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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國維與溥儀

        2023-01-04 13:27:44彭玉平
        關鍵詞:羅振玉溥儀皇室

        彭玉平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州 510275)

        王國維在清朝光緒末年、宣統(tǒng)年間任職學部時,與尚在稚齡的宣統(tǒng)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只有名分上的關系,并無實質性接觸或交往。辛亥之后,王國維隨羅振玉寓居日本京都,溥儀作為遜清皇帝居住在紫禁城,王國維在東瀛雖然寫了《頤和園詞》等一系列追懷清朝的詩歌,與溥儀有一定的精神上的聯(lián)系,但其實仍是各行其道,互不相關。1916 年初王國維從日本回國,在上海倉圣明智大學任教、主編刊物。1917 年張勛復辟,溥儀短暫上臺,沈曾植、康有為等北上聲援,同在上海的王國維雖然也關注此事,并在與時在日本的羅振玉通信中有不少評論,但他是被沈曾植等遺老刻意隱瞞北上的對象。簡言之,在當時的民國政壇和遜清朝廷中,王國維都是一個邊緣人物,連在滬的遺老群體也在關鍵時刻冷落了他。

        1923 年4 月,王國維受升允的薦舉,被溥儀下詔以南書房行走的身份北上,與溥儀的關系開始變得密切,并因此帶來他在生命中最后五年的思想變化。但是這種變化與其說是根本意義的,不如說是職位意義的。

        關心政治與躋身政界是兩個根本不同的概念。王國維與政治的關系,若無曾經入值南書房之事,便是極為簡單的。即如一般國民,于國計民生、政治風云、世界局勢,亦多津津樂道,甚者因此而多起哀樂之情。但談論亦罷,哀樂亦罷,大率是將自己置于政治的外圍,至多不過是在政治的邊緣觀察、評論而已,極少有因此而躋身官場、直接指點江山者。

        王國維對政治的關心毋庸置疑,而其對躋身政界的淡漠同樣毋庸置疑。晚年北上入值之事暫且擱置不論,即便清末任職學部時,“性不耐官”就不僅是王國維親口道出的話語,也是其實實在在的行為。據晚清學部編譯圖書局局長袁嘉榖——也是當年直接聘用王國維之人回憶,王國維在1906 年受聘為編譯局員時,因為工作勤勉、成績出色,學部長官擬改派其為總務司行走,這是部屬職位。這個改派在當時來說其實是一種職業(yè)提升,當時的聘員都希望能改為“部屬”職員,因為一旦改派成功,便意味著可以升任主事或員外郎中,而且可“獲本身印結費贍身及家”,經濟上顯然更有保障。但王國維對袁嘉榖說:“性不耐官,愿隨局長編書也?!痹螛b再問兼職如何,王國維依舊以“不可”答之,此足見王國維與常人不同之處。(1)袁嘉榖:《王靜安國維別傳》,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247 頁。按,王國維后來還是應命去任總務司行走,但去了不久,即對袁嘉榖說不習慣與自己性格、學養(yǎng)不合之公務,要求仍然留在圖書編譯局,后來便未去總務司了。袁嘉榖:《我在學部圖書局所遇之王靜安》,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331 頁。一個人的心性雖然隨著時間和環(huán)境的變化可能會有變化,但對于王國維來說,這恰恰是終其一生心性的強固之處。

        一、入值南書房與王國維的君臣之分、報稱之念

        王國維突然去世后,所有關于王國維“殉節(jié)”說的理由,大致與王國維曾入值南書房、甲子之變時的激烈反應、對津門張園中溥儀安危的擔憂、去世后被謚號“忠愨”等一系列事情有關。以上諸事,除了“忠愨”一號有羅振玉的策劃在內,其他也確是王國維曾經歷的事實。

        對能入值南書房,毋庸諱言,王國維的內心是激動的。1923 年4 月中旬接到入值消息,王國維在給羅振玉的信中說:“南齋之命,惶悚無地。適是晨子勤來告,知恩命渠亦未得其詳……此次之命,出于不次,斷無俟駕之理,而維私事家事尚須稍行料理……大約四月中或五月初當可北上。”(2)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543 頁。由“斷無俟駕之理”,可見其心情之迫切。其實王國維即使原本心情平靜,也會被周圍不息的祝賀聲喚起波瀾。如同鄉(xiāng)金蓉鏡就馳書王國維說:“前得修老函,知榮拜內直,喜躍萬分。非特欣吾浙有人,亦見國勢將轉。何日北行? 頗擬走談。本朝高江村、王漁陽皆外遷特擢,公能繼之,亦職官志中一重佳話也。”金蓉鏡的喜躍萬分,一方面當然緣于其與王國維同鄉(xiāng)之故,一榮俱榮,覺得這是職官志之佳話;另一方面居然由此看出了“國勢將轉”的跡象,此或可名之曰“神思”。而惲毓珂為楊鐘羲、王國維入值南齋賦詩以賀,開頭便是:“聯(lián)步趨中禁,先朝本近臣。幾年為異客,今日又王人?!?3)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219-220、223 頁。羅振玉則稱王國維等四人“皆一時之選,此年來第一快事。幸早日北來,以副同志之望,此不僅為公賀者也”(4)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562 頁。。此在在可以感受到王國維周圍的沸騰氣象,王國維自然難免要受此感染。不過清室遺老由此看到“國勢將轉”,而在王國維,則可能仍是隔膜的,起碼在當時未必有此深遠之聯(lián)想。

        王國維雖然說斷無俟駕之理,但仍是要將私事家事稍行料理后才北上。而羅振玉則對此顯然不滿,他復信說:“在京時弢庵太傅、沈庵宮保,均托速駕(謹為轉達此意,弟之責已盡矣),而來書則須滬上手尾清訖,然后北上,私意未敢謂然。至尊之異數(辛亥年所未有),諸老之屬望,同人一年之經營,似應酌量緩急先后而出之,總以心安理得為當耳。”羅振玉認為王國維此事的背后有至尊、諸老和同人共同的努力和期望,應該即刻啟程,而非先安排家事再北上,對王國維錯置緩急先后,顯然深為不滿。羅振玉甚至說:“若弟有此遭際,則朝聞命而朝入,不敢俟夕也。”(5)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563、564 頁。在羅振玉是一聞命而即啟程,一天也拖延不得,而王國維則是“私事家事尚須稍行料理”。王國維未嘗不看重,但相對于羅振玉,他看重的程度還是要明顯弱了許多,這其實也是他們政治意識和敏感度的差異所在,所以我一直不認同把羅振玉與王國維的政治態(tài)度混為一談的做法。

        羅振玉想做的是政治中人,而王國維雖也關心政治,但其實一直自居在政治的邊緣。羅振玉更像仆仆于政治之途中的一位艱辛跋涉者,而王國維更多地是一位政治的觀望者、評論者。羅振玉在六十歲之年,曾毫不諱言自己對政治曾經“滿腔熱望”,他致信王國維云:“弟今年六十,各事須結束,現(xiàn)擬專力此事。以前滿腔熱望,至此不得不冰消。公當笑為鈍根也。”所謂“專力此事”是指羅振玉計劃寫一部《古璽印姓氏》之書(6)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647、646 頁。。雖然60 歲后的羅振玉的政治熱情還是基本上處于隨時可以被喚起的地步——事實上后來也確實被高度喚起,這說明“以前滿腔熱望”并不是說冰消就能冰消的。我至今找不到王國維本人對政治“滿腔熱望”的記載,我當然是說將自己置于政治舞臺上的這種熱望,而非指對政治局面或有改善的熱望。前者是人在舞臺上,后者是人在舞臺外。

        王國維受命入值,羅振玉的興奮程度顯然還在王國維之上,他不僅讓其五兒羅福頤新刻一枚“王國維印”白文方印章,又依李文田、王文敏之例,囑其仿明人朱文法另刻“文學侍從”朱文方印章(7)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578-579 頁。。羅振玉的內心仿佛仍然在清代,所以他的所思所為便十分符合一位臣子的心情和身份。在封建社會里,“侍臣”確乎是許多讀書人的夢想。如今在羅振玉的感覺中,王國維便是這樣一位值得驕傲的侍臣,是典型的夢想照進了現(xiàn)實。

        王國維對南書房行走一職,應該說是盡心盡力的。入值之初,因為宮事散漫已久,他為入值辦法積極商定。最后由溥儀師傅朱益藩定下辦法:“不以分書為然,但以每人所長者上聞,由上隨意發(fā)問,即亦閑談一切,亦無不可?!?8)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第546-547、549 頁。后定每六日入內一次。開始檢書后三日一值(9)1923 年6 月3 日王國維致信容庚云:“兄如欲移錄,請隨時枉駕(除二十、廿三、廿六、廿九外,每晨大抵在寓。)可耳?!边@里王國維特別提出自己不在寓的時間,正好是三日一隔,或其時正三日一值也。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卷,第878 頁。。檢書畢,則七日一值。

        1924 年初,王國維拜朝馬之賞,也就是五品銜的紫禁城騎馬,王國維的激動更是增進一層。1924 年1 月9 日致信羅振玉云:“維于初二日與楊、景同拜朝馬之賞。此事在康熙間乃時有之,竹垞集中有《恩賜禁中騎馬》詩可證也,然此后則內廷雖至二品亦有不得者。辛亥以后,此恩稍濫,若以承平時制度言之,在楊、景已為特恩,若維則特之又特矣。報稱之艱,公將何以教之?”王國維深深感受到溥儀對自己“特之又特”的一番恩情,但同時也意識到了“報稱之艱”。顯然王國維知恩圖報的心理是十分濃烈的。他很快地感受到“報稱”果然十分艱難,所以在1924 年6 月初即欲以“請假”的方式淡出朝廷爭端。他在1924 年6 月6 日致信羅振玉云:“觀之欲請假者,一則因前文未遞,愧對師友;二則因此惡濁界中機械太多,一切公心,在彼視之盡變?yōu)樗揭?亦無從言報稱?!谜堉?擬仍居輦轂,閉門授徒以自給,亦不應學校之請,則心安理得矣?!?10)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第550、564 頁。這說明在甲子之變之前,王國維已然有退出小朝廷,“閉門授徒以自給”,回到一種純凈的學術狀態(tài)的想法。這當然也與他不想總是被動地為羅振玉等人上遞與自己心意未必契合的奏折有關,王國維也因此與羅振玉在這方面產生了一些隔閡。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因為早蓄此志,甲子之變后王國維對于離開紫禁城從本意上來說并無多少不舍可言。王國維最初之激情,隨著宮中斗爭的持續(xù)不斷,已經變成有了隨時退出的準備。他適應不了宮廷永無間歇的斗爭,他覺得自己的性格、性情與這樣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覺得適合自己的生活就是關起門來讀書授徒??梢哉f,一年多的南書房生活,不僅讓他認清了宮廷爭斗無已的實質,也讓他進一步認清了自己,希望能回歸真正的自己。

        “有君無臣”應該是王國維入值南書房后從朝廷不息的爭斗中感受最深的一點。1923 年6月底,紫禁城建福宮、中正殿發(fā)生火災,而最先發(fā)現(xiàn)火災并指揮施救的正是溥儀本人。王國維從中感受到的“有君無臣”雖是由具體事情而發(fā),但實際是蘊蓄心中久矣的想法,借此一發(fā)而已(11)參見王國維1923 年7 月1 日致王文燾信。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第601 頁。但實際上據說此次火災乃溥儀自己“玩影片所致”,參見羅振玉1923 年7 月25 日前后致王國維信:“……云汀來津,與素言起火之由,乃因上玩影片所致?!蓖鯌c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576 頁。又王文燾致王國維信亦云:“……今晨閱報載,昨晨禁御有祝融之災……真象未睹,惟聞我皇上深宵指揮,外人聽命,始克撲滅,足征神武英勇出自天授,中興之期指顧間耳。據報云為電線走火?!瘪R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第225 頁。。隨著入值時間的增長,他的這種感覺也愈趨強烈。1924 年8 月9 日,王國維致信劉承幹云:“弟自入都以后,對滬上諸友書問甚疏,緣里邊情形千條萬端,無從說起。即如今春內務府改革一事,主其事者固不免魯莽滅裂,而阻撓者心事更不堪問。遂因內訌以召外侮。然根本之病尚不在是,今日所最亟需者,孟子所謂‘能格君心’之‘大人’,然當世詎有其人? 有亦何從得進身為近臣? 絲毫無所補益,徒呼負負而已?!敝魇抡摺⒆钃险弑舜藘扔?令小小的紫禁城情形異常復雜。1924 年5 月26 日王國維致信蔣汝藻:“頃皇室頗多事,海藏辦事鹵莽滅裂,與前此之因循腐敗者正各趨一極端,可慮之至。此數月中心緒至為不安,然無補救之法,如何如何!”(12)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第613、754 頁。王國維察覺宮中仍處于爭權奪利的不間斷斗爭之中,認為此時不同往日,安撫君心才是近臣的當務之急。這里特別點出了主事者“海藏”即鄭孝胥辦事的“鹵莽滅裂”。可以見出,在甲子之變前半年左右,王國維的心緒確實已經“至為不安”,其心理的抑郁也于此可見。

        王國維對溥儀的“報稱”,并非是要協(xié)助他復辟清王朝,而是主要出于個人的感恩,所以他對當時居然找不到一個“能格君心”的“大人”極度失望。溥儀除了對王國維有擢拔之恩,對其人品、學識,也是充分肯定的。溥儀曾對金梁說:“新舊論學不免多偏,能會其通者,國維一人而已。”(13)轉引自金梁:《〈王忠愨公哀挽錄〉書后》,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222 頁。這個評價出自溥儀之口,當然是有分量的,也體現(xiàn)出溥儀的眼界是令人欣慰的。事實上,王國維的能會通新舊之學,也是學術史上公認的。

        因為對王國維會通新舊之學的贊賞,溥儀在宮中對王國維也是禮遇有加。對此王國維有切身的感受,并將這種感受告訴妻子莫氏。王東明記云:“宣統(tǒng)皇帝對父親很尊敬,有時也留在他宮里進餐。父親近視很深,看不見拿不到的菜,宣統(tǒng)就替他夾。他回家說與母親聽,母親又告訴了我們。”(14)參見王東明:《最是人間留不住》,原刊臺灣《聯(lián)合副刊》1983 年8 月8 日,轉引自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 年,第387 頁。這個細節(jié)說明王國維確實感受到來自溥儀的溫情,而這對于王國維來說,更增多了一分“報稱”的心情。

        關于王國維在南書房任上的基本情況,或可略述于次。

        在南書房行走任上,王國維的職責總體是簡單的,除了檢點宮中彝器等藏品,便是輔導溥儀讀書。按照南齋入值辦法,各以學問所長,以備溥儀發(fā)問,甚至隨意閑談也無妨(15)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435 頁。,這意味著王國維履行南書房行走的職責是輕松的。但在這樣一個雖退位卻依舊保留著小朝廷“體制”的地方,王國維既充南書房行走一職,當然要依職進言,這是身份所需,也是王國維背后這一遺老群體共同之所需。今本《王國維全集》第14 卷收錄有《論政學疏稿》《籌建皇室博物館折》《劾大臣不明事理疏》《敬陳管見折》數文,可見其在南書房行走任上的所思所想。大致而言,這些疏稿主要表現(xiàn)了以下內容:

        其一,因知遇之恩而生報稱之愿。1924 年初,王國維在《論政學疏稿》中說:“蒙皇上知遇,置之侍從之列,糜太官之厚祿,荷前席之殊榮,中夜彷徨,罔知報稱?!庇衷凇钝来蟪疾幻魇吕硎琛方Y尾陳述上疏理由云:“微臣受恩深重,又目睹時事艱危,及今不言,恐負皇上,故敢具折密陳……”(16)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211-212、223 頁。皇上、侍從、微臣云云,可見王國維的君臣觀念,但當時溥儀小朝廷確實類似于“國中之國”,民國政府在優(yōu)待條例中允許其保留相關稱號,故王國維疏稿有此稱呼,乃循慣例和規(guī)定,無足奇怪?!皥蠓Q”溥儀的知遇之恩則是王國維盤桓在心的最大想法。

        其二,強烈的以中國文化為本位的思想。民國的建立當然有西方政治的背景,而西方與東方政治觀念的不同自然會造成國民在接受方面的差異。在王國維看來,從辛亥革命到1924 年之間中國的情況是“紀綱掃地,爭奪相仍,財政窮蹙,國幾不國”,這曾是西人用強觀念所導致的,而中國素來信奉中庸哲學。王國維因此比較說:“中國立說,首貴用中,孔子稱過猶不及,孟子惡舉一廢百。西說大率過而失其中,執(zhí)一而忘其余者也。”王國維對西方政治文化的排斥情見乎詞,這一方面是與向溥儀上疏這一行為有關,另一方面其實也是王國維內心真實的想法。從他對民國以來十多年社會狀況的評價,就可見其強烈的重鑄中國政治文化的意思。當然王國維只是發(fā)表感嘆,至于以何種方式恢復傳統(tǒng),是在民國的體制中強勢復興傳統(tǒng)文化,還是以復辟帝制的方式讓傳統(tǒng)文化自然回歸,王國維并未對此做過多的聯(lián)想。質實而言,他只是沉醉于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之中難以自拔而已。因為他很清楚溥儀當下是“欲勤政而無政之可施,雖憂民而無民之可理”(17)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 卷,第213、214 頁。,所以他能做的除了感嘆就是追想。

        其三,對溥儀個人處境的極大關注。王國維已經明確指出溥儀在當下其實是無可作為,那么如何安頓溥儀的人生呢? 王國維的回答就是“游藝”二字,具體來說就是希望溥儀在典學之余,“于文學藝術心之所好者,不妨泛覽,或有所專習,此于涵詠圣德、頤養(yǎng)圣躬,均有關系”。又說:“皇上每日須讀書一二小時以頤養(yǎng)心神,運動三四刻以操練身體?!睘榱俗屼邇x有書可讀,王國維還專門呈上《后漢書》以及唐代陸贄《奏議》各一部(18)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 卷,第215、226-227 頁。。無論是溥儀在紫禁城中時,還是遷居天津張園后,王國維的心思都十分細致,這應該主要是出于調適溥儀蝸居紫禁城之郁悶,同時也提升其文藝水平的考慮。在當時的情況下,王國維的建議應該說是相當務實的了。

        二、籌建皇室博物館與王國維對遜清王室財產的維護

        溥儀的安危時刻盤桓在王國維心中。王國維竭力主張將紫禁城之一部分改建為皇室博物館,將內府所藏之古器書畫陳列其中,對中外開放。展現(xiàn)中國文化是王國維考慮的一部分內容,更主要的想法是皇室博物館之建立,可置宮廷于安全之地(19)籌建皇室博物館也可能最先由羅振玉提出,羅振玉是從保護故宮文物不再流失的角度而言的,而且主張設立在使館區(qū),而非紫禁城內。這與王國維的籌建博物館在宗旨上尚有分歧。參見羅振玉:《集蓼編》,羅振玉著、羅繼祖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1 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68-69 頁。。紫禁城安全了,溥儀當然也就安全了。這中間的邏輯鏈是怎么形成的呢? 王國維認為如果在紫禁城中建立了皇室博物館,則“是禁城一隅實為全國古今文化之所萃,即與世界文化有至大之關系,一旦京城有事,萬國皆有保衛(wèi)之責”,“如此則京城雖有事變,而皇室有磐石之固,無鬯亡之驚”(20)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 卷,第217-218 頁。。應該說,王國維對溥儀其心可感,但也未免思之簡單了。一個小小的博物館居然能讓皇室有“磐石”之固,王國維的政治觀念可以說有情懷,但難以說有理智。

        大概是擔心小朝廷的管理不善有可能動搖根基,所以王國維對于當時深受溥儀寵幸的首席總管內務府大臣鄭孝胥“自信太深,視事太易,析理太淺,用心太粗,故其計畫措施常不免于妄”(21)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 卷,第220-221 頁。深感憂慮,故在與羅振玉商量后,上《劾大臣不明事理疏》,對鄭孝胥有意與民國方面接洽,擬將皇室內府所藏古器書畫售于民國政府表示極力反對,認為是“昧于事理,任性妄為”。當然在上疏中,還舉了其它一些不合適的事情,王國維認為都屬于“不明事理”,而這種不明事理導致的后果是皇室被動甚至被利用、被消費,最終將導致溥儀失去生存的空間,故亟請溥儀予以阻止。類似這樣的上疏,背后往往有羅振玉等人的影子在,并非王國維一人之見(22)1926 年1 月27 日王國維致信羅振玉云:“我輩此次立言,須泯去痕跡方為有效,故鄙意論人固不可,論事亦著行跡,故以論心為要。但一時不易著手,須以一二月為期,其時亦當可以進言之機矣,請告素師稍緩之。(去歲代撰二文皆稍見效,蓋得其機也,此時以暫沉默為善。)”可見類似上疏雖以王國維身份,但實是包涵了羅振玉、升允等多人的思想。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456 頁。又1923 年5 月致楊鐘羲信云:“折稿擬就,內敘諭旨不知有錯誤否? 又折內‘罕覯此恩’一句,此‘恩’字是否須抬頭? 余有未妥處,亦乞斧削?!睆膬热莸叫问?都在與楊鐘羲商量,可見王國維的上疏大體是代表著一個群體的意義。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704 頁。1926 年1 月24 日,羅振玉致信王國維,也提及升允在津見羅振玉,問及王國維之奏稿,羅振玉告以王國維以避嫌之故,不欲論人而論事,羅振玉也表示認同,故請王國維撰寫初稿??梢娨酝鯂S名義上奏之稿,確實是多人商議、共同定稿的產物。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654 頁。。試略舉一例以見其概。1924 年6 月2 日,王國維致信羅振玉云:

        頃別后回家,細讀尊文,并思立言之法。因思前次尊文由維代繕,手續(xù)本不甚妥,而螺江自來敝處,又令楫先傳語,諄諄以不須再說相屬。(且上已指出造謠之人,維不能以不知為解。)若此文再由維繕,則或以維借名相污蔑亦不可料。(此文亦因之失效。)故將尊文與維所擬一稿令馮友送呈,請與素師一酌,或用其一,或參合用之,即由叔炳兄一繕封固,交維代遞,似于手續(xù)較備。(23)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445 頁。

        “螺江”是指陳寶箴,時為溥儀師傅?!伴取笔侵纲?時任內務府堂郎中?!八貛煛奔瓷?。此信既見王國維與羅振玉上奏文字多“參合用之”之事實,也可見王國維對羅振玉過于直接的指揮深覺不妥,故為之一一說明。就明的一方面而言,乃為將事情辦得不留手尾;就暗的一方面來說,王國維也是出于一種盡量自保的想法。在這個過程中,羅振玉與王國維兩人的看法其實是有一定差異的,自然也會引發(fā)一定的矛盾。

        其實,早在1924 年8 月,王國維便因為考古學會的一則宣言而與北京大學發(fā)生了嚴重的齟齬。王國維相當激烈的反應,出發(fā)點當然是維護王室的利益,如果再簡化一點,就是希望能保護溥儀的生存空間和生存條件。1924 年7 月31 日,王國維致信羅振玉云:“《內部條例》未見,殆本有所為而作,但于各團體及私家藏古器古籍并有干涉,故各方面無不反對。如大庫物,聞叔平言似亦為收歸彼有之一種。前日報載北大研究所有一反對意見書,措詞甚為有力。不知此《條例》已頒布否,聞已經登載報紙,但我輩未見耳。”(24)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449 頁??磥?王國維初與北大研究所同仁對《內部條例》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并對北大研究所發(fā)表的反對意見表示贊賞,蓋其時尚未涉及皇室也。1924 年8月10 日,王國維致信沈兼士、馬衡云:

        昨閱報紙,見北京大學考古學會《保存大宮山古跡宣言》,不勝駭異。大宮山古跡所在地是否官產,抑系皇室私產;又是否由皇室賞與洵貝勒,抑系洵貝勒自行購置,或竟如《宣言》書所謂強占,均有研究之余地。因洵貝勒之毀壞磚塔,而即謂其占據官產,已無根據;更因此而牽涉皇室,則尤不知學會諸君何所據也。至謂“亡清遺孽擅將歷代相傳之古器物據為己有”,此語尤為弟所不解。(25)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690 頁。

        王國維在信中提出了這么多的疑問,其實答案就在后面的文字中。綜合王國維此信,其內容大致包括以下幾點:一,明代學術至為簡陋,此與帝王不悅學有關,所以明代內府幾無收藏可言。二,明代內府所存之珍異玩好,在內廷空虛六個月之后,散失殆盡,或為闖王豪奪,或為內監(jiān)藏匿,或為宵小偷盜,故清人入關,未曾得明代之寶器。三,所謂歷代相傳之古器,如石鼓、石經、碑洞,清朝皇室并未占為己有,而所謂歷代相傳之古籍,今內閣大庫中的書籍確多明代文淵閣之遺,但這些古籍已經在宣統(tǒng)初年專立京師圖書館、歷史博物館以存,皇室同樣未曾占為己有。四,今日內府所藏,均為本朝二百余年所收集,大半購自民間,小半為臣工進奉,故宮中儲藏與文華、武英殿陳列諸物,從法律上而言,皆為皇室之私產,而且這些私產已經得到民國《優(yōu)待皇室條件》的認同,具有法律意義,故實無私占之說。

        以上四條從明清歷史沿革及內府收藏的得與失以及來源途徑,說明的核心問題是今日內府所藏其實是皇室私產,而且這種私產性質不僅通過其來源得以確認,更得到了民國法律的承認。

        在從歷史和法律的層面說明內府藏品與皇室的關系之后,王國維對北大考古學會發(fā)表宣言的行為予以頗為尖銳的批評,以不智、不仁、不勇相評。不考內府收藏之歷史及民國對皇室的優(yōu)待條例,此所謂不智;如果是明乎歷史和法律而故意發(fā)表此宣言,此所謂不仁;考古學會一方面反對內務部《古籍古物古跡保存法草案意見書》,另一方面對民國政府提取古物陳列所古器的行為則對作“疑似之辭”,對皇室,則無論有無,出語武斷甚至誹謗,王國維認為這是典型的“吐剛茹柔”,堪稱“無勇”。

        同時對于宣言中“指斥御名于再三”的做法,王國維也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因為按照優(yōu)待條例,中華民國對待原大清皇帝以外國君主之禮,這是民國法律所規(guī)定的,但宣言的起草者雖為民國國民,卻不遵民國法律之規(guī)定,徑呼其名。北京大學作為全國的最高學府立言卻如此“鹵莽滅裂”,真是匪夷所思。

        王國維在信的最后,就學術、道德與法律的關系,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學術固為人類最高事業(yè)之一,然非與道德、法律互為維持,則萬無獨存之理。而保存古物,不過學術中之一條目,若為是故而侵犯道德、法律所公認為社會國家根本之所有權,則社會國家行且解體,學術將何所附麗?”(26)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691 頁。王國維寫此信時,尚在南書房行走任上,可能是為了避免身份的特殊使人以為他只是純粹捍衛(wèi)清皇室利益,所以在信的結尾,王國維特別指出其寫作此信是以“考古學者之資格”,而非“皇室侍從”的身份。但實際上,王國維此信雖然注重歷史、法律和道德,但對清室的傾向性仍是可以看出來的,譬如他對清室私產的界定便是將一個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甲子之變時,修正優(yōu)待條件便開始明確區(qū)分私產與官產,而官產歸民國所有,則已經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在北大考古學會發(fā)表此宣言后,除了這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之外,王國維還以一系列行動表達自己的憤怒,他告知沈兼士、馬衡:一,取消北京大學研究生去王國維寓所咨詢之事;二,取消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導師名義;三,取消分別由胡適索取的王國維所作《書戴校水經注后》一文及容庚鈔去金石文跋尾數篇,此數文均擬刊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王國維以“尚擬修正”的名義,要求停止排印。處于憤激情緒中的王國維似乎希望從此切斷與北京大學的一切關系(27)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690-692 頁。。

        從王國維如此激烈的言辭來看,他對遜清王室利益的維護確實情見乎詞,尤其是他以民國政府對溥儀的優(yōu)待條例作為立論之基,還是有力量的。但這是為了王室的生存尊嚴,而非為了王室的東山再起。他希望的是能在優(yōu)待條例的保護下,讓遜清的溥儀能安穩(wěn)而優(yōu)裕地生存下去,這才是王國維一怒而起的原因所在。

        三、從優(yōu)待條件、善后辦法到修改條件:遜清皇室漸趨逼仄的生存空間

        言說至此,不妨看看民國對遜清皇室的優(yōu)待條例的主要內容。宣統(tǒng)皇帝被立為嗣皇帝后不到三年,辛亥革命爆發(fā)。袁世凱受命組成責任內閣,但慌亂之中無以應對革命形勢,后由袁世凱與革命軍協(xié)商,達成清帝退位優(yōu)待條例。宣統(tǒng)三年(1910 年)十二月廿五日,宣統(tǒng)皇帝宣布退位,退位詔書云:“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于前,北方諸將,亦主張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tǒng)治權公諸全國,定為立憲共和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xié)古圣天下為公之義。”(28)轉引自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85 年,第4-5 頁。這份詔書展現(xiàn)的當然不是年幼的溥儀的心意,而是以袁世凱為代表的清末朝廷的集體意見。詔書體現(xiàn)了清王室審時度勢,在無力回天的情況下順應時代潮流融入立憲共和國體。總體上來說,雖然在宣統(tǒng)退位等問題的幕后充斥著諸多政治上的謀略,但退位畢竟已成事實。

        民國政府因清帝退位,遂與遜清皇室達成三類優(yōu)待條例,并由雙方代表照會各國駐北京公使,也就是說這個優(yōu)待條件是具有國際公信力的。民國元年(1912 年)2 月12 日,遜清皇室接受優(yōu)待條件。同日,袁世凱將優(yōu)待條件及退位詔書副本照會中外各方。這份涉及遜清皇帝、遜清皇族以及滿蒙回藏等少數民族,并以甲乙丙三類區(qū)分的優(yōu)待條件大要在于:

        其一,皇帝、王公世爵等尊號繼續(xù)保留,但均已無其實。即如溥儀雖被等同于外國君主,但其所轄的區(qū)域不過先是紫禁城,稍后便是頤和園,民國政府只是提供一個相對具有尊享意義的居住之地。這也顯然是民國政府的權宜之計,因為這種“國中之國”的存在注定是不可能長久的。簡言之,有政治之名分,而無政治之權力,這當然是彼此能理解并接受的。

        其二,關于財產的處理,保護私有財產成為其中關鍵。但何謂“私產”,其實并無嚴格之界定,這也為日后之糾紛埋下隱患。若皇族及滿蒙回藏之私產,尚有理可循;而若皇帝之私產注定是一件極為復雜之事,但優(yōu)待條件對此并無一語說明。

        其三,關于皇帝居住之地,條例雖有“暫居宮禁,日后移居頤和園”之語,但“暫”“日后”云云,均甚模糊。這客觀上為馮玉祥“甲子逼宮”提供了一定的政策支持。只是“逼宮”如果說尚有理可據的話,何以將溥儀驅逐出紫禁城,卻未能將他們安置在頤和園?

        其四,關于禁衛(wèi)軍歸中華民國陸軍部的處理,足以見出民國政府對于清室可能的復辟有未雨綢繆之想。

        以上不過是揭出的四個問題,優(yōu)待條件看似充滿著溫情照顧之意,其實被取消了政治、軍事權力之后名義上等同“外國君主”的溥儀,不過是存有一份名義和保護而已。而條件中諸多未加說明、限定的內容,則為日后的爭議埋下了伏筆。

        王國維為皇室遺產一怒而起,從歷史事實、法律依據及國際公信力的角度來辯護,理據總體還是充分的,但實際上也沒有力量,更難以產生更大的影響力。畢竟是到了民國,畢竟只是一個優(yōu)待條件,其制約意義本身就相當有限。所以溥儀既然可以被突然逼出紫禁城,對原皇室遺產的一點“新”的看法,其實已經不算是大事了。

        換個角度來說,民國政府對遜清朝廷的優(yōu)待條件,實際上溥儀也未完全遵辦,譬如原來龐大的一套行政機構繼續(xù)運轉,年號“宣統(tǒng)”照用,明確規(guī)定的不得再招太監(jiān),也在繼續(xù)招收之中,對宮內人員的執(zhí)法也仍舊按照大清律例,如此自然會引起民國政府的不滿。民國三年(1914 年)12 月26 日,經民國政府與遜清朝廷的商議,又制定了七條《善后辦法》,現(xiàn)并錄于下:

        茲為鞏固清皇室安全,依據參政院建議案,聲明優(yōu)待條件議定善后辦法如左:

        一、清皇室應尊重中華民國國家統(tǒng)治權,除優(yōu)待條件特有規(guī)定外,凡一切行為與現(xiàn)行法令抵觸者,概行廢止。

        二、清皇室對于政府文書及其他履行公權、私權之文書契約,通用民國紀年,不適用舊歷及舊時年號。

        三、大清皇帝諭告及一切賞賜,但行于宗族家庭及其屬下人等,其對于官民贈給,以物品為限,所有賜謚及其他榮典,概行廢止。清皇室所屬機關對于人民不得用公文告示及一切行政處分。清皇室如為民事上或商業(yè)上法律行為,非依現(xiàn)行法令辦理,不能認為有效。

        四、政府對于清皇室照優(yōu)待條件,保護宗廟陵寢及其原有私產等一切事宜,專以內務部為主管之衙門。

        五、……

        六、新編護軍專任內廷警察職務,管理護軍長官負完全稽查保衛(wèi)之責,其章程另定之。慎刑司應即裁撤。其宮內所用各項執(zhí)事人役及太監(jiān)等,犯罪在違警范圍以內者,由護軍長官按警察法處分,其犯刑律者,應送司法官廳辦理。

        七、清皇室所用各項執(zhí)事人等,同屬民國國民,應一律服用民國制服,并準其自由剪發(fā)。但遇宮中典禮及其他禮節(jié)進內當差人員,所用服色,得從其宜。(29)轉引自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第25-27 頁。

        這總體上是民國政府對遜清皇室進一步限定其自由度的“辦法”,除了極少數特例之外,總體上是將遜清皇室納入到民國的各種管理體制之中,原本以為可以在紫禁城內大體保持原來體制的遜清朝廷,面臨著處處受制的情況。一個小小的遜位朝廷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

        遜清朝廷雖然以順應時代為名退出統(tǒng)治之權力,但實際上,根深蒂固的統(tǒng)治觀念并不會在短時期內消失,甚至會頑強地以保留若干“傳統(tǒng)”維持一種表面上的尊榮,如直至1927 年,溥儀已經退至天津,也依然詔謚王國維“忠愨”一號,就是顯著之例??梢娺d清朝廷在事實上也與民國政府周旋著,并盡力爭取自己的生存和話語權。

        此《善后辦法》的實行,可能使遜清朝廷更加感到此前的優(yōu)待條件可能越來越難以得到保障。1917 年憲法會議召開前夕,遜清朝廷用了多種方式,或請愿或呼吁或演說或宴請,希望把優(yōu)待條件寫入憲法,以免優(yōu)待條件不斷貶值,甚至淪為一紙空文。但事實上民國政府是不可能讓步的,所以遜清朝廷希望將優(yōu)待條件寫入憲法的目的未能達到(30)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第27-28 頁。按,將優(yōu)待條件寫入憲法,曾是1915 年12 月12 日袁世凱復辟稱帝后在優(yōu)待條件上的一段跋文中明確表達過的。此跋文云:“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yōu)待條件各節(jié),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容當列入憲法。”這個承諾也因此給了皇室后來要求入憲的信心?!哆d清皇室大事記》,秦國經:《遜請皇室軼事》,第158 頁。。這在遜清朝廷而言自然是一種挫折,但民國政府由此對遜清朝廷也有了新的警覺。而1917 年7 月張勛復辟,擁戴溥儀再登帝座,雖然僅十余日便被段祺瑞擊敗,但待機必然有動的事實,已在在昭示了遜清皇室的真實心態(tài)?!皣兄畤钡拇嬖谧⒍o法與民國政府相安無事,這也最終導致遜清朝廷走向終結。這應該也是甲子之變的一個重要因素。

        果然,在1924 年11 月5 日(農歷十月初九日),當時的陸軍檢閱使馮玉祥派警備總司令鹿鐘麟、警察總監(jiān)張璧同與李煜瀛帶軍警入宮,下令溥儀當日出宮,并提出修改優(yōu)待條件五條?,F(xiàn)備錄于下:

        今因大清皇帝欲貫徹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違反民國之各種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將清室優(yōu)待條件修正如左:

        第一條,大清宣統(tǒng)皇帝從即日起永遠廢除皇帝尊號,與中華民國國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權利;

        第二條,自本條件修正后,民國政府每年補助清室家用五十萬元,并特支出二百萬元開辦北京貧民工廠,盡先收容旗籍貧民;

        第三條,清室應按照原優(yōu)待條件第三條,即日移出宮禁,以后得自由選擇住居,但民國政府仍負保護責任;

        第四條,清室之宗廟陵寢永遠奉祀,由民國酌設衛(wèi)兵妥為保護;

        第五條,清室私產歸清室完全享有,民國政府當為特別保護,其一切公產應歸民國政府所有。(31)轉引自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第28-29 頁。

        對照原優(yōu)待條件和善后辦法,這個修正條件顯然進一步擠壓了溥儀及遜清朝廷的生存空間,大概只有第四條關于奉祀清室之宗廟陵寢部分對應原優(yōu)待條件“甲”之第四款,關于清室私產保護對應原優(yōu)待條件“甲”之第七款,這兩條幾乎沒有更改。其余如廢除皇帝尊號已明顯違背原優(yōu)待條件之承諾,而移出宮禁云云雖看似大致對應原優(yōu)待條件之“甲”之第三款“暫居宮禁”云云,既是“暫居”,則十多年過去了,“移出”似乎也說得過去。但原條件是以頤和園為移入之地,修改條件則變更為“自由選擇住居”,頤和園應該不在這種“自由”選擇之中了。關于財產問題,雖然原條件與修正條件都強調保護私產,但修正條件加上了“其一切公產應歸民國政府所有”一句,原本未觸及的“公產”開始與“私產”并列提出,這意味著對皇室財產的區(qū)分已經比較明顯了,而愈是未加界定的公產、私產,在民國處理時自加裁斷的空間便也愈大。但馮玉祥兵臨城下,溥儀與遜清朝廷其實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了。當時內務府總管紹英曾將此修正條件稿與宮內諸人商議,而當時在場并參與商議的就有王國維(32)紹英著、張劍整理:《紹英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第654 頁。。

        關于修改條件之事對于遜清朝廷的震動及反響,羅振玉曾有一段比較詳細的記載:

        上蒞使館之翌晨,予奏國民軍以暴力逼改優(yōu)待條件,當時處危地,不可以理喻,今既出險,若仍不言,是默認也。宜向各邦宣告,當日以暴力迫脅,由片面擅改優(yōu)待條件情形,并預擬一諭旨納袖中。上曰:“連日廷議,各執(zhí)極端,有主張自消尊號辭優(yōu)待,謂帝號優(yōu)待實為厲階者;有稱與段祺瑞厚善,必能使其恢復舊約、取消新約者;且有謂出宮須卜新居,宜向民國追索歷年積欠優(yōu)待費者。其說均不可行,今向各國宣布,將何以為辭乎?”予啟:“但言暴力迫脅,由片面擅改條約,于法律不能生效力,矢不承認可矣?!辈⒊鲂渲袛M旨上呈。上以為然。乃飭由內務府先傳達段祺瑞,尋函告駐京各國公使,俾轉報政府。(33)羅振玉:《集蓼編》,羅振玉著、羅繼祖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1 集,第73-74 頁。

        由羅振玉與溥儀的對話可知,當時遜清朝廷中對于修改優(yōu)待條件之事意見不一,甚至還有提出放棄全部優(yōu)待條件者。還是羅振玉比較會抓住“暴力迫脅”的關鍵,以盡力尋求法律的保護。至于羅振玉代擬的這份文字在傳給段祺瑞政府及駐京各國公使后能產生怎樣的影響,就是另外之事了。民國政府步步緊逼,遜清皇室節(jié)節(jié)后退,這其實完全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四、溥儀甲子被“逼宮”與王國維的悲情時刻

        無論在遜清朝廷內部王國維有多么不適應,如果這樣的時光依舊緩慢有序地進行著,王國維的南書房行走生涯也許會不咸不淡地持續(xù)下去。但無論是民國政府,還是遜清朝廷,其實都不安于這樣的現(xiàn)狀,蝸居紫禁城內的小朝廷在與民國十多年的相安無事后,竟也開始滋生出別樣的憧憬之心。在甲子新年(1924 年)開始的時候,羅振玉甚至覺得這可能是“回春”的一年(34)羅振玉1924 年2 月6 日致信王國維說:“津門今年見一奇事,拜年多用紅紙大片,往歲無有,或為甲子回春之兆耶?”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608 頁。,這與金蓉鏡“國勢將轉”的心態(tài)也可彼此呼應。但恰恰是在甲子之年,安穩(wěn)了十多年的溥儀小朝廷終于到了結束的時候。1924 年10 月9 日,馮玉祥派兵在幾個小時之內將溥儀逼出宮中,作為清朝“尾巴”蝸居紫禁城的小朝廷生涯遂宣告徹底結束。

        關于馮玉祥派鹿鐘麟“逼宮”之事,在此不多說。但種種事實表明,溥儀被逼出紫禁城對王國維的影響應該是很大的。橋川時雄曾回憶說:

        早先,馮玉祥軍進北京,宣統(tǒng)帝退出宮中,移到醇親王府。我聽到急報,早上八點左右趕到王府,陳寶琛、朱益藩他們在門外轉來轉去,進到里面,只見宣統(tǒng)帝張著大嘴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對面王先生一個人跪在那兒哭。當時我也很年輕,后來見到王先生時大放厥詞說,重臣這種東西一旦到了緊急的時候就沒什么用了,先生大有同感,之后我們就非常親近了?!麑︸T玉祥非常憎惡,搜集了“二馬”(即“馮”)的左一個右一個的壞話,送來要登在報紙上,要是沒登載的話,他還會寫信來催促說:“前天我要辻聽花登載,怎么還沒載呢?”事情就是這樣! 他死前我最后一次見他的時候,馮玉祥已經到了保定,他和平時不太一樣,說“再坐一會兒”“在這兒吃飯吧”等等,我們上午去,一直呆到晚上。(35)神田喜一郎等:《追想王靜安先生》,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第334-335 頁。

        這段回憶中透露的甲子之變信息非常值得重視:溥儀的驚恐不安,王國維的跪哭、感嘆沒有堪用的忠臣、對馮玉祥的厭惡。尤其是將陳寶琛、朱益藩在門外轉來轉去與王國維“一個人跪在那兒哭”對照寫來,寫出了王國維對此事的特殊反應。也許那一刻王國維對溥儀的命運確實深感悲涼而絕望。日本學者狩野直喜在《回憶王靜安君》一文中也說:“……之后不久,宣統(tǒng)遜帝被馮玉祥逼迫而逃到醇親王府,又從醇親王府逃到北京日本公使館。聽說王君遭逢此事,悲憤慷慨,淚如雨下。”(36)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第295 頁??磥頌殇邇x落淚應是事實。狩野直喜十分關切在這場變局中的王國維的命運,曾馳書羅振玉,并慰問王國維。羅振玉《集蓼編》記云:“……先至金息侯少府許探消息,始知圣駕已出幸醇邸矣,心乃稍安。是時予主忠愨家,所居在后門織染胡同,急驅車往。既見,忠愨乃為詳言逼宮狀,為之發(fā)指眥裂?!?37)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374、256 頁。橋川筆下的“一個人跪在那兒哭”,狩野直喜筆下的“淚如雨下”,羅振玉筆下的“發(fā)指眥裂”,皆寫出了王國維對此事的激烈反應。

        在溥儀被“逼宮”、遷居北府、再遷日本使館這整個過程中,王國維都隨侍溥儀左右。趙萬里在《王靜安先生年譜》甲子年下記云:“十月初九日,皇輿出宮幸攝政王府,先生侍行,未敢稍離左右,其后又時往日使館覲見?!?38)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470 頁。馬敘倫《王靜安》云:“溥儀遁居東交民巷。時議頗慮其為人挾持,余欲曉以禍福,往請見。抵其所寓,則有所謂南書房侍從者四人,延余入客室。余申來意,有滿人某以手枕首示余,謂皇上正在午睡,如有所言,請相告,可代達也。余不愿與若輩言,遂辭而出。此四人者靜安與焉?!?39)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第109 頁。其實,溥儀當時未必睡著,因為馬敘倫其時代理民國教育部務,所以溥儀應不敢與其相見。王國維顯然十分關注溥儀的安危,所以在溥儀最艱難的時期,他未曾稍離左右(40)羅振玉《集蓼編》說,溥儀到日本使館后,諸位師傅、內務府官員即南書房諸人都是“分班入侍”。羅振玉著、羅繼祖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1 集,第74 頁。。

        狩野直喜接到王國維信后回復說:“謹悉貴歷十月九日執(zhí)事忠義,憤發(fā)憂勞,間關與雪堂諸公務持大局之狀,殊深感佩! 夫風雨雞鳴,詩人美君子不改其度,況辱屬至交,豈任敬仰!”(41)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第73 頁。他們認為“國既同文,人亦同道”(42)日本岡井慎吾致王國維信,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第86 頁。,所以在基本立場上乃是如此心有戚戚。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對王國維處此變化而“詩人美君子不改其度”的贊美,實際上是對王國維忠誠人格的贊賞。

        馮玉祥“逼宮”是否令王國維起自殺之心? 這樣的猜測或者說相關當事人的描述確實是有的。如羅振玉、楊鐘羲、王國維夫人、陳寅恪、周光午、徐中舒皆有言及,然除了羅振玉、楊鐘羲是當事人,其余不過轉述而已。羅振玉《祭王忠愨公文》:“十月之變,勢且殆,因與公及膠州柯蓼園學士約同死?!?43)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第70 頁。此亦說明即便有赴死之心,也是羅振玉相約而已,或非本志。周光午《我所知之王國維先生》:“又嘗憶先生自沉之日,王師母曾語人云:‘先生前于‘逼宮’之役,即有死志?!?44)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291 頁。這是王國維自殺當日,王國維夫人聯(lián)想到1924 年之事。根據羅振玉等人記載,王國維有“死志”是可能的。這樣的意思同樣見于楊鐘羲《誥授奉政大夫賞食五品俸南書房行走特謚忠愨王公墓志銘》云:“甲子十月九日之變,憂憤懷必死之志。”(45)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第13 頁。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亦云:

        忽聞擐甲請房陵,奔問皇輿泣未能。優(yōu)待珠槃原有誓,宿陳芻狗遽無憑。神武門前御河水,思把深恩酬國士。南齋侍從欲自沉,北門學士邀同死。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學院遂聞傳絕業(yè),園林差喜適幽居。(46)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204 頁。

        陳寅恪從“逼宮”之時寫到“逼宮”后胡適力邀王國維任教清華,寫出了王國維從溥儀被“逼宮”時的“奔問皇輿泣未能”到“南齋侍從欲自沉”再到傳道清華時的“園林差喜適幽居”的情感大起大落過程。徐中舒《王靜安先生傳》描述得更為清晰:“民國十二年,先生以蒙古升允氏薦入清宮,任職南書房行走。越歲奉直戰(zhàn)起,馮玉祥氏回師入都,廢帝被逐,匿日本公使館。先生大憤,屢欲自殺,為家人嚴視得免?!?47)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303 頁。周光午所說的“有死志”、楊鐘羲的“懷必死之志”、陳寅恪的“欲自沉”、徐中舒的“屢欲自殺”,想來也是當時京城特別是清華園中人對甲子之變中王國維的基本認定,其中泰半是轉述之語。

        這一對王國維甲子年事的近乎集體認同,使我們對丁卯年(1927 年)王國維遺書中的“義無再辱”一句有了更明確的理解。按照諸人之說,溥儀被“逼宮”是君辱亦是臣恥,王國維強烈的受辱感導致了對自己生命意義的懷疑,所以在諸家筆下,王國維在甲子年就有投神武門前御河以自盡的想法。而1927 年之時,時代風云再次變化,王國維預料到溥儀可能再度深陷險境,自己也可能再度受辱,所以一死了之。持這樣的想法的并非個別,如周光午《我所知之王國維先生》云:“先生之遺囑……此所謂‘再辱’云者,蓋以馮煥章氏之‘逼宮’為一辱(按:先生之入清宮,而篤君臣之分,乃在清帝遜位之后,即民國十二年,不能謂辛亥之役為其一辱也。),以慮及將來之受人民裁判而死,為再辱也?!?48)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288-289 頁。周光午明確說“逼宮”為一辱,而當新的“世變”來臨,自己可能“受人民裁判而死”為“再辱”。周光午為了說明“一辱”并非關乎辛亥之事,特地說明,在辛亥之時,王國維雖在朝中,但其實離溥儀尚遠,談不上什么君臣之義,而在他出任南書房行走之后,他與溥儀的君臣之分便趨深厚,所以這兩辱對應的時間與辛亥無關。周光午看似明晰的分析,其實充滿著相當深度的先入之見。

        羅振玉《集蓼編》:“武昌變起,都中人心惶惶。時亡友王忠愨公亦在部中,予與約:各備米鹽,誓不去,萬一不幸,死耳?!?49)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249 頁。辛亥之年,羅振玉就曾與王國維一同做好了一死了之的準備。若羅振玉所說屬實,王國維的“死志”未必需要君臣之義到了相當地步才有可能出現(xiàn)。如果說“逼宮”后王國維確有自殺之意的話,1927 年5 月時溥儀的處境雖有潛在的危險,但實在也是不明朗的,在君辱尚不確定的情況下,王國維再持“君辱臣死”之義,先以自沉明志,就有些說不通了。

        以上所引多他人之言,非本尊之論,故至多也就是略備參考而已。那王國維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待甲子之變的呢? 或者說王國維在這場世變中究竟有著怎樣的心態(tài)? 我覺得王國維現(xiàn)存書信可以基本解決這一問題。

        1924 年12 月1 日,王國維致信狩野直喜,歷述甲子之變后的種種經歷:“前日讀尊致雪堂手書,以皇室奇變,辱賜慰問,不勝感激。一月以來,日在驚濤駭浪間。十月九日之變,維等隨車駕出宮,白刃炸彈,夾車而行,比至潛邸,守以兵卒。近段、張入都始行撤去,而革命大憝行且入都,馮氏軍隊尚踞禁御,赤化之禍,旦夕不測。幸車駕已于前日安抵貴國公使館,蒙芳澤公使待遇殊等,保衛(wèi)周密,臣工憂危,始得喘息?!?50)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第840 頁。王國維對隨溥儀出宮的經歷描寫得十分傳神,他擔心的始終是溥儀的個人安危而已,所以一旦溥儀去日本使館得到“優(yōu)遇”,他的“憂?!敝斜惴潘上聛?。這與溥儀后來移居天津之后“進退綽綽”,他的心情便安頓下來,其實是一樣的感覺。

        在溥儀離開紫禁城的前前后后,王國維的行為當得起“情義”二字。但當溥儀離開紫禁城后,王國維的命運當然也就發(fā)生了新的變化。楊鐘羲《誥授奉政大夫賞食五品俸南書房行走特謚忠愨王公墓志銘》云:“甲子十月九日之變,憂憤懷必死之志。明年春,駕幸天津,俞允留京掌清華學校研究院事。不時赴行朝,蒙召對,依戀出于至誠,每欲有所陳請,口吶苦不達。比年戰(zhàn)禍頻仍,時局安危不可知,當事者不聞有所籌議,公欲言不可,欲默不忍,憤激異常時……遂效止水之節(jié)。”(51)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第13 頁。這是在墓志銘里的話,自然只是淡化了背景,簡單稱頌王國維的效止水之節(jié)了。其實,楊鐘羲后來在自訂年譜《來室家乘》中說得就更直率了,他說:“靜安止水之節(jié),愚不可及。鄙人揮涕昆明,騰書聽水,成人之美,遇事進規(guī),意本至誠,乃多不悅?!?52)轉引自羅繼祖:《〈觀堂書札〉再跋》,《史學集刊》1983 年第4 期。意思是溥儀已經被左右蒙蔽得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在這種情況下,王國維卻去自沉,才被楊鐘羲認為是“愚不可及”。

        據說為了使王國維的自沉能有一定的作用,楊鐘羲專門寫信給溥儀的師傅陳寶琛,希望能上稟溥儀,接受王國維的“尸諫”,把張園的局面打開,結果卻適得其反(53)羅繼祖:《〈觀堂書札〉再跋》,《史學集刊》1983 年第4 期。。所以墓志銘里說王國維對溥儀“依戀出于至誠,每欲有所陳請,口吶苦不達”,其實也是楊鐘羲自己內心的深刻感受。王國維“憤激”,楊鐘羲應該也同樣“憤激”。所以楊鐘羲《挽詩》有云:

        人言百不聞,謂此可安矣。坐待事會來,寧計王室毀。獨居能無念,欲言輒中已。耿耿雖自將,耽耽且吾齒。惟君過我數,鏡明兼水止。相見甫逾月,縱談元亦史。懷沙君遽決,達心我猶靡。(54)王高明等編:《王忠愨公哀挽錄》,天津:羅氏貽安堂,1927 年。

        這是挽王國維的詩,但除了“懷沙君遽決”一句,其他也何嘗不是楊鐘羲的情懷呢?

        那么,為何楊鐘羲、王國維“至誠”的話,溥儀卻聽不進去呢? 我覺得羅繼祖《〈觀堂書札〉再跋》里的相關分析頗為全面,羅繼祖分析甲子之變后的溥儀小朝廷說:

        祖父當溥儀出宮時被命為皇室代表,又隨侍在日使館和親身跟隨到天津這一段,頗受溥儀的信任,于是大遭同列們的妒忌,想方設法在溥儀面前傾陷排擠。反對最烈的是鄭孝胥和金梁,鄭孝胥為此賭氣跑回上海一趟。據我現(xiàn)在估計,當日溥儀身邊大致分成三派:親貴和內務府舊人為一派,鄭、金就是從這一派里分裂出來的;以陳寶琛為首,因他是師傅最受溥儀尊敬,有一些人依附他作外圍成一派,這兩派人數都較多;南書房同僚溫肅、楊鐘羲、朱汝珍和祖父、王先生,包括柯劭忞(柯名義隸懋勤殿)為一派,這一派人少力弱。黨論傾軋的結果,祖父被疏遠了,派中人也受到打擊。王先生寫信給蔣汝藻,提到去清華教書說:“離此人海,計亦良得?!睂崉t厭惡派別斗爭,身離而心未離。后來張園小朝廷的權一直掌握在具體執(zhí)事人胡嗣瑗、景方昶、陳曾壽幾個人手里,鄭孝胥和他們時分時合,因為只有他們才能朝夕和溥儀接近,他們又都學會一套固寵弄權的手法,得到溥儀的信任,把張園弄成死水一潭,外人如何也打不進去。當民國十六年,南勢北漸,祖父和同僚數人深慮甲子之變再現(xiàn),欲為未雨綢繆而言不得入。這時雖和王先生已避面不見,函札又絕,而對溥儀的一點愚忠實心心相印。(55)羅繼祖《〈觀堂書札〉再跋》,《史學集刊》1983 年第4 期。羅繼祖對張園內部三派之間的斗爭分析應該總體符合事實。羅振玉在致王國維信中就屢次描寫張園的情況是:“外間景象日非,而此間諸人昏睡亦增,包圍亦密?!薄按碎g各事無可言,仍是三權鼎立,他人不能上前?!薄按碎g當道包圍愈密,弟兩次乞退,皆未見許。楊、溫諸君皆噤若寒蟬,前路黑暗,但有歸諸天命而已?!?56)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648、649、650 頁。只是在“愚忠”這一點上,羅振玉和王國維還是有區(qū)別的。王國維考慮更多的是溥儀的個人安全,羅振玉的考慮,從日后的表現(xiàn)來看,顯然要更為深遠一些。

        五、移席清華與王國維對溥儀安危的牽掛

        溥儀在天津安頓下來,王國維的未來只能另走新路了。

        大概在1925 年初,王國維將受聘清華的消息可能就在“圈內”傳開了。如孫德謙1925 年元旦致信王國維即云:“聞公就清華國學院之聘,考古之學得公為之主持,發(fā)揮廣大,豈不可慶! 吳雨僧兄以弟為新知,情意極相契,自謂中學未能深造,持屬一言之介,請公不厭提命,為彼所至愿?!?57)孫德謙致王國維信,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第215 頁。孫德謙是王國維多年老友,也是學界中人,所以王國維應清華之聘請,能主持考古之學,另開學術天地,孫德謙是高興的。高興的原因除了王國維考古學的成就舉世公認之外,也有他對王國維學術心志的深刻了解。這對于王國維來說,其實可以用“因禍得?!彼膫€字來形容。

        當清華校長將國學研究院導師聘書托胡適轉交王國維時,王國維提出需要考慮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考慮的問題包括哪些方面,現(xiàn)在固然難以一一勘察清楚,但擔心“不能時常往來清室一層”,則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問題之一。曹云祥校長承諾王國維到校后“一切行動均極自由”,胡適也馳書囑其“不宜拘泥小節(jié)”,等等(58)胡適致王國維信,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第53 頁。。可見保持與溥儀的交往確實成為王國維考慮接受清華聘約的前提之一。

        但是,保持與溥儀的聯(lián)系與重回大清的夢想其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實際上,無論是在入值前,還是入值時,或者出宮后,王國維并未像其他遺老一樣存著復辟的夢想。換句話說,如果王國維懷有更大的政治抱負,大概是不可能應清華之聘的,這都是再清晰不過的事實了。王國維對于這種心理的細膩之處有過簡單的表述,見于他與蔣汝藻的通信中。他因為溥儀小朝廷中間的派別排擠傾軋不斷,所以要“離此人海”,“決就清華學校之聘”,把自己的魂魄收回到書卷之中(59)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第757 頁。。而蔣汝藻的復信則言之更為分明,除了勸說王國維暫避風雨應清華聘約之外,他說:“久欲馳書,勸駕斬斷種種葛藤,勿再留戀,頃知已毅然決定,為之額手! 不置從此脫離鬼蜮,重入清平,為天地間多留數篇有用文字,即為吾人應盡之義務。至于挽回氣數,固非人力所能強為。劫運初開,不至陸沉不已,來日大難,明眼人皆能見到。生死有命,聽之可也。弟飽受挫折,深信人謀不足以勝天,愈巧愈密則災禍亦愈烈,可斷言也?!?60)蔣汝藻致王國維信,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第119 頁?!懊撾x鬼蜮,重入清平”,應該是王國維與蔣汝藻的共識。蔣汝藻的判斷應該是不錯的,從王國維毅然接受清華聘約,就知道他應該已經斬斷種種葛藤了,“挽回氣數”云云不僅已是漸漸遠去的夢想,而且這個夢想如果要實現(xiàn)的話,王國維可能也沒有做好身經其事的準備。所以王國維說要“收召魂魄,重理舊業(yè)”,蔣汝藻說要“為天地間多留數篇有用文字”。蔣汝藻的這番話,在王國維看來,顯然是深中情懷的。

        王國維在清華任教時對溥儀的牽掛確實并未稍減,他時常赴天津與溥儀見面。1926 年春夏間,隨著國內形勢的劇變,他擔心看似安逸的張園其實充滿著危險,不止一次建議另遷往更安全的地方,但他的意見居然無法上達,王國維再次為溥儀的安危擔憂了。金梁《王忠愨公哀挽錄書后》云:“甲子之變,左右或慷慨論憂辱、議生死,公獨始終無一言。自就清華講席,更絕口不及時事。近以世變日亟,公請行在預謀遷避,阻不為達。每語及,憂憤幾于泣下。公平居靜默,不茍言笑,數日憤激異常時,不意竟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以死?!绷_振玉《海寧王忠愨公傳》亦云:“……乃十月值宮門之變,公援主辱臣死之義,欲自沉神武門御河者再,皆不果。及車駕幸日使館,明年春幸天津,公奉命就清華學校研究院掌教之聘,以國學授諸生。然公眷戀行朝,今年夏世變益急,公憂益切,乃卒以五月三日自沉頤和園之昆明湖以死?!狈濉锻踔覑夤侣浴芬舱f:“丁卯五月,公憂心君國……投昆明湖死?!?61)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 卷,第222、230、225 頁。金梁、羅振玉、樊炳清諸人都將王國維的死因直接歸于因為擔憂溥儀安危而死,這當然是出于為王國維“殉節(jié)”說提供證據。但如果說因主張溥儀遷移而未成,就以死明志,這顯然不符合王國維希望溥儀平安之心;而如果如羅振玉所言“君辱臣死”之義,則溥儀當時尚無所謂“辱”,張園看上去更是一片平安景象,即便真的受辱,王國維也應該在溥儀受辱之后再擇機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金梁與羅振玉的說法確實牽強了。

        一個人的命運往往會在不經意間因為外部的原因而頓起波瀾,從而改變原來的人生軌跡。王國維與溥儀,兩個原來應是彼此隔膜的人,卻因為升允的推薦,憑借王氏南書房行走的身份,而使得他們有了相當密切的交往。短暫的宮中生活,提升了他們的關系;而突然來臨的甲子之變,又強化了他們彼此的情感。因為溥儀的征召,王國維事實上與政治不再是疏離和觀望的關系,而是被夾帶進了異常復雜的遜清朝廷之中。但他本心清澈,終究無法忍受“惡濁界”永無間歇的明爭暗斗,收召魂魄、重理學術便是他內心時時郁勃的愿望。甲子之變,一方面使得他如愿回歸閉門授徒的學者生涯;另一方面因為與溥儀曾經的關系,而使得他格外掛念溥儀的安危。這種被錯置的人生角色,給王國維生命中最后五個年頭的生活帶來了別樣的情感。與溥儀曾經的關系,從此便衍化為王國維對溥儀個人命運的深切關注。但王國維與溥儀的關系也僅止于此,從精神上夢回大清,也許是王國維未曾放下的理想;而在現(xiàn)實中復辟大清,則是王國維未曾有過的思想。王國維與溥儀,因為溥儀的遜清皇帝和王國維的南書房行走身份,而使得他們多少帶有一些政治的關系,但政治的形態(tài)也是繁復多樣的。也許從本質上來說,他們彼此注重的更多的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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