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22年世界杯，仿佛一臺集合全球目光的強力聚光燈；舉辦國卡塔爾沐浴其中，盡力折射屬于自己的光芒。

第一次，世界杯在北半球冬季舉辦；第一次，國土面積不到1.2萬平方公里的小國承辦世界杯（上屆東道主俄羅斯面積超過1700萬平方公里）；第一次，世界杯舉辦國之前沒進過世界杯正賽；第一次，幾支參賽球隊因為袖標問題和國際足聯(lián)討價還價。

卡塔爾壓力巨大。作為2019年亞洲杯冠軍，其在世界杯揭幕戰(zhàn)中，以0比2負于厄瓜多爾。在容納6萬人的海灣體育場內(nèi)，南美人手舞足蹈，卡塔爾球迷陷入久久的沉默。

第二輪小組賽，卡塔爾1比3敗給塞內(nèi)加爾。11月26日凌晨，同組的荷蘭戰(zhàn)平厄瓜多爾，兩連敗的東道主卡塔爾，成為本屆世界杯首支出局球隊；三天后其和“郁金香”荷蘭的戰(zhàn)斗，成了一張預先知道謎底的答卷。

勝敗不過兵家常事?！稗栃笨ㄋ枺氖驴赡迷?。

卡塔爾小在國土，1.15萬平方公里的面積，相當于0.7個北京市；也小在人口，本國公民剛過30萬，坐不滿本屆世界杯8個體育場。

坐擁油氣，卡塔爾的雄心壯志不小。

石油儲量，卡塔爾全球排名第13位；為實現(xiàn)能源轉(zhuǎn)型，卡塔爾于2019年退出了歐佩克（巧的是，揭幕戰(zhàn)擊敗卡塔爾的厄瓜多爾，次年也退出了歐佩克）。天然氣儲量，卡塔爾全球第三，僅次于俄羅斯和伊朗，而后兩者的面積，分別是卡塔爾的1484倍和143倍。烏克蘭危機期間，卡塔爾一邊向中國、印度出售液化天然氣，一邊和左支右絀的歐洲國家簽訂長期供氣合同。

在平均深度僅40米的波斯灣，卡塔爾的國土形狀，像是祈禱時合攏的一雙手掌。

油氣資源被發(fā)現(xiàn)之前，卡塔爾的“掌心”盛滿了天然珍珠。成為能源大國之后，“新錢”國家卡塔爾決心捧出一場舉世無雙的世界杯。

計劃全程觀賽的中國球迷馬里奧告訴南風窗，卡塔爾有備而來。他一下飛機，就拿到卡塔爾國家電信的手機卡， 3天免費，內(nèi)含2022兆流量、2022條短信、2022分鐘的通話時間，并有7天、14天、30天充值包供選擇。

在揭幕戰(zhàn)球場，每個人的座位上都放有一份禮包。禮包里面有吉祥物拉伊卜、世界杯會徽、埃米爾（國王）塔米姆簽名的卡塔爾國家隊球衣，以及薄毯。在這個年均降水量不足80毫米的熱帶沙漠氣候國家，球迷村里6桶1.5升的飲用水，只賣14元人民幣。

首戰(zhàn)失利時，卡塔爾球迷一片沉默?，F(xiàn)場觀賽的人浪一傳到東道主區(qū)域，就如潮頭被大海吞沒般消于無形。馬里奧想起2001年9月日韓世界杯預選賽上，中國客場對戰(zhàn)卡塔爾，卡塔爾先行拿下一分，直到中國第70分鐘扳平比分前，整個球場山呼海嘯，喇叭聲連綿起伏?！八麄儾皇遣粣壅f話，而是這一次太緊張了。”

持“球迷ID”，可以免費乘坐卡塔爾“所有”公共交通工具?？ㄋ柸顺鲂衅毡橐蕾囁郊臆?，地鐵、接駁巴士可謂是專門為世界杯修建。為避免擁擠和踩踏，公共交通站點和球場的距離，至少5000步起。馬里奧發(fā)現(xiàn)了最快的方式：打車。在卡塔爾打車非常劃算，1升油折合人民幣兩到三元，比一瓶可口可樂便宜。

“大款哥們兒請客，咱也甭跟他客氣。”在馬里奧眼里，中東“土豪”第一次舉辦世界杯，破費點兒是應該的，何況住宿方面并不便宜。當?shù)氐母叨司频?，基本上被賽事人員包場；上百萬球迷，如果不想花大錢住低端酒店，可能要在當?shù)刈鈳づ衤灭^或集裝箱改造的房間，甚至要離開卡塔爾去蹭迪拜的酒店。

卡塔爾首都多哈，沿海而建且有著名的卡塔爾航空公司總部，海運、空運都非常便捷。多哈舉辦過2006年亞運會、2019年田徑世錦賽，還要在2030年再一次舉辦亞運會。而在卡塔爾所發(fā)起的多個體育盛宴中，“國際足聯(lián)世界杯”是集大成者，其算上各項基建后的總投資超過2200億美元。

擁有“鈔能力”的卡塔爾，還做了很多額外的前期投資。譬如，讓西班牙頂級足球俱樂部巴塞羅那一改百年傳統(tǒng)，于球衣上明晃晃地繡“卡塔爾航空”的標識；11年前，卡塔爾體育投資公司收購法國足球俱樂部“巴黎圣日耳曼”七成股份—“大巴黎”隨后以6300萬美元，簽下阿根廷“助攻王”迪馬利亞，又以2.2億美元違約金、1.8億美元轉(zhuǎn)會費，分別簽約巴西國家隊核心內(nèi)馬爾、法國金童姆巴佩，一手將世界足壇交易金額拉上2億美元水準線。

本屆世界杯開幕前，今年世界足壇的頭條新聞依然屬于“大巴黎”。前程無量的姆巴佩，有意轉(zhuǎn)會到西班牙皇家馬德里俱樂部?！按蟀屠琛北澈蟮目ㄋ栿w育投資公司砸下獎金1.25億美元，開出續(xù)約三年的條件，讓23歲的姆巴佩一時身價無兩。

卡塔爾體育投資公司，歸卡塔爾投資局掌管。今年10月，《福布斯中東》公布數(shù)據(jù)：卡塔爾投資局的資產(chǎn)規(guī)模為4610億美元，投資范圍涵蓋俄羅斯石油公司、保時捷、大眾汽車、華倫天奴、倫敦證券交易所、嘉能可、瑞士信貸、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最近，埃隆·馬斯克以440億美元收購推特，卡塔爾投資局提供了3.75億美元。

卡塔爾投資局所貫徹的，是“卡塔爾2030年國家愿景”。這一愿景意在大力發(fā)展多元化經(jīng)濟，使卡塔爾從能源型國家“進化”成綜合服務(wù)型國家。

一場世界杯，背后是密如蛛網(wǎng)的龐大產(chǎn)業(yè)布局?？ㄋ栆幻嬲宫F(xiàn)其高度集中的財政投資實力，一面加大公共交通、飯店、博物館、藝術(shù)館、體育館等各類基礎(chǔ)設(shè)施的建設(shè)，促進航空、文旅、金融綜合發(fā)展。這與鄰國沙特和阿聯(lián)酋的“戲劇性”轉(zhuǎn)型相映成趣。

來到體育館外，馬里奧沒能將望遠鏡帶進場。條例規(guī)定，尺寸超過10厘米的望遠鏡，一律寄存。場內(nèi)，有球迷反感身形偉岸的保安全程擋住觀賽視線，投訴未果。

波斯灣水面上，土耳其海軍的島級護衛(wèi)艦“布加扎達島”號靜靜停泊。為了本屆世界杯，卡塔爾分別與土耳其、巴基斯坦、突尼斯、美國等國簽署了安保合作協(xié)議，其中土耳其出力最多。

開幕式當天，主席臺高朋滿座。

沙特王儲兼首相小薩勒曼，佩戴一條印有卡塔爾足球標志的紅色圍巾，端坐主席臺中央，與國際足聯(lián)主席因凡蒂諾談笑風生。為出席開幕式，小薩勒曼取消了原定訪問日本的計劃。埃及總統(tǒng)塞西，則首次與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握手。

利比里亞總統(tǒng)喬治·維阿現(xiàn)身開幕式。他曾是非洲傳奇足球明星，也是世界首位球員出身的國家元首。其子蒂姆·維阿代表美國出戰(zhàn)威爾士，打進一球，乃是后話。巴勒斯坦民族權(quán)力機構(gòu)主席阿巴斯亦在鏡頭前出現(xiàn)。出席名單上還有約旦國王、阿聯(lián)酋副總統(tǒng)兼總理兼迪拜酋長、科威特王儲，以及非洲另外幾國的總統(tǒng)。

11月22日，C組第一輪小組賽，沙特2比1力克豪門阿根廷?，F(xiàn)場觀賽的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把綠色的沙特國旗披在肩上，以示支持。

這一場賓主盡歡，是五年來的難得畫面。

2017年，因為與伊朗政府、埃及穆斯林兄弟會關(guān)系密切，卡塔爾遭遇沙特、阿聯(lián)酋、埃及和巴林四國施加的“斷交危機”?！皵嘟凰膰币陨程貫槭?，關(guān)閉了和卡塔爾之間的海、陸、空交流。而與卡塔爾一樣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的土耳其，則及時伸出了援手。

封鎖期間，沙特不忘爭奪體育主導權(quán)。一個名為“beoutQ”的盜版衛(wèi)星信號源，位于沙特境內(nèi)，兩年里逐漸削弱了卡塔爾苦心經(jīng)營的beIN體育網(wǎng)絡(luò)。后者曾花大價錢購買足球比賽的轉(zhuǎn)播權(quán)。

2021年，卡塔爾迎來外交上的高光時刻。年初，塔米姆應沙特國王薩勒曼之邀，出席在沙特古城歐拉舉行的第41屆海合會峰會，并于5月正式訪問沙特。年中，塔利班重掌阿富汗政權(quán)，卡塔爾擔任了美國撤軍的“中轉(zhuǎn)樞紐”；同時，卡塔爾半島電視臺也深入喀布爾，以大量獨家報道成為“信息燈塔”。

卡塔爾支持“政治伊斯蘭”，既接納塔利班流亡，又受美國軍事力量庇護，調(diào)和二者，主持談判，一躍成為區(qū)域政治主角。此次斡旋，卡塔爾以“為美國分憂”的態(tài)度，鞏固了卡美盟友關(guān)系，也獲得了影響阿富汗政府和局勢的能力。對此，“斷交四國”大為認可，緊張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得以改善。

“外交立國”，被卡塔爾寫進了憲法。

倚重大國，幾乎是所有小國的策略。1971年卡塔爾正式獨立，趕上“石油自主”的好時代，身處倫敦—多哈軸心，對抗華盛頓—利雅得軸心。20世紀末，美英主導的“雙軸”不復存在，卡塔爾投入美國陣營。1996年，多哈建起美國在中東的最大軍事基地—烏代德軍事基地。

科幻電影、美軍廣告片《變形金剛》（2007）就以“霸天虎”兩個先遣戰(zhàn)士“眩暈”“薩克巨人”襲擊烏代德軍事基地，作為開頭?！把灐钡脑?，是MH-53J低空鋪路者特種作戰(zhàn)直升機。其后出場的霸天虎“紅蜘蛛”，化身的則是F-22猛禽戰(zhàn)斗機。F-22是非賣品，F(xiàn)-35的銷售尤為重要?！蹲冃谓饎?：最后的騎士》（2017）的拍攝花絮中，美制F-35戰(zhàn)機大方露臉。

F-35戰(zhàn)機是近年中東各國競相求購的利劍。卡塔爾在“斷交危機”后瘋狂“掃貨”，先后從美國、法國、英國訂購了F-15QA、“陣風”、“臺風”三款近百架戰(zhàn)機。一旦引進F-35，卡塔爾空軍將成為本世紀20年代全球唯一集齊最強四款四代半戰(zhàn)機的隊伍。阿聯(lián)酋空軍亦多次求購F-35未遂。

退而求其次，卡塔爾和阿聯(lián)酋都試圖買入俄羅斯四代半戰(zhàn)機蘇-35，軍備競賽一時難分伯仲。中東地區(qū)部署F-35的只有以色列。阿聯(lián)酋不再等待，最終下單購買80架法國“陣風”戰(zhàn)斗機。

就在卡塔爾和阿聯(lián)酋于多個領(lǐng)域競爭白熱化的時候，2021年起，沙特和卡塔爾、伊朗、土耳其的關(guān)系都有所緩和。于是，值本屆世界杯之際，沙特、埃及、土耳其的話事者齊聚多哈，給了卡塔爾極大面子，也給卡塔爾和阿聯(lián)酋的緊張關(guān)系來了一次外部降溫。

一屆卡塔爾投入重金的世界杯，沒在本國國家隊身上賺回聲望，卻收獲了更重要的國家間和諧關(guān)系，所以，球賽的勝負豈足道哉？

卡塔爾深諳“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之道。斷交期間，阿聯(lián)酋全面封鎖卡塔爾，但后者始終沒有中斷對阿聯(lián)酋的天然氣供應。同時，卡塔爾也適時利用沙特和阿聯(lián)酋之間的嫌隙（如也門撤軍之爭、企業(yè)地區(qū)總部之爭），優(yōu)先與同樣信仰伊斯蘭教瓦哈比派（卡塔爾信奉海洋瓦哈比派，沙特信奉陸地瓦哈比派）的近鄰沙特取得和解。

這就有了世界杯開幕式上，卡塔爾前埃米爾哈馬德、現(xiàn)任埃米爾塔米姆，還有沙特王儲穆罕默德坐在一排同框的合影了。

隨著卡塔爾第一個從世界杯小組賽中出局，以及沙特在打完第一輪后成為C組第一，卡塔爾球迷的加油對象，可能就移情到沙特隊身上。這在卡塔爾埃米爾身披沙特國旗的那一刻，似乎已經(jīng)不言而喻。但在小組賽后兩輪，沙特不敵波蘭和墨西哥，同樣失去出線資格，這讓阿拉伯的惆悵無處安放。

不過，盡管卡塔爾與伊朗在戰(zhàn)略關(guān)系上走得更近，甚至要和伊朗共同開發(fā)“北方—南帕爾斯氣田”，但在國家性格與民族認同上，卡塔爾與沙特才是真兄弟。

兩國也都有“土豪玩足球”的資本。從卡塔爾入駐“大巴黎”的沖鋒，到沙特收購英格蘭紐卡斯爾聯(lián)隊的手筆，不差錢的阿拉伯人何曾遜過俄羅斯寡頭？

大賽更是“外宣”的最佳機會。卡塔爾舉辦了亞運會、世界杯，沙特正申辦2026年女足亞洲杯，還在與希臘、埃及聯(lián)合申辦2030年世界杯，并且已申辦成功2029年亞洲冬季運動會。沙特今年更投資LIV高爾夫巡回賽，把老牌美巡賽、歐巡賽搞得灰頭土臉。

當F1賽車駛過沙特、阿聯(lián)酋和巴林，當國際網(wǎng)球賽在阿聯(lián)酋、卡塔爾開賽，當沙特擊敗了阿根廷男足、伊朗擊敗了威爾士男足，西亞愈發(fā)成為體育市場的熱土。普華永道報告顯示，西亞的體育賽事經(jīng)濟，在接下來3～5年內(nèi)，有望年均增長8.7%。

卡塔爾的“改頭換面”，走得更遠。兩任埃米爾哈馬德、塔米姆父子，都屬于大膽的民族主義者，懷揣著建設(shè)世界強國的遠大抱負。去年，卡塔爾展開協(xié)商議會（Shura Council）選舉。協(xié)商議會源于伊斯蘭教協(xié)商政治傳統(tǒng)，是國家最高立法和咨議機構(gòu)。此次選舉，是卡塔爾歷史上首次議會選舉，也是海灣阿拉伯國家首次舉行的議會直接選舉，有邁出“政治現(xiàn)代化”一步的里程碑意義。

船小好調(diào)頭，國小易改革。馬里奧去過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的現(xiàn)場。他認為卡塔爾的“服務(wù)”更好，但“服務(wù)”不是技術(shù)細節(jié)上的，也不僅僅是“態(tài)度”上的。“要說熱情，俄羅斯人也熱情。但卡塔爾人的熱情不一樣，他們有一種使命感?！?/p>

（應受訪人要求，馬里奧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