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擁華

（廣州美術(shù)學院 繪畫學院，廣東 廣州 510260）

蛤蟆在中國文化體系中存在著多重語境。第一種是神話體系中的蛤蟆，它常與西王母仙境、玉兔、月亮等事物搭配。在西王母的仙境中，蛤蟆和玉兔主要從事?lián)v煉仙藥的工作（圖1），與追求長生有關(guān)。[1]132而蛤蟆與月亮搭配（圖2），則是作為中國陰陽哲學觀念中陰的代表，是中國文化中關(guān)于宇宙組成的象征。[2]110第二種是與劉海搭配，有兩種分類型。一是與修仙有關(guān)（圖3），劉海原型是道教神仙，史料記載：“海蟾劉真人，先生姓劉，諱操，字宗成，號海蟾公，燕山人也”[3]441。后世衍生的劉海戲蟾故事，應(yīng)是與劉真人的號有關(guān)。二是與追求財富有關(guān)，相傳劉海平生樂善好施，常施舍金錢。由劉海、蛤蟆、金錢組合成的圖像（圖4），象征著對財富的追求。第三種與生殖有關(guān)。生殖是民俗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蛤蟆因多子而成為多子多福的象征。在民間故事中，蛤蟆常與怪異的誕生有關(guān)。比如河北民間故事《蛤蟆兒》講述老人求子的故事：一對年近六十的老人膝下無子，遂在趕廟會時向神靈祈求生子，哪怕是蛤蟆、蝌蚪也愿意，后生下一蛤蟆。[4]474伴隨求子故事的出現(xiàn)，還有一類“蛤蟆娶親”的故事，如在吉林流傳的《蛤蟆兒子》，講述了老兩口祈神求子，生蛤蟆兒子，最后蛤蟆兒子娶妻生子過上幸福美滿生活的故事。[5]465-466此類故事根植于農(nóng)耕文化，在中國各地廣泛傳播。①相關(guān)研究參見：林繼富《青蛙美女的婚戀——“神蛙丈夫”故事論析》，《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第5-10頁；烏日古木勒《蒙古族〈青蛙兒子〉故事與蒙古族史詩傳統(tǒng)》，《民族文學研究》2016年第3期，第62-73頁。

圖1 《西王母仙境（上）》，東漢晚期，畫像石，69cm×67cm，1978年山東嘉祥滿硐宋山出土，山東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2 《星象畫像》，東漢晚期，畫像石，180cm×85cm，滕州官橋大康留莊出土，滕州市博物館藏

圖3 劉俊《劉海戲蟾圖》軸，明代，絹本設(shè)色，139cm×98cm，中國美術(shù)館藏

圖4 《劉海戲金蟾》，清末民初，線板手繪，27.5cm×16cm，山東東方中國民藝博物館藏

“蛤蟆娶親”故事雖文本常見，但流傳至今的圖像卻較少，僅河北武強、陜西神木一帶有少量留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武強的民國木版年畫《蛤蟆娶親》（圖5）。其圖式與“老鼠娶親”圖式相近，②為方便論述，本文將一些文本中的“青蛙娶親”統(tǒng)稱為“蛤蟆娶親”，“老鼠嫁女”統(tǒng)稱為“老鼠娶親”。因此學界多認為“蛤蟆娶親”是“老鼠娶親”題材的變體，例如薄松年、尉彬主編的《中國古版年畫珍本·河北卷》將《蛤蟆娶親》放置于《鼠精娶親》（圖6）、《老鼠娶親》（圖7）之后，并附文字說明：“武強年畫由老鼠娶親派生出蛤蟆娶親”[6]439。隨后論者亦持同樣觀點。③例如：蔣鑫《以老鼠嫁女為例看民間美術(shù)的傳承性與變異性》，《裝飾》2014年第5期，第123-124頁；呂原《年畫〈老鼠娶親〉的文化內(nèi)涵及藝術(shù)造型》，《尋根》2018年第1期，第65-71頁；楊高鴿《“老鼠嫁女”類年畫音樂圖像學解讀》，《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2018年第2期，第24-33頁。筆者認為，《蛤蟆娶親》與《老鼠娶親》雖圖式相近，但“蛤蟆娶親”文本故事歷史悠久，與“老鼠娶親”應(yīng)是不同題材、不同寓意的圖像。

圖5 《蛤蟆娶親》，民國，墨線版，30cm×52cm，武強年畫博物館藏

圖6 《鼠精娶親》，民國，木版套色，29cm×52cm，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圖7 《老鼠娶親》，民國，木版套色，25cm×43.5cm，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一、“蛤蟆娶親”與“老鼠娶親”的圖式分析

武強年畫《蛤蟆娶親》主要描繪蛤蟆娶親迎親的熱鬧場景，構(gòu)圖飽滿而不臃腫。畫面中新郎新娘均為人形，蛤蟆新郎身騎兔子回望新娘，新娘坐在精致貴氣的洋車上，車上裝飾著旗幟和花朵，車前部為戴著禮帽的蛤蟆司機。汽車周圍的蛤蟆迎親隊伍排列有序，身著民國時期制服。蛤蟆們有的手持吹打樂器，有的手持槍支來保護新娘，還有手提燈籠照顧新娘需求的隨從。這一宏大的場面顯示著新郎的富足。值得注意的是，在新郎頭頂飛出的白煙中有一組對稱的蛤蟆圖案。這是民間版畫和年畫中常用的想象符號，表示男主在回頭與新娘對視之時，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蛤蟆對望的景象，點出了新郎的真實身份——蛤蟆。武強《蛤蟆娶親》圖像還有另一版本，即陜西神木的《蛤蟆娶親》（圖8）。后者畫面中新娘新郎亦是人形，但洋車改為轎子，蛤蟆迎親隊伍更為豐富，也沒有新郎頭頂白煙的想象符號。從圖像上看，神木《蛤蟆娶親》似乎年代更為久遠。據(jù)此可推斷“蛤蟆娶親”題材曾在北方地區(qū)傳播。

圖8 《蛤蟆娶親》，年代不詳，線版，尺寸不詳，陜西省藝術(shù)館藏

再看武強年畫《鼠精娶親》，畫面構(gòu)圖飽滿，疏密有致。新郎新娘均為人形，但新郎頭頂白煙中仍交代出老鼠身份。新娘坐在新式馬車中，馬車上有老鼠車夫驅(qū)車，馬車周圍有老鼠迎親隊伍。但數(shù)只貓的出現(xiàn)使迎親隊伍陷入極端慌亂之中，老鼠們紛紛逃竄，還有的老鼠已落入貓口。另一幅武強年畫《老鼠娶親》，圖中老鼠娶親隊伍分三行排列，構(gòu)圖井然有序，比《鼠精娶親》更顯疏朗。迎親隊伍手持樂器、燈、旗左右夾道護送，中間為娶親花轎。穿紅嫁衣的老鼠新娘為人形，但迎親引路者和頭戴羽冠的新郎皆為鼠形，分騎蛤蟆及螃蟹。貓的出現(xiàn)使隊伍最前端的老鼠落荒而逃，有的已入貓口，有的鉆洞，有的往后逃難，但整個迎親隊伍仍保持行列整齊，從而緩解了畫面的緊張氣氛。

民間年畫在圖式上可能會有借用的情況出現(xiàn)，但不同題材的內(nèi)涵往往是不同的?！陡蝮∪⒂H》《老鼠娶親》同為娶親主題，在圖式上也有相近之處，但如果說前者是由后者派生出來的，則有待商榷。因為變體與本體在文化內(nèi)涵上一般是相同的，只是形式上有區(qū)別。倘若我們無視它們的故事來源，就會丟失年畫原本豐富的寓意。因此，只有結(jié)合文本，回歸年畫的具體歷史文化語境，才能真正理解它們的故事寓意，明確“蛤蟆娶親”與“老鼠娶親”的根本區(qū)別。

二、“蛤蟆娶親”與“神蛙丈夫”型故事的關(guān)系

“蛤蟆娶親”是“神蛙丈夫”型故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此類型故事由來已久，變體多樣，分布廣泛?！吧裢苷煞颉毙凸适缕鹪瓷形纯煽?，但它在世界各地共有蛙的主體和蛙變形的情節(jié)。1928年美國學者斯蒂·湯普森將此類故事列入440型“蛙王或鐵匠亨利”。[7]1241978年，美籍華人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在AT分類法基礎(chǔ)上對中國民間故事進行整理，增加了440A“神蛙丈夫”類型。[8]89-90“神蛙丈夫”型故事雖版本眾多，內(nèi)含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的文化投射，[9]219-220但它主要圍繞“出生怪異—結(jié)婚難題—蛙皮處理”這三個矛盾展開敘述。本文根據(jù)文獻簡單梳理不同版本之間故事構(gòu)建的差異。

首先，蛤蟆兒子的出現(xiàn)是由于求子心切的人類父母不斷求神拜佛或向上天許愿。它有從拇指、膝蓋、肉球，甚至蛋殼里出生等多種非尋常的出生方式，是民間求子信仰的表征。[10]77-81蛤蟆兒子的出現(xiàn)雖然某種程度上滿足了繁衍的需求，但它的形態(tài)不符合世俗期待和常規(guī)，因此代表父權(quán)社會傳統(tǒng)觀念的父親角色通常都會因為接受不了如此非常態(tài)的繼承人而負氣出走，或直接斷絕家庭關(guān)系。[11]342-344蛤蟆出生帶來的第一個矛盾是非常規(guī)群體與權(quán)威角色——父親的矛盾，故事里通常是用尋父的情節(jié)化解這個矛盾。例如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縣口頭傳說《青蛙兒子》：

尕青蛙跳到案板上，呱呱地叫道：“阿媽!你老人家剛生下我，你去休息，我替你做飯送飯?！崩习⒛谈械狡婀?，這是怎么一回事？別人養(yǎng)的是尕娃、丫頭，我為什么養(yǎng)了個青蛙!這還不叫人笑話死了!又一想，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疙瘩肉，就得心疼他。就說：“你一個青蛙，怎么能做飯送飯哩？”“嗨!阿媽，你放心做飯去，送飯的事我能辦到。”他鉆到廚房里做好了飯，提上栲栳給阿爺送飯去了。

到了地里，青蛙放下栲栳，喊道：“阿大!你的兒子給你送飯來了?！卑斝南耄何覐膩頉]有兒子，誰叫我阿大？回頭看時，不見人影，只有一只栲栳和一只青蛙。阿爺就問青蛙：“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青蛙說：“我是從阿媽的大拇指里養(yǎng)出來的，我是你的親兒子。阿大!我?guī)湍憷绲胤N田?！鼻嗤軆鹤記]等阿大吃完飯，就趕牛扶犁，只一會工夫，把地犁完了。老漢扛上杠子趕著牛，跟青蛙兒子一同回家了。[12]387

其次，在被家庭權(quán)威接受后，蛤蟆兒子面臨社會接納的問題，即自我獨立、成家立業(yè)的難題。蛤蟆成年后的婚姻因其非人的身份遭遇很大的阻礙，有的故事是蛤蟆借助神力威脅女方父親而娶得姑娘，如藏族《青蛙騎手》[13]289-304；有的故事是蛤蟆利用神力和智謀獲得女方認可，娶得嬌妻，如畬族《蛙崽成親》[14]620-621；還有的故事是姑娘看到蛙皮下的清朗人形后主動嫁入門，如吉林《蛤蟆兒》[5]465-466，這種故事的矛盾便推延到第三個矛盾點爆發(fā)。按照學者林繼富的觀點，可分別歸納為威脅型、考驗型和主動型三種，且部分故事往往將威脅與考驗結(jié)合起來。[15]5-10根據(jù)故事可知，蛤蟆兒子具有神性，反映了理想世界和現(xiàn)實社會中平民百姓訴求的矛盾。但在主動型故事里，婚姻對蛤蟆丈夫并非主要考驗，它只是第三個矛盾“蛙皮蛻變”的鋪墊，說明在有些故事里核心矛盾并非婚嫁問題，而是人們的理想化追求和現(xiàn)實束縛之間的反差。因此，怎樣處理蛙皮就成為這一類型故事核心寓意的體現(xiàn)。

最后，蛙皮處理是蛤蟆向往平凡生活的需求和非人類身份融入不了社會之間的矛盾。關(guān)于神性蛙皮的處理方式也有兩種類型。1.蛙皮被動銷毀。蛤蟆蛻下蛙皮能變成人的秘密被妻子或母親發(fā)現(xiàn)后，家屬將其蛙皮銷毀使其無法變回蛙身。有的故事中蛤蟆以人形生活下去，失去蛙皮帶來的神力，成為凡人。[14]620-621有的故事則是失去蛙皮保護的丈夫隨著蛙皮一同消失或死亡。[13]289-3042.主動將蛙皮蛻下。蛤蟆兒子主動處理蛙皮，以蛙皮做湯給家庭成員分食，家人和蛙一起分享神力，得到神仙地位，徹底擺脫世俗的苦難。[11]342-344由此可見，不同的蛙皮剝離方式使故事走向不同的結(jié)局，賦予神蛙故事不同的教育意義。蛤蟆故事經(jīng)過長時間民間藝人的口頭傳述和藝術(shù)加工，逐漸發(fā)展成形象生動、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神蛙丈夫”型故事。[15]7

文本的“神蛙丈夫”型故事有眾多流傳版本和變體，不同故事中蘊含的寓意千差萬別，這使得故事在圖像化過程中遇到了很大的取舍難題，某一幅畫面很難描繪出故事全貌。而木版年畫作為民間故事的最佳載體之一，想呈現(xiàn)出“神蛙丈夫”型故事中最易描繪的故事情節(jié)，“娶親”為理想選擇。

三、“蛤蟆娶親”與“老鼠娶親”的差異

“老鼠嫁女”是民俗和年畫研究中的熱點話題④關(guān)于老鼠娶親的研究專著參見：馬昌儀《鼠咬天開》，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張道一《老鼠嫁女：鼠民俗及其相關(guān)藝術(shù)》，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9年。相關(guān)論文參見：馬昌儀《中國鼠婚故事類型研究》，《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第60-71頁；黃陽艷《“老鼠嫁女”故事及其相關(guān)習俗的文化內(nèi)涵》，《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第69-73頁；朱婧薇《中國鼠婚故事研究90年》，《民俗研究》2019年第2期，第99-108頁；劉曉峰《東亞正月鼠俗視域下的“老鼠嫁女”解讀》，《民族藝術(shù)》2020年第3期，第85-96頁。。中國社會自古采用各種方法除滅鼠害，民間至今仍保留滅鼠相關(guān)的巫術(shù)與諺語，反映出人們的厭鼠心理。[16]41-47春耕正是老鼠大量繁殖的時期，而此時糧倉堆滿上年豐收的糧食，人們害怕老鼠毀壞糧種和糧食，但在春節(jié)期間不愿用殺生等不吉利的手段解決鼠患，由此產(chǎn)生了“老鼠嫁女”的“遣嫁”習俗。這種俗信心理和娶親祝福是互相矛盾的，這里“嫁娶”的主角是老鼠，人在這場“婚禮”中是旁觀者視角，隨一些“嫁禮”將老鼠“嫁”出去，祈禱它再也不要回到自己家里。值得注意的是，在圖像表現(xiàn)上，有部分坐花轎的新娘是人類形態(tài)的女子。這是出自人們的矛盾心理，既厭惡老鼠的破壞能力，又羨慕老鼠的繁殖能力。對于渴望壯大族群的舊時社會來說，“嫁鼠”也寄托著人們多子多孫這一樸素而強烈的愿望。[17]28但無論如何，“老鼠嫁女”還是以滅鼠為主，從圖像的情節(jié)設(shè)計——娶親路上出現(xiàn)了貓——即可知曉。筆者所見晚清民國時期各地刊印的“老鼠娶親”題材年畫，除山東東昌府《老鼠娶親》沒有出現(xiàn)貓以外，其他各地的“老鼠娶親”年畫中均安排了有貓的情節(jié)，或是娶親路上貓?zhí)鰜沓岳鲜螅蚴前牙鲜笏徒o貓。這種情節(jié)安排已成為一種固定形式，無不暗示了老鼠女兒的悲慘命運。同時娶親隊伍的混亂現(xiàn)象，也顯露了“娶親”的不順利和人們對于老鼠的矛盾心理。

回歸到武強年畫《蛤蟆娶親》和《老鼠娶親》的歷史語境，這兩個題材的文本故事在河北地區(qū)廣泛流傳，《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河北卷》收錄有1則《老鼠嫁女》的故事和4則蛤蟆相關(guān)故事，分別是《娶蛤蟆》《蛤蟆兒》《青蛤蟆娶親》《黃蛤蟆娶媳婦》，[4]446，449-450，474-482可見這兩個題材的圖像傳播在河北地區(qū)有著很好的群眾基礎(chǔ)。河北的《老鼠嫁女》故事講述了鼠媽媽要為女兒尋一個誰也敵不過的英雄做女婿，最后選擇了貓，大花貓把它母女倆都吃了。[4]446故事以貓吃老鼠作為結(jié)局，體現(xiàn)了以滅鼠為中心的主題。武強年畫《老鼠娶親》圖式中的情節(jié)沖突與緊張氣氛，與《蛤蟆娶親》圖式中和諧喜慶的氛圍有著根本區(qū)別，原因在于兩者的故事寓意和觀看視角不同?！袄鲜笕⒂H”題材的故事寓意是驅(qū)鼠迎春節(jié)，是一種節(jié)日限定的祈福圖樣。這是將動物的行為擬人化，在節(jié)日中與害鼠和解，以達到“和親”迎和氣的效果。圖像的觀看視角始終高于老鼠，呈現(xiàn)的是主宰老鼠命運的人類視角，因此才會引入貓的情節(jié)。而在“蛤蟆娶親”的文本中，娶親是蛤蟆融入世俗社會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蛤蟆因為外表丑陋而遭人嫌棄，但蛤蟆自先秦以來便帶有神仙氣息，人們賦予它某種靈性，而不同于老鼠背負著“鼠害”之惡名。在“神蛙丈夫”型故事中，蛤蟆雖然樣貌丑陋，但它勤勞、孝順，且具有一定的神力與智慧。如河北《蛤蟆兒》：“（蛤蟆兒子）也會幫父母干點活了。雖是個蛤蟆，樣兒丑，倒也聰明伶俐?！盵4]474蛤蟆在民俗和年畫語境中隱喻著有一定生理缺陷或被社會歧視的人，表達了民眾對弱小、卑賤者的同情。而“神蛙丈夫”型故事中娶親的新娘常常是公主、地主女兒等，是美麗和財富的結(jié)合體，因此蛤蟆娶親是蛤蟆生活中的一大喜事，是卑微向高貴的轉(zhuǎn)變，寄托著平民百姓克服苦難，過上美好生活的愿望。[18]151-153在這種迎娶圖像中，人們是主動融入場景中的，體現(xiàn)的是平等的觀看視角，是真正意義上的“娶親”而不是“和親”。因此這一情節(jié)在圖像上的呈現(xiàn)往往貼近時代生活，武強《蛤蟆娶親》便是民國時期人們結(jié)婚場景的縮影，從服飾、旗幟到交通工具，無不帶有民國特色，并且流露出時尚與富貴的氣息。

除了故事寓意和觀看視角的不同，圖像“蛤蟆娶親”和“老鼠娶親”也指向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在“老鼠娶親”的過程中，貓的情節(jié)安排是固定存在的，但迎親老鼠對待貓的方式卻在年畫圖式中產(chǎn)生了衍變：從武強年畫《鼠精娶親》中老鼠們的抱頭鼠竄，發(fā)展到湖南灘頭年畫《鼠精娶親》（圖9）中老鼠們畢恭畢敬地向貓獻禮討好。[19]103-105在灘頭年畫《鼠精娶親》中，隊伍前列的老鼠遇到貓就趕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魚、禽類等食物，向象征權(quán)威力量的貓獻媚。這種擬人化的諷刺手法在其他年畫中亦隨處可見。年畫作為傳播性很強的媒介，在流傳過程中反映了平民百姓的聲音，因此“老鼠娶親”題材從春節(jié)驅(qū)鼠的寓意，擴大為諷刺現(xiàn)實黑暗。那么，“蛤蟆娶親”題材從文本到圖像的媒介轉(zhuǎn)換過程中，是否也增加了諷刺的含義？

圖9 正大昌《老鼠娶親》，清代，木版套色，24cm×48cm，收藏地不詳⑤圖片來源：圖1、圖2，中國畫像石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美術(shù)分類全集·中國畫像石全集2·山東漢畫像石》，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89、157頁；圖3，中國美術(shù)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美術(shù)全集7·繪畫編·明代繪畫（上）》，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134頁；圖4，馮驥才主編《中國木版年畫代表作·北方卷》，青島出版社，2013年，第255頁；圖5、圖6、圖7，薄松年、尉彬分卷主編《中國古版年畫珍本·河北卷》，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第439、437、438頁；圖8，修建橋編著《陜西木版年畫》，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第45頁；圖9，中國美術(shù)全集編委會編《中國美術(shù)全集22·繪畫編·民間年畫》，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4年，第186頁。

河北、陜西的《蛤蟆娶親》都呈現(xiàn)出盛大的迎親場面，吹打樂器、迎親旗幟等排場一樣不少，新娘的花轎刻畫細膩寫實。武強年畫中的花轎更是緊跟時代，換成了時髦的洋車。值得注意的是，在“老鼠娶親”題材中，新郎常常是老鼠模樣，而《蛤蟆娶親》中只有迎親隊伍是蛤蟆，新郎和新娘皆為人形，并且新郎都在坐騎上回頭深情注視新娘，新娘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案蝮∪⒂H”的這種場景，除去蛤蟆侍從和兔子坐騎，無疑是最樸素的民間喜事圖。“神蛙丈夫”型故事中的“娶妻”情節(jié)，表現(xiàn)蛤蟆克服重重困難娶到了人類女子，組成世俗的家庭。那么，為何圖像中要去除神蛙丈夫的神奇蛙皮，直接呈現(xiàn)出一個人形的新郎形象？

根據(jù)“神蛙丈夫”型故事里的娶親矛盾可知，蛤蟆的異類身份是他融入社會的一大阻礙。而在年畫圖像中，新郎的蛤蟆形態(tài)被去除，代以新郎想象的場景暗示其身份，無疑削減了神蛙丈夫的神性，更為貼近其作為平民百姓的身份。雖然神蛙丈夫騎著兔子、帶著蛤蟆侍從娶親的場景仍具有奇幻想象的色彩，但人形形象也削弱了故事文本可能存在的悲劇色彩。這種圖像的表達方式與木版年畫的媒介性質(zhì)有關(guān)，年畫表現(xiàn)的多是百姓喜聞樂見的喜慶團圓場面。因此，《蛤蟆娶親》年畫，弱化了故事文本的悲劇性，使其保留喜慶的迎親氛圍，從而形成了武強“蛤蟆娶親”題材的基本圖式。在這種圖式中，蛤蟆兒子的人形形象寄托著弱勢民眾對于身份、地位、財富的渴望與追求。

“蛤蟆娶親”題材并沒有采用“老鼠娶親”的諷刺手法來改變故事文本的原有寓意，只是通過圖像凸顯了時代氛圍、迎親氣氛以及奇幻色彩。然而，在“神蛙丈夫”型故事的圖像化過程中，“蛤蟆娶親”文本的豐富情節(jié)被消解了，減弱了平民百姓對不可知的神性的期待，也容易被誤會為其他母題的衍生品。換句話說，文本和圖像中的“蛤蟆娶親”有著不同的表達核心，兩者之間的媒介轉(zhuǎn)譯容易帶來重要信息的扁平化與誤解，這也是圖像傳播的弊端。

結(jié)語

年畫“蛤蟆娶親”題材與民間廣泛流傳的“神蛙丈夫”型故事關(guān)系密切，同時因為不同媒材之間的表達差異，文本和圖像中的“蛤蟆娶親”有著不同的表達核心，從而帶來故事和圖像轉(zhuǎn)譯的代差。這種差距可視為基于媒介特質(zhì)的二次創(chuàng)作，它不僅容易帶來內(nèi)容傳播上的歧義，還可能經(jīng)多重迭代之后，造成故事原意的流失和轉(zhuǎn)向。當解讀年畫圖像的研究者與年畫圖像本身分屬不同的語言、文化系統(tǒng)時，特別是由于歷史造成的民俗信息的殘缺，往往會加劇圖像誤讀的可能，因此研究者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到民間長期積累的民俗觀念與審美好尚。由于資料限制，本文未能深入探析“蛤蟆娶親”圖式的風格演變軌跡。待未來資料更為豐富之時，這一圖式和文本之間的互文脈絡(luò)會更加清晰，文本和圖像之間的轉(zhuǎn)譯代差也會更加具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