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孟慶奇

(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8000)

孟慶奇：樊老師好，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近年來，“非虛構”寫作從社會意義和文學價值上都得到了廣泛認可，這種鼓舞對新聞工作者和非虛構寫作者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您長期從事文學研究，今天想請您來談談“非虛構”寫作問題。

樊星：很高興有這么一次交流分享的機會?！胺翘摌嫛苯陙硎艿綇V泛關注，特別是2015年白俄羅斯的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后，無疑是給“非虛構”的發(fā)展勢頭又添了一把新柴火。從國內來說，《人民文學》現(xiàn)在有個專欄就叫“非虛構”，而且它把“非虛構”常常放在頭條，由此可見其對“非虛構”的重視。有些時評認為現(xiàn)在虛構文學的影響力還趕不上非虛構文學，這與大家對“真實”的關注大于“虛構”顯然有關。大家在網(wǎng)上、報紙上讀到的那些國際新聞、社會奇聞，那種離奇、那種驚悚的沖擊力，遠遠地超過了文學的虛構。

當我們真正地著眼于閱讀作品，尤其是關注全國范圍內比較前衛(wèi)的“非虛構”作品時就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非虛構”文學一般都在“描述”上下功夫，比如說關于“社會底層”的非虛構，展示各種人間生態(tài)，那種逼真、匪夷所思，具有足夠的震撼力。而作家們也總是在尋求著突破。報告文學曾經(jīng)號稱文學的“輕騎兵”，指的就是這種文體感應現(xiàn)實之快。

孟慶奇：“非虛構”文學的理論研究難以像小說、散文那樣展開。目前相關的研究也比較多的是歸納思潮、點評作品，而在理論探討方面似乎少有經(jīng)典之作。您認為對“非虛構”寫作展開研究的過程中，有哪些要素是必須具備的？

樊星：對于“非虛構”文學現(xiàn)象的關注，首先要建立在對相關作家的深入了解以及對有關作品廣泛閱讀的基礎之上，通過這個過程知曉他們是如何深入生活、面對現(xiàn)實挑戰(zhàn)的；其次，“非虛構”文學的理論研究似乎一直很難展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許在于它們的呈現(xiàn)方式往往都是新聞報道(報告文學)，并且在表述的過程中難免會有一些“添油加醋”，語言形式上則又常常不拘一格，這就造成想要對其進行總結歸納和量化分析考察的難度極大。

說到“非虛構”文學研究，這里推薦一位美國學者Morris Dickstein寫的書，名叫《伊甸園之門》(Gates of Eden)，所謂“伊甸園”的典故——由于偷食禁果，人類被放逐出伊甸園。作者前不久剛去世。書中就有研究“非虛構”(即“新新聞寫作”)的內容，它的副標題是：“六十年代美國文化”，描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各種社會潮流風起云涌，從“垮掉的一代”到“女權主義”“反戰(zhàn)運動”“黑色幽默”等等?！胺翘摌嫛蔽膶W的概念就是在六十年代產(chǎn)生的，以前叫報告文學(reportage)，報告文學的功能實際上就是對現(xiàn)實發(fā)生的事件進行即時的、深入的呈現(xiàn)、剖析。不僅如此。書中還有這樣的描述：這些作品具有“離經(jīng)叛道傾向。這包括種類廣泛的地下作品——政治的、對抗文化的、女權主義的、色情的等等。它們描寫被正統(tǒng)新聞界所忽視、歪曲或單純地加以利用的文化發(fā)展?！?960年代美國社會的動蕩使得“非虛構文學”崛起。我在美國的書店就注意到，“非虛構文學”(包括人物傳記)的專柜明顯多于“虛構文學”。

一、歷史：發(fā)掘深度的事實

孟慶奇：“非虛構”寫作，在20世紀初的發(fā)軔期也被稱之為“敘事新聞”(narrative journalism)，上個世紀60年代在一些美國的雜志上迎來繁榮，即使是在碎片化新聞和實時傳播等快速消費成為風尚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們對于深度閱讀、耐人尋味的寫作精品的需求從未衰減，甚至可以說更加迫切。僅從“對事實的深度發(fā)掘”這一點，是否可以說是被作為“非虛構”寫作的歷史使命來貫徹的呢？

樊星：傳記文學屬于“非虛構”，它本身就是所謂歷史主題寫作的典型代表。我們的當代傳記文學就產(chǎn)生了很優(yōu)秀的作品，比如吳晗的《朱元璋傳》、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錢理群的《周作人傳》，就是其中的代表。傳記文學都是選擇一些重要的歷史人物，講述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這就和注重虛構的小說形成了鮮明對照。而且，小說往往具有批判現(xiàn)實的精神。雖然也有歌頌的作品，如“紅色經(jīng)典”。但古往今來，批判現(xiàn)實的小說是主流。但是傳記類作品中，謳歌不平凡人生的作品居多。像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米開朗琪羅傳》、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傳》、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馮至的《杜甫傳》、李輝的《黃苗子與郁風》、金梅的《悲欣交集：弘一法師傳》等等代表作品，多在弘揚一種偉大的人格。雖然也有關于惡魔的傳記，但比較起來，小說中的“頌歌”(如《三國演義》、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等等)還是少了許多。而傳記文學，則自帶真真切切的人格光芒。因此我常常對同學們說，要多讀傳記。這樣既可以了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知道成功的不易；也可以了解歷史的曲折、社會的變化、人生的多變，從而超越許多簡單化的偏頗之見。

舉個例子吧，這些年網(wǎng)上對郭沫若貶得厲害，從政治上到私生活，當然不是空穴來風，但是他曾經(jīng)在大革命的洪流中寫過《請看今日之蔣介石》這樣的文章，是顯示了文人的風骨的。“文革”中，他的兒子受到迫害，自殺以后，他內心的痛苦也有披露。

這里推薦大家去讀一讀王曉明教授寫的《魯迅傳》，它的正標題叫《無法直面的人生》。因為魯迅說過，“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但是在王曉明的筆下，卻寫出了魯迅在許多時候實際上也無法直面太慘淡的人生。在有關魯迅的傳記中，這一本我認為寫得最凝重。王曉明的閱讀體驗是“為什么魯迅的文章讀起來總是讓人覺得那么苦澀、那么沉重、那么絕望呢？”

首先，魯迅本人對經(jīng)濟收入是特別看重的，常常在日記里面記下稿費收入，請客吃飯花了多少錢，買書花了多少錢等等。為什么？考慮到魯迅的成長環(huán)境，從小吃過苦，所以他會比較注重記賬。魯迅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他的母親包括他的原配夫人，他都要去供養(yǎng)。所以魯迅常常批判社會，卻一直不點名攻擊像章士釗這樣的高官？因為魯迅在教育部供職，而章士釗就是當時魯迅的頂頭上司。他的批判會不會導致丟掉飯碗？這是不能不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生活中，人們常常把“錢不是問題”這樣的話掛在嘴邊，實際上大家內心里常常還是得計較錢的問題。因為錢是經(jīng)濟基礎?，F(xiàn)在的年輕人在談收入時直截了當，就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糾葛。所以談知識分子就要這樣直接切入到做人的根本——要先掙了錢才能有生活的來源。所以這本傳記里面還原了魯迅看重經(jīng)濟收入的歷史，魯迅經(jīng)常跟書商就版稅交涉，就很接地氣。

再者，作者也寫到魯迅的婚姻悲劇。魯迅不愛朱安女士。而朱安也十分痛苦，痛苦到曾經(jīng)說魯迅完全可以娶個小老婆，生個孩子由她來帶?？梢娝呀?jīng)自卑到了塵埃里，可魯迅就是不喜歡她。但是魯迅還是始終在承擔養(yǎng)家的責任，所以魯迅搬家的時候還是一直帶她走，從紹興到北平，然后跟周作人鬧翻了以后，又帶她去新家。魯迅生命當中所經(jīng)歷的婚姻不幸、兄弟失和等等，這一切都使得他非常痛苦。連他最敬愛的母親都給他痛苦的婚姻，他怎么可能不感到絕望？

因此，“魯迅是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嗎？”就成為書中提出的問題。一般都認為魯迅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具有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批判的精神。但是魯迅和許廣平同居以后，許廣平作為社會運動的積極分子想出去參加活動，魯迅說：“你走了誰來做家務？”這樣有沒有傳統(tǒng)的夫權意味？魯迅跟許廣平慪氣了，許廣平認為作為老師的魯迅應該讓著自己。而魯迅呢，就到外面的陽臺上往地上一躺，那時天已經(jīng)很涼了，小兒子也就跟著默默地躺下了，許廣平就嚇壞了，因為魯迅身體很不好，她只好隱忍退讓。由此可見，魯迅甚至跟自己最愛的人也賭氣。所以這本書里提出的關于“魯迅是不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問題耐人尋味。從他的眼光上來說答案是肯定的。從他的學識層面上看也沒有問題。但是他的為人，他性格中恪守孝道、多疑、易怒，則明顯帶有傳統(tǒng)士大夫氣。

孟慶奇：關于“傳統(tǒng)士大夫”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不同點這個問題，似乎也已經(jīng)有了不少的討論。說來說去倒像是兩者的安身立命之本的區(qū)別，也就是所謂的“道統(tǒng)”跟“學養(yǎng)”方面的差異：說到傳統(tǒng)士大夫，當然首先應該具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jié)，同時還要學識淵博；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則要有世界眼光、學貫中西，還要有現(xiàn)代批判意識。您認為是這樣嗎？

樊星：這樣去歸納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士大夫就沒有批判意識嗎？從王充、李贄到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都有質疑傳統(tǒng)、批判傳統(tǒng)的著述。所以士大夫和知識分子之間的界限其實常常不那么涇渭分明——士大夫有人格，也有學問，但是也有各種各樣的毛??；現(xiàn)代知識分子也是如此吧。如果說真要說有什么差別的話，也許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知識結構和士大夫很不一樣，他們有了現(xiàn)代科學的知識背景，還有了更廣闊的世界眼光。

好多傳記把魯迅捧得很高，突出“偶像”“斗士”“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一面，而王曉明這部魯迅傳記就不一樣。錢理群在《心靈的探尋》一書中已經(jīng)是將魯迅作為一個普通人進行審視。但是王曉明寫出了魯迅的傳統(tǒng)士大夫意味，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而當代文學已經(jīng)七十年了。改革開放都四十多年了，雖然沒有產(chǎn)生魯迅這樣的大師，甚至戲劇界也一直沒有產(chǎn)生曹禺那樣的大家，但是當代有沒有超越現(xiàn)代的成就？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吧，比如現(xiàn)代就沒有產(chǎn)生長篇歷史小說，而當代的長篇歷史小說則名篇多多，像姚雪垠的《李自成》，就曾被茅盾認為是填補了現(xiàn)代文學一個空白的力作。還有唐浩明的《曾國藩》《張之洞》、劉斯奮的《白門柳》、凌力的《少年天子》等等這樣的作品，五四那一代人就沒有寫出來。

孟慶奇：您寫過文章專門討論“新中國文學”對“現(xiàn)代文學”的超越①，其中特別談及歷史長篇和非虛構文學，表示這些作品體現(xiàn)出當代人的英雄崇拜情感與深厚的“尋根”情結，那么當代文學在傳記文學方面超過了現(xiàn)代同類文學沒有？

樊星：關于這個問題，我認為答案也是肯定的，因為已經(jīng)有那么多作品，而且還產(chǎn)生了重要的經(jīng)典。當代傳記文學成果多多，朱東潤的《陸游傳》《梅堯臣傳》《張居正傳》、李輝的《浪跡天涯——蕭乾傳》《恩怨滄桑：沈從文與丁玲》、韓石山的《李健吾傳》《徐志摩傳》、季紅真的《蕭紅傳》等等都廣受好評。包括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雖然是在美國寫的，也算當代作品，被稱為是20世紀中國傳記文學的一部經(jīng)典。

還有吳晗的《朱元璋傳》，他筆下的朱元璋性格復雜，這本書是1940年代末寫的，所以關于朱元璋殘暴一面的刻畫描寫據(jù)說也有影射蔣介石的意味。但沒想到建國后毛澤東很喜歡，還親自批閱，最后作者又修改為后來的新版《朱元璋傳》。已經(jīng)有人指出毛澤東為什么很少談到漢文帝、唐太宗？而經(jīng)常會談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這樣的帝王？這些人物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來自底層，在激烈、殘酷的政治斗爭中成就了霸業(yè)。由此可見，傳記文學的研究也涉及到了版本研究。

再比如像朱東潤先生的《陸游傳》也是非常有名的傳記文學作品。還有像鄧廣銘先生的《岳飛》，雖然鄧廣銘先生是歷史學家，他寫的傳記寄托了深厚的民族情感。還有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其中關于李白的那一部分寫得很有看頭。這本書寫于“文革”中，有“揚李抑杜”的傾向。但其中寫李白的復雜性格就不同于那個年代僵化的“階級”觀點。而且，書寫得很有才氣，也不同于那個年代的刻板文風。所以，我有一種感覺，郭沫若在寫李白時是有所寄托的。至于書中對杜甫的批判，則打上了“階級”的烙印，而且多有苛求之意，則另當別論。

朱東潤、鄧廣銘、郭沫若都是很有名的學者，由他們來寫的傳記文學，就自然帶有了學術的色彩。所以傳記寫作有的文學性突出，有的學術色彩鮮明，這就有了不同的風格，值得研究。可以說從50年代到現(xiàn)在，“非虛構”文學在傳記文學上已經(jīng)取得了前無古人的成就。

關于當代傳記文學的熱潮，可以看出傳統(tǒng)傳記文學(如《史記》中的“世家”“列傳”)的影響，也有對西方傳記文學沖擊的回應(西方傳記文學作家安德烈·莫洛亞、羅曼·羅蘭、茨威格、歐文·斯通的作品在中國讀書界都很有影響)，還有傳記作者對歷史人物的選擇，以及，盡管時代變化太快，大家仍然頻頻回首往事的心態(tài)，通過對往事進行回顧、反思，從中感悟世道玄機、成功的奧秘。再者，見賢思齊，鄧廣銘當年寫《岳飛》，就因為岳飛是民族英雄，作者希望大家都能夠發(fā)揚岳飛的精神，團結起來去抵抗日本，這就是一種現(xiàn)實的緊迫感。

此外，傳記式的“非虛構”文學對于作者的文學水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為傳記寫作得對傳主的事業(yè)有深入的了解，同時涉及很多歷史上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恩恩怨怨。這就需要開闊的視野、豐富的學識。所以林語堂就很了不起，他的《蘇東坡傳》就顯示了深厚的歷史、文學修養(yǎng)，以及妙語連珠的才華。

二、時代：呈現(xiàn)流暢的內容

孟慶奇：講述、聆聽和分享是人類基于社會交往的本能需求，無論身處哪一個時代，深度的思考、本質的揭示、精彩的故事和流暢的呈現(xiàn)都是作品的統(tǒng)一標準。只是呈現(xiàn)的具體方式有所不同，傳記文學的寫作就需要學養(yǎng)和研究，要想寫的好，就得備受煎熬，要有勇氣和耐心、博學和見識、執(zhí)著和感受力，同時懷有一顆謙卑之心。相對而言，虛構的作品則不一定有對于學養(yǎng)方面的嚴格要求。虛構，更多需要的是想象。

樊星：現(xiàn)當代傳記文學中有不少是寫現(xiàn)代文化人的坎坷歷程的。這些文化人對現(xiàn)實的很多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他們的奮斗都體現(xiàn)了對救國之路的上下求索。同時，在為這些文化人作傳的過程中也表達了當代傳記作家對那一代人的復雜情感——既有敬仰，也有對他們生不逢時的感慨——天縱英才，卻生活在動蕩的年代。

這里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中國作家是如何把“非虛構”作品寫出中國特色的？在這里我介紹一位代表作家——李輝，他跟陳思和是同學，本科畢業(yè)論文就是和陳思和合著的《巴金論稿》，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北京當記者。他充分利用有利條件，與許多老一代文化人建立起密切的聯(lián)系，在經(jīng)常的登門拜訪、約稿、信件往來中，發(fā)掘出許多珍貴史料。關于巴金、蕭乾、冰心、沈從文、周揚等等，這些“在場感”極強的材料保留下來，規(guī)模相當于一個小型的“現(xiàn)代文學館”。在這個基礎之上，他的傳記寫作就顯得獨具特色：既有當事人對現(xiàn)代文學史的回憶，也凝聚了作家對那一段歷史、對那一代文化人命運的思考。因此具有豐富的文化和思想意味。他關于那一代文化人的紀實寫作受到美國非虛構作家歐文·斯通(Irving Stone)的影響。他的代表作如《胡風集團冤案始末》，還有在《收獲》雜志開辟的專欄“滄桑看云”，都包含了對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思考，這種思考在歐文·斯通那里就是不可能有的。歐文·斯通的傳記寫作更多地體現(xiàn)出的是對生活的熱情、對人心的探討。傳主的經(jīng)歷風云激蕩，作家的文筆也扣人心弦。這就是中國傳記文學和西方非虛構文學的一個重要區(qū)別。

說到傳記文學，應該包括自傳，作家自己寫自己，也值得研究。作家寫自己的心路歷程，既有助于深入研究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造，也為研究作家的個性、經(jīng)歷，包括許多鮮為人知的往事提供了特有的視角。例如《王蒙自傳》，作為當代作家自傳里的代表作品，里面就包含了很多值得重視的歷史資料。其中就回憶了當年被打成“右派”的荒唐和去新疆后經(jīng)歷的充實人生，就與好些在底層掙扎的“右派”(例如張賢亮、從維熙等等)很不一樣。獲得平反以后，作者對文壇風云的觀察與思考，對一些曾經(jīng)的朋友的看法，對一些爭鳴問題的意見，都寫出了傳主對自己的剖析。其中有生存智慧，也有獨特個性。關于王蒙，評論界也曾經(jīng)有過不同的說法?！锻趺勺詡鳌繁Ａ袅诉@些原汁原味的個人經(jīng)歷，可以與王蒙的許多作品對照著讀。

孟慶奇：“非虛構”就是以這樣的形式，努力還原著屬于一個人的“真實”。重現(xiàn)那些后人看來已經(jīng)十分陌生的歷史情境，但那些生動的細節(jié)、珍藏的史料，都足以將過來人塵封已久的歷史記憶再次喚醒，也為當代文化史留下了寶貴的一筆。未來的歷史書寫，應該離不開“非虛構”文學的逼真、生動與光怪陸離。

樊星：再來看看“口述實錄”文學，也是“非虛構”的一支，它誕生于1940年代的美國，最初只是搜集史料的一種手段。后來，一些新聞工作者和作家提著錄音機走向社會，開始傾聽、記錄百姓的各種話語，并如實記錄下來，稍微加工，發(fā)表出來。它的特點在個人的現(xiàn)場感，可以還原各種當事人、親歷者原汁原味的見聞。盡管，口述的也未必就是十分可靠的。而口述者在陳述時其中又難免會牽涉到他們的自尊或者隱私，因此不可能百分之百真真切切，但是作為“非虛構”文學，它還是會保存下來很多珍貴的史料?！翱谑鰧嶄洝钡拇碜饔兴固仄潯ぬ乜藸?Studs Terkel)的名著《美國夢尋——100個美國人的100個美國夢》(American Dreams: Lost and Found)，還有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的《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The Chernobyl Prayer: the Chronicles of the Future)一書，都是深入普通人中間，采訪、追問、思考的力作。

早在1980年代，作家張辛欣、桑曄合作的《北京人——100個普通人的自述》就通過對一百個北京人的自述實錄還原了普通人的各種欲望、各種經(jīng)歷，為他們寫下了一部光怪陸離的生活史。這本厚重的書顯然受到了《美國夢尋》的影響。后來，馮驥才寫出了《一百個人的十年》，也是以口述實錄的文體記錄了許多普通人在政治風暴中的各種體驗與記憶?！侗本┣嗄陥蟆酚浾甙差D的《絕對隱私——當代中國人情感口述實錄》則通過許多當事人對自己情感隱私的披露打開了人們傾訴內心情感的一扇門，也引出許多電視臺和報刊的“情感口述”的傳播甚廣。這些“口述實錄”讓普通人講述他們的生活、情感(包括隱私)，是民間生活史的寶貴記錄，也像“萬花筒”一般開人眼界，使人眼花繚亂。

有一位在武漢大學任教多年、研究美國歷史的老先生劉緒貽，與楊生茂共同主編了六卷本《美國通史》，被譽為“美國通”。劉老先生也有一部回憶錄叫做《簫聲劍影》，就是一部口述歷史作品，主要采用訪談的方式展開，是百歲老教授對他前半生的深情回憶，其中既有社會歷史的風云變幻，也有家族及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而貫穿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奮斗精神。劉緒貽先生作為武大文脈的一位典型代表，他所留下的口述歷史，是武漢大學，也是中國老一輩知識分子的一個亮點。這種個人色彩濃厚的回憶，也與那些自傳一起，填補了歷史的一些空白，而且更加口語化，更富有生活氣息。

孟慶奇：“非虛構”寫作對作者提出了歷史學養(yǎng)和研究背景等的要求，相應地作為研究者，在對“非虛構”文學現(xiàn)象的考察過程中，除了對相關作家作品進行必要的深入了解外，在研究路徑和理論學習方面是否也應當制定個性化的培養(yǎng)方案？

樊星：關于你說的這點已經(jīng)涉及寫作學科建設的范疇了，從學理上來說，寫作學和現(xiàn)當代文學其實是相通的。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主攻方向表現(xiàn)為研究詩歌、小說和散文、戲劇等等方面?，F(xiàn)在大學本科階段基本上不會講“非虛構”了，因為課時安排緊，沒有時間可供分配。這就形成一種很錯位的現(xiàn)象，一方面“非虛構”文學在長足發(fā)展，另一方面大學里面又缺少必要的“非虛構”文學的傳授，這是當代“非虛構”文學面臨的突出尷尬處境。久而久之，也就導致了現(xiàn)在研究“非虛構”文學的學者后勁不足。而這也許只有在寫作學的碩士、博士階段的學習與研究中可以得到彌補。

研究當代文學，一定要建立起“1980年代”的知識背景。因為那個年代離今天的青年學子已經(jīng)顯然相當陌生了。而1980年代，“社會問題報告文學”曾經(jīng)風起云涌，蔚為壯觀。報告文學(“非虛構”文學)的一大使命就是反映社會問題，而且常常是社會新聞沒有關注的深層次問題。1970年代末，隨著思想解放浪潮的高漲，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些很有影響的報告文學。像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黃宗英的《大雁情》《小木屋》這些謳歌科學家在困難年代里刻苦鉆研、不計回報的名篇，其實就深刻揭示了知識分子待遇低的普遍問題。而陳禹山暴露張志新冤案的報告文學《一份血寫的報告》和王晨、張?zhí)靵砼丁拔母镌┌浮钡拿秳澠埔鼓坏碾E星——記思想解放的先驅遇羅克》產(chǎn)生的轟動效應，也催生了反思政治問題的浪潮。后來，寫歷史和現(xiàn)實冤案的報告文學作品一直綿綿不絕，就是證明。這樣，終于匯成了“社會問題報告文學”的浪潮，到1980年代中期，涌現(xiàn)出以麥天樞的《天地與土皇帝》、喬邁的《希望在燃燒》那樣呼喚民主與法制的力作，和賈魯生的《亞細亞怪圈》那樣揭示改革困境的作品。到1980年代末，100多家期刊聯(lián)合發(fā)起的“中國潮”報告文學征文，聲勢空前浩大，產(chǎn)生了好些發(fā)人深思的好作品，是中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奇觀，至今令人緬懷。

“社會問題報告文學”潮流的主要特點在于：反映了那一代作家對現(xiàn)實的關切，特別是披露的很多問題，都是當時很復雜的社會問題，好些還都是當時的新聞報道和小說中看不到的。這樣的文學具有強烈的沖擊力，總是致力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隱患，同時去深化人們對現(xiàn)實的思考。例如賈魯生就以一系列報告文學揭示了“商品經(jīng)濟封建化”的問題，也就是說：為什么一部分暴富起來的人們很容易“倒退到地主式的消費方式”？

三、人性：揭露真相的本質

孟慶奇：“非虛構”的體裁混合了人情世故、學術理論和從觀察者角度出發(fā)的事實呈現(xiàn)，其生成過程是通過對日常事件帶有專項理解的剖析，對來源復雜的各項信息進行歸納整理。這種肇始于作者走進真實世界去了解某種新信息的寫作模式，對讀者和作者來說都是一種挑戰(zhàn)。在這個過程中，寫作者是否從找選題、采訪設計、文本編輯，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經(jīng)過反復打磨，才有可能實現(xiàn)理想的“還原”？

樊星：關于這個問題，有一部美國“非虛構”文學經(jīng)典可以作為案例，書名叫《冷血》(In Cold Blood)，寫兩個少年殺人犯，作品聚焦于他們?yōu)槭裁磿缸?？這本書的作者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專門去采訪這兩個罪犯，幫他們買東西，最后打開他們懵懵懂懂的心結，披露了冷血的隱秘。這種“非虛構”作品就是把對犯罪現(xiàn)象的書寫深入到罪犯的心靈深處，寫出他們犯罪的家庭原因和偶然因素。中國人歷來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西方人則比較主張人性本惡，當然中國也有人說人性惡比如荀子，但是這個“惡”的根源在哪里？常常有人認為它是家庭教育的缺失，但事實上有的家庭條件很好、也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為什么也犯罪？這樣的思考就指向了人生的復雜與神秘。這種對人性的追問，用一位美國作家的話來說就是：是否存在天生的“壞種(bad seed)”？“非虛構”文學中不少寫犯罪的就是在嘗試一種對人性的深刻探討。包括對犯罪者心理的分析，有一些人犯罪就是一念之間的沖動。所以“非虛構”文學實際上不僅僅是一種新的文體，還具有相當?shù)纳鐣W意義，體現(xiàn)在聚焦某種特別的社會現(xiàn)象，并進行深入挖掘，揭示其復雜性。

“非虛構”文學代表了一種求真的精神。因為小說常常是虛構的。但其實我們常常還是會有這樣一種閱讀體驗，例如看《紅樓夢》，很容易就會想到賈寶玉是不是就是曹雪芹本人？“假作真時真亦假”，這就是文學欣賞與批評當中對“真”的訴求，而“非虛構”就很好地滿足了的這種求真的期待。而且，這種“求真”并非是作為小說的填補而存在的。有些小說真的是虛構的嗎？郁達夫就說過“小說就是作家的自傳”②，郁達夫小說里面的“我”，就是郁達夫本人添油加醋之后的藝術效果：那樣一個多情的、沖動的、喜歡自怨自艾的形象。另一方面，歷史的真實中有沒有傳說的成分？《史記》是真實的吧，但“項羽本紀”顯然就有小說筆法——霸王別姬的場景描寫顯然很有文學性。司馬遷寫史，不少內容來自傳說，而傳說就難免會有添油加醋、真假摻雜。所以《史記》也是一本文學著作，絕不僅僅是原汁原味的歷史。也不可能有原汁原味的歷史吧！

王安憶有一本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它有個副標題，叫“創(chuàng)造世界方法之一種”。這個作品寫“尋根”，尋母親家族的源頭。王安憶的母親是茹志鵑，但是，王安憶關注到“茹”不是一個漢族的姓，王安憶就去查史料，結果發(fā)現(xiàn)此姓來自柔然，柔然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可是她的母親是江蘇人。那么，它的遷徙中有過多少往事已經(jīng)失傳！這段歷史不可能被真實的“還原”，因此王安憶一邊到圖書館去查閱了大量的史料，一邊回到她母親的老家，去調查，當然也只能采集到一些口口相傳的傳說，再把這些傳說加上自己的虛構與想象，最后寫成了這部小說。這樣的故事其實相當?shù)湫停驗楹芏嗟臍v史都是摻合了虛構與想象，甚至別有用心的編造的。因此，“非虛構”作品中也難免摻進了作家的一些想象、虛構，比如當事人的心理活動，就需要作家設身處地地去想象。所以有沒有絕對的“非虛構”，“非虛構”中有多少虛構與想象？很難說清楚。

四、社會：講述精彩的故事

孟慶奇：也有相當一部分的“非虛構”文學是暴露了生活的陰暗面的。這就同小說的批判精神一致了。發(fā)現(xiàn)“非虛構”中不能夠被小說所替代的部分，最真實、最糾結的那些問題。是否能給“非虛構”寫作和研究可以提供一些很好的參考呢？

樊星：仍然以“社會問題報告文學”為例，這種寫作本身首先要求作家有敏銳的觀察力，同時還得有相當?shù)乃枷肓椭R儲備。這樣寫出來的作品才能夠給人以振聾發(fā)聵的震撼力，所帶來的閱讀體驗與上述這些因素很有關系。例如夏衍的《包身工》、還有1980年代的許多“社會問題報告文學”，像麥天樞的《土地與土皇帝》暴露農村的政治問題，還有賈魯生的《性別悲劇》寫當代富人納妾、元配的屈辱等等。麥天樞、賈魯生的作品中常常燃燒著現(xiàn)實的憂患，與他們善于通過社會問題深入到對傳統(tǒng)文化(包括“國民性”)問題、對體制問題的思考密切相關。因此，需要閱讀大量的相關書籍，關于社會學的、思想史的，然后才能在寫作的時候，把學養(yǎng)糅合進去，使得這種“非虛構”作品不同于一般的新聞報道，這是“社會問題報告文學”的一個典型特色，思想厚重、有學術背景。

也有作家為了深入到生活當中去，追求切身的“體驗”。賈魯生的《丐幫漂流記》，就是“體驗派”報告文學的代表。這個“體驗派”是“非虛構”文學的很重要的一支。有一位德國作家叫瓦爾拉夫，他的筆下就描寫了德國的另一面，德國是一個現(xiàn)代化發(fā)達的國家。但是瓦爾拉夫就注意到德國社會的底層有很多來自土耳其的苦力，他就去進行調查研究，深入他們中間，寫成了一本很有名的書叫《最底層》，暴露了發(fā)達社會底層的苦難。這本書對許多中國作家影響很大。所以前面談到了“非虛構”文學需要學養(yǎng)、需要思想，現(xiàn)在還可以加一點——需要體驗。賈魯生的《丐幫漂流記》就是作家混入乞丐群體，觀察他們的生活方式，了解他們的經(jīng)歷的力作。對于記錄“底層”、“邊緣群體”的生活形態(tài)，影響很大。

孟慶奇：傳記文學竭力還原歷史人物的多面性，或者致力于構筑個人視角下的時代記憶。那么作為報告文學這一種“非虛構”的重要呈現(xiàn)形式，除了披露社會問題、曝光陰暗角落之外，是否存在正向的、有溫度的社會價值和文學意義？

樊星：說到報告文學的使命感，有沒有“正能量”的作品？也有很多。軍旅作家黃傳會的《“希望工程”紀實》就寫得十分感人，這部作品深入了解了許許多多貧困孩子渴望上學的生存狀況，很多真真切切的描寫感動了許多讀者。大家主動捐資助學，改變了許多貧困學生的命運。

盡管如此，最近有一部有影響的“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值得關注，作者是武大文學院畢業(yè)的“79后”作家黃燈。根據(jù)《中國青年報》的統(tǒng)計，截至2020年6月底，全國共有3005所高等學府，其中本科院校只有1258所，并且在這一千多所高校里，人們所熟悉的“211”“985”高校所占的比例，甚至還不到十分之一。中國在校大學生當中的90%都集中在二本、三本及?？圃盒?，一本院校只占全部高校的13%?？梢哉f，二本院校的學生身上能夠體現(xiàn)出中國最為多數(shù)的年輕人的狀況，他們的活法、他們的命運因此值得關注，“他們實現(xiàn)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國最基本的底色?！睂镁印跋笱浪钡拿W生和教授來說，她筆下所描寫對象的校園生活及生存狀態(tài)顯然比較陌生。黃燈自己也說，“在大眾化教育時代，越來越多年輕人獲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但只有少數(shù)學生能進入幾十所全國重點大學，更多的人只能走進數(shù)量龐大的普通二本院校?！毕顸S燈這樣，關心普通學生，為他們代言，體現(xiàn)了關注普通人的可貴情懷?？梢娢膶W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至今還在延續(xù)。

這就是“非虛構”寫作存在的一個重要意義——展現(xiàn)社會群像生命姿態(tài)的多樣性，并引起社會的關注與理解。而且，通過這樣的“非虛構”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依然有不可忽略的沉重與感傷。社會的弱勢群體永遠期待有人為他們發(fā)聲。

注釋：

①樊星：《七十年風云激蕩——漫談“新中國文學”對“現(xiàn)代文學”的超越》，《當代文壇》,2020(05):17-24.

②郁達夫在1927年在文學周報上發(fā)表的《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至于我的對于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說出來，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真的?！焙蠼?jīng)日本的自傳文學研究專家川合康三嚴密考證，“所有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句話是來源于法國自然主義作家阿·法郎士的名言“所有的小說，細想起來都是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