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春雷 殷連璧
古人常問:“你悟了沒有?”
今人常問:“你懂了沒有?”
悟和懂,天壤之別!
凈空法師談到翻譯佛經(jīng)時說:“經(jīng)是從無分別心里面流出來的,但人們總是用分別心去翻譯。分別心怎么能懂無分別心呢?”
《道德經(jīng)》第三篇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p>
按照字面翻譯,很容易就“懂”了,但絕對不會“悟”:
“不尚賢”為什么可以“使民不爭”?憑什么“不貴難得之貨”就能“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如何“使民心不亂”?
《道德經(jīng)》第三篇第二段開頭有“是以”兩個字,前兩段的因果關(guān)系在哪里?
最后一句“為無為,則無不治”,這個“則”字不是平白無故用的,“為無為”是因,“無不治”是果,其間的邏輯是什么?
這段文字的機鋒是,無為是有層次的,別被無為騙了。
最低的無為層次就是什么也不做,但仍然有人認(rèn)為這是老子的思想。
白居易《長恨歌》中有“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說的是唐玄宗在事業(yè)上選擇了無為,政事交給楊國忠,自己則開啟了歌舞升平、醉生夢死的行宮生活,十多年后,被安史之亂教訓(xùn)了一下:“為無為”不可能“無不治”。
比唐玄宗不早朝時間更長的是明朝的萬歷皇帝,二十八年不上朝,破紀(jì)錄了。但萬歷皇帝的“無為”顯然比唐玄宗高出一個維度。首先,祖宗基業(yè)好,制度完善;其次,萬歷不上朝事出有因,決非“春宵苦短日高起”,據(jù)說是健康原因;更主要的是萬歷皇帝慧眼識人,人家用的可是張居正那樣的治世能臣??梢姡坝袨椤弊屓f歷皇帝的帝王生涯中未出大亂子,“無為”讓明朝從萬歷年間開始走下坡路。
從管理學(xué)的角度講,人們習(xí)慣于將無為理解為好制度+無我利他+以身作則。
持這種觀點的人認(rèn)為:首先,領(lǐng)導(dǎo)者制定出適合組織發(fā)展的規(guī)章制度,員工執(zhí)行就好了,就像大自然有了運行規(guī)則,萬物自行運轉(zhuǎn),何需老天操勞?其次,領(lǐng)導(dǎo)者無我利他,處處為社會著想、為員工著想,員工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工作?公司不就是無為而治嗎?最后,身教不如言教,領(lǐng)導(dǎo)者以身作則,自然上行下效……
好制度+無我利他+以身作則,這些是無為而治的必要條件,但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絕非充分條件,在莊子的微笑中就已露出端倪:
當(dāng)初齊國的國君就是這樣做的。好制度:制定好制度,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整個國境之內(nèi),所有用來設(shè)立宗廟、社稷的地方,以及各級行政機構(gòu),無不效法古代圣人的做法;無我利他:百姓安居樂業(yè),雞狗之聲相互聽聞,魚網(wǎng)所撒布的水面,犁鋤所耕作的土地,方圓兩千多里;以身作則:如堯舜一樣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但屬下田氏利用職務(wù)之便,對外籠絡(luò)諸侯各國,對內(nèi)大肆收買民心,領(lǐng)導(dǎo)者的無為和員工的野心,釀成一起臣子誅殺國君的慘案。田氏不僅竊取了齊國,還竊取了齊國各種圣明的法規(guī)和制度,竊國大盜搖身一變成了堯舜,偌大的姜齊氏變成了田齊氏。齊國國君的無為而治也就成了“為大盜積”。
可見,“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并不能使民“不爭”“不盜”“不亂”,“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也不能“使民無知無欲”,“為無為”更不能“無不治”。
如果把《道德經(jīng)》前三章連起來讀就會發(fā)現(xiàn),第一章告訴我們:所謂無為,即非無為,是名無為,所以不能執(zhí)著于無為。第二章告訴我們:高維度的無為是從無分別心里自然涌現(xiàn)出來的,已經(jīng)是跳出了有為和無為,套用“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則是“天下皆知無為為無為,斯惡矣”。第三章則告訴我們:只有真正的無為才能架起“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和“不爭”“不盜”“不亂”之間的橋梁,使“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必然導(dǎo)致“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從而使“為無為”成為“無不治”的充分條件。
什么是真正的無為,佛教《金剛經(jīng)》的說法是“菩薩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即心上不動念,身口作為不妄為。佛教認(rèn)為,從體上講,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法和法沒有區(qū)別,眾生和佛也沒有區(qū)別,眾生一念悟就是佛,佛一念迷就是眾生。差別是從運用上講的,同是阿羅漢,同樣是見的能力,最厲害的能看到三千大千世界,普通的只能見一個小千世界。菩薩法力無邊,但從運用上講,不同菩薩之間能力還是有差別的。
還是《莊子》更接地氣:“出怒不怒,則怒出于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于無為矣?!卑l(fā)出怒氣但不是有心而怒,這樣怒就是不怒;有所作為但不是有心而為,這樣的有為就是無為!于是,圣人像佛陀一樣有血有肉,無為的人生充滿有為。
“菩薩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和“出為無為”都是體上無為、相上有為,如果莊子筆下的齊國國君做到這樣的無為,把“無為”中“有為”的一面發(fā)揚光大,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也就不會“為大盜積”,田成子哪有機會竊取江山?這個道理,領(lǐng)導(dǎo)者大概都會懂,但真正悟的人卻沒有幾個。想必《水滸傳》中的晁天王泉下有知,定會后悔攻打曾頭市。還是仔細思量一下,如何才能重掌梁山泊第一把交椅。
無為而治怎么會成了“為大盜積”,在莊子看來,齊國君無為得不夠徹底,只能算是世俗之智。莊子說:為了對付撬箱子、掏口袋、開柜子的小偷而做防范準(zhǔn)備,必定要收緊繩結(jié)、加固插閂和鎖鑰,這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聰明做法??墒且坏┐髲姳I來了,就背著柜子、扛著箱子、挑著口袋快步跑了,唯恐繩結(jié)、插閂與鎖鑰不夠牢固哩。所以,先前所謂的聰明做法,無非是“為大盜積”。莊子認(rèn)為,齊國國君和這位“為大盜積”者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解決之道就是要無為得徹徹底底,回到從前容成氏、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nóng)氏那個“盛德”的時代。
先看看神農(nóng)氏吧,也就是中華的始祖之一——炎帝。他制耒耜,種五谷,奠定了農(nóng)工基礎(chǔ);他“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他教民麻桑為布帛后,人們有了衣裳,人類由蒙昧社會向文明社會邁出重大一步;他作五弦琴,這種琴發(fā)出的聲音,能道天地之德,能表神農(nóng)之和,能使人們娛樂;他創(chuàng)造了弓箭,防止野獸的襲擊,打擊外來部落的侵犯;他制作陶器,改善生活,對人類的飲食衛(wèi)生和醫(yī)藥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涿鹿之戰(zhàn),與黃帝聯(lián)合,戰(zhàn)勝蚩尤;阪泉之戰(zhàn),戰(zhàn)敗并歸服了黃帝……這就是神農(nóng)氏的“無為”。歷史文獻有限,但我相信前面幾位部落首領(lǐng)無不如此。
和神農(nóng)氏相比,莊子筆下的齊國國君確實無為得不夠徹底。體上無為難,體上無為并且用上有為更難,不“為大盜積”,用上有為更是功夫?!澳娣卜蛄鶋m流,入圣人法性流”,無為度眾生不能放下有為,否則容易被眾生度了。
《道德經(jīng)》第二章說:“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沒有悟出什么“無為之事”和“不言之教”,又如何“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呢?
無為之事和不言之教絕非什么也不做、不說,甚至也不是以身作則、無聲勝有聲,而是后面說的那樣“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即“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具體來說,無為之事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不言之教則是苦口婆心、言無不盡,但只是方便說法,實際上什么也沒說。
圣人的無為之事,是超越了世間的有為和無為,是更高一個維度的事了。天無為,自強不息:陽光普照,雨露滋潤;地?zé)o為,厚德載物:垃圾廢物,照單全收。在這個維度里,有為和無為是一回事,沒有分別。
圣人的不言之教,也是超越了世間的說和不說,是更高一個維度的事了,最典型的當(dāng)屬佛陀說法。一方面,佛是“如語者,實語者,不誑語者”,佛說法四十九年,每句話都是真的;一方面,佛不曾說法,無法可說。
佛苦口婆心說法四十九年是事實,如何成了不言之教呢?
佛在《涅槃經(jīng)》中說,小孩子啼哭的時候,父母拿一片黃樹葉和他說:“別哭了,這是錢,拿著買糖吃?!毙『⒆右詾闃淙~是金子,不哭了。這就是黃葉止啼的故事。黃葉止啼是應(yīng)機設(shè)教,先讓孩子不哭了再說,“先以欲鉤牽,再令入佛智”。佛說了這么多法,一句佛法也沒有啊!所以,《金剛經(jīng)》中說:“須菩提,汝勿謂如來作是念:我當(dāng)有所說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我所說故。須菩提,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道德經(jīng)》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結(jié)尾,也是給“無為”做了注解?!盁o為之事,不言之教”不可說,但還是勉強這樣“悟”一下:一句是星云大師的名言,“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一句是陽光心態(tài)學(xué)說創(chuàng)始人吳維庫的名言,“以佛家的心態(tài)、道家的身體做儒墨法的事”。
《道德經(jīng)》被奉為帝王書,也是企業(yè)管理者的圣經(jīng)。天天說“無為之事”“不言之教”,什么是無為,你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