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堅
韓禮德的功能語言學,繼索緒爾結構語言學之后,在世界范圍內(nèi)又引發(fā)了一次語言學革命。該理論認為,語篇是由句子或話段構成的相對獨立的,且形式銜接、語意連貫又合乎語境的語言單位,而構成語篇的語言主要存在三種表達意義:概念意義(作者的觀點與態(tài)度)、交際意義(如何運用自己的觀點與態(tài)度來影響他人以實現(xiàn)交際目的)以及語篇意義(通過語言組織實現(xiàn)語篇連貫、完整與一致),相對應的,語篇也具備了概念功能、人際功能以及成篇功能。傳統(tǒng)的語言學研究視角更多專注于語義、語形層面,基本對應了韓禮德所言的概念功能與成篇功能,而人際功能的研究則成為了韓禮德之于語言學的重要理論創(chuàng)新與突破,這也向以語言學習為主的基礎學科的研究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稍顯遺憾的是,較之于英語學科,語文學科的理論吸納較為保守與遲緩。在文本解讀領域,大家還是習慣于從傳統(tǒng)的語義(內(nèi)容)層面與語形(形式)層面進行分析,重點挖掘作者到底寫了什么,又是如何寫的等問題,卻忽略了作者到底為何要寫、作者和讀者之間存在何種關聯(lián)等諸多涉及交際層面的問題,善于靜態(tài)分析,而非動態(tài)觀察,忽略了語篇的對話屬性。當然,傳統(tǒng)的語義分析與語形分析之于文本解讀的價值與意義毋庸置疑,這里只是希望能夠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去觀測語言世界,從文本走向語篇,從語義學、語形學走向語篇學。
語篇的內(nèi)涵和外延歸根到底由語言的交際功能決定,交際性表現(xiàn)為語篇有主題,表現(xiàn)為語篇為達到目的會進行結構的調(diào)整,形成不同的文體結構。交際性是漢語語篇最根本的特征。相較于傳統(tǒng)的文本解讀,交際功能分析主張將語篇還原為一場作者與讀者之間基于文字形式的對話,主要回答的是“語篇為何這樣說”以及“說后的效果怎樣”,具體涉及主題、意圖、稱謂、效果、變化等諸多要素。囿于篇幅所限,本文將結合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的部分語篇,就意圖、稱謂、效果這三個角度展開說明與分析。
進入語篇世界,暢游語言文字中,或被華美辭章吸引,或折服于高深見解,或深陷于高超技法難以自拔,產(chǎn)生心靈互動,乃至精神碰撞,是不是意味著語篇解讀便結束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這僅僅是基于讀者的主觀感受。我們還要進一步思索的是,你所看到的是不是作者想要傳達的,你所理解的是不是作者著力塑造的。雖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但是莎士比亞心中的哈姆萊特畢竟只有一個,了解作者的交際意圖,明確語篇的現(xiàn)實指向性,更有利于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深層次對話,從而使得語篇理解走向深處。
蘇洵《六國論》這一經(jīng)典語篇,多次入選教材,不少學者對這一語篇的經(jīng)典性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其在邏輯層面,存在諸多漏洞,算不上一篇論證嚴密的政論文。通過還原語篇的推理過程,不難發(fā)現(xiàn),蘇洵確實在論證失當、論據(jù)失真等情況,如“弊在賂秦”只是外因,而非內(nèi)因;對待土地態(tài)度的對比并不能作為“賂秦而力虧”的有效證據(jù);“較秦之所得,與戰(zhàn)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與歷史事實嚴重不符等。然而,如果據(jù)此而判定蘇洵文章的失準,懷疑其經(jīng)典性,那就失之草率了。正如吳格明教授所言,“《六國論》作為議論文,當我們進行批判性思維討論、研討、理解的時候,是在語義層面上進行的;當我們說這個文本主要價值的時候,是在語用層面上說的。它們互不影響”,如果跳出語義層面,從語用層面去研究作者的交際意圖,不難發(fā)現(xiàn),此時的北宋正在“陪鄰”:向契丹納銀20 萬兩,絹30 萬匹;向西夏納銀10 萬兩,絹10萬匹,茶3 萬斤,如此一來助長了契丹、西夏的氣焰,加重了人民負擔,極大地損傷了國力,帶來了無窮的禍患。蘇洵的論證確實存在失洽之處,所用史實亦不乏失真之時,以賂秦為六國破滅之道確有“縹緲”之感;然而蘇洵卻仍要牢牢將原因定位于此,何故?其背后隱藏著的是一顆胸懷天下,深憂國事的不死老泉之心:不能觀點鮮明地批評執(zhí)政者的懦弱政策,便只能采取迂回策略,從歷史中去挖掘素材,借古諷今、警今,對六國滅亡的原因做了藝術上的處理,屏蔽了主要原因,放大、強化了六國中部分諸侯國“賂秦”的部分,特意以偏概全,將“賂秦”上升為亡國的主因、內(nèi)因,從而影射當朝執(zhí)政者:輸幣納貢割地求和并非上策,長此以往,終將步六國之后塵!而明代何景明對此也早有論斷,“老泉論六國賂秦,其實借論宋賂契丹之事,而卒以此亡,可謂深謀先見之識矣”。
情感是語言的外衣,世界上不存在絕緣化的語言,特別是在注重人際功能的語篇當中,語言的情感性被進一步放大,在交際過程中,語言的選擇與定位顯得尤為必要,尤其在特定人物稱謂上,不同的稱謂方式往往寄予這作者不同的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判斷,借此為突破口,便可管中窺豹,走進作者的情感世界,體會其更加細膩且私密化的情感表達。
人物稱謂有靜態(tài)與動態(tài)之分。靜態(tài)的人物稱謂,其稱謂是固定的,帶著某種特定的身份標識,如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這一稱謂是魯鎮(zhèn)人民對她的共性稱呼,頗值得玩味。我們不禁會想:祥林嫂的本名是什么?如果是從夫起名的話,為何嫁入賀家后,大家依舊叫她祥林嫂,而非賀家嫂嫂?經(jīng)過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祥林嫂”壓根沒有自己的名字,嫁入賀家后,因其改嫁行為,大家都看不起她,覺得她有晦氣,從而得出在以魯鎮(zhèn)為代表的封建社會里,底層勞動婦女的地位是極低的,夫為妻綱,且要從一而終,為夫守節(jié)。再如《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中,孔子在稱呼眾多弟子時,都是直呼其名 ——“赤”“求”“點”,而并非出于禮貌性的稱他們的字,這是為何呢?結合語境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剛剛才批評輕率冒進的子路,問答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通過直喚其名的方式,以示親昵,緩解尷尬氣氛,鼓勵弟子們說出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這一小小稱謂便可看出孔子循循善誘、和藹可親的師者形象。
動態(tài)的人物稱謂,其稱謂富于動態(tài)性,隨著語篇的不斷豐富,稱謂會呈現(xiàn)出不同變化,而稱謂變化的背后往往都隱藏著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細微變化,對于把握語篇的意脈和情脈起著關鍵作用。如王安石在《答司馬諫議書》中對司馬光的稱謂就經(jīng)歷了“君實”——“儒者”——“士大夫”的變化,而稱謂變化的背后也寄予了王安石情感態(tài)度的變化。“君實”為司馬光的字,稱其字以示尊敬,不難發(fā)現(xiàn)語篇首段,王安石還是很懷念與其相處的昔日時光的,只是政見不同,不過也是坦坦蕩蕩;“儒者”為司馬光的身份特征,在朝為官,此時的他便不再是王安石的朋友,而是同事關系,要拋卻情感因素,因此王安石就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及怨誹之多五個方面,義正言辭地予以駁斥,語帶機鋒,犀利異常;“士大夫”為司馬光的政治群體,此時的他與王安石也不再是同事關系,而為政敵關系,因此在這個部分,王安石不留情面地對其抨擊,認為其黨群“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通過三個不同稱謂,可分明見證王安石內(nèi)心的情緒變化。相同的用法在詩經(jīng)《衛(wèi)風·氓》中也有體現(xiàn),衛(wèi)女對“氓”的稱謂也經(jīng)歷了“氓”——“子”——“爾”——“士”的變化,其背后也隱含著衛(wèi)女心理的變化以及對待愛情態(tài)度的變化,囿于篇幅關系,這里不做細致分析。
語篇是作者與讀者之間一場基于文字的對話,如何通過對話讓讀者了解并認可作者的交際意圖,以達到預期的交際效果,是語篇分析中的一個重點問題,此時需要交際策略的介入,畢竟對話也需要掌握技巧。在語篇分析過程中,可嘗試探尋和挖掘作者言語之外的交際策略,思考對話何以形成,又何以有效。
《燭之武退秦師》中燭之武說服秦伯的部分歷來為人所稱道,其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燭之武的論辯藝術,在這一場與秦伯的對話中,燭之武將交際策略使用到了極致,最終也達到了預期交際效果——秦伯退軍,危局化解。那么燭之武是如何達到交際效果的?換言之,其交際策略究竟是什么?首先,“秦晉圍鄭,鄭既知之矣”避其鋒芒,坦言知亡,博取對方好感;接著,“若亡鄭而有益于君”至“君之薄也”,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進行利弊分析,對于自己利益則閉口不談;再者,“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至“君亦無所害”,開出優(yōu)厚條件,抓住對象心中所想,給秦國提供東進的通道,開始利誘;最后,“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至“唯君圖之”,結合歷史現(xiàn)實,巧妙離間。整個過程可謂步步為營,逐漸敲開秦伯內(nèi)心,最后達到最終的交際效果。
與之不同的是,蔡元培在《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之演說》時,則使用了不同的交際策略。蔡元培上任校長之時,正是皖、直、奉三大軍閥派系混戰(zhàn)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在思想領域,人們失去了舊有的道德規(guī)范,北京腐敗成風。此時的北大也是烏煙瘴氣,學生都為升官發(fā)財而來,并非求學。那么,蔡元培想通過這場演說,達到何種交際效果?便是希望喚起現(xiàn)場學生的共鳴,拋卻舊思想,接受新思想、新文化,擁護自己即將開展的校務改革。為了達到交際效果,蔡元培的交際策略主要沿著兩個方面而展開:一方面著重樹立自己的權威;如“予今長斯校,請以三事為諸君告”“余到校視事僅數(shù)日,校事多未詳悉,茲所計劃者二事”“今日所與諸君陳說者只此,以后會晤日長,隨時再為商榷可也”“即在今日,吾人對于當軸多不滿意,亦以其道德淪喪”等語言的使用,將自己打造成一位權威、客觀、謙和、魄力的校長形象。另一方面巧妙拉近與學生的距離。首先尋找共情點,如開場白的一番寒暄,強調(diào)自己與北大的淵源;然后善于從學生角度出發(fā),承認學生的地位,如“諸君為大學學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責無旁貸……”還善于自我暴露,拉近雙方距離,從而引起共鳴,如“余在德國,每至店肆購買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