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鋒

(中國礦業(yè)大學，江蘇 徐州 221116)

在理性主義看來，情感低于理性，因而，現(xiàn)代公共行政并沒有為情感留下任何空間。作為實踐理性，公共行政又不能完全拒絕情感。作為一種重要的情感，同情成為我們理解公共行政中情感主義的切入點。行政管理的公共性本質(zhì)決定了行政管理者必須具有同情這種情感。然而，僅僅有同情，對行政管理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同情這種自然情感很容易為激情所左右。行政管理需要激情，但被激情左右的行政管理往往是致命的。因而，對行政管理來說，需要將自然情感升華為高尚的情操。這就意味著，一方面公共行政不能排斥情感，另一方面應造就適宜的空間，使行政管理者所擁有的情感能夠順利轉(zhuǎn)化為情操。

一、理性高于情感：現(xiàn)代公共行政對情感的拒斥

理性代表著去尋找事物的因果規(guī)律，這些規(guī)律是超越時空的，公共行政也不例外。受理性主義影響，當行政管理完成現(xiàn)代轉(zhuǎn)型后，在工具理性的旗幟下，按照韋伯式科層制建構(gòu)起來的現(xiàn)代公共行政并沒有給情感留下任何空間。在韋伯看來，“就我們的政治和歷史科學這一具體的領(lǐng)域而言，這意味著對人的行動加以計算，從原則上說，它不服從任何非理性力量的擺布”[1](p.147)。盡管情感不等同于非理性主義，但至少在那些以科學為使命的行政管理學者看來，如同政治學一樣，行政管理應該完全由理性主義支配，行政管理完全是一個由因果律支配的世界。這樣一個由因果律支配的世界并沒有給情感留下任何空間。

我們非常清楚，現(xiàn)代意義上的行政管理是建立在韋伯所設想的科層制基礎上的。在韋伯看來，這種按照職能分工、權(quán)責明確的要求建立起來的科層制是“一種充分發(fā)達的官僚體制……精確、迅速、明確、精通檔案、持續(xù)性、保密、統(tǒng)一性、嚴格的服從、減少摩擦、節(jié)約物資費用和人力，在由訓練有素的具體官員進行嚴格官僚體制的、特別是集權(quán)體制的行政管理時，比起所有合議的或者名譽職務的和兼任職務的形式來，能達到最佳的效果”[2](p.296)。現(xiàn)代行政管理的發(fā)展迫切需要可預期的、普遍化的規(guī)則。而“充分發(fā)展的官僚體制在某種特殊意義上，也處于‘不急不躁’的原則支配之下。它的特殊的、受資本主義歡迎的特性，使這種可預計性發(fā)展得更為充分，它越是‘脫離人性’，發(fā)展就更為充分”[2](p.297)。在現(xiàn)代行政管理看來，公共行政的目的就是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相比傳統(tǒng)社會的統(tǒng)治行政，由于排除了情感、意志等非理性因素，且由于科層制滿足了現(xiàn)代社會對普遍性和可預期性的要求，行政管理就完全遠離了情感等因素的糾纏。

更重要的是，在理性主義的設定中，理性是進步的、高位階的，而情感、意志等非理性因素是低位階的，因而，這里也就不言而喻地預設了理性高于情感。從這種預設出發(fā)，行政管理自然就需要用理性來控制非理性，用理性來統(tǒng)一情感。由于這種預設，且由于情感、意志等一直被當作非理性因素來看待，這就意味著情感必然受理性的支配。就公共行政來看，其不僅沒有給情感留下足夠的空間，而且由于情感在位階上低于理性，情感本身就被完全排除在公共行政之外，公共行政完全由理性支配。

不僅如此，按照科層制要求運轉(zhuǎn)的行政管理，在其實際運行過程中，實現(xiàn)了從“信念倫理”向“責任倫理”的轉(zhuǎn)變。也就是說，現(xiàn)代公共行政通行的職能分工制即行政管理按照專業(yè)分工的原則進行。基于專業(yè)化要求，行政管理被分割成不同職能部門，每一部門承擔其職責任務，它們通過分工協(xié)作來完成公共行政所承擔的總?cè)蝿铡穆毮芊止こ霭l(fā)，我們看到，每一部門實際上只承擔與其職責相應的責任，在這里通行的是責任制原則，即韋伯所說的“責任倫理”。普遍實行責任倫理的結(jié)果并沒有達到韋伯所期望的高效完成行政管理工作的理想。相反，在按部就班的工作中，每一部門都按照其職責來工作，都符合責任倫理要求，最后導致的卻是不道德的結(jié)果。例如，在抗疫過程中，不同專業(yè)部門都嚴格執(zhí)行疫情防控政策，如要求社會成員出示行程碼、健康碼、核酸陰性證明等，甚至一個組織的門衛(wèi)都在堅決落實這一政策，對沒有核酸陰性證明的人員嚴格禁止其踏進大門半步。從責任倫理的角度來看，他們無可厚非，都在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這一政策。然而，在責任倫理的要求下這種做法卻隱藏著荒誕的一面，那就是，由于沒有核酸證明或者核酸證明還沒有同步顯示在手機中，即使距離醫(yī)院僅有半步之遙，即使醫(yī)院的職工，也進不了醫(yī)院從而獲得寶貴的搶救機會。這種荒誕再一次向我們顯示，缺失情感的公共行政是一種什么景象！

不可否認，理性在公共行政的現(xiàn)代化中發(fā)揮了不可取代的作用。它推動了現(xiàn)代行政管理的確立，建立在科層制基礎上的行政管理的職能分工是在理性主義下完成的，滿足了工業(yè)社會對普遍規(guī)則的期待，確立了工業(yè)社會所期待的普遍規(guī)則的秩序，為工業(yè)社會所期待的確定性提供了規(guī)則保障和支持。權(quán)力是作用他人的意志。統(tǒng)治行政中的權(quán)力具有任性的特點，這種任性顯然與工業(yè)社會所期待的普遍性和普遍秩序不相吻合。因而，當工業(yè)社會需要與之相應的管理行政時，理性所代表的普遍化規(guī)則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權(quán)力任性的約束與限制，這種限制在某種程度上使權(quán)力本身具有了可預期性。從這個意義上說，理性主義在社會發(fā)展中起到了進步作用。然而，這種理性卻是工具理性的片面發(fā)展，且這種工具理性在行政管理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理性化行政提供了工業(yè)社會夢寐以求的確定性和普遍秩序，但這種確定性卻是以失卻情感、價值等為代價的，行政管理在管理的名義下獲得了確定性，但卻沒有了對人的關(guān)懷。我們知道，公共行政雖然離不開對物的管理，但它主要面對的卻是人，用?？碌脑拋碚f，是對人群的管理，雖然對人群的管理不同于對人的管理，但行政管理的核心是面對人是沒有異議的。問題在于，理性化行政把人當作物來看待。

我們認為，公共行政需要引入情感。在新公共行政看來，如果沒有情感，公共行政僅僅是做好政府工作，而引入情感之后，意味著行政管理對公民和公共行政的熱愛，新公共行政稱這種熱愛為“樂善好施”。新公共行政進一步指出“樂善好施”的內(nèi)涵，“既要對良好的管理充滿激情，也要對正義充滿激情”[3](p.204)。盡管韋伯把科層制設定成一架運轉(zhuǎn)精密的機器，處在這架機器中的行政人員是整個機器精密運轉(zhuǎn)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人不是機器，不論是處于科層制中的行政人員還是行政管理的對象，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這也就意味著,無論是從行政管理者還是行政管理對象來看，只要把他們當作人來認識的話，就不能排除情感因素。人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集合體，在人身上既有理性也有情感，既有理性也有非理性。對行政人員來說，盡管我們要求他們在行政管理過程中秉公執(zhí)法，盡可能排除情感因素的影響，但事實上，由于行政管理者是現(xiàn)實的個體，且處于一定的環(huán)境當中，這決定了我們無法把行政管理者當作機器，也決定了行政管理者在實際上不可能只是一個“冷若冰霜”的沒有同情心的管理者。行政管理者在其工作中展現(xiàn)自己的情感與情緒，這種情感與情緒是其工作狀態(tài)的顯現(xiàn)。這一事實說明，行政管理無法排除情感因素，甚至需要重視情感因素。

從行政管理來看，情感是拉近行政管理者與行政管理對象的黏合劑。有沒有情感，懷著什么樣的情感，在行政管理中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情景。管理者有了對管理和服務對象的熱愛和熾熱的情感，就能站在服務對象的立場上思考問題，也就能在行政管理過程中自覺超越個體和小群體的立場，站在服務對象的角度來思考并采取行動。如果沒有對人民的熱愛，僅僅把行政管理對象看作是無任何特點的普遍化存在，就不會心懷感情，也不會站在服務對象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習近平總書記講過，行政管理人員要“心系群眾，為民造福。大家心中要始終裝著老百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做到不謀私利、克己奉公。對個人的名譽、地位、利益，要想得透、看得淡，自覺打掉心里的小算盤。要著力解決好人民最關(guān)心最直接最現(xiàn)實的利益問題，特別是要下大力氣解決好人民不滿意的問題”[4](p.322)。既然干部是人民公仆，是為人民服務的，那就必須樹立正確的政績觀，做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這就要求政府干部求真務實，真抓實干，自覺從維護和實現(xiàn)好人民利益出發(fā)進行工作，決不能為了樹立個人形象，搞那些華而不實、勞民傷財?shù)摹靶蜗蠊こ獭薄罢児こ獭薄?/p>

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個體，是一個一個具體的個體，他們的喜怒哀樂、衣食住行、夢想追求構(gòu)成了對行政管理者的具體要求。對行政管理者來說，他們必須熱愛人民，自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熱愛人民不是一句口號，而是實實在在的行動，要求行政管理者關(guān)心人民福祉，關(guān)注民生?！皩θ嗣?，要愛得真摯、愛得徹底、愛得持久，就要深深懂得人民是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道理，深入群眾、深入生活，誠心誠意做人民的小學生?！盵4](p.131)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是實實在在的，他們關(guān)注的是自己的衣食住行，關(guān)注的是有沒有更安全的食品、有沒有更好的醫(yī)療保障、有沒有更高水平的教育，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是具體的，那就是辦事更方便、環(huán)境更美好、生活更舒心?！拔覀兊娜嗣駸釔凵睿谂斡懈玫慕逃?、更穩(wěn)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期盼孩子們能成長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5](p.70)政府就是為社會、為人民提供更好的管理和服務，提供更好的公共產(chǎn)品和公共服務，這是政府的職責和義務。

行政管理需要情感，這種情感還需要在行政管理實踐中進一步升華。悲憫情懷就是行政管理者情感的升華。我們知道，盡管行政管理被設定為執(zhí)行命令的工具，但管理實踐中自由裁量空間的存在，事實上讓行政管理者擁有了自由意志的可能。然而，如果行政管理者僅僅滿足于獲得這種自由意志的權(quán)力，僅僅滿足于按部就班地按照行政紀律的要求服從命令，那就意味著其還局限在科層制所設定的框架內(nèi)。悲憫情懷是對人的生命的尊重，是對人的自由平等權(quán)利的深切關(guān)懷。雖然它是抽象的要求，但對行政管理者來說，這種悲憫情懷卻是不可或缺的。悲憫情懷意味著行政管理者擁有作為人的高尚情感，他能夠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來行動，這樣的人才符合現(xiàn)實的人的要求。當我們抽離了人的情感因素，把人變成理性的計算者的時候，行政管理者就成了經(jīng)濟人，成了冷若冰霜的管理者。而當行政管理者擁有了悲憫情懷后，他就能夠?qū)θ跽咝纳椋瑢ι硖幚Ь痴呤┮栽?，而不是僅僅把管理中的規(guī)則變成僵硬的教條。

二、從同情到共情：行政管理中情感轉(zhuǎn)化的關(guān)鍵

在公共行政所要求的情感中，同情是最重要的一種情感。同情不是憐憫，盡管不少人把同情等同于憐憫。憐憫是居高臨下的，是一種施舍，是廉價的。我們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看到有人臨街乞討，我們同情心大發(fā)，給予他一定的幫助?？墒牵@種同情是施舍，是強者看到弱者的一種心態(tài)，在給窮人施舍的一瞬間，富人或者強者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這種同情并不是真正的同情。公共行政所需要的同情是一種設身處地、推己及人的道德情感。這種同情是一種移情式的情感，即把自身設想為他人，想象身處其境所可能導致的遭遇，從而能夠理解他人的遭遇。對公共行政來說，最容易也是最可能出現(xiàn)的偏差就是把同情等同于憐憫。這是因為，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存在著事實上的不平等。一般來說，管理者處于強勢地位，而被管理者則處于弱勢地位。管理者的強勢地位往往使他們很容易以憐憫的眼光看待被管理者，甚至會把自己的本職工作當作施舍。顯然，這不是我們所要的同情，也不是公共行政所需要的同情。

舍勒在論及同情時，曾指出四種同情現(xiàn)象，公共行政所涉及的同情更接近舍勒所說的參與式同情。這是因為行政管理是實踐性極強的活動，公共行政所說的同情必然要發(fā)生在合適的場景，這個合適的場景就是行政管理所面對的問題或場景。例如，行政管理者面對受到災難影響的困難群眾，悲慘的場景自然而然會引起其“同悲”之心。這就是舍勒所說的參與式同情。在這里，“那(本然)的同感，即事實上的參與，表現(xiàn)為一種反應，即對于在再感覺中所發(fā)生的他人感覺之事實和屬于此一事實之現(xiàn)象中的價值的反應”[6](pp.13-14)。這就是說，公共行政要求的同情首先離不開特定的情境或場景，即公共行政在具體行政管理實踐中所面對的特定事實。

這種同情是“從其他人身上轉(zhuǎn)移給我們的，是由于一種傳播而在我們身上發(fā)生的。所有的情感，如快樂和痛苦、恐懼和希望、愛與恨、蔑視與崇敬、歡樂的熱情和誠摯的莊重，都具有由同情來傳播的傾向”[7](p.510)。這種移情必然經(jīng)過具體情境的傳染或感染，行政管理者的同情心才能被進一步激發(fā)出來。傳染并不一定需要對他人情感的體驗性模仿，而是某一行動者進入特定的情境中，不由自主被“卷入” 到由這種情境所創(chuàng)設的氣氛或環(huán)境中來。例如，在慘烈的交通事故現(xiàn)場，面對血肉橫飛的場景，面對受傷群眾，這種情境不由自主地讓你感到痛苦和悲傷，而不是興高采烈，更不是面無表情地無動于衷。雖然我的痛苦和他人的痛苦是兩個不同的現(xiàn)象，但是通過我的再體驗，我能夠深刻感受到他人的痛苦與快樂。正是這種對他人痛苦的再體驗，激發(fā)出行政管理者的悲憫情懷，驅(qū)使行政管理者采取斷然措施搶救受傷群眾，挽救他們的生命，而不是推脫，不是拖延，也不是猶豫不決，更不是漠然視之。

移情的關(guān)鍵是使他人的苦樂在我身上產(chǎn)生共鳴。也就是說，他人之痛苦仿佛我的痛苦，他人的快樂仿佛我的快樂。盡管我的苦樂與他人正在遭受的苦樂完全不是同一個事實，但這不妨礙我能體驗到他人的這種情感。例如，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正在那里痛不欲生?？吹竭@樣的情景，我們能夠深刻體會到這種喪子之痛，這種痛苦在我的身上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仿佛這位悲痛欲絕的母親的悲慘境遇正是我所經(jīng)歷的。恰恰是這種共鳴能夠拉近人們之間的距離，這時候的共情與共鳴勝似千言萬語，成為不同經(jīng)歷的人們維系情感的紐帶。對行政管理來說，雖然我們不指望也不能要求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完全平等，但是，“一個人只有理解別人，才能進入周圍的生活，才能有意義的生活”[8](p.98)。正是這種強烈的共鳴才能夠使我們理解他人，理解他人的處境，理解他人的痛苦。對行政管理來說，這種理解顯得更加珍貴。這是因為，由于管理者與被管理者實際地位上的差異，管理者無形之中處于優(yōu)越地位，這種優(yōu)越感不足以使他們愿意理解他人，尤其是理解那些處于弱勢地位的人們，也難以使他們對他人的遭遇產(chǎn)生共鳴。正因為如此，我們說，同情是帶有愛意的情感。這種情感，對行政管理者來說，彌足珍貴：一方面，擁有這種情感，足以證明行政管理者身上還有這種珍貴的、人性的因素，還有這種善的因素；另一方面，對行政管理者來說，沒有對人民的熱愛，自然也不會對人民正在遭受的痛苦產(chǎn)生同情，進而也就不會對他們的處境感同身受，也就不會立即采取行動去解決問題。

雖然我感受到的痛苦與他人正在遭受的痛苦是兩個不同的現(xiàn)象，對行政管理來說，我們也不可能要求行政管理者去體驗或接受他人所有的快樂與痛苦，這在時間與精力上都不現(xiàn)實。問題在于，作為實踐性極強的活動，行政管理所面對的具體場景，恰恰需要管理者在面對這些情境時能夠在移情過程中產(chǎn)生與他人經(jīng)歷上的一體感?！耙惑w感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情況，在這里不僅他人的、有限的感覺過程被不自覺地當成自己的感覺過程，而且他人的自我恰恰與自己的自我被認同為一體。”[6](p.20)作為管理者，行政管理者要時時處處為他人做決定，其行為會對眾多的他人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雖然我們一再要求行政管理者在其行為過程中排除情感等因素的干擾，但這并不意味著行政管理者沒有感情，也不意味著行政管理過程不需要考慮情感的因素。恰恰相反，行政管理者面對的是具體的個人，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個體，他們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這就要求行政管理者從其管理對象出發(fā)，站在他們的立場和角度去體驗其痛苦與快樂，愛其所愛，恨其所恨。

雖然同情是種將心比心的換位思考方式，雖然同情包含著雙方的平等地位及權(quán)利，但對行政管理者來說，其必須處理好兩個方面。一方面，同情要求行政管理者站在被管理者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此即我們通常所說的“無我而為他”?！盁o我”不等于“無情”，行政管理者的地位和角色決定了其必須心中有大愛，這種愛表現(xiàn)在行政管理過程中就是要求行政管理者既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觀察問題、處理問題，又能以“參與式”的情感體驗他人的快樂與痛苦，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一體感”。另一方面，行政管理的現(xiàn)實決定了行政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無法像社會關(guān)系中的主體那樣成為平等主體，哪怕是相對平等的主體。也就是說，行政管理事實上所附帶的權(quán)力等因素決定了行政管理關(guān)系無法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平等，這也就意味著斯密意義上的同情中所包含的社會意義上的具有自由平等權(quán)利的主體，至多只能是在理想意義上對行政管理關(guān)系的期待。只要行政管理者手中握有權(quán)力，只要權(quán)力還在行政管理過程中發(fā)揮作用，我們所期待的管理關(guān)系上的平等只能是相對意義上的平等。當然，這種相對平等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進步。

對行政管理來說，僅僅有同情是遠遠不夠的，行政管理也不能只停留在對他人苦樂的體驗上。作為實踐理性，行政管理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礎上如何行動，即如何把對人民、對管理對象的熱愛與情感轉(zhuǎn)化為行動。當行政管理者面對最初的場景后，就需要把最初的同情轉(zhuǎn)化為冷靜的分析和判斷，并在此基礎上采取行動。這時候的行政管理并不是說完全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情感了，而是把對被管理者的同情轉(zhuǎn)化為理性行動，這種行動恰恰是對情感的進一步升華。例如，面對血肉橫飛的交通事故現(xiàn)場，盡管行政管理者充滿對受傷者的同情，可是，只有同情并不能解決問題。這時候，行政管理者需要在同情的基礎上展開理性的分析和處置：受傷者的傷勢如何？救援力量如何及時達到現(xiàn)場進行處置？如何調(diào)配醫(yī)療救護以最快速度到達現(xiàn)場進行救援？在此基礎上，行政管理者采取斷然行動，搶救生命，安置傷員，以最大限度減少傷亡，把損失降低到最低程度。

同時，在行政管理活動中，并不是說情感就完全失去了作用。完全理性、沒有任何感情地投入到行政管理活動中，固然可以獲得行政管理所期望的客觀性，可以不為情感所左右，但事實上，沒有情感支撐的行政管理并沒有帶來韋伯所期望的高效率。相反，在責任倫理的要求下，行政管理者執(zhí)著于崗位要求，在按部就班中完成工作任務，甚至，基于責任倫理的要求，完全堅守自身的職責，而不考慮職責背后還需有的情感與同情。例如，在上海、西安疫情防控中，防疫的剛性要求使得患者錯過了最佳搶救時機從而失去了生命。這樣的事情說明，行政管理活動本身也不完全是純粹理性的，也需要情感的時時照拂，只有這樣，行政管理才不會變得那么偏離人性。

三、從情感到情操：公共行政中情感的升華

對行政管理來說，同情是否就是情感的全部？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同情是種自然情感，是人類本能的自然流露，也是人類一切高尚美德的善端。然而，“同情自身沒有識別能力，它不能成為行為的充分指導。這是因為，一方面，同情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愛與恨，常常以自己的優(yōu)越感、自愛感為前提與反襯，它可以給別人以幫助、施舍，卻難以消除自身的優(yōu)越感。單純的同情直接滋生的是憐憫。另一方面，單純的同情及由此引發(fā)出的愛與恨，它們所產(chǎn)生的實際行為自身可能違背社會起碼倫常規(guī)范，可能是惡”[9](p.339)。這意味著作為自然情感的同情，需要進一步展開，并獲得自身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情感是非理性的，作為一種自然情感，同情甚至有可能轉(zhuǎn)化為激情。如果說詩人需要激情的話，對行政管理者來說，激情則是有害的，甚至會成為一種惡。因為在熾熱的情感下，可能包藏著禍心，也可能隱藏著卑劣的心靈和野蠻愚蠢的行為。情感的自然性以及它轉(zhuǎn)化為激情的沖動意味著同情這種自然情感必須受到進一步規(guī)定。

就行政管理而言，行政管理者要面對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問題，甚至相互沖突的價值目標。“人們所處的具體道德情境總是具體復雜的，因而，人們的道德情感自然也是復雜的，甚至同一個人對于同一道德現(xiàn)象，可以同時具有數(shù)種不同的情感體驗。正由于道德情感的這種復雜性，才使道德不那么空洞，不至于僅成為一戒律，才使它具有人性色彩，具有統(tǒng)攝、震撼人心的力量。秉公執(zhí)法，大義滅親，鐵面無私，公而忘私，這既可以使一個人體驗到做人的責任感、正義感、自豪感，但也可能同時伴隨著哀怨、痛苦、自愧甚至后悔?！盵9](p.339)矛盾沖突的心理體驗是情感升華的內(nèi)在動力，正是在這種沖突交織的選擇中，同情這種自然情感由于理性的加入，成為理性的非理性存在。“在各種價值關(guān)系的交織中，經(jīng)過洗禮、錘煉，失去它的自然本性，升華為一種高尚的情感。這個洗禮、錘煉的過程，實質(zhì)上是理性對各沖突價值的思考、清理過程：或者使惡的讓位于善的，低層次的善從屬于高層次的善；或者由于具體境遇使然，在多個本應履行的道德義務中不得不擇其一而行之。”[9](p.340)

顯然，經(jīng)過洗禮后的情感，已經(jīng)遠離了其自然狀態(tài)，轉(zhuǎn)化為理性化的情感，成為理性的非理性存在，從情感升華為情操。這時的情感就是理性與非理性的統(tǒng)一，用韋伯的話來說，就是激情、責任感和恰如其分的判斷力[1](p.100)。盡管韋伯這里所說的是對政治家的要求，但如果仔細追究，韋伯的判斷也適用于行政管理。這也就是我們一再堅持的，如果把行政管理關(guān)系中的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當作人來對待的話，那么，這就意味著，人所具有的理性與非理性、理性與情感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身上依然存在。盡管韋伯要求行政管理者在管理活動中堅持客觀立場，保持其對管理活動的客觀性，不受情感、意志的左右，但是，這不等于否認行政管理者擁有情感，也不等于抹殺管理對象的差異性，無差別對待被管理者?？陀^性也不意味著行政管理是無差別的管理，而在韋伯所期待的無差別對待背后則是把管理對象當作機器來看待。

雖然我們反對把情感轉(zhuǎn)變?yōu)榧で?，但韋伯這里所說的激情更多地是在情感的意義上使用這一詞語，也不是完全脫離實際的浪漫主義。正如韋伯所說，僅有激情是遠遠不夠的。對行政管理來說，情感是切入問題的起點，可是，當行政管理者需要進一步了解問題的具體情況，如問題產(chǎn)生的背景、原因及困難等方面時，激情就讓位于理性，這就是韋伯所說的恰如其分的判斷力。這種判斷力意味著行政管理者在“現(xiàn)實作用于自己的時候，保持內(nèi)心的沉著冷靜。這也表現(xiàn)在他與事與人都能保持距離”[1](pp.100-101)。這種距離就是激情過后的理性沉淀。我們一再提到，行政管理者是為他人做決定，其行為會影響到社會大多數(shù)人，因而，無論是公共政策還是具體的執(zhí)行行為都必須審慎。韋伯所說的距離感就是此義，即要求行政管理者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保持客觀理性，這樣才有助于行政管理者所作出的決定與行為能夠最符合實際情況，也才能最符合民眾的要求。

就此看來，理性化的情感，只是情感發(fā)展的一個階段。我們非常清楚，即使是理性化的情感，它還是非理性的，只能通過理性的進一步淬煉，才能達到隨心所欲的境界，這就是情操，是情感的進一步發(fā)展，是理性的非理性存在。在這里，外在約束內(nèi)在化，理性凝結(jié)為人們的自覺習慣，成為人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對行政管理者來說，當情感升華為高尚的情操時，也就意味著情感與理性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自然情感升華為高尚的情操，轉(zhuǎn)化為理性的非理性存在，轉(zhuǎn)化為行政管理者類似于直覺的反應能力。初看起來，這種直覺似乎是人天生就具有的，但仔細追究，這是人類長期知識經(jīng)驗積累的結(jié)果。正如西蒙所說，“直覺、判斷和創(chuàng)造性基本上都是以經(jīng)驗和知識為基礎的識別和反應能力的具體體現(xiàn)”[10](p.111)。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我將無我，不負人民”這種對人民的責任在這里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高尚的情操。

公共行政不能不需要情感，缺失情感的行政管理就如同機器一樣，雖然可以高速運轉(zhuǎn)，但永遠缺失人性的一面。面對他人、國家處于危難之際，行政管理者無動于衷，袖手旁觀，冷漠無情，這是情感的墮落，這種墮落是可怕的墮落，是一種惡。同時，公共行政也不能完全為情感所左右。情感之所以為情感，就在于它包含有情緒的因素在內(nèi)，而一旦這種情感為仇恨所支配，行政管理者會完全迷失方向，甚至在熾熱的情感下做出令人難以接受的惡行?！叭绻楦斜ＷC不會使行動的思考變得狹隘，而且有利于實現(xiàn)大范圍的長期目標，那情感與理智便是合作關(guān)系；而如果情感使得決策制定得過于倉促，并且過分縮小了決策過程中應該考慮的行動備選方案和結(jié)果的范圍，那情感與理智就是對立關(guān)系?！盵10](p.80)如果說缺失情感的行為是種惡的話，那么完全為情感所左右的行為同樣是種惡。就后者來說，其完全排斥了理性的指引，執(zhí)著于情感的自然階段；就前者來說，雖有理性的引導，但這種理性本身就是值得懷疑的。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越是執(zhí)著于一端，其危害越大。

這就提示我們，要創(chuàng)造健康的社會環(huán)境，創(chuàng)造有利于情感在行政管理中發(fā)揮作用的環(huán)境，這種環(huán)境一方面能夠讓行政管理的理性化得到正常發(fā)揮，另一方面這種理性化顯然不是純粹的技術(shù)理性或工具理性，而是包含價值理性在內(nèi)的更為全面的理性。遺憾的是，我們習慣于技術(shù)理性生成的社會環(huán)境，也習慣于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行為反應。殊不知，這樣一種由工具理性所塑造的行政環(huán)境并沒有多少情感因素在內(nèi)，也沒有為情感留下足夠的空間?！凹夹g(shù)—理性文化中的倫理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沒有多少道德選擇的余地，也沒有抵抗合法權(quán)威制造的行政之惡的余地?！盵11](p.187)正因為清醒地意識到行政之惡的根源，艾賅博和百里楓才提出，“由于行政之惡無所不在，公共事務的根本問題就在于培養(yǎng)一種對公共機構(gòu)、權(quán)力運用以及普遍文化的批判與反思的態(tài)度”[11](p.20)。

盡管艾賅博等認為行政之惡無所不在這樣的說法有些絕對，但他們對行政之惡產(chǎn)生的根源的認識卻是非常清醒的，這就是造就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技術(shù)理性的文化及其制度。因而，要讓情感成為公共行政的重要維度，就必須對建立在工具理性基礎上的現(xiàn)代行政管理進行改造，而改造的重要方面就是承認公共行政的情感之維，并在相應的制度設置中體現(xiàn)出情感，從而有能夠讓情感發(fā)揮作用的空間。與此同時，還須注意行政管理者的心靈涵養(yǎng)。在談及如何修正政治生活的惡時，博洛爾非常重視道德的作用。他說，“最有用最亟須的則是改良道德，用健康的理論和道德信念去涵養(yǎng)人們的心靈。如果要想把社會從腐敗的侵襲中與革命的野蠻中拯救出來，就必須使精神的教導在人類的心靈生活與政治生活中占有崇高的地位”[12](p.265)。顯然，只有健康的心靈，才能也才愿意有這樣的情感去面對行政管理，面對行政管理中的人與事。也許，這正是新公共行政所倡導的精神。新公共行政主張，公共行政的精神是建立在對所有公民的樂善好施的道德基礎之上的[3](p.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