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時
《說文解字》云:“君,尊也。從尹口,口以發(fā)號?!本龑嶋H是從尹從口、尹亦聲的會意兼聲之字,尹象以手執(zhí)針治病。古人以為,君主理政治國實猶醫(yī)者調中理氣,高明的醫(yī)者不僅可以通閉解結,反之于平,而且“原脈以知政,推疾以及國”(《隋書·經籍志》),治病與治國的道理是相通的,所以古人以百官之長稱尹,一國的宰相叫尹?!稘h書·賈誼傳》載其疏陳政事,言天下之勢如病大瘇,即以病事喻國事,失今不治,必為痼疾,縱有扁鵲,不能為已。宋人范仲淹更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的訴求(《能改齋漫錄》卷十三)。凡此都將治病與治國相類比,講的即是這種關系。商代甲骨文君、尹二字通用不分,尹為百官之長,發(fā)號施令,所以在尹字的基礎上增加口字就是君。
君者為尊,泛言則指有尊嚴并受人尊敬的人,這里有著強烈的價值判斷。古今不變的標準是,凡德行高尚者方為尊,為君子。
古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秩,公爵最高,地位最尊。古人緣何以至尊者稱公?這個事實仍與德高位尊的傳統(tǒng)認識有關?!俄n非子·五蠹》說:“自環(huán)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私的本字作厶,畫成一個圓圈,而公字則寫作從厶從八之形,八不是數字,而是背別之別字。凡自私之人,其心系力求皆不出裙帶周圍,唯己是圖,唯親是用,比而不周,謀近無遠;而大德無私者卻完全不同,其心懷全局,憂樂天下,用事為全局謀,為未來計,用人唯賢是舉,周而不比,故深智宏睿,宇謨遠猷。古人以為,大德者必有宏大之圖,其位必高必尊。所以尊者必關乎人倫道德,而與爭名逐利者無關?!抖Y記·禮運》以天下為公者不獨親其親、子其子,此背私之謂也。而天下為私者則必各親其親,各子其子,獲力為己,此自環(huán)之謂也。
古往之君子無不以懷德為念。顏回雖貧,但堪稱君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也”(《論語·雍也》),“毋伐善,毋施勞”(《論語·公冶長》),德操高尚??鬃诱f過:“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論語·里仁》),所以人不懷仁,不僅不可能在艱困的環(huán)境下長處久居,而且也不可能不自我炫耀,夸夸其談。這些常人不易做到的事,顏回都做到了,所以孔子贊他“其心三月不違仁”,其為君子當之無愧。
戰(zhàn)國賢士段干木雖貧,也堪稱君子?!妒酚洝の菏兰摇氛f魏文侯“受子夏經藝,客段干木,過其閭,未嘗不軾也”。皇甫謐《高士傳》記載了有關他的事跡:“木,晉人也,守道不仕。魏文侯欲見,造其門,干木踰墻避之。文侯以客禮待之,出過其閭而軾。其仆曰:‘君何軾?’曰:‘段干木賢者也,不趣勢利,懷君子之道,隱處窮巷,聲馳千里,吾安得勿軾!干木先乎德,寡人先乎勢;干木富乎義,寡人富乎財。勢不若德貴,財不若義高?!终垶橄?,不肯。后卑己固請見,與語,文侯立倦不敢息?!薄秴问洗呵铩は沦t》將段干木與翟璜二人做了對比,高下立判:“魏文侯見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見翟璜,踞于堂而與之言。翟璜不悅。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今汝欲官則相至,欲祿則上卿至,既受吾賞,又責吾禮,無乃難乎?’”古人心中之尊卑標準一目了然。由此可見,古來認為的君子,與財富之多少無關,與官位之高低無涉,其成就君子的唯一條件就是德行高尚,剛正不阿。
真正的君子甚至與所謂才華也沒有太大的關系?!盾髯印げ黄垺氛f:“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小人能亦丑,不能亦丑。”司馬光曾作《才德論》,提出辨人之四等。他指出:“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诺氯M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茍不得圣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則?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挾才以為善者,善無不至矣;挾才以為惡者,惡亦無不至矣。愚者雖欲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勝,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決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為害豈不多哉!”這種對于圣人、君子、小人、愚人的劃分,德不僅居首,甚至也是唯一的標準。圣人德才兼?zhèn)?,君子德勝于才,小人才勝于德,愚人德才皆無。司馬氏認為:“夫德者人之所嚴,而才者人之所愛;愛者易親,嚴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遺于德。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顛覆者多矣?!焙苊黠@,才高智睿同樣不能作為成就君子的條件,相比于道德,才智是無足輕重的。
尊不同于威,但尊者一定不乏威嚴,正所謂大德者不怒自威。君子位尊志恭,敬尊而不畏威,無論尊卑高下,貧富貴賤,都不卑不亢,一視同仁。而小人借勢耍威而不尊,畏威而不敬尊,便辟善柔,唯權是尊,唯位是畏。尊是內心所生的敬畏,而威的本義則是姑威,前者體現(xiàn)的是心悅誠服,后者則是不得不服。
尊與畏也有不同,西周大盂鼎銘文載周康王告誡盂“畏天畏”,即讀為“畏天威”,畏和威的意義相通。人畏天威,是因為天威難測,所以凡飄忽不可預測之事都會令人畏懼。人們厭惡詭異難測之事,所以畏又有了因厭惡而畏的意思。人因畏而生懼,自然只能謹慎小心,臨深履薄,不得不恭敬,這種畏懼與內心尊崇而生出的恭敬當然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抖Y記·表記》引孔子的話說:“君子隱而顯,不矜而莊,不厲而威,不言而信。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憚也,言足信也。《甫刑》曰:‘敬忌而罔有擇言在躬。’”君子之所以容儀令人畏服,神色令人敬憚,原因就在于其長于自我約束,無失禮失色之舉,所以這里所說的畏憚仍然是他人對于君子由衷的敬服。
舊時讀四書五經的人是被人高看一眼的,原因就在于這些人讀的是圣賢書,而不是厚黑學。讀圣賢書的目的是教人做君子,而不是做小人,教人心懷坦蕩,而不是心懷齷齪。這不僅體現(xiàn)的是一種社會價值觀,也是善良人們的共同向往。
成就君子之學,對于君子之學,首先當然就是立志。《大學》所謂“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這里的“有定”就是立志,志立才能方向明確,終有所成。《禮記·學記》講:“凡學,官先事,士先志。”是說做官的人要先學辦事,讀書人則要先立志向。立志自然要“志于道”,而對學生的考察,第一年就是“離經辨志”,不僅了解其點讀經文的能力,同時還要辨別其所立的志向。志在求道而探究真理,必輕名而遠利;旨在以學術為功名之階梯,則必投機取巧。所以立志不僅關乎成就君子,也關乎成就君子之學。
如何才能成就君子之學?《呂氏春秋·尊師》給出了兩條標準:“說義必稱師以論道,聽從必盡力以光明。聽從不盡力命之曰背,說義不稱師命之曰叛,背叛之人,賢主弗納之于朝,君子不與交友?!闭f義稱師重在尊師重道,信而不欺;聽從盡力則在養(yǎng)德修身,去除機心。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君子之學。與此相反,凡攫盜而漸,毒賊而亂者,所治都屬小人之學。在古人看來,這類背叛之徒實為無用之材,在文明社會中是沒有容身之地的。
說義何必稱師?中國自先秦至西漢的學術傳承以師法為主,師生朝夕相處,師于生耳提面命,無話不談,學生耳濡目染,師說和己見很難分清。所以通過學生引述師說的方式,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
說義稱師其實就是尊師。尊師當然要尊君子之師,而不是只尊名師,也不同于媚師諛師,所謂“宦學事師,非禮不親”。子貢作為孔門弟子之翹楚,畢生追隨,對孔子尊崇備至,維護不遺余力。《韓詩外傳》卷八載有一則子貢尊師的故事,文云:“齊景公謂子貢曰:‘先生何師?’對曰:‘魯仲尼?!唬骸倌豳t乎?’曰:‘圣人也,豈直賢哉!’景公嘻然而笑曰:‘其圣何如?’子貢曰:‘不知也?!肮H蛔魃?,曰:‘始言圣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貢曰:‘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
終身踐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操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jié)M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景公曰:‘先生之譽得無太甚乎?’子貢曰:‘臣賜何敢甚言,尚慮不及耳。臣譽仲尼,譬猶兩手捧土而附泰山,其無益亦明矣。使臣不譽仲尼,譬猶兩手杷泰山,無損亦明矣?!笨鬃佑跁r世屢遭排詆,而子貢獨尊之,足見其真君子之風骨。
學不可無師,知識的傳承需要老師,道德的培養(yǎng)更需要老師,即使貴為天子,也必有師保疑丞。西周師鼎銘文記載了穆天子之師匡正其君言行的事跡,獲贊以盛德及謙遜純正之心引導穆、恭兩代君主好德,長保周室。周人之尊師,于此可見一斑。
尊師必親師。親是情意懇到,父母之恩在全其身體,師恩則在成就為人,故親師如親父母?!秾W記》談到古代學校對學生的考核,“五年視博習親師”,即是對智育與德育的綜合考察。人初涉學無有不親師,但修業(yè)數年后便容易自矜狂悖,倨傲不恭,或美其名曰“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于師情疏而貌親,乃至如逢蒙射師。古人以五年為期考察親師,看來人們早就懂得,這是檢視一個人能否堪比君子的關鍵時刻。
尊師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聽從盡力,不聽從便無所謂尊師,不盡力也無以言尊師。君子以誠養(yǎng)心,于事戒除機心。《莊子·天地》有一段有關機心的論述,盡人皆知。一次子貢郊游,見一老丈開為圃畦,鑿隧入井,抱甕出灌,便謂其曰:“有機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老丈聞之而對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崩险刹粌H稱師說義,更道明了機心的危害。前輩的叮囑是為學多下笨功夫,坐冷板凳,切忌心系捷徑,所以當下與現(xiàn)代文明的所謂先進機械保持距離是很有必要的。
身致誠信才可能盡力,這是成就君子之學的根本保證。盡字的本義是器中空無一物,所以盡力就是竭盡全力,毫無保留。盡力于學不是以商輔學,更不能以官翼學。司馬光著《資治通鑒》可謂盡力,其《進書表》稱十五載朝夕著述,專事鉛,“今骸骨癯瘁,目視昏近,齒牙無幾,神識衰耗,目前所為,旋踵遺忘,臣之精力,盡于此書”。后人追慕的是其不朽的道德文章,至于書中標于各卷的官祿變化,無論翰林學士抑或端明殿學士,食邑一千三百戶還是二千六百戶,是否得賜紫金魚袋,除有心了解作者宦海沉浮的人外,誰又會在意呢!
君子對待學問的態(tài)度,并不是將其作為茶余飯后消遣的談資,不僅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學,而且于學問需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須臾不離其身,這也是盡力。
君子之學的意義在于學之正道,也傳之正道,這對于化民成俗非常重要。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重在世道人心,西周時代德刑并重,刑的作用在于輔人修德,所以制刑的目的同于制禮,皆在防閑。良心泯滅,道德淪喪,在古人看來就是比天還大的事?!盾髯印ゅ蹲泛汀墩f苑·指武》都記載了孔子為魯司寇,七日而誅少正卯的故事,時人多感詫異,但孔子以為,人之惡有五,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五者有一則不免于君子誅,何況少正卯兼有之!此小人之奸雄,故不可不誅。昔商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產誅鄧析、史付,此七子皆無攻盜穿窬之罪,而屬傾覆之徒,故皆受誅。小人成群以惑眾,飾非為是,此憂之大者。
孔子羅列之五罪,件件指向摧毀道德,促生機心,故斬除欲速,毫不手軟。在孔子看來,人心的摧殘比之殺人越貨,對社會的危害要大得多。“德之流,速乎置郵而傳命”(戰(zhàn)國竹書《尊德義》),所以君子之學對于凈化社會風氣有著重要的作用。
中國文化所講的文明首先就是人的文明,有了個體的文明才能形成群體的文明,野蠻的個體是不可能建設文明社會的。傳統(tǒng)文化重在對人格的塑造與完善,“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莊子·人間世》)。因此,對于文明社會的建設,君子的培養(yǎng)與君子之學的推行就顯得特別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