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美國學者桑斯坦在《謠言》 一書中指出:“謠言想要發(fā)生迅 速的傳播并產(chǎn)生破壞力,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聽到謠言的人要生活在困境與不安中。”“人們是否會相信一則謠言,取決于他們在聽到謠言前既有的想法。”
宣統(tǒng)二年,革命黨人景梅九在西安教書。
有一日黨人聚會,半夜才散,景梅九與一位叫杜仲伏的同志步行回家,歸途中遇到一個賣漿的,就停下來喝漿。
正喝著,杜仲伏抬頭仰望星空,發(fā)現(xiàn)東西方都有彗星閃耀,靈機一動,隨口謅了兩句:“彗星東西現(xiàn),宣統(tǒng)二年半?!?/p>
景梅九配合得非常默契,趕緊接口:“這句童謠傳了好久,不知道什么意思?”
杜仲伏無非說出了革命黨人內(nèi)心的祈望,他們正籌劃著各地的起義,當然希望一呼百應,清政府垮臺。
但這句押韻的話被景梅九說成“童謠”,立刻就有了一種神秘的讖緯色彩。
沒想到那賣漿的居然接話:“什么意思?就是說大清朝快完了。大明朝不過二百幾十年,清朝也二百多年了,還不亡么?”
說這話的時候,旁邊還站著一名巡警,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但不禁止,居然也“說了兩句贊嘆的話”。
說完也就散了。
誰知道過了兩天,景、杜二人就不斷聽到有人提起:“外邊流傳一種謠言,很厲害。什么‘彗星東西現(xiàn),宣統(tǒng)二年半’,看來大清要完?!?/p>
這句話居然傳開了,從陜西傳到山西、直隸,又傳到京師。
后來景梅九到北京,聽到的版本已經(jīng)變成了“不用掐,不用算,宣統(tǒng)不過二年半”。
這足以說明,這是一則與大清朝民眾既有心理相吻合的謠言。
而這種無事實因素的謠言,在北方比在南方更盛行,跟所謂“開民智”的程度有關,也跟輿論的開放程度有關。
待得宣統(tǒng)三年八月十九日,武昌一聲槍響,在有電報的時代,事變消息次日便傳到了北京,具體內(nèi)容肯定不清楚,只知道革命黨占了武昌,再加上“宣統(tǒng)二年半”的心理暗示作用,遂引發(fā)北京市面大慌亂,八旗官民,九門軍警,相互驚擾,無不惶懼。據(jù)說有時半夜聽見叫賣聲,都有人嚇得棄槍而逃, 高喊:“革命軍進城了!”
親貴大吏,率先逃往津滬租界,銀行爆發(fā)擠兌風潮,有人說親眼看到郵傳部準備了二十掛火車,皇上與皇太后馬上就要逃往密云,或者熱河,再不就是奉天。
全然沒有外患的首都重地,居然自我擾攘,一片亂象。
這里面當然也有革命黨的推手。景梅九當時正在北京辦《國風日報》。上街到大柵欄,正好碰見許多人仰首在看天空,他也跟著抬頭,似乎天上當真有一顆星,聽得旁邊人紛紛議論:“是不是太白星?”
景梅九想起彗星謠言,就叫了一聲:“太白晝見,天下大亂?!?/p>
轟的一聲,這句話一天之內(nèi)傳遍北京九門,有學問的官吏文士也紛紛以自己“夜觀天象”的結果來印證這句謠言。于是亂象紛起,風聲鶴唳,一發(fā)而不可收。
謠言本來就是革命的手段之一。這種時候,革命黨的報紙才不會管什么新聞真實不真實。武昌剛發(fā)生事變,革命黨報紙如《國風日報》馬上聲稱得到武漢電報:“黃克強(黃興)親到湖北,運動革命,起義爆發(fā)后一點鐘,已占據(jù)武昌城,清帥瑞澂敗走?!?/p>
不管《國風日報》是否真的得到了電報,消息本身也是張大其詞。
與其同時,從廣東到甘肅,傳的消息卻是“北京陷落,宣統(tǒng)駕崩”。
而清政府的對付手段可稱相當拙劣,一是宣布戒嚴,二是干涉報館,不準刊登任何有關武昌事變的消息。
于是《國風日報》將報紙頭版全部留白,只寫了一行二號字:“本報從各方面得到消息甚多,因警察干涉,一律削去,閱者恕之。”? 這下傳言更甚,紛紛說:一定是革命軍大獲全勝,各省都響應革命了。不然何須禁止報紙登載消息呢?
如此一來,政府更亂了手腳,只得朝令夕改,又允許各報登載武昌消息,但一來一往,政府威信已至墜地,謠言有了更大的空間。
謠言并不僅僅為革命黨人服務。
11月27日,馮國璋的清軍攻占漢陽。消息傳到北方,又一次引發(fā)流言遍地,有說黎元洪已經(jīng)躲進大別山自殺的,也有說黃興帶著黎元洪坐上兵艦順長江逃往上海的。一時之間,連北方的革命黨人都莫衷一是。
反過來,南方仍在傳說著“宣統(tǒng)死了”“袁世凱死了”“禁衛(wèi)軍與新軍交戰(zhàn),在京旗人大部分被殺,國庫被焚搶一空”。
就這樣,在紛攘不休的謠言戰(zhàn)之中,一個舊王朝砉然倒塌。
說到底,還是“既有的想法”占了上風。
時光倒推到1911年5月12日,局勢似乎還很平和,長沙海關稅務司偉克非寫信給總稅務司安格聯(lián)說:“有人預言秋天要發(fā)生騷亂,大家也都相信這種預言?!?/p>
關鍵還在于“大家也都相信”。
(摘自《民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