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英

沈葦詩歌創(chuàng)作多以地域性主題呈現(xiàn)，在《尷尬的地域性》一文中，沈葦曾表示，“當有人自信地說‘我表達了地域’的時候，我更愿謹慎地說，‘地域通過我或許已得到了恰當?shù)谋磉_’。詩人不是地域主義的寄生蟲，他的獨創(chuàng)性可以超越地域性”。

胡楊

筆者認為，研究沈葦詩歌應關注“地域性”在其詩歌中的呈現(xiàn)方式，探討其中的藝術審美價值，而不是一味地糾纏于沈葦在新疆內(nèi)外的生活經(jīng)驗。本文中，筆者選取沈葦“新疆三部曲”①中的《新疆詩章》作為研究對象，將詩集中有關花木意象的書寫與“地域性”相聯(lián)結，探尋沈葦詩歌中文化地理與植物美學的藝術審美價值。

一、《新疆詩章》中的花木意象

自古以來，中國就有花木入詩的傳統(tǒng)，這種審美意識廣泛存在于文學作品之中。花木是文學不可或缺的創(chuàng)作對象。沈葦在《新疆詩章》中的花木書寫，建構出新疆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新的美學空間?！缎陆娬隆愤@部詩集囊括沈葦關于新疆的105 首詩，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長達二十余年（1990-2015）。縱觀整部詩集，花木意象以具象或抽象方式頻繁出現(xiàn)。據(jù)筆者統(tǒng)計，《新疆詩章》中以具象方式存在的花類意象有：玫瑰、葵花、金銀花、水仙、杏（杏花）、雪蓮等；樹木類意象有：白楊（青楊）、紅柳（紅柳花）、胡楊、云杉、樺樹、梭梭、葡萄樹、石榴樹、香樹、無花果樹、沙棗樹、冷杉、桑木、野蘋果樹等，其中葡萄、玫瑰、胡楊的意象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以抽象方式出現(xiàn)的花木意象有：一株蔥郁的樹，一片葉子②，一朵奇花③，百花叢、花兒美④，馬蹄下突然的花朵⑤、喀納斯的一朵野花、愛情的花朵、新綠的樹林⑥等。

筆者通過梳理發(fā)現(xiàn)，《新疆詩章》中近三分之二的詩作均與花木意象有關，這些意象不能簡單等同于真實大自然中的花木，而更多是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體現(xiàn)?！耙庀蟆币辉~最早由南朝文學評論家劉勰使用，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意象是美的本體”。在《新疆詩章》中，沈葦將花木意象與新疆的歷史地理連接起來，營造出詩人獨創(chuàng)的感性世界，提供了一套獨特的美學原則。

（一）玫瑰

“玫瑰”意象在《新疆詩章》中常與其他花木組合出現(xiàn)，如“大玫瑰和向日葵起立迎接”⑦“玫瑰開放、鼓聲燦爛、葡萄架下的少女青澀、起舞”⑧“大玫瑰和向日葵下，亞洲的心臟/白楊與胡楊:一群堅守崗位的哨兵……神奇的玫瑰，火浣布的婚紗披身”⑨“要把她放在玫瑰花液里浸泡三次/她只是一株無辜的迎風招展的沙棗樹”⑩“石榴圓滿，核桃樹圓滿/不要驚擾一朵玫瑰的開放/靜靜落在和田的葡萄樹下”?等。

玫瑰花本身就含有愛情、美、容光煥發(fā)，勇敢等含義。《新疆詩章》中，“玫瑰”意象與其他花木組合后呈現(xiàn)出更為豐富的象征意義?！懊倒濉币庀笈c一起出現(xiàn)的“向日葵”意象構成動態(tài)與靜態(tài)共生景觀，與“玫瑰”意象隔行出現(xiàn)的“葡萄架”“白楊與胡楊”“葡萄樹”“無花果樹”“沙棗樹”“石榴”“核桃樹”等則組合建構出意義豐富的象征世界?！懊倒彘_放”的意象又與“鼓聲”“葡萄架下的少女青澀、起舞”整體畫面效果有機融合，結合鼓聲的音樂性，葡萄架下的少女宛如青澀的葡萄，有了翩翩起舞的姿態(tài)，在這里，花木與人融為一體。

玫瑰

《新柔巴依》中，““玫瑰”“心臟”“婚紗”的紅色與“火”聯(lián)結，達成一種視覺感官刺激；“白楊與胡楊”“三千歲的胡楊”“盛裝的葡萄樹”“無花果樹”的外在屬性被擬人化，以人類的特征或情感形式呈現(xiàn)。在《新疆詩章》中，美人需“在玫瑰花液里浸泡三次”，美人也可以是一株“迎風招展的沙棗樹”，通過嗅覺，玫瑰花、沙棗樹的香味形成美人的象征。在《新疆詩章》中，“玫瑰”意象憑借自身的文化屬性，成為一種具有“可見度”的美學符號。

（二）胡楊

在新疆當代詩歌中，“胡楊”意象的出現(xiàn)并不在少數(shù)，并在不同詩作中生成了不同的“胡楊”意象。胡楊也是沈葦經(jīng)常書寫的植物之一，“胡楊”意象在《新疆詩章》中也多次出現(xiàn)，往往具有一種獨特的審美形象。胡楊具有頑強的生命力，這是它的植物生理特性，在《新疆詩章》中，“胡楊”意象則多帶有心理、文化的屬性。如“枯死的胡楊猶如沉船的桅桿孤聳著”?“白楊與胡楊：一群堅守崗位的哨兵/一千年的麥粒等待發(fā)芽，三千歲的胡楊/留下碩大的淚滴”?“我更愿意寫寫那些頑強的荒漠植物：胡楊、紅柳、梭梭、沙棗……”?“在曠野，追逐命運流放的風滾草/在凋零的文字和枯死的胡楊之間”?“垂死的胡楊林/你說，幽靈們/被我們帶走了/附在一截唐代胡楊木上/你說，死去的胡楊更美/像一門挺拔的美學/胡楊與紅柳平等”?“在死去的胡楊林/紅柳烤肉和穆塞萊斯”?“水仙并不留戀胡楊/要為死胡楊喂點水”?“當你從戈壁回來/懷里似火的紅柳花/是荒涼不太荒涼的理由/做一回胡楊和梭梭的親戚/摁住沙漠的驚濤駭浪/請喂你的羔羊以紅柳花吧：一盞啟示錄里的犧牲之燈”?等。

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胡楊”意象如果獨自出現(xiàn)，象征的多是其生命特性，與另一具有類似特性的事物構成明喻關系；“胡楊”意象與其他花木意象組合出現(xiàn)，其象征意義則上升到了心理或文化的層面?！鞍讞睢迸c“胡楊”外在的挺拔姿態(tài)，被詩人喻為哨兵，“一千年的麥?！迸c“三千歲的胡楊”看似恒久，卻忍受著干旱的痛苦，在這里，“胡楊”被賦予人的情感心理特征，象征著頑強生存的精神。在《植物頌》中，詩人表達了對頑強荒漠植物的敬佩，稱它們?yōu)椤皬乃劳瞿沁呉浦策^來的/享用著干旱和荒涼”，“胡楊”與“紅柳”、“梭梭”與“沙棗”共同組成的意象群，對比《新柔巴依》中忍受干旱的落淚“胡楊”，前者明顯有著一種超然的境界。

二、花木：地方的表征

在《新疆詩章》中，眾多花木意象常與某一地點的指稱一同出現(xiàn)。如1990 年的《一個地區(qū)》中，沈葦這樣寫道：“中亞的太陽。玫瑰。火”，“玫瑰”介于“太陽”與“火”之間，皆為紅色暖色調(diào)，三者在視覺效果上形成統(tǒng)一整體，此組意象又限定在“中亞”這個地理位置下，一種獨屬于該地域的美感油然而生。在1997 年的《新柔巴依》中，也有“大玫瑰”和“向日葵”組合意象出現(xiàn)，其中“亞洲心臟的跳動”，又與“絲綢之路”時空相連接，歷史、地理、花木在此成為一體。

喀納斯

1996 年的《樓蘭》一詩，詩人在開篇寫道：“絲綢之路：陽光劈開的石榴/顆顆飛翔的心臟埋入黃沙/心臟要開花——/是思念與想象之花開向荒漠甘泉/活著是濕潤的，而死去的文字爬滿樓蘭?！鄙蛉斣姼柚械幕緯鴮懯蔷呦笈c抽象并存的，具象的“石榴”意象與抽象的“開花”“想象之花”共同描繪出古絲綢之路上的樓蘭。

這首詩之后又寫道：“樓蘭的玫瑰開了/樓蘭的天空亮了/樓蘭的葡萄釀美酒/樓蘭的女兒要出嫁/樓蘭的玫瑰開了/樓蘭的天空亮了/樓蘭的庭院鋪大麥/樓蘭的女兒摘葵花/樓蘭的玫瑰開了/樓蘭的天空亮了/樓蘭的沙土埋尸骨/樓蘭的女兒登天堂”。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樓蘭的玫瑰開了/樓蘭的天空亮了”始終處于“樓蘭”這個地理表征之下，“玫瑰”“葡萄”“大麥”“葵花”與s“樓蘭”交織，形構了一幅獨具樓蘭特色的植物景觀。

2005 年的《喀什噶爾》中：“小徑交叉的喀喇汗花園/百花慷慨，交換各自的芬芳”，而喀什噶爾這座古老城池中，“……庭院里的石榴樹，一夜無眠……”。全詩書寫花木意象，并統(tǒng)攝于喀什噶爾這個地理空間內(nèi)，人與植物相映生輝。

還有2008 年的《喀納斯頌》，詩人對喀納斯“無邊風景”的贊頌離不開“森林、草甸、花谷……”，贊頌之外，又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頓悟。在沈葦筆下，從喀納斯的一棵樺樹、一朵野花中皆可看到歲月的流逝。

《新疆詩章》這部詩集充滿了詩人的哲思，花木意象與地理空間的聯(lián)結也存在于這些哲思中。如2009 年的《有所思，在和田》：“有所思，在和田/石榴圓滿，核桃樹圓滿/消失的尼雅、丹丹烏里克圓滿/不要驚擾一朵玫瑰的開放/如果我化身為一粒塵埃/靜靜落在和田的葡萄樹下/那么，我就是圓滿”。詩作中出現(xiàn)的花木意象“石榴”“核桃樹”“玫瑰”“葡萄樹”與詩人對和田的思考形成完整的統(tǒng)一體，全詩花木意象貫穿在地理空間中，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植物性地域。

縱觀《新疆詩章》全書，其中的花木與地理空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花木通過沈葦?shù)臅鴮戇M入詩歌的地理空間，詩人對地理空間的主觀情感又映射于花木，使之成為意象。在沈葦筆下，樓蘭、喀什噶爾、絲綢之路、和田等并不單指自然地理空間，還包括長期浸潤于此的文化，這種文化經(jīng)由沈葦主體體驗，產(chǎn)生一種情緒感知，最終以花木意象加以呈現(xiàn)。正如耿占春先生的評論：“沈葦是一個對生存有著復雜體驗的人，而不是抽象地描述一個類型化的地域風物的詩人?！饔虻牡孛膊皇堑乩韺W標志或符號，而是經(jīng)驗具體形態(tài)的顯現(xiàn)”?。

此外，人文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在其著作《空間與地方》中認為“空間被賦予文化意義的過程就是空間變?yōu)榈胤降倪^程”?？臻g具有開放性，而地方則是穩(wěn)定安全的?？臻g在轉化為地方的過程中，是人的主觀情感與空間形成某種聯(lián)系后，逐漸生成的“地方感”?！缎陆娬隆分?，沈葦將自我情感融入花木書寫，并將其與空間相連，由此建立起“地方感”，這是一種主觀感覺與經(jīng)驗現(xiàn)象的融合。具象或抽象方式的花木書寫，塑造了不同地理空間的感覺經(jīng)驗。以“玫瑰”意象為例，《一個地區(qū)》中玫瑰意象代表著如火的中亞，《樓蘭》中，玫瑰意象意指光明，《有所思，在和田》中玫瑰意象又表達著“圓滿”?。而在《向西》一詩中，玫瑰意象還有了“向西”的動態(tài)感，向西！一塊紅布、兩盞燈籠帶路/大玫瑰和向日葵起立迎接?！按竺倒濉焙汀跋蛉湛钡摹捌鹆⒂印迸c“紅布”與“燈籠”的帶路相照應，彰顯“向西”的決心和信念。

《新疆詩章》中的花木書寫構成“地方主體性”的不同文化景觀。在《新疆詩章》中，花木的景觀意義在于，承擔了從“書寫者”到“閱讀者”的表征符號功能。在近二十年的新疆詩歌創(chuàng)作中，沈葦通過顏色、聲音等感官手段及花木與人互為指涉的關系塑造出“地方主體性”特殊的文化景觀圖像。如《新疆詩章》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玫瑰”意象，呈現(xiàn)出紅色景觀圖像，“中亞的太陽。玫瑰?；稹?，“神奇的玫瑰，火浣布的婚紗披身”?；《新疆詩章》中反復出現(xiàn)的鼓聲與花木也同構出一種文化景觀圖像。西部的“地方主體性”在“鼓聲”與“玫瑰”、“白楊、胡楊”的共同感知之下，通過聽覺與視覺顯現(xiàn)。“在荒涼的西部，鼓聲燦爛/催醒春天和夏天，使玫瑰開放”?，“鼓聲來自綠洲的村莊，飽含熱情與憂傷/高一聲低一聲，仿佛大地的咚咚心跳/白楊與胡楊：一群堅守崗位的哨兵/黃沙包圍的綠洲是一塊驚人的翡翠”?。

《新疆詩章》中，花木景觀作為表征符號，閱讀者可憑此探照到詩人內(nèi)心。詩人通過花木的表征，對自然世界中極為平凡的現(xiàn)象賦予了意義。沈葦對“地理”“地理志”“地理學”情有獨鐘，形成其與地理環(huán)境連接的“烏托邦”。如《江布拉克》中的“紅花謝了，麥田向草場緩緩過渡，像一首樂曲出現(xiàn)了地理的起伏”，《博格達信札》中的“云朵低飛如冷杉的垂袍/一部地理志改寫成/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奇遇記”，花木意象與植物地理共同組成了詩人的感性世界，成為詩人表現(xiàn)情感的重要方式。

三、結語

《新疆詩章》中的花木意象在表征新疆地域特色的同時，又暗含著植物與人的微妙關系，兼具審美價值，成為串聯(lián)沈葦詩歌文化地理的線索，反映出詩人對新疆這片神奇土地的依戀。

沈葦認為“寫植物其實是寫文化，寫人”，植物給了他一個特殊的視角。在他看來，絲綢之路上植物包含了東西方文明交流的大量信息。沈葦想告訴讀者的是：“每一種植物都是一個傳奇，是身世與起源、形態(tài)與特性、隱喻象征的一個綜合體，每一種植物都是風景、圖譜，大地之根，是我們無言的親人和鄉(xiāng)鄰”?；谶@種創(chuàng)作理念，才有了《新疆詩章》這樣一部詩集。

沈葦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便意識到了書寫新疆不能局限在地域空間之內(nèi)，作為多元文化交融交匯之地，新疆應是多層次，多內(nèi)涵的。在沈葦詩歌中，書寫一種花木便是書寫一處文化地理，亞洲、絲綢之路、中亞，喀什噶爾、樓蘭、葉爾羌、江布拉克、紅其拉甫、喀納斯等，與花木一起被建構成一種獨特的自然世界，為讀者所見。

沈葦曾在散文集《新疆詞典》的《樹（寫作與種植）》一文中坦言，“寫作是一株樹朝著信仰艱難地移動，一寸寸地移動。寫作使詞回到物，使抽象重新?lián)碛行螤?、重量、色彩、聲音、氣息，重新?lián)碛袦嘏腿诵?。這是寫作的疾病，寫作的拜物教，它是一個反方向。寫作者執(zhí)意要做一個既有根又有翅的人，但不能使一株無言的植物有‘有言’的特權”??！缎陆娬隆氛沁@種寫作理念的見證，花木與各種聲音、色彩交融，讓多重感官體驗疊加在一起，形成一種獨屬于沈葦?shù)脑姼璁嬅妗Ｉ蛉敼P下每一處花木都成為了一種美學象征符號，它們共同建構出沈葦?shù)闹参锩缹W空間。

注釋：

①沈葦創(chuàng)作的“新疆三部曲”分別為：詩集《新疆詩章》、散文集《新疆詞典》、游記《新疆盛宴》

②引自沈葦詩作《喀什噶爾》。

③引自沈葦詩作《沙漠殘章》。

④引自沈葦詩作《謊歌（仿哈薩克歌謠）》。

⑤引自沈葦詩作《馬蹄踏過天山》。

⑥引自沈葦詩作《喀納斯頌》。

⑦引自沈葦詩作《向西》。

⑧引自沈葦詩作《鼓·頌詞》。

⑨引自沈葦詩作《新柔巴依》。

⑩引自沈葦詩作《美人》。

?引自沈葦詩作《有所思，在河田》。

?引自沈葦詩作《墻是不存在的》。

?引自沈葦詩作《新柔巴依》。

?引自沈葦詩作《植物頌》。

?引自沈葦詩作《沙漠殘章》。

?引自沈葦詩作《麻扎塔格》。

?引自沈葦詩作《刀郎巴亞宛》。

?引自沈葦詩作《荒涼的證人》。

?引自沈葦詩作《當你從戈壁回來》。

?引自耿占春的《沈葦?shù)脑姼璧乩韺W》一文，《詩刊》2006 年第9 期發(fā) 表。

?引自沈葦詩作《有所思，在和田》。

?引自沈葦詩作《一個地區(qū)》。

?引自沈葦詩作《新柔巴依》。

?引自沈葦詩作《鼓·頌辭》。

?引自沈葦詩作《新柔巴依》。

?引自沈葦《新疆詞典》第336 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