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國洲

“我叫金平，平等的平，公平的平。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平’字，讓我的這一生，與民法結下了不解之緣?！?020年5月28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表決通過民法典時，法學家金平這樣回憶他與民法典的緣分。

圖① 金平在位于西南政法大學老校區(qū)的家中（圖片來源：新華社）

圖② 在西南政法大學講課時的金平（圖片來源：西南政法大學）

圖③ 金平（二排左四）參加第三次民法典起草時與起草小組成員合影（圖片來源：新華社）

已經(jīng)100歲的金平與人聊天時思路還是很清晰。金平認為，能夠看到民法典通過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曾3次參與民法典立法，夙愿達成，再回首看民法典66年的立法歷程，金平的話意味深長：“不會再有遺憾了……”

黨把一個放牛娃培養(yǎng)成了法學家

以金平的名字命名的“金平法學成就獎”，被稱為中國法學界的“諾貝爾獎”。他在民法調整對象問題上率先提出的“平等說”理論，為民法劃定了一個科學的調整范圍，被1986年制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二條采納。

這樣一位法學大家，最初只是大別山里一個“差點活不下來”的放牛娃。為他這一生點石成金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

1922年，金平出生于安徽金寨縣山區(qū)的一個普通人家。那個時代的中國積貧積弱、山河破碎、內外交困、內憂外患?！凹依锾F了，母親生了十幾個小孩，養(yǎng)活的只有我們兄弟4個?！眱簳r的貧困讓金平至今記憶猶新。

這樣家庭里的孩子，在那個時代很難有機會讀書識字。四五歲時，他就要幫家里干活，放?？赡苁撬詈玫墓ぷ鳌?/p>

命運的轉機發(fā)生在1929年。那一年，中國共產(chǎn)黨在金寨發(fā)動“立夏節(jié)起義”，組建工農(nóng)革命政權，鄉(xiāng)里成立了蘇維埃小學，地主家的孩子不收，只收普通農(nóng)戶的孩子，金平迎來了上學的機會。

金平還清楚地記得當年課本上的內容：“大風刮得呼呼叫，中國革命正高潮，工農(nóng)紅軍遍地起，地主豪紳無處逃，無處逃！”

為貧苦人家創(chuàng)辦的紅色學校，讓金平得以發(fā)蒙。之后，隨著抗日戰(zhàn)爭中安徽省政府搬遷到金寨，各類文教機構也隨之而來。一時間，小小的金寨聚集了七八所中學，其中一所就在金平所在的村子附近。

1945年，他讀完高中，考上了成立于抗戰(zhàn)中的安徽學院。當時，這是整個安徽省唯一的高等學校。不久，因戰(zhàn)爭停辦的國立安徽大學復校，金平轉入安大法律系，從此結緣法律七十余載。

金平說，新中國成立前，國民黨管理下的社會混亂，沒有一點兒依法辦事的觀念，人民所受的壓迫太厲害，他和家人沒少受欺辱。當時金平覺得，學了法律就能不受人欺負，也可以幫助其他老百姓，讓他們少受點壓迫。

1949年，安徽解放。從小接受過紅色教育的金平報名參軍，經(jīng)過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軍事政治大學的短暫學習，最后被分配到剛剛解放的云南曲靖，擔任糧庫副主任，后到司法科工作。曲靖人民法院成立時，他又被任命為副院長。

1953年5月，金平被選派到中央政法干校進修，成為新中國首批政法人才。經(jīng)過一年多的進修學習，組織上將他調到了剛剛成立的西南政法學院擔任法學教員。

三次進京參與民法典起草

1954年底，走上講臺還沒幾個月的金平接到通知，要他到全國人大常委會研究室報到，參加民法典的起草工作。

“當時我只有32歲，應該是所有參與起草工作的人里年齡最小的一個。”金平說，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弄明白，全國人大為什么會選他這樣一名年輕教師參與立法。直到多年后，經(jīng)歷了三次立法實踐，深切領悟到民法典頒布之難的金平才有了一些理解，“一方面當時中國缺乏法律人才，給了年輕人機會，另一方面是新中國的立法領導者們有深意，他們清醒地認識到立法之不易，提前布局，形成梯隊，為未來的立法工作培養(yǎng)人才。”

就這樣，年輕的金平參加了新中國第一次民法典的起草工作。

1954年9月，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頒布了新中國第一部憲法。隨即全國人大開展以憲法為基礎、研究制定幾部治國理政關鍵性大法的工作，民法與刑法相關起草工作也于當年啟動。

金平記得那次起草民法典的辦公地點在中南海，與周總理的辦公室相隔不遠，挨著宋慶齡辦公室。那個時期，成立不久的新中國百廢待興，生活還很艱苦。雖然在中南海工作，但食堂冬天總是吃大白菜燴豆腐。“我們在食堂吃飯時，經(jīng)常能看見周總理，總理還主動過來詢問我們的生活，關心我們的工作?！?/p>

金平回憶，民法典起草工作由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下設的研究室負責，參加日常工作的同志有30多位，除了研究室干部，還邀請了高等政法院校的教師、法官、法學研究人員以及中央有關部委的同志參加。

按照“黨的領導、群眾路線、從實際出發(fā)”三條立法原則，起草組做了大量調研。其中，總則編書面征詢了31個單位的意見，所有權編匯總了58家單位的意見。為起草繼承法，起草人員還在河北、上海等近十個省市的基層進行了民事習慣調查。

經(jīng)過兩年多的緊張工作，1956年12月，新中國第一部民法典征求意見稿成形，計四編433條。然而，正當工作組四處就意見稿征求意見時，“反右”運動開始，第一次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就此擱置。

1962年，國民經(jīng)濟剛度過三年困難時期，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又被提上議程。金平受邀再次北上，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辦公廳法律室的主持下，繼續(xù)從事民法起草工作。金平說：“1964年下半年完成了民法草案試擬稿，并鉛印成冊。這個草案共三編二十四章262條。1965年2月，我從北京回到重慶的家里過春節(jié)，并準備節(jié)后出去做調查研究征求意見。然而，時近‘文化大革命’，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又一次中斷。”

1979年，我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金平又一次受邀到北京參加第三次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并擔任所有權分組的負責人。

“經(jīng)過10個月的辛勤工作，1980年8月，大家草擬出了一個民法草案‘試擬稿’，并開始向部分經(jīng)濟單位和政法部門征求意見。這個草案包括總則、財產(chǎn)所有權、合同、勞動報酬和獎勵、損害責任、財產(chǎn)繼承共六編，計501條。后來我們又修改了三次，到1982年5月形成了第四稿?！苯鹌秸f。

當時正是改革開放初期，社會經(jīng)濟、生活都處在急劇變動之中，民法典所涉及的內容廣泛而復雜，最終中央決定，以“改批發(fā)為零售”的思路，采取成熟一個、解決一個的辦法，針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先制定一個民法大綱。這就是1986年4月12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三次民法典的編纂也隨之再次擱置。

至第三次民法典的起草工作擱置，曾經(jīng)那個32歲初出茅廬的金平，已經(jīng)成為60多歲的老者。回看這三次立法活動，金平說雖然可惜，留下了他一生的遺憾，但并不是沒有收獲的。

依法治國的實踐沒有停歇的時候

“我的一生都在學習和研究民法，所以我一直關注著民法典的起草工作。我退休后，全國人大還曾寄過一些民事方面立法的審議意見稿征求我的意見，我的許多學生還在繼續(xù)著我的工作，積極參與到民法典的編纂中來，這讓我很欣慰，感覺還在為實現(xiàn)這個目標奮斗?！苯鹌秸f。

金平一生從教，先后培養(yǎng)了70多名研究生，其中不少人都參與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編纂工作中。他認為，這是一部與時俱進、反映時代要求的優(yōu)秀民法典。

如今，金平住在西南政法大學老校區(qū)的舊宿舍的陽臺上放了一塊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一組組英語詞匯。

“我這一生有個失敗的地方那就是英語沒學好。小時候在縣城上學，沒機會學英語。”直到改革開放后，金平才正式學英語，一直學到現(xiàn)在。雖然退休多年，不再從事民法的研究和教學，但他對學英語這事還是樂此不疲，黑板上寫的都是他新近遇到的生詞。

“我活到百歲，越發(fā)發(fā)現(xiàn)有許多不會的東西、不足的地方。我想，我們的事業(yè)也是一樣。特別是中國依法治國的實踐沒有停歇的時候?！苯鹌秸f，民法典是幾代民法人的共同追求，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民法典頒布真是自己的一大幸事。它必將對我國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穩(wěn)定、和諧提供保障，成為我國法治進程中值得銘記的一件大事。

“我的學生來看我、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跟我講民法典要審議時，我很高興，但我馬上跟他們說，你們的任務還很重?！苯鹌狡诖窈笤谝婪ㄖ螄膶嵺`過程中，用好這部法，更重要的是將法治的精神，透過這部法，透過持之以恒的遵法、守法、執(zhí)法努力，傳導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形成依法治國的有序環(huán)境。

在女兒金潔眼中，父親為了民法典起草工作常年奔波，犧牲了很多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后來安居西南政法大學老校區(qū)的舊宿舍，仍然樂于與上門拜訪的學生大談特談，“動輒一兩小時”。

能活到百歲，也出乎金平自己的意料。金潔說，民法典出臺之后，金平就曾表示自己已經(jīng)死而無憾，“現(xiàn)在父親也沒有太大的愿望了”?，F(xiàn)在的金平身體硬朗，無病無痛。但最近幾年，金潔明顯感覺到父親的聽力嚴重下降，與家人的溝通也因此少了一些。盡管聽力下降，金平仍然作為健康長壽的模范經(jīng)常被他人談起。有人去請教怎樣才能長壽時，金平提供的秘訣就是“不吃補品，沒有講究，順其自然”。

晚年的金平經(jīng)常聽到老戰(zhàn)友、老同事離世的消息。通常，他會傷感。但金潔發(fā)現(xiàn)，父親不懼死亡，在他們家中可以談論死亡。金平曾對子女說：“我死的時候你們千萬別哭，一定要笑?！?/p>

現(xiàn)在，這位百歲老人過著規(guī)律的生活。如果沒有訪客，他一般上午9點起床，用放大鏡看一會兒《參考消息》。除了聽力，他的視力也不容樂觀，為此特意要求子女買了大字版的民法典，并寫上“民法典是民事主體的民事權利寶庫，也是提高其法律素質和道德水平的絕好教材”，當面交給5個孫輩。金潔說，父親是希望自己的后代守法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