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加明
唐代詩人白居易有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而情感由言語形式來承載;引導學生在言語形式的揣摩中把握詩歌是何以抒發(fā)情感的,是語文教師的當務之業(yè)?!渡娼绍饺亍纷鳛椤豆旁娛攀住分械拿?,其行文設置了多重轉(zhuǎn)折,在矛盾中拾級而上,不斷升華情感。
人,對于自己習見的事物往往見怪不怪;而覺得美好、新奇的事往往又不在眼前;這就有了一重矛盾——美好在險遠?!渡娼绍饺亍分械牡谝恢剞D(zhuǎn)折就是,美好的“芳草”不在近前,而在險遠;不在平疇沃野之地,而在泥淖沼澤之中。
王安石曾在《游褒禪山記》中指出,“世之奇?zhèn)ス骞址浅V^,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誠哉斯言,自然界的許多美好都在人跡罕至之地,甚至在險遠之地。“多芳草”之地亦不在開闊平坦的“高爽之地”,而在泥濘易陷、充滿風險的“蘭澤”。而不辭辛勞,涉江跨沼而來“采芙蓉”的女子,為了表達自己對心上人的思念之情,不懼險遠,也要采到芙蓉,以贈君子。在這里,對美好愛情充滿憧憬與渴盼的女子,勇敢地跨越了險遠之地的阻隔。
即便是在險遠之地,即便需要跨越泥沼與艱難,但是,因為有愛情的鼓舞,那些勇敢而執(zhí)著的女子依然不避風險,執(zhí)著前往。其實,不止是追求愛情的女子如此,人類文明史上追求真理、追求正義的人們大多是勇于探險、執(zhí)著探究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既是他們需要跨越的矛盾之地,亦是他們涅槃重生的轉(zhuǎn)折之地。
對于“采芙蓉”的女子而言,她們需要面對的第二重轉(zhuǎn)折與矛盾是不辭辛勞采來了芙蓉之后,想著要贈送給心上人時,才驀然發(fā)現(xiàn)——“所思在遠道”。這是何等的遺憾和惆悵,“采芙蓉”相贈的這份深情何以寄托?此番深情,誰人能夠理解、體悟呢?
一句“采之欲遺誰”,真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滿心的熱情與憧憬,在“所思在遠道”的現(xiàn)實面前,不得不冷卻下來。一邊是內(nèi)心熱切燃燒的情感之火,一邊是冰冷的現(xiàn)實。這種矛盾其實存在于許多文學作品中,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名篇《項脊軒志》中,“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所傳達的不也是一種思念卻遠隔——甚至是陰陽兩隔,欲傾訴而不得的巨大的轉(zhuǎn)折與遺憾么?這種“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式的轉(zhuǎn)折與現(xiàn)實矛盾,既是對人類的情感與意志的巨大挑戰(zhàn),亦是對人類穿越時空的亙古之情另一重意義上的成全——有了“所思在遠道”的轉(zhuǎn)折,情感才更加曲折,有了無法直接傾訴的鋪墊,情感才蓄積得愈加濃烈與深厚。
而“采芙蓉”的女子所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呢?他的內(nèi)心亦不是平靜如水,在遠離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他也放不下家鄉(xiāng)的妻子——“還顧望舊鄉(xiāng)”。哪怕是“長路漫浩浩”,也依然阻不斷游子內(nèi)心的思念。一面是離鄉(xiāng),一面是還望,其中的矛盾與轉(zhuǎn)折,只有那些有著切身感受的人們才體會得更加深刻。
人,常常置身于離鄉(xiāng)與思鄉(xiāng)的悖論與兩難之中,離鄉(xiāng)是為了謀生、為了功名,而拉開了與故鄉(xiāng)親人距離的離鄉(xiāng)又讓人陷入了思鄉(xiāng)、思念親人的情感牽絆之中。正如當代作家曹文軒所言,“人有克制不住的離家的欲望”,同時“人的悲劇性實質(zhì),還不完全在于總想到達目的地卻總不能到達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處流浪時,又時時刻刻地惦念著正在遠去和久已不見的家、家園和家鄉(xiāng)”?!渡娼绍饺亍分械挠巫佑趾螄L不是如此呢?“舊鄉(xiāng)”說明離家日久,“長路”則是距家路途遙遠,“望”是穿越千山萬水的眺望,“還顧”表達的是無盡的牽掛和思念;當年的離家是為了理想、為了未來,然而直到此時,游子的理想依然沒有實現(xiàn)、未來依然是飄忽無定,因此,歸家依然不知在何日,也正因此,思念也就更加強烈。
其實,這一獨特的語言形式正襯托了“涉江采芙蓉”的女子的情意深深——“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的這重轉(zhuǎn)折與矛盾之后,女子的內(nèi)心不但沒有平復,情感波瀾反而更加激蕩——她不禁想到自己思念的游子一定也在隔空回望著家鄉(xiāng)和家中的妻子。
正如歌德所言,“內(nèi)容人人看得見,涵義只有有心人得之,而形式對于大多數(shù)人是一個秘密”,發(fā)現(xiàn)語言形式的不同尋常之處,進而挖掘其涵義與深情,是走進詩歌文本的重要路徑。
“涉江采芙蓉”的女子與她所牽掛不已的游子,顯然是心心相印、情深意重的,然而,如此深情卻又不得不相離——“同心而離居”,這是另一重轉(zhuǎn)折,因為按照常理,大多數(shù)人所期望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他們這一對有情人“同心”卻“離居”,這不得不讓人唏噓不已。
然而,更讓人憂慮的是這“離居”并沒有一個確定的時限,女子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夠盼到她心上的游子歸來。簡而言之,這分離的情形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有所改變,那么,兩個“同心”之人所積聚的思念之流水只會越來越湍急,思念而不得的苦悶之情只會越來越蓄積越深。這讓女子何以寄托思念呢?
有情人的痛苦除了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死別”之外,應該就是“涉江采芙蓉”的女子與她所牽掛不已的游子之間的“生離”了。蘇軾與亡妻的“死別”之痛,痛則痛矣,畢竟沒有太多的奢望,最多是“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看到“小軒窗,正梳妝”,而大多數(shù)時刻也只能是“明月夜,短松岡”般的遙想;而“涉江采芙蓉”的女子呢,還有著相當?shù)南Mc憧憬,還有著相聚的無限可能,因此,這樣的思念更讓人牽腸掛肚,更讓人無法釋懷。
雖說“涉江采芙蓉”的女子與她所牽掛的游子有著重聚的可能,然而卻難以讓當事人看到夢想成真的那一天,因此她只能無奈地慨嘆——“憂傷以終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況這一知己還恰是“同心”之伴侶,這是怎樣的幸運者與幸福者!然而對于詩中的“涉江采芙蓉”的女子來說,情況卻并不是那樣的樂觀,因為她已經(jīng)冷靜清醒地看到了“憂傷以終老”未來。雖然“同心”知心,卻難以相伴相攜,無法長相廝守,只能凄婉地慨嘆“憂傷以終老”,這又是怎樣的哀痛者與惆悵者。
雖采芙蓉,卻無法送達對方;雖然翹首以盼,卻遠隔“漫浩浩”的“長路”;雖然“同心”卻只能“離居”;雖遇知心,然而卻難以偕老;雖然雙方有情,卻只能“憂傷以終老”;這一次次的轉(zhuǎn)折、這一次次的矛盾,在抒情主人公的內(nèi)心一次次地掀起了難以遏制的情感波瀾。而“涉江采芙蓉”的那個重情的女子也在一次次的駐足眺望中站立成了一道深情絕美的身影,就如南國大江之畔的“神女峰”一般,引得后世有情人感慨不已。
言語形式是言語內(nèi)容與情感的載體,引導學生關注、揣摩言語形式,是語文教學的當務之業(yè)?!渡娼绍饺亍芬辉娭?,詩人以多重轉(zhuǎn)折的言語形式,在多重矛盾中不斷升華情感,終于將情感蓄積得愈加濃烈和深沉。《涉江采芙蓉》中設置的多重轉(zhuǎn)折與矛盾是:美好在險遠 ——“蘭澤多芳草”;欲贈卻遠隔 ——“所思在遠道”;離鄉(xiāng)卻還望 ——“還顧望舊鄉(xiāng)”;情深卻相離 ——“同心而離居”;知心難偕老 ——“憂傷以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