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黎繼新
早上吃過早餐,跟小陳商量著出去耍。小陳便熟練地爬上破舊的小推車,他不想用自己的腿走路。
推著小陳游走在鄉(xiāng)間馬路上。早上陽光從樹間灑下,連同陰影,錯落地鋪在馬路上。
小陳長久地沒有說話,難得的安靜。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彎下腰去看他,他抿嘴一笑,又安靜下來。大概是早上半暖的陽光、山間的清寂,能治愈一個人的靈魂,也能讓一個浮躁的小孩安靜下來。
我再低頭看他,他的眼皮耷拉下來,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他睡著了。
“?!边@個詞,小陳好像從不會懷疑它所包含的快樂的分量。因此我提議去耍,他從未拒絕我。
我說:“耍去?”
小陳說:“酒(走)!”
一拍即合,立馬就出發(fā)。
出去耍,籃子要提一個,剪刀要拿一把。和小陳游蕩在鄉(xiāng)間田園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但總得與山間草木發(fā)生點兒什么,比如,玩弄一株小草,或拾回一顆松球,或摘些許野生花椒,或撿些茶籽回來,積少成多,榨成茶油??傊?,興之所至。
小陳自覺力量很大,理所當(dāng)然扛起提籃子的責(zé)任,跌跌撞撞走在路上。我跟在他身后,一切由他做主。
路上有野花香香地開。我有時會跨過坑洼,越過荊棘,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野花,別在小陳的帽子上,覺得小陳因此而與眾不同。
小陳伸手取下,蹂躪,然后丟棄在地上。他喜歡刀、槍、望遠(yuǎn)鏡等,常扛著它們,忽然屏聲斂氣,匍匐在開滿馬蘭花的草地上,視察遠(yuǎn)處山頭的“敵情”。這是拜他那當(dāng)過兵的爹所賜。
小陳沿著山間馬路走了一趟,背著小手,鄭重其事。其實也沒有什么事。我采了些花朵與狗尾草,也沒什么用,就覺得有必要采一把,采了才會快樂。
一輛載著喇叭、發(fā)出洪亮吆喝聲的小四輪貨車,由遠(yuǎn)而近,緩緩?fù)T谛£惷媲?。小陳聽到聲音,早早就停下來等待,目光專注地隨著貨車移動。
貨車?yán)锏拿孛?,小陳知曉:車廂里裝滿了餅干、果凍、棒棒糖等各種零食,還有各種水果。整整一車啊,對于小陳來說,這就是做夢都會為之笑出聲來的熱愛與夢想。
這讓我想起我的兒時,有搖著撥浪鼓的賣貨郎走街串巷。撥浪鼓的聲音也如貨車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來,再漸行漸遠(yuǎn)地消失。
貨車一來,小陳反應(yīng)非常熱烈。喇叭一聲聲呼叫,它既是在呼喚全村的鄉(xiāng)鄰,也是在呼喚小陳個人。喇叭呼一聲,小陳就“噢——”地回應(yīng)一聲,尾音拖得長長的。
小陳認(rèn)得貨車,認(rèn)得貨車?yán)习?。貨車?yán)习逡舱J(rèn)得小陳。貨車一來,小陳便急切地奔上前去迎接,圍著貨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嗷嗷叫,只為讓貨車?yán)习灏阉нM(jìn)車廂里,因為在這之前,貨車?yán)习逡呀?jīng)把他抱進(jìn)車廂里無數(shù)次了。小陳自然記得。
小陳坐在琳瑯滿目的水果、零食中間,挑挑揀揀,暢快地吃。這與他“一屋子棒棒糖”的夢想應(yīng)相去無幾。
他沒有買單的概念,所以也不必因生活壓力而被掣肘。幸福不過如此。
但我有,我得跟在他后面買單。但凡他啃過的水果、零食,我都因為不好意思要跟在后面買一些。我有時會懷疑,這是貨車?yán)习宓木髦帯?/p>
小陳手里握著一個果凍,走到柿子樹下。柿子通紅。
我不知道是它們先紅了,不期然地遇見了我們;還是遇見了我們,才想要紅給我們看。我們與它們,相遇在這個人間秋天的上午10點鐘。我和小陳都贊嘆:“哇!”
柿子微笑不語,隨風(fēng)搖動。我和小陳都好喜歡這個小山村。
小陳喜歡,大概是因為他的根系與這里的一草一木生生世世都產(chǎn)生糾葛;我喜歡,是因為這里有小陳。
鳥兒們也都喜歡我們這個小山村。因為我們這個小小山村有很多柿子樹,大紅柿子不要錢,想在枝頭大口大口啄食,想叼回巢穴囤起來,小口小口細(xì)水長流地過一個豐盛的冬天,都可行。安居樂業(yè),自由而富足。
今年柿子特別甜。咬一口,濃稠的蜜汁四溢橫流,滿滿幸福安康之感。我們摘回去少許,刮了皮,做柿餅,不知道鳥兒們會不會憤怒。經(jīng)年來,怕是鳥兒們早已覺得自己才是這些柿子的主人。
可小陳也覺得自己是這些柿子的主人,眼下的他覺得世界萬物都是他的。他指派我搞幾個柿子下來,他則提著菜籃子,在地上撿。他連幾個柿子都搞不下來,但就是這么有自信。
柿子樹不遠(yuǎn)處有塊藠頭菜地,小陳跌跌撞撞滾了進(jìn)去,拿出他掛在脖子上的望遠(yuǎn)鏡,仿佛立刻就進(jìn)入膽戰(zhàn)心驚的警戒狀態(tài)。我拿出剪刀,刨了幾蔸藠頭,準(zhǔn)備回去做個涼拌藠頭,這可以讓小陳他爹干下三碗飯。
我坐在石頭上,一邊緩緩剝掉每頭蔸藠的外皮,一邊看小陳日理萬機,忙得不可開交。此時有風(fēng)千朵,一隊一隊,經(jīng)過我,經(jīng)過小陳。它們有自己的生活、目的和故事。
太陽搬動陰影,時間很快,我在老去,小陳在電光石火間長大,轉(zhuǎn)眼就兩歲了。我起身道:“該回去做飯啦?!?/p>
晚上,小陳跟著他爹去耍。如果是夏天的夜晚,他都不穿褲子,就這樣光溜溜地在這個小山村里閑逛、串門,絲毫不會害羞。
除了那些“超齡的兒童”,小陳是唯一在這個小山窩里出生并長著的孩子。在這個小山窩里,小陳的朋友圈里有八九十歲的老人,也有出生八九天的小狗,唯獨沒有同齡的孩子。
小陳在大人堆里混,倒也自得其樂。
小陳有時候也會憤怒,因為別人嘲笑他沒穿褲子。他吼叫聲響亮,把小山窩都抬了起來。
串完門回來的路上,小陳哼著自己作詞作曲的歌,他爹吹著口哨為其伴奏。頭頂是廣袤而干凈的星空,夜風(fēng)溫柔,小陳指著星空說:“星。”
聽他爹說這些的一瞬間,我很快樂,仿佛得知了小陳擁有通曉一種神秘的能力。
小陳擁有縱橫馳騁、優(yōu)哉游哉的童年,與他的遠(yuǎn)方的同齡人相比,顯得另類和與眾不同;但是我不知道,小陳能不能擁有和他們一樣的通往大世界的起點。
我偶爾會因此而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