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峰
數字資本主義是在數字技術支撐下衍生的資本主義新形態(tài),其中的數字技術是基于數字化的電子計算機所控制的技術系統(tǒng)。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并向數字技術系統(tǒng)的介入,數字技術走向了智能化的新階段,由智能化數字技術掀起了一場關涉生產、生活等領域的全面變革。
數字技術可以有不同的分類,從而數字技術資本化造成的勞動新異化也就有不同的呈現,可以從數字平臺技術、數字生產技術、數字傳播技術和數字監(jiān)控技術四種類型數字技術的資本化來分析勞動的新異化。通過這樣的分析可以看到,數字資本主義階段的數字技術依然遵循資本邏輯,資本家對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數字技術的革新不過是為了謀求更多剩余價值、促進資本積累以及實現利潤最大化的目標而采取的一種技術手段。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機器對勞動的異化,以新的表現形式呈現為數字資本主義階段數字技術對勞動的新異化。
如果說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的機器主要是使勞動力在生產過程中商品化,并使勞動力對象化為“實物形態(tài)”的商品,那么在數字資本主義階段,數字技術則使勞動力在消費活動中再度商品化,并使勞動力對象化為可量化的“數字化商品”。馬克思曾批評資本主義工廠中使用機器的勞動“從根本上侵襲了個人的勞動力”,怒斥其“壓抑工人的多種多樣的生產志趣和生產才能”,將工人培植為只有片面技巧的“畸形物”。到了數字資本主義階段,數字技術的資本化更是將這種畸形升級和擴大化,將原本可供勞動者在勞動時間以外自由支配的身體,在算法的組織和控制下異化為可操縱的外表,將人自身異化為數字化生產活動一環(huán)。
馬克思曾經分析了在工業(yè)資本主義階段,實體性物質存在的自然資源作為勞動對象與現實勞動主體之間存在著異化的關系。到了數字資本主義階段,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智能化數字技術對勞動主體對象性活動的拓寬和延展,使這種異化關系延伸為非物質化的虛擬勞動對象與虛擬主體之間的異化關系。人工智能、云計算、物聯(lián)網等信息技術為各行各業(yè)賦能,促使傳統(tǒng)產業(yè)實現數字化轉型。數據、知識信息等資源作為“數字經濟”最為核心的生產要素和直接勞動對象,以其全局性和總體性特征在推動社會經濟進步和社會財富創(chuàng)造方面發(fā)揮著巨大作用。
部分勞動資料智能化最明顯的標志就是勞動工具的智能化。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數字技術的升級優(yōu)化和智能改造下,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傳統(tǒng)的勞動工具逐步由替代局部人力的“機械動力機器”擴展為具有人的總體性特征的“智能化控制系統(tǒng)”,變得更加智能化和信息化。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由智能化控制系統(tǒng)所衍生出的各種智能勞動手段,比機械動力性的勞動手段往往更能體現當下社會生產的決定性特征。
平臺的運作與當代資本主義結構具有深層關聯(lián),它是資本為實現增殖而不斷尋找新的利潤獲取渠道、新的商品以及新的剝削方式的技術載體和手段,平臺所有者對用戶生成數據的提取實際上是平臺資本主義實現資本積累和生產剩余價值的起點。在資本化的數字平臺中,平臺所有者對平臺勞動力的剝削不僅體現在對其生成的數據信息的無償占有和使用,還體現在對其感覺、情感等感性認知活動的控制和利用之中。
數字平臺在一定意義上可視為由象征和符號所建構起來的虛擬空間,在數字平臺虛擬空間中,“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作為一種新的勞動方式逐漸崛起并風靡社會?;艉障柕略鴮ⅰ扒榫w勞動”(emotional labor)表述為處于社會中的個體通過調整自身的面部表情,以表演的形式向公眾展示經過自我管理的、符合公眾期望的情緒這一過程,并指出其目的在于出售情緒勞動以獲取工資,以此獲得交換價值。在數字經濟平臺盛行的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擁有數字身份的個體在數字平臺上不僅從事生產數據信息等原料的數字勞動,也從事著“情感勞動”。數字平臺技術的資本化使個體情感的私人屬性被資本家異化為用于售賣以獲取商業(yè)利益的商品,即平臺勞動者的情感也被資本化。以風靡全球的網絡直播平臺為例,直播平臺中互動的主播和粉絲在資本家建構的虛擬空間中雙雙進行著“情感勞動”。一方面,主播通過隱藏自身真實情感,在公眾需求和喜好的引導下創(chuàng)造出一個可供展示的外在表情,并以此獲得粉絲打賞和平臺工資;另一方面,粉絲在消費主播們的情感勞動時,在與主播的互動交流中“自愿”而又“主動”地為平臺所有者創(chuàng)造著數據流量。這種將“自身”及自身的勞動力數字化為可計量的虛擬商品而出賣和共享給大眾的行為,是一種為了獲得金錢而“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的行為,無疑體現了數字化時代在資本邏輯支配下人類主體最大程度的異化。它使用戶在數字身份中建構的虛擬情感愈加與自身真實的情感相疏離和錯位,甚至在消費主義價值觀的引導下將自身情感打造為可出售的商品,通過交換實現對資本的追求,使“售賣性情感勞動”這種新型異化勞動形式逐漸形成。
數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及其在生產活動領域中的推廣和普及,使得由智能化數字生產系統(tǒng)逐漸代替?zhèn)鹘y(tǒng)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的一般機器生產系統(tǒng)成為最新的固定資本,并在資本有機構成中的占比越來越大,作為一種新的生產手段促進了一種新的生產模式,還催生出虛擬和實體生產體系靈活協(xié)作的新運營模式,“智能工廠”中產品生產的定制化及全面自動化,使勞動者獲得了一定的支配自身勞動力的主動性,這是社會發(fā)展中個人進步的體現。
如果說在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勞動異化是由于人們受非自愿的固定化分工的約束而被動與自身的勞動行為相異化,那么在以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數字資本主義階段,這種異化則深度演化為人們在非自發(fā)的自由活動過程中與自身行為相異化;如果說過去工人受生存需要所迫從事的勞動是強迫性的,那么現在他們在智能化生產系統(tǒng)中從事的勞動在某種意義上則是主動性的,為了避免被數字技術所替代而變得不被資本所需要,工人必須“主動積極”地去經受更長工作時間或更大工作難度的“考驗”,看似主動積極的背后,其實是避免被拋向失業(yè)大軍的“受迫”。
勞動的“主動性”還表現在數字化生產系統(tǒng)對勞動者身份的轉換,即從直接勞動的參與者轉變?yōu)閯趧舆^程的監(jiān)督者,使勞動者在生產過程中具有更多的自主性,即一定意義上的“主動性”。但這種主動性背后仍然包含著多重的受迫性。如在以“工資”為驅動力的報酬機制下,為了獲得更多的收入而主動延長自身工作時間。在物質生產能力高度發(fā)達的數字技術時代,智能化生產系統(tǒng)解放了人的雙手,腦力勞動逐漸替代體力勞動成為主要的勞動方式,勞動者必須通過高強度的腦力支出來維持自身的生存競爭力,才不至于在高度“內卷化”的世界中被淘汰。人的生命在優(yōu)越的生活與工作環(huán)境中悄然無聲地被資本消耗殆盡,在智能化數字生產系統(tǒng)中看似主動的勞動,其背后是“身不由己”的受迫性。
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智能科技介導的生產力極大優(yōu)化了生產系統(tǒng),使工作環(huán)境和條件得到空前的改善,資本家提供的待遇也能使工人的物質生活水平得到基本保障。但無論是環(huán)境惡劣的工廠還是條件優(yōu)渥的公司,在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在為資本增殖服務的條件下,它們都是資本剝削的場地。雖然兩者在表現形式上有公開性和隱匿化的區(qū)別,但在這些場地所從事的勞動都具有受迫性,由于后者具有“看似主動”的表象,因此稱之為“主動性受迫勞動”。
傳播政治經濟學中的“受眾學派”將“受眾”定義為在媒體上觀看商品廣告的用戶,并認為這些用戶不僅是被媒體公司出售給廣告商的商品,還是為媒體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勞動力。也即是說,互聯(lián)網媒體用戶在觀看廣告上的時間耗費以及隨后購買廣告消費品的消費行為中,即受眾在文化知識消費的過程中產生了生產性活動。
可以說,互聯(lián)網媒體上的觀看行為擁有更多自主性,意味著比在工作日中承受更少的異化。但當互聯(lián)網媒體在資本邏輯的操縱下被異化為媒體提供者與媒體用戶圍繞時間展開的動態(tài)斗爭場所后,勞動時間“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人們所受的剝削將更多更大,從固定工作時日延長到休閑娛樂之暇,從生產活動領域延伸至消費活動領域,固定工作時間被割裂分散為碎片化的片段,固定生產場地所從事的生產活動則延伸至休閑娛樂場域的消費活動。
這也就意味著在數字技術和資本的“合謀”下,人們用于休閑娛樂的消費活動時間間接性地成了不斷免費地為資本家提供海量數據等生產原料的剩余勞動時間。獲得了生產者與消費者雙重身份的平臺用戶類似于阿爾文·托夫勒口中的“產銷者”(prosumers),他們既生產數據,又消費由自身生產的數據所創(chuàng)造出的產品(資本家針對用戶數據所推出的廣告等)。手機、iPad、電腦等互聯(lián)網載體成為我們?yōu)橘Y本家提供數據原料的勞動工具,沙發(fā)、臥室、交通工具甚至是“馬路牙子”都成了新的勞動場所。此時,生產性活動不僅存在于傳統(tǒng)的生產過程中,一切生活和消費的休閑活動也因數字化而具有了生產性質,此即“生產商品”與“消費服務”相結合的新型“消費性免費勞動”。
如果說數字化傳播技術使人的勞動時間資本化,將人的一切時間都變?yōu)橘Y本增殖的來源,那么數字化監(jiān)控技術則使人的活動空間資本化,將人的一切活動空間都置于避免不利于資本增殖的管控之中。在互聯(lián)網和寬帶所及之處,攝像頭、傳感器等監(jiān)控設備成指數級增長,這些數字化監(jiān)控設備捕捉著廣大受眾在生產生活、休閑娛樂中產生的一切數據痕跡,監(jiān)視、調整甚至是操縱著社會的正常運行軌跡,使身處于資本家布控的監(jiān)控設備中的社會主體如同生活在“圓形監(jiān)獄”之中。數字技術把人異化為資源的本質與資本主義是同構的,數字資本家通過對用戶生產數據的強制掠奪和無償占有,使用戶自身的“勞動成果”異化為資本家用于獲利及利用資本和再生資本的工具。在這一過程中,社交網絡用戶自我表達和與他人的網絡交往越多,資本家收集到的信息也就準確,對其監(jiān)控也就越精確,對其剩余價值的盤剝也就越多。資本家就這樣用其新發(fā)明的生產規(guī)訓術,為其開辟新的商業(yè)機會和謀取高額商業(yè)利潤,并且通過將整個社會空間置于其數字智能技術設備的監(jiān)控之下,進一步實現了資本與政治的雙重獲利。
在資本邏輯支配下,數字化監(jiān)控設備將一切可控領域和范圍都納入窺視的界域,使從事生產性勞動的勞動者和從事非生產性勞動的勞動者皆處于全方位的勞動控制模式中,并進一步形成“全景性透明勞動”這一類新型的異化勞動。
數字技術資本化造成的勞動“新異化”,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框架內無法消除,為了克服數字化的奴役勞動,必須質疑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展望數字社會主義的美好愿景,讓數字技術回歸到“人的工具”的本質,成為解放勞動者的新手段而不是資本邏輯下的異化新工具。
在生產資料公有的社會主義應用中,“在人人都必須勞動的條件下,人人也都將同等地、愈益豐富地得到生活資料、享受資料、發(fā)展和表現一切體力和智力所需的資料”。數字技術此時被用于勞動者為自己生產和創(chuàng)造財富,這一過程能夠使人的本質得到進一步的確證和豐富,并且數字技術所蘊含的巨大生產力由全體人民共享,數字技術資本化導致的“勞動的人脫離勞動工具的現象”也被消除,數字技術對生產社會化的進一步擴大,在生產資料公有制的社會中將成為巨大優(yōu)勢,為促進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發(fā)展提供契機,甚至為走向共產主義社會奠定必要的經濟和技術基礎,創(chuàng)造相關的物質和精神條件。
從具體技術來看,實現數字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還需要實現從數字平臺技術到數字生產、傳播和監(jiān)控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數字平臺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可以尋獲經濟發(fā)展的新戰(zhàn)略,培育新興商業(yè)模式和產業(yè)業(yè)態(tài),促進“數字經濟”“信息經濟”“知識經濟”“平臺經濟”的長足發(fā)展,為社會主義的經濟繁榮提供新的支撐;數字生產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可以系統(tǒng)地推動基于智能化生產工具下的“自由勞動解放”,促使社會主義生產力水平得到又一次質的提升,為社會主義走向“物質產品的極大豐富”提供堅實保證;數字傳播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可以提高公民的政治覺悟、道德水平和科學素養(yǎng),助力人的精神層面的健康成長,同時還可以強力提升社會主義國家在全球輿論場中的話語權,破除資本主義國家的傳播壟斷和意識形態(tài)霸權,消解資本邏輯支配下利用技術優(yōu)勢制造的國與國之間的不平等和新沖突,擴展“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影響力;數字監(jiān)控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可以作為和諧社會建設的新手段,如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導向來實施對數字技術的算法審計,杜絕唯利是圖的資本邏輯對算法的植入而導致的種種“算法歧視”“數字陷阱”“網絡沉溺”“虛假信息消費誘惑”等現象,使人的數字活動與行為不再淪為資本蠶食的對象,而是回歸為豐富生活與健康發(fā)展的新手段,在此過程中,數字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無疑也成為提高國家治理水平的新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