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司馬相如
楚使子虛使于齊,王悉發(fā)車騎,與使者出畋。畋罷,子虛過奼烏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畋樂乎?”子虛曰:“樂?!薄矮@多乎?”曰:“少。”“然則何樂?”對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云夢之事也?!痹唬骸翱傻寐労??”
子虛曰:“可?!谑浅跄说窃脐栔_,怕乎無為,憺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脟割輪焠,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于是齊王無以應(yīng)仆也?!?/p>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貺齊國,王悉發(fā)境內(nèi)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畋,乃欲勠力致獲,以娛左右,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愿聞大國之風(fēng)烈,先生之余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惡,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于齊而累于楚矣。且齊東陼巨海,南有瑯琊,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倜儻瑰瑋,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崪,充牣其中,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卨不能計。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不復(fù),何為無以應(yīng)哉?”
(原文據(jù)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版《古文鑒賞辭典》)
【譯文】
楚王派子虛出使齊國,齊王調(diào)遣境內(nèi)所有的士卒,準備了眾多的車馬,與使者一同外出打獵。打獵完畢,子虛前去拜訪烏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恰巧無是公也在場。大家落座后,烏有先生向子虛問道:“今天打獵快樂嗎?”子虛說:“快樂?!薄矮C物很多吧?”子虛回答道:“很少?!薄凹热蝗绱?,那么樂從何來?”子虛回答說:“我高興的是齊王本想向我夸耀他的車馬眾多,而我卻用楚王在云夢澤打獵的盛況來回答他。”烏有先生說道:“可以說出來聽聽嗎?”
子虛說:“可以?!谑?,楚王就登上陽云之臺,顯示出泰然自若安然無事的神態(tài),保持著安靜怡適的心境。待用芍藥調(diào)和的食物備齊之后,就獻給楚王品嘗。不像大王終日奔馳,不離車身,甚至切割肉塊,也在輪間烤炙而吃,而自以為樂。我以為齊國恐怕不如楚國吧?!谑?,齊王默默無言,無話回答我?!?/p>
烏有先生說:“這話為什么說得如此過分呢?您不遠千里前來賜惠齊國,齊王調(diào)遣境內(nèi)的全部士卒,準備了眾多的車馬,同您外出打獵,是想同心協(xié)力獵獲禽獸,使您感到快樂,怎能稱作夸耀呢!詢問楚國有無游獵的平原廣澤,是希望聽聽楚國的政治教化與光輝的功業(yè),以及先生的美言高論?,F(xiàn)在先生不稱頌楚王豐厚的德政,卻暢談云夢澤以為高論,大談淫游縱樂之事,而且炫耀奢侈靡費,我私下以為您不應(yīng)當這樣做。如果真像您所說的那樣,那本來算不上是楚國的美好之事。楚國若是有這些事,您把它說出來,這就是張揚國君的丑惡;如果楚國沒有這些事,您卻說有,這就有損于您的聲譽。張揚國君的丑惡,損害自己的信譽,這兩件事沒有一樣是可做的,而您卻做了。這必將被齊國所輕視,而楚國的聲譽也會受到牽累。況且齊國東臨大海,南有瑯琊山,在成山觀賞美景,在之罘山狩獵,在渤海泛舟,在孟諸澤中游獵。東北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獵,自由漫步在海外。像云夢這樣的大澤,縱然吞下八九個,胸中也絲毫沒有梗塞之感。至于那超凡卓異之物,各地特產(chǎn),珍奇怪異的鳥獸,萬物聚集,好像魚鱗薈萃,充滿其中,不可勝記,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們的名字,契也不能計算它們的數(shù)目。但是,齊王處在諸侯的地位,不敢陳說游獵和嬉戲的歡樂,苑囿的廣大。先生又是被以貴賓之禮接待的客人,所以齊王沒有回答您任何言辭,怎能說他無言以對呢!”
【簡析】
根據(jù)《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的記載,《子虛賦》是司馬相如早期游梁時所作。梁孝王死后,司馬相如回到家鄉(xiāng)成都,家貧難以自謀生計,而《子虛賦》傳入宮廷,漢武帝讀后極為稱賞,召其入宮,受寵若驚的司馬相如獻上《天子游獵賦》(包括《子虛賦》及其續(xù)篇《上林賦》),一躍而成為天子的侍衛(wèi)郎官?!蹲犹撡x》描寫楚國子虛先生出使齊國,向烏有先生講述自己隨齊王出獵,齊王問及楚國,子虛極力鋪排楚國廣大豐饒,云夢不過是其后花園的小小一角。全賦八個自然段在內(nèi)容上分為三部分:前三段寫云夢澤的地理風(fēng)貌和富有的自然資源,中間四段寫楚王游獵云夢之樂,最后一段寫齊國烏有先生對楚國使臣子虛的批判。前兩個部分是子虛先生列述奢侈淫游的種種表現(xiàn),后一部分則寫烏有先生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從而反映了司馬相如曲意諷諫的創(chuàng)作初衷。司馬相如早年客游于王侯幕府,目睹了貴族生活的腐敗,于是以賦文迂回曲折地描寫貴族爭名奪利、互相貶抑,試圖在陳述諷諫內(nèi)容的同時,達到進諫的目的并避免災(zāi)禍。此賦極盡鋪排夸張之能事,辭藻豐富,描寫工麗,散韻相間,標志著漢大賦的完全成熟。它與《上林賦》構(gòu)成姊妹篇,都是漢代文學(xué)正式確立的標志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