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茗

科幻小說已經(jīng)成為解析當代中國城市想象的重要文本類型。可惜的是，到目前為止，關于城市基礎設施想象的討論，基本闕如。這或是因為基礎設施總是無聲地支撐起活色生香的城市生活，只在失靈時才引人注目。但實際上，一旦展開對城市的深入想象，如何構想基礎設施的問題便凸顯出來。這不僅因為基礎設施是“定義了城市和社會，并凸顯了無數(shù)細微差別的人類活動形式”的想象條件，①CJ Lim, Inhabitable Infrastructures: Science Fiction or Urban Fu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p.64.也因為它是一個社會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表達其欲望、幻想乃至焦慮的重要表征。②Brian Larkin, The Politics and Poetics of Infrastructure,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2013(42), pp.327-343.卡爾·阿博特則認為，當人們將一座城市寫入社會科學幻想作品時，“他所能依靠的可信資源，以及所受到的抑制條件，都要比人們根據(jù)物理學規(guī)律建造一個可信的星球少”。③卡爾·阿博特：《未來之城：科幻小說中的城市》，上海社會科學院全球城市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7、8、14、15頁。

這些都意味著，就中國當代科幻小說中對城市基礎設施的想象展開分析，不僅更能把握當代中國社會對城市空間潛移默化的理解，也將充分彰顯這一理解的基本特征與潛在問題。以此為目標，本文從中國當代科幻小說如何想象居住、交通和能源供給系統(tǒng)這三個方面入手，解析這一部分的想象所蘊含的對于當代城市的基本理解，凸顯此類思想實驗所具有的警示意義。

一、“有限”的空間與“居住”的危機

現(xiàn)代城市被發(fā)明以來，并不總以房地產(chǎn)為第一要務。然而，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由政府推動的城市房地產(chǎn)市場，使得建造和購買住宅商品房，一躍成為最引人注目且具有決定性的城市事宜。居住空間成為21世紀以來擴展最快、規(guī)模最大的一種空間類型。如何購置個人住房、分配室內(nèi)空間，如何裝修這一空間并彰顯自己的個性和品位，不僅占據(jù)了各類廣告的中心，更構成了日常生活的焦點。于是，就城市整體空間的變遷而言，居住空間開始握有持續(xù)改造其他類型的城市空間的特權。就城市居民的心理和想象的空間而言，私有化的居住空間也開始成為觀看和理解世界的出發(fā)點。①王曉明：《近視與遠望》，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12頁。這種社會變動也迅速滲透到當代中國科幻小說對于城市的描寫和構想之中。

就拿《三體》來說，這部小說從未把描述的重心放在城市構想之上。不過，并非重點的城市描寫，恰好暴露出這樣的滲透。其中，第一次頗為集中的描寫，出現(xiàn)在大低谷時期之后。在三體文明的威脅下，人類放棄地表，轉入地下居住。危機紀年第205年，面壁人羅輯從冬眠中醒來，打量這個185年后的世界，發(fā)現(xiàn)城市一變而為巨型森林的模樣，每個人都住在一片葉子之中。街道或道路的概念由此消失，樹干與樹干之間的空間連綿成了廣場。廣告牌通過個體識別，投放定向信息。它們在第一時間告知羅輯的，便是在這個年代里，住房已經(jīng)不成為問題：

我們知道，在那時，擁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個人最華麗的夢想，現(xiàn)在，綠葉集團能夠幫您實現(xiàn)它。您看到了，這個美好的時代，房子已經(jīng)變成樹上的葉子，綠葉集團為你提供各種葉子（圖像上出現(xiàn)了向巨樹的樹枝上掛裝葉子的畫面，接著出現(xiàn)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懸掛型成品房間）。②劉慈欣：《三體II：黑暗森林》，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年，第311、315頁。

看來，無論地球遭遇什么樣的危機，城市狀況發(fā)生了什么改變，一個人重返城市社會的第一步，仍是聽聞這個社會中房地產(chǎn)商的廣告，被告知這個時代里的居住樣式。樣板房也依舊被視為最能闡釋社會生活的典型空間。

有意思的是，盡管此時城市的外觀有了巨大的改變，住房也不再稀缺，居住空間本身卻并無多大的改變，而是與21世紀初中國人仍樂于想象的城市中產(chǎn)階級住房相差無幾。“位于這棵樹的頂部，是一套很寬敞的房間，生活設施齊全舒適，有健身房，甚至還有一個帶噴泉的室內(nèi)花園?！雹蹌⒋刃溃骸度wII：黑暗森林》，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年，第311、315頁。于是，一方面，通過開發(fā)地下世界和制造人口銳減，小說輕松地改變了城市的外觀，大大擴張了人類所能占據(jù)的空間，使得住房不再“稀缺”。但另一方面，這樣的改觀并未同時更新室內(nèi)空間，反而為保留乃至實現(xiàn)今天最流行的居住想象提供了條件。雖然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家里“有一個帶噴泉的室內(nèi)花園”，但它確實是在向西方生活方式看齊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醒目而夸張的家居符號。

何夕的《六重世界》，同樣大刀闊斧地拓展了整體空間，卻在處理具體空間時漫不經(jīng)心。小說的設定是，當?shù)厍驘o力承載越來越多的人口時，科學家發(fā)明出了穩(wěn)定且平行的六重世界。這相當于在今天的地球之上，再疊加上五個地球。所有的城市都處在同一時空之中，彼此交疊卻不自知。能看到城市在室內(nèi)空間中交疊連接并預言災難的人，反而成了異類。①何夕：《汪洋戰(zhàn)爭》，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

而在宋釗的《世界的誤算》中，城市被等同于世界，并取消了邊界。此時的城市，由三類不同身份的人組合而成。一類是“新人類”，他們由人造胚胎而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媽媽，家庭和社會關系一并闕如，實現(xiàn)了徹底的自由。在小說中，與這種自由相配套并得到細致描摹的，首先便是他們的住房。每一個“新人類”都住在這樣的空間中：

住在一間離地300米，面積120平方米的公寓里……一套名為X的智能系統(tǒng)管理著整棟大廈和每個房間，業(yè)主的日常生活都交由它打理……房間內(nèi)常年恒溫恒濕，有無限多的虛擬實境模式供業(yè)主選擇，讓人足不出戶就能感受到天下萬物。②宋釗：《世界的誤算》，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年，第4、33頁。

“新人類”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室內(nèi)，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外出。與他人或實際事物面對面的接觸，成了對“新人類”的巨大挑戰(zhàn)。與“新人類”形成對照的，是在這個世界里堅持母體生育的傳統(tǒng)人。他們居住在舊社區(qū)，保留與人面對面交流的機會，不使用智能系統(tǒng)，和真正的異性組織家庭、共同生活，喜歡戶外活動。第三種人是“公務員”，他們的職能是監(jiān)管整個X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和清除其中的異常。為此，城市安排了特殊的第三類社區(qū)，供其居住?！肮珓諉T”的社區(qū)拒絕一切虛擬的技術系統(tǒng)：“道理很簡單：作為虛擬世界的監(jiān)察者，只有置身虛擬之外，才能保持清醒客觀和獨立公正?！雹鬯吾摚骸妒澜绲恼`算》，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年，第4、33頁。原來，為了對世界秩序進行嚴格有效的管理，“公務員”在這個社會中必須保持高人一等的自信。這一自信，在小說的設定中，源于徹底真實的居住空間。

顯然，在這個社會中，住房同樣擺脫了“有限”的桎梏。不過，由居住空間導致的等級區(qū)隔卻并未消失。只是，此時的劃分標準，成了個體與真實之間的距離。在不同的居住類型中，個人被賦予的把握真實的能力與可能性，完全不同?！靶氯祟悺笨雌饋碜顬樽杂?，既沒有社會關系的負累，也不存在情感上的牽絆，卻也因此深陷在虛擬世界之中，與真實之間的距離最為遙遠。傳統(tǒng)人拒絕“X系統(tǒng)”，與虛擬世界保持距離，堅持屬于自己的行動能力和社會關系，可以感受和掌握局部的真實。真正把控全局、監(jiān)管一切的，似乎是公務員們；是他們決定了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擬，什么應該被保留，什么又應該被刪除。

看起來，在文學想象中處理城市或居住空間的“有限”并不困難。困難的是，無論由此而來的空間如何“無限”，令人感到逼仄壓抑的空間區(qū)隔和等級化區(qū)分仍然存在，精神上的窘困無力之感，也因此越發(fā)濃重。把這種無力感表達得最為充分的，當屬韓松的短篇《山頂洞委員會》。

小說中的無名城市一分為二，由“技術世界”和“敘述世界”構筑而成。一條遙遙無期的買房排號的隊伍，貫穿在城市之中。在這里，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就沒有開始生活的可能。主人公張良是眾多年輕人中的一個。有人向他兜售“時間壓縮納米藥物”，號稱這種藥物可以幫助他擺脫困境。既買不起房，也買不起房號，那么就買一顆這樣的藥丸吧。等張良再次醒來的時候，他變成了一個45歲的中年人，住進了開鑿在高聳入云的人工玻璃墻上的洞穴之中。原來，所有服用了藥丸、在一夜之間步入中年的人，都被安排住進“技術世界”里成千上萬個一模一樣的洞穴之中。在這里，他們既不需要工作，也不再為住房、吃飯和性欲問題操心；只需要在“技術世界”的操控下，將自己開著豪車、擁有漂亮女孩的中年形象投射進“敘述世界”，以“影響那些糊涂而不安分的年輕人，讓他們不再鬧事，都來向往這面墻，爭取早日成為住戶”。①韓松：《山頂洞委員會》，《苦難（韓松精選集III）》，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03頁。最終，張良爬上玻璃墻頭，發(fā)現(xiàn)它的另一面是無垠的黑色空間和一臺貼著“山頂洞委員會”標簽的巨型機器。

這是一個因住房而持續(xù)兩極分化的世界。一邊是“敘述世界”，它由年輕人的購房欲望與成功的幻象編織而成；另一邊則是“技術世界”，由為了買房而棄置人生的中年人和他們的玻璃牢籠（住房）組成。兩者的聯(lián)通，依賴于志得意滿的中年幻象對年輕人的誘惑力。小說中最顯眼的科幻設定，自然是“時間壓縮納米藥物”和能把洞穴般無聊的人生投射得令人艷羨的高科技。正是在這兩者的合力下，小說刻畫出因住房問題而虛脫無力的人生。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刻畫中，玻璃洞穴的供應同樣也是無限的。那臺名為“山頂洞委員會”的巨型機器，不僅吸取人們的時間和精力，無限量地制造出玻璃洞穴，更仰仗著這一無限供應支撐起兩極分化的世界。但問題在于，只要能夠無限量地剝奪與占有人類的時間，便能制造出無限供應的住房和無限擴張的城市嗎？正是在這里，對住房問題的尖銳批判，與更為深層的集體無意識——城市的無限量供應，深深纏繞在了一起。

至此，無論是不經(jīng)意的冷嘲熱諷，還是對當代住房問題的明確抨擊，在這些針對住房展開的文學構想中，頗可以歸納出一些共性。

科幻作家在重新想象城市空間時，不約而同地想要解決乃至消滅的是居住空間的“有限”。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導致“有限”的原因自然很多。地球上可以建造為城市的空間總歸是有限的，而城市中可以劃為居住空間的部分，更因其有限而價格高昂。更何況，在我們這個物理空間中，任何地點都必然是唯一的。此外，這種對于住房“有限”的意識，既是政府各項政策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②顯然，對中國城市居民來說，住房的“有限”，從來不只是居住空間大小的問題，更與教育、醫(yī)療、通貨膨脹等各方面掛鉤。也是市場的刻意引導和過往經(jīng)驗綜合后的效果，以至于中國城市居民往往認為住房面積“越大越好”。③王曉明等：《20世紀90年代以來上海都市青年的“居家生活”》，上海大學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探索與爭鳴》編輯部，2016年10月。

盡管成因多樣，但中國當代科幻小說對此加以解決乃至克服的想象性路徑，卻頗為單一。無論是開發(fā)不同的時空，打通地表與地下世界，還是將整個世界都變?yōu)槌鞘谢蚨囱?，這些文學想象都傾向于大刀闊斧地取消“有限”，改為空間的無限量供應。

在這個看似大刀闊斧的想象過程中，有兩點卻是相對不變的。其一，仍習慣于從居住空間出發(fā)想象和呈現(xiàn)一座城市，由此鋪陳個人與城市之間可能的關系，據(jù)此分配乃至定義人的行動力。其二，對于未來居住空間的具體構想，乏善可陳，甚至于頗為保守。它可能充斥著令人無聊或驚恐的智能家居，也可能暴露出洞穴的本質；卻很少有人愿意花心思去構造與今天的居住空間真正不同的樣式。甚至，正是想象中無限量供應的城市空間，解除了重新想象居住空間的緊迫性和必要性。

另外，當城市空間敞開供應，而居住空間和居住方式少有變化之時，居住空間的區(qū)隔和等級化始終是一種赤裸的威脅，成為不斷深描的對象。由此引發(fā)的精神上的窘困與無力，即便在文學想象之中，也難以排遣。

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各級政府想盡辦法提高自身所能買賣的城市土地的數(shù)量，還是城市中產(chǎn)階級想方設法購買更大更多的房產(chǎn)，或是因房價過高而抱怨不已的青年群體，他們克服危機的技術，雖沒有科幻小說中那樣高級，其解決的思路倒也極為一致。那就是希望通過擴大供應的數(shù)量——土地也好，住房也罷——來解決自身的困難。然而，地球終歸有限，源源不斷的增量終是妄想。更何況，在現(xiàn)有制度下，市場得以成立的基本條件之一便是假想中的稀缺性。只要市場仍然以今天這樣的方式存在，那么數(shù)量便無法抹除稀缺性，區(qū)隔和等級化也勢必如影隨形。

至此，在針對住房這一基礎設施的構想中，中國當代科幻小說所發(fā)起的以“無限”替換“有限”的努力，與其說是對住房問題的新穎解決，不如說是將當代中國社會長期積累的對于“無限”的集體幻想，對“稀缺性”的厭惡，以及在這一幻想和厭惡中下意識地回避現(xiàn)實——任何增長必然有它的上限——更為充分地表達了出來。

二、速度與停滯：交通的“便”與“變”

因交通設施的變化而來的社會變革，是當代中國城市化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當速度這一命題在整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總是具有正面意義的時候，更是如此。然而，速度在帶來興奮之時，同樣帶來了危險。當“中國速度”引發(fā)世人關注之時，對于城市交通的未來設想?yún)s總是和危險、停滯乃至恐懼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系列感受，成為科幻小說在暢想這一部分基礎設施時的主題。

劉嘯的《無距離時代日記》①劉嘯：《無距離時代日記》，星河、王逢振選編：《2014中國年度科幻小說》，桂林：漓江出版社，2015年。描述的，是以傳送門作為交通手段的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此時，無論多么遙遠的距離，通過傳送門都可以瞬間到達。上班族都不再擔心遲到的問題，因為傳送門取消了通勤時間這件事；城市道路從擁堵變?yōu)闀惩?，再到被各種小攤販和簡易房屋占據(jù)；各類運輸交通企業(yè)就此破產(chǎn)，傳統(tǒng)能源行業(yè)大受影響；可供選擇的其他通勤手段——地鐵、鐵路乃至飛機，也因為傳送門的普及而取消。在鄉(xiāng)村也建好了傳送門之后，城中村就此消失，住在農(nóng)村的父母更是躍躍欲試，盼望著通過傳送門，來大城市看望子女。

一開始，“我”拒絕使用傳送門，因為懷疑一旦踏入傳送門，出來時便不復是當初的“我”，而是被掃描打印后的數(shù)據(jù)副本。只是，當自己的親人都由傳送門傳送到身邊之后，“我”決定接受傳送。因為只有被傳送過，“我”才能變成他們的一份子，而不再是這個無距離時代里的“異端”。

如果說《無距離時代日記》傳達的，是個人不得不為交通設施的升級換代付出高昂的代價，變?yōu)楹翢o個性的副本的話，那么韓松在《地鐵》與《高鐵》中抒發(fā)的，則是對未來中國的憂慮：

許多人在說，中國已經(jīng)融入了全球化，成為世界公民，但我常常又覺得，世界仿佛是在中國之外獨立地演化著的，很大程度上，中國仍把自己封閉在一個自定義的車廂中，與世界并不發(fā)生關系或者關系很小……有人擔心中國或成為“國家資本主義”，我卻擔心它會發(fā)展出一種“封建的現(xiàn)代化”。這不是我們的初衷。①韓松：《高鐵》，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372、373頁。

這段文字，呼應著魯迅當年的“大恐懼”——“中國人失了世界，卻暫時仍要在這世界上??！”②魯迅：《熱風· 隨感錄三十六》，《魯迅全集》第1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23頁。不過，在魯迅的時代，中國人還有不少理由去敷衍這一恐懼——經(jīng)濟不夠發(fā)達，技術不夠高超，社會不夠現(xiàn)代等。而現(xiàn)在，中國人卻儼然坐在了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車廂里，甚至成為迫使列車不斷提速的動力源。③無論是物流、網(wǎng)絡支付還是基建行業(yè)，由于中國的企業(yè)和消費者，對于勞動者權益、工作時間和強度、個人隱私和數(shù)據(jù)信息這些方面的“毫不介意”，這些行業(yè)的發(fā)展速度和由此水漲船高的行業(yè)標準，顯然為這個世界的“提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正如《驚變》中描寫的那樣，人們被毫無理由地困在了一列急速行駛、永不?？康牡罔F之中。④《地鐵》和《高鐵》由幾組彼此關聯(lián)而又可以獨立閱讀的故事組成。篇幅所限，此處僅以《地鐵》中的《驚變》為例，展開初步的分析。這列詭異的地鐵，打破了人們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生活篤定比父輩要好的自信。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既找不到讓地鐵停下來的機會，也不知道除了自己所在的這列車廂之外，別的車廂里正在發(fā)生什么——每一節(jié)車廂都徹底封閉；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車廂里有一位擅長攀巖的年輕人，他提出可以打破車窗，爬到車頭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沒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去，車廂里的警察企圖阻止他，認為這是顛覆公共秩序的行為。但攀巖者還是打破了車窗，沿著車壁攀爬起來。在他爬出車廂的那一刻：

忽然，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就是列車實際上并沒有任何的前進，只是它所處的世界在飛速地倒退吧……所有的上車下車和站臺切換，都是一個魔術師用聲光電的手法，表演出來的障眼花招，目的是欺騙乘客，麻痹他們的精神，好趁機掏空他們的腰包，偷走他們的時間。⑤韓松：《地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69頁。

在離開車廂向車頭進發(fā)的過程中，攀巖者目睹了各個封閉車廂中展開的演化。在這個急速飛駛、永不?？康倪^程中，沒有一節(jié)車廂還能保持人類文明的基本模樣，而是開始了各自的蛻變。當攀巖者回到他所在的車廂時，發(fā)現(xiàn)車廂中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奇怪而陌生的生物。當他這樣的“異物”重回車廂時，等待他的不過是被徹底吃光的命運。

同樣是“吃人”與“被吃”的文學意象，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由此揭發(fā)的，是大至中國社會，小到宗族家庭，這些大大小小的社會組織，為了自我延續(xù)而展開的行動。承載著這一意象的，是鄉(xiāng)村熟人社會和家庭空間。而在韓松的《驚變》中，新一輪的“吃人”與“被吃”，被安排在充斥著陌生人的封閉車廂中展開。只是，作為交通工具，車廂試圖維系的又是什么呢？畢竟，傳送門也好，地鐵高鐵也罷，一切的交通工具不過是讓人抵達某處的手段，它不應也無法成為自身的目的。然而，此時的交通設施，在人們以為它們不過是消化過剩資金的經(jīng)濟方案或現(xiàn)代生活速度的代表之時，卻兀自成為任意改變?nèi)祟愌葸M方向的黑箱。而這正是人們?yōu)榱怂俣榷坏貌桓冻龅某林卮鷥r。

三、豐裕之禍

豐裕充足構成了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基本特征。在背后支撐這一豐裕的，是源源不斷的能源的發(fā)明、供給與調配。對這一部分的基礎設施展開文學想象，也就意味著對城市自我維系的秘密進行更為深入的探究。而科幻小說越是深入探究這一城市豐裕的秘密，就越是逼近由四通八達的能源供應系統(tǒng)所掩藏的城市退化的真相。

劉慈欣的《圓圓的肥皂泡》①劉慈欣：《信使》，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17年。是對城市供水系統(tǒng)的一次暢想。在那個并不遙遠的年代里，人們試圖克服干旱，建造出一座新的城市“絲路”。圓圓的父母便是這樣的建設者。然而，大自然是殘酷的。不管是“冰彈造林”，還是龐大的引水規(guī)劃，都無法成功。爸爸不愿意看到“絲路市”的消失，想要建設大型水處理工程，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環(huán)利用率。在他看來，女兒圓圓熱衷的發(fā)明——吹出更大的泡泡，不過是因為好玩，對于這座城市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沒有任何實際的用途。顯然，對于技術和城市、理想和興趣之間的關系，兩代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令人意外的是，當圓圓將一個堅不可摧的巨大肥皂泡送給爸爸當生日禮物時，爸爸卻從中看到了為城市帶來潮濕空氣和雨水的希望。一項通過泡泡向大西北調水的宏大工程由此展開。由天網(wǎng)、海風、水汽和泡泡構成的供水系統(tǒng)，最終讓城市克服了干旱，免于消失。

“人定勝天”是人類從來就有的狂想。兩代人之間的爭議與調和，也許會讓圓圓的這個泡泡有一個暫時的美好結局。但由連綿數(shù)千公里的巨大泡泡們所供應和維系的“絲路市”，又何嘗不是在這一狂想中吹出的一個更大的泡泡？當更多的人仰仗于這一“人定勝天”的泡泡時，問題勢必變得刺目起來。

何夕的《異域》，便由類似的問題開啟。小說中，人類建立了一座全封閉的“西麥農(nóng)場”，通過征用未來時間，為此時此刻的世界生產(chǎn)糧食。人們迎來了和平而富足的年代，卻也使得地球人口急速膨脹。當“西麥農(nóng)場”的糧食需要喂飽越來越多的人的時候，它征用時間的速度也不得不持續(xù)加快。這種“寅吃卯糧”的供應方式自然不可逆轉。當農(nóng)作物和動物如此高速地生長之時，為收割和宰殺它們而配備的機器設備，也隨之加速進化。危機由此爆發(fā)。高速進化的動物擁有了智能，攻擊農(nóng)場內(nèi)的計算機系統(tǒng)，致其癱瘓。人類世界的糧食供應鏈就此斷裂。這讓已徹底依賴于“西麥農(nóng)場”的人類措手不及。不可避免的大饑荒中，絕大多數(shù)人死去。盡管小說的結局是智能生物被人殺死，但高速進化的時空，從此威脅著高墻外的人類。于是，看起來是在兩代人的生命里，糧食問題得到了解決，但當這種解決不過是通過剝奪未來時間來供養(yǎng)現(xiàn)在的時候，人類不得不為一時的豐裕付出更為兇險和長久的代價。

劉洋在《說書人》①劉洋：《完美末日》，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中重構的電力，同樣遭遇了豐裕之禍。人們發(fā)現(xiàn)，一種菌群在閱讀人類文字的時候，激動不已、扭動身軀、抖動觸角、自動發(fā)電。它們在閱讀文學作品時，發(fā)電量最高。于是，所有的人類發(fā)電站都改為飼養(yǎng)菌群，向其投喂文學稿件來發(fā)電。一時之間，人類不再有能源的問題。不過，菌群對于文字的要求很高，對它們的投喂很快耗盡了文學作品的庫存。此時，有人另辟蹊徑，研發(fā)出讓菌群失憶的阻斷劑。這使得菌群重復閱讀而不自知，如此一來，無需新作，就能發(fā)電。

然而，好景依舊不長。不到一年，菌群就集體罷工了。黑暗時代就此開始。不久，人們找到了菌群不再發(fā)電的原因。原來，菌群是通過信息共享系統(tǒng)分享閱讀快感而持續(xù)發(fā)電的。在被人類投喂了帶有阻斷劑的文字稿件之后，共享系統(tǒng)遭到破壞，菌群內(nèi)部演化出專門負責協(xié)調信息的菌種和展開指揮組織的中心——“文字審查部”。在集權菌群的統(tǒng)治下，既沒有共享，也沒有快感，自然也就沒有了電力。

顯然，劉洋屬于改革開放之后成長起來的一代。對這一代人而言，豐裕的來源，不止于物質性的水電煤或石油，更包括海量的信息和由此而來精神愉悅。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沖擊之下，精神性的快感替代傳統(tǒng)能源，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文學想象。但問題在于，即便是精神世界的產(chǎn)能，也并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暫時的豐裕之后，前人積累下來的文學寶藏，還是和傳統(tǒng)能源一樣枯竭了。人們即便投機取巧，以阻斷記憶、集權控制的方式強求豐裕，結果仍無不同。

同時，對于這一代作者而言，人類對于豐裕的搶奪也已將“技術造?；蚪档溣谌祟悺边@類問題改寫為：當人類妄想一勞永逸的時候，豐裕之禍是否總是伴隨著生產(chǎn)方式和分配過程中的不正義一并到來？在這樣的提問中，整體的人類、整座的城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處于利益紛爭中的群體和分而治之的基礎設施。

鮮明地表現(xiàn)這一點的，莫過于陳楸帆的《荒潮》。在這部長篇小說中，硅嶼是一座因垃圾回收產(chǎn)業(yè)而迅速發(fā)達起來的島嶼。然而，地方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并沒有使得城市的基礎設施日趨完善。供水系統(tǒng)、網(wǎng)絡系統(tǒng)和垃圾處理系統(tǒng)反而在此過程中被日漸分治，不約而同地退化了。于是，盡管硅嶼趕得上一線、二線城市的繁華，水源卻被當?shù)氐睦厥债a(chǎn)業(yè)徹底污染，供水系統(tǒng)隨之崩壞，只能以人力從別處運水，供有錢的本地人——“硅嶼人”——飲用。賣水人也成為維持這座城市運轉必不可少的職業(yè)。只有“垃圾人”才飲用被污染的本地水。

網(wǎng)絡的管制，倒是對“硅嶼人”和“垃圾人”一視同仁。因多年前的一次數(shù)據(jù)泄露，硅嶼的網(wǎng)速被限制在了低速區(qū)。這既構成了“硅嶼人”和“垃圾人”在使用各種先進電子設備（比如增強現(xiàn)實感眼鏡）時的限制，也成為各種勢力——跨國集團、環(huán)保組織、宗族勢力、地方政府和“垃圾人”——發(fā)生沖突時重要的現(xiàn)實條件。

最后一項是垃圾處理。此時的“垃圾回收”已成為各方勢力的角力場?？鐕瘓F企圖以“綠色產(chǎn)業(yè)”的名義改造硅嶼，獲得稀有資源；政府希望維持經(jīng)濟發(fā)展和自己的政績；宗族勢力意在守護自家的產(chǎn)業(yè)利益；“垃圾人”既不得不從內(nèi)陸來到這里討生活，又不斷反抗著比垃圾更卑賤的個人命運。

至此，“圓圓的肥皂泡”式的對所有人都有利的城市美夢，不復存在。在經(jīng)濟日益發(fā)達的同時，基礎設施不再是因事關所有人的生活而被確認保障和持續(xù)改進的所在，反而成為促使一個城市持續(xù)分裂的物質條件。豐裕和枯竭的變奏，不再是人類與自然的斗智斗勇，而是成為不同群體間你爭我搶的零和博弈。在此過程中，城市基礎設施遭遇的不是進步與完善，而是退化與崩壞。理應為所有人共享的基礎設施，蛻變?yōu)橹粸橐恍〈槿硕嬖诘陌嘿F服務，以及大多數(shù)人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從事的繁重勞動。在這一蛻變中，分而治之的基礎設施被持續(xù)固化，城市陷入退化卻不自覺的危機之中。

如果說技術“體外化”是人類文明演進時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①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Volume One: The Hyperindustrial Epoch, Cambridge: Polity, 2014.那么，基礎設施便是獨屬于城市文明的技術“體外化”，標示出城市文明對“公共性”的理解。它們的存在，反過來規(guī)范人們進一步想象城市和展開公共生活的能力。居所如何建造，如何分配，如何為其設定標準？人與物如何利用工具展開移動？維持日常生活的能源如何獲得，如何把握其限度？所有這些，都隱含在基礎設施的構想之內(nèi)。對當代中國來說，基礎設施的規(guī)劃部署與投資建設，由中央和各級政府掌控。這又使得基礎設施在發(fā)揮實際功能、記錄和彰顯“公共性”之外，也成為國家、社會和自然這三者關系的中介。②Michael Mann, Infrastructural Power Revisited, 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2008, 43, pp.355-365.

在這一脈絡中，中國當代科幻小說對于城市基礎設施的想象的重要性，便凸顯出來了。顯然，作為國家對社會負責的重要舉措，基礎設施的投資和建設在社會中收獲的評價往往是相當正面的，并使人忽略掉個人和社會為此付出的代價。正是這一代價，構成了中國當代科幻小說展開思想實驗并加以推演的起點。而后續(xù)的推演則進一步顯示出經(jīng)由基礎設施的中介，當前社會和國家之間所能產(chǎn)生的互動的極限。多年來，政府投資建設了越來越多的基礎設施，但凝結于當代中國城市的基礎設施之上的“公共性”，卻并未由此得到拓寬或加深。盡管人們感受到了由城市化進程帶來的危機，但在對住房這一類基礎設施的文學構想中，卻仍然下意識地保留了對于“無限”的迷信。即便是對此更為敏銳的科幻創(chuàng)作者，也不例外。雖然科幻文學的想象試圖引起人們對基礎設施更為全面的理解，但在展開想象的過程中，無論是日益等級化的區(qū)隔，還是分而治之的基礎設施，透露出的卻是對于持續(xù)衰落中的“公共性”的無奈與悲觀。由此而來的警醒是：一旦失去了更新“公共性”、記錄城市文明這一功能，即便是在想象之中，支撐著城市空間的基礎設施又該如何演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