情和信仰，反映了中華民族對海洋永不休止的探索。由此衍生的以母親為形象的復(fù)合性海神，體現(xiàn)了沿海居民駕馭海洋的民族自信，以及對風調(diào)雨順的期盼。

四、源遠流長的即墨榼子葫蘆信仰

葫蘆是中華民族母體崇拜的體現(xiàn)，其作為創(chuàng)世神話存在于膠東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中。鐘敬文指出，葫蘆被當作祖先的來源看待。[15]9洪水神話是東西方共同存在的創(chuàng)世文化現(xiàn)象，洪水神話中被人類當作救生工具的就有葫蘆。葫蘆在中外考古中都有發(fā)現(xiàn)，我國河姆渡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葫蘆和葫蘆種。[16]731-732燧人以匏濟水，周代詩歌中有以匏作交通工具的記錄，這一傳統(tǒng)衍生出不同習俗：廣東沿海漁民習慣把葫蘆系在孩子背上；海南黎族人下海捕魚或橫渡江河時，懷里要抱一個大葫蘆；膠東漁民采海參時，腰間用繩拴一兩個葫蘆。傳說遠古時洪水泛濫，始祖神伏羲女媧避水于葫蘆中，生子為漢、彝、藏。聞一多認為，造人是整個故事的核心，葫蘆又是造人故事的核心。[13]114《詩經(jīng)》曰：“綿綿瓜瓞，民之初生”，瓜在東南亞地區(qū)與葫蘆同義，這是最早記載的葫蘆造人說。云南東北部漢族中也有“人從瓜出”的傳說。[15]10

從原始信仰開始，葫蘆就具有多重功能和價值?！昂J的形狀，繪制在木頭或紙上的葫蘆畫，小小的木制葫蘆，剪成葫蘆垂直截面形狀的紙片，做成葫蘆狀的紙燈籠，常常被當作祛邪辟惡的符咒?！盵17]56高山族《谷物的起源》強調(diào)葫蘆能出粟子或稻子，這種觀念在日本、菲律賓、印度等國家也相當流行。[18]138物的豐收也是人的豐產(chǎn)，聞一多從訓詁學考證伏羲和女媧都稱葫蘆。[13]47葫蘆自身呈圓形，腹部似女性的子宮，多籽，是多產(chǎn)多育的象征，在民俗中常常用以表達子孫萬代之意。

即墨榼子圖像中，葫蘆紋飾占有一定比例。孩子過“百歲”時，母親帶孩子回到娘家，榼上一對“太歲”和兩個大葫蘆面榼花，再涂上顏色，祈盼孩子健康平安、福祿雙全。端午時會用紅絲繩給孩子拴個丫丫葫蘆，與北京風俗“倒五毒”有點類似，就是將蜈蚣、蝎子、壁虎、毒蛇和蜥蜴造型的吃食倒出來，大人孩子能祛除病災(zāi)。葫蘆諧音“福祿”，葫蘆（蒲蘆）蔓帶是福祿萬代的意思，表達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樸素愿望。葫蘆藤蔓與獅子滾繡球組合圖案也是婚嫁和子嗣繁衍的象征，葫蘆圓潤的肚子寓意錢財滿滿，并且葫蘆是一種藤蔓植物，它的一個分莖上能結(jié)出多個葫蘆，寓意多子多福。在婚俗中還有葫蘆蝴蝶，寓意多子多孫，愛情美滿；也見“蟈蟈葫蘆”，蟈蟈也多子，鳴叫寓意國家太平昌盛。

八仙、八寶是即墨榼子中的常見圖案，而葫蘆作為八仙之首鐵拐李的法物，表達其恩澤鄉(xiāng)里、普渡眾生的寓意。葫蘆與壺同音，延伸至蓬壺、方壺、瀛壺三山（秦皇漢武求取仙藥的靈地），暗喻百姓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正如鐘敬文所言，葫蘆在民間是一種靈物，人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15]10葫蘆在中華文化中是有著豐富內(nèi)涵的果實，是凝結(jié)著華夏情感和信仰的“人文瓜果”。

結(jié)語

即墨榼子是膠東半島的重要文化遺產(chǎn)，也是中國民間美術(shù)中不可缺少的組成篇章。素以精美著稱的膠東半島即墨榼子食品首先滿足了人們充饑需要，是人們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條件。其次，在古代祭祀文化中，食品是不可缺少的供奉物。榼子很早即不以食用為主要目的，而用于祭祀，反映出先民的意識，是中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民間榼子食品作為一種民間美術(shù)品，和其他民間美術(shù)一樣，祭祀及巫術(shù)性質(zhì)逐漸減弱，僅作為風俗習慣保留著，而視覺觀賞性越來越強，追求好看、好玩，注重其工藝性和娛樂性。即墨榼子的制作力求造型獨特且精美，雕工精致，花樣、內(nèi)涵豐富，具有收藏和觀賞價值，給予人們以極大的視覺享受，滿足人們的內(nèi)在精神和心理需求。

作為民間美術(shù)的即墨榼子是社會習俗的產(chǎn)物，把它放置在民俗語境中考察和研究，才能體現(xiàn)出深層的社會歷史文化因素，才可能較為深刻地認識它。即墨榼子作為膠東半島活著的民俗文化記憶，主要的榼花圖案紋樣通過民俗節(jié)日、人生禮儀和祭祀儀式得以傳承。膠東半島社會生活是即墨榼子紋飾的本質(zhì)內(nèi)涵，即墨榼子是該地域社會生活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