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有人把你寫的文章印成書、你的事跡刻成碑,贊你與東坡比肩,請你為修葺一新的文廟題字,留墨千古,你該怎么辦?清嘉慶年間西川什邡知縣紀大奎問夫人石竹娘:倘若有人以金銀財寶向你行賄,你能拒之否?他問家奴:倘若有人以高官厚祿、錦繡前程向你行賄,你能拒之否?他問觀眾:如果有人以功名文名、千秋美名向你們行賄,你們還能拒之否?
新編川劇《草鞋縣令》的“紀大奎之問”別有深意,世上行賄花樣百出,也許清廉之人能拒高官厚祿的“糖衣炮彈”誘惑,卻難抵雅賄名賄文賄的“三立頌揚”,把官儒犬儒當(dāng)成了可以流芳百世的“大儒真儒”,人的好慕虛名、好留美名、好被稱頌的本性需求,使得歷代“真人”的浩然之氣成為社會的珍貴基因,連飲者也想留其名,可見,“名”之于為官為人是具有多么大的誘惑力?!凹o大奎之問”的意義在于,他能清醒認識到:“也或許,百年之后名不衰,我的蓋棺有人抬,世人都為我喝彩,此時的嗚咽怎釋懷?”這“嗚咽”也就是面臨荒年災(zāi)月斷水?dāng)嗉Z,高景關(guān)百姓有命不讓活、有路不讓走,處于啼饑號寒的生命危難之中,如不為百姓解疾苦、治旱情、安民心,怎么能圖賄賂的功名文名美名而讓靈魂得以安寧呢?
紀大奎的認知來自于他的家教和修為,他少時天賦異稟、勤奮好學(xué),其父以《易》中“獨慎”思想教育他,他任《四庫全書》館謄錄時,對儒家經(jīng)典研修頗深,精于數(shù)學(xué)、地理、音樂、考據(jù)等,先后在山東商河、昌樂、福山、博平等地任職,注重廉政愛民、輕徭薄賦。后因父喪辭官,在家潛心著述。1806年復(fù)出任什邡知縣,辦學(xué)校、興教化,修水利、興農(nóng)業(yè),在任十年,縣邑大治。對這樣一位歷史人物,《草鞋縣令》既忠于史實,又深挖其精神價值,展現(xiàn)其豐滿而復(fù)雜的人格形象。
紀大奎之所以能拒美名賄賂于千里之外,就在于他面臨饑荒救命時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識到:“我們都是百姓養(yǎng),碗里裝的百姓糧,身上穿的百姓衣,當(dāng)官就該為民想?!惫俑畱?yīng)是“避災(zāi)活命的風(fēng)火墻”。當(dāng)?shù)弥賯}是空倉時,他毅然決定把衙門那點公糧,自家和什邡鄉(xiāng)紳家里的余糧都集中起來,搭棚施粥,賑災(zāi)救命。這才有紀大奎思考如何戰(zhàn)旱災(zāi)、修水利的一系列為民舉措。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民本”思想流淌在紀大奎的血液中,體現(xiàn)在他的行為中,濡化為“惟民至上,離微自心”的修身為民范式,自然而然、理所當(dāng)然,發(fā)乎性情、源于本真。《草鞋縣令》有兩場直擊人心的戲:
一是自戴枷鎖:曾被朝廷以不愿剃頭易服而獲罪的高景關(guān)山民在頭領(lǐng)吳中隆帶領(lǐng)下準備點火放炮開山引水,而附近百姓手執(zhí)鋤頭、扁擔(dān),極力阻止,雙方劍拔弩張,械斗在即。這時的紀大奎為緩解情勢,在眾人以為要捉拿吳中隆,給他戴枷鎖時,卻給自己戴上了:“年過六十又玩格,自作自受自戴枷。粉身碎骨渾不怕,風(fēng)流自有后人夸”,吳中隆說他是“狗血撒地臭三里!”紀大奎卻認為這是“寒凝大地發(fā)春華”。吳中隆在“要與紀大奎同歸于盡”的怒吼中被衙役亂箭射中胸口。最終,紀大奎與吳中隆“再做萬全圖謀,再上削罪之表,再定順天理、應(yīng)民心的引水之道”的“折箭盟誓”化解了這場沖突。
一是脫衣脫靴:紀大奎雖年過花甲,為民之心卻洶涌澎湃,一刻也沒停息,“人生能有幾回搏?我把山水重安排?!睘榱恕罢业街嗡撸瑸槊衿匆黄?!”他深更半夜登上古瀑口,再探李冰陵。山路彎彎拐拐、坡坡坎坎,走得他汗流浹背濕衣領(lǐng),腰酸背疼腳轉(zhuǎn)筋。在家奴的勸說下,他脫掉官袍摔地上,頓感一身輕,仿佛“脫下了名韁利鎖,脫下了一張面具,脫下了官場常例,脫下了累贅外衣。”還了本色接地氣,有如換了一張皮。爬山艱難,他脫下官靴換六耳麻鞋,深深體會到這草鞋“百日草,難自棄,中通外直有香氣。越看越看越歡喜,且將老腳試新履?!币幌伦泳洼p松多了,正如東坡所言“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在實地調(diào)研路上步步有荊棘,走得腳板出血,他忍著痛繼續(xù)前行,認為這“痛”帶來的是“鳳凰涅槃披火羽,鯉魚騰飛要脫皮”,痛徹肺腑當(dāng)洗禮。查山看地形,實踐出真知:“這山下河谷蜿蜒,曾經(jīng)必是河道。李冰陵四面環(huán)山,就是一座水庫。天干開閘放水,水漲蓄洪分流!”堅定了他導(dǎo)洛通山修水利、確保什邡無旱患的決心和行動。
這一“戴”一“脫”兩個寓意尤深的情節(jié),在紀大奎、楊承祖、石竹娘的扮演者——梅花獎得主陳智林、肖德美、劉誼等一招一式、絲絲入扣的精彩演繹里,既把川劇小生、旦角、生角、花臉、丑角的虛實相生、遺形寫意的美學(xué)特色渲染到極致,又傳遞出耐人尋味的人生哲理和藝術(shù)辯證法。只有為民解憂,哪怕自戴枷鎖也無所畏懼;只有為民做事,哪怕脫胎換骨也心甘情愿。正是紀大奎認識到“水患容易平,最難收人心;民為國之本,本固邦才寧”,他才有這一心為民的“戴”與“脫”而不計個人的“得”與“失”。
紀大奎的修身為民不是做作不是炒作不是矯揉造作,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本色外顯和溢出骨子里的真情體現(xiàn),“載魂之舟”場景的出現(xiàn)成為他思想升華的生動寓意。修身為民,是一個永未停歇的過程,是一場靈魂冶煉的淬磨。一時修身應(yīng)內(nèi)化為終身修為,一事為民應(yīng)轉(zhuǎn)化為事事以民為本。這是相當(dāng)艱難的知行合一考驗?!恫菪h令》以什邡民俗古風(fēng)“伐木為棺,以棺為舟,以舟載魂,稱作載魂之舟”為意象,從生命終點來反思存在意義和人生價值。紀大奎找到了靈魂也即生命延續(xù)的依托:“布衣承俗,民風(fēng)敦厚;為人修德,一生通透;廟堂仁政,盛世千秋。人生百年,駛向彼岸之時,不能只是一副軀殼。要有靈,有魂,有精,有神,所謂靈魂不滅,實則精神不朽也!”一個人在有生之年有魂有精神才能“載舟”才能駛向彼岸,如無作為靈魂漂浮,則只能化為一縷青煙,無所依憑?!拜d魂之舟”在舞臺上的飄然而至,是《草鞋縣令》意象深邃的神來之筆。
從中,我們可以體悟到《草鞋縣令》隱含與傳遞的思想:官民之間以民為本,“江山一葉舟,民意如水流。惟民至上心,官自七品修”;正邪之間以正驅(qū)邪,針對楊承祖“獻假圖,騙上司,舍近求遠,勞民傷財”,紀大奎厲聲問道:“你就不怕百年之后,載魂舟上只是一具空殼殼嗎?”;破立之間以立止衰,通過引水古瀑口導(dǎo)洛通山,為什邡治水造福百姓;休修之間以修不休,“你在修,我在修,修在七品休還修”,永不停止修為;生死之間以死觀生,為民做實事才是安身立命之本。這些思想,在編導(dǎo)、演員們的傾情努力下,使得《草鞋縣令》成為一臺融思想性、藝術(shù)性、觀賞性于一體的新編川劇佳作。因此,得以入選文化和旅游部2020年度國家舞臺藝術(shù)重點創(chuàng)作劇目,并將以四川省唯一推選的劇目作品參演今年9月在天津舉行的第十三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參評第十七屆“文華獎”。
李明泉: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二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