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宗峰
Empowerment 是源于西方社會工作學的概念。自empowerment theory被譯介到國內以來,empowerment就被作為一個重要的分析視角和概念工具,在社會學、法學、政治學等學科中廣泛應用,并形成了一定的學科視域分化。不過,近年來,隨著實踐反思與理論詮釋的深入推進,一種統(tǒng)合學科視域分化的努力逐漸凸顯并擴展開來。在一定意義上,探究國內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理解從分化到統(tǒng)合的轉換,有可能成為深入推進empowerment本土化詮釋的一個重要契機。
國內對于empowerment的翻譯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答案,而是呈現(xiàn)出復雜的多樣性。在一般的英漢詞典中,作為empowerment動詞形式的empower本身就有多種譯法,即被譯為賦予權力、使有能力或允許(獲得資格)(1)馮媛:《“賦權”、“權能”或“引爆”——求解“Women Empowerment”》,《婦女研究論叢》1996年第1期。。這種多元譯法所內含的基本認識方式,引導國內學界圍繞對empowerment中power的不同解讀,形成了“權”“能”分化的翻譯進路:圍繞“權”的翻譯有賦權、增權、充權等;圍繞“能”的翻譯有賦能、增能等。再進一步看,國內對于“權”的理解也有差異,有的把“權”理解為“權力”,有的把“權”理解為“權利”,還有一種折中的觀點認為“權”兼有“權力”和“權利”雙重意思。這就形成了國內學界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分化性理解,并在不同學科語境中呈現(xiàn)出特定的視野差異。比如,社會學(社會工作學)傾向于從能力的角度理解empowerment,政治學(行政學)傾向于從權力的角度解釋empowerment,而法學則傾向于從權利的角度談論empowerment。
不過,在empowerment于國內不同學科之間傳播的過程中,一種翻譯詞語重新組合的現(xiàn)象逐漸凸顯出來。有學者指出,“自1976年美國學者所羅門(Solomon)提出賦權理論以來,賦權理論的內涵與外延不斷被擴展,賦權與增能逐漸合二為一,形成賦權增能理論”(2)王義:《“賦權增能”:社會組織成長路徑的邏輯解析》,《行政論壇》2016年第6期。。這種統(tǒng)合現(xiàn)象,在國內呈現(xiàn)為一個遞進性過程:首先表現(xiàn)為,在賦權和增能兩個詞語之間加上一個連接詞,比如賦權與增能。不過,這種詞語重新組合的形式是一種帶著尾巴的做法,還可以看到賦權和增能的外在分立。比加連接詞更進一步的做法是,國內學界去掉連接詞,直接把賦權和增能組合到一起,形成了“賦權增能”概念。這種“賦權增能”概念,在行政學、經(jīng)濟學、教育學等學科中得到應用,并代表一種內在地統(tǒng)合賦權與增能的努力。上述詞語重新組合的做法,其實是在“國家—社會”二元分立的框架下進行的聯(lián)結性思考,賦權主要指涉國家權力的轉移和權利資格的承認,增能則主要指涉社會主體能力的提升,組合在一起則是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這種翻譯詞語組合的目的,在于打破國內學界關于empowerment中賦權和增能的分化性理解,以形成一種統(tǒng)合性的含義詮釋。
總而言之,通過翻譯詞語的重新組合現(xiàn)象,可以發(fā)現(xiàn)國內學界對于empowerment的翻譯與詮釋,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從分化到統(tǒng)合的邏輯道路,即把賦權與增能的分化性理解統(tǒng)合起來,以塑造一種整體性的邏輯含義。本文正是立足于這種理論趨勢,采取一種反思性評估的邏輯方法,來探究賦權與增能從分化到統(tǒng)合的轉換,以期為從“重塑權能”角度重新理解empowerment含義提供一種邏輯參照。
基于對追求標的物的不同理解,國內學界其實形成了關于empowerment的三種視角,即能力視角、權利視角和權力視角。這些視角上的差異造成了empowerment在國內傳播與應用的分化,不過也為從“重塑權能”角度重新審視empowerment的含義提供了重要準備。
Empowerment的能力視角源于社會工作學,并建立在對power做“能力”理解的基礎之上。在一種社會學意義上,國外學者把empowerment中的power定義為“獲得所需要的東西的能力”,“影響、感化和改變其他人的能力”以及“為了自己的利益對影響自己生活空間的力量施加影響的能力”。(3)陳樹強:《增權: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的新視角》,《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5期。而且,在對能力做進一步分析的基礎上,國外沿著主客二分的方法論,形成了關于empowerment的本體到底是一種主觀心理能力還是一種客觀存在能力的爭論。
與關于能力的主客二元爭論不同,立足于一種混合主義的視角,國內學界形成了一種關于empowerment的從個體到結構的“能力連續(xù)統(tǒng)”式理解。混合主義觀點認為, “能力不僅表現(xiàn)為一種客觀的存在,而且表現(xiàn)為人們的一種主觀感受,即權力感”(4)趙海林、金釗:《充權: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的新視角》,《山東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由此,“從心理學的個體動機角度看,賦權就是‘賦能’(enabling)或者是一種‘自我效能’(self-efficiency)”,“從集體層面(或關系層面)看,賦權……是一個動態(tài)的、跨層次的、關系性的概念體系,是一個社會互動的過程”(5)丁未:《新媒體與賦權:一種實踐性的社會研究》,《國際新聞界》2009年第10期。。這就初步建構起一個從個體心理到社會結構的“能力連續(xù)統(tǒng)”。而在《社會工作詞典》中,賦權則被看作“幫助個人、家庭、團體和社區(qū)提高他們個人的、人際的、社會經(jīng)濟的和政治的能力,從而達到改善自己狀況目的的過程”(6)盧義樺、楊丹丹等:《社會工作賦權視角下非自愿移民的公眾參與》,《水利經(jīng)濟》2017年第5期。。由此,empowerment就變成了一個幫助不同主體獲得不同層面能力的過程,其中從個體性能力到結構性能力的“能力連續(xù)統(tǒng)”,就是empowerment所蘊含的能力序列體系。
Empowerment的權利視角,把獲取權利作為目標,并有著一個從資格到行動的邏輯進路。在國外學者看來,empowerment“是一個增加個人權利、人際權利或政治權利的過程,其最終目的是使個人能夠采取行動來改善自己的生活狀況”(7)趙海林、金釗:《充權:弱勢群體社會支持的新視角》,《山東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這種權利式理解影響了國內學界對于empowerment的認識。在對empowerment進行本土化詮釋時,就有學者指出, “西方社會工作所倡導的充權實質上是一種社會動力和社會權利的獲得”,“人們因誤讀充權而導致的權力的敏感性和政治性正消解著充權的本真涵義”,(8)衛(wèi)小將:《社會工作“充權”的本土詮釋》,《學習與實踐》2011年第3期。因而需要從權利角度來理解empowerment的含義。沿著這條邏輯道路,國內學者在具體情境中應用empowerment時就指出,賦權“是通過法律、制度把平等的權利賦予對象并使之具有某種權利的‘資格’(entitlements)”(9)孫中偉:《從“個體賦權”邁向“集體賦權”與“個體賦能”:21世紀以來中國農(nóng)民工勞動權益保護路徑反思》,《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
當然,國內學界并沒有停留在對empowerment僅做一種權利資格的解釋,而是從“資格論”推進到“行動論”,即推進到行使權利的行動能力層面。有學者就指出,empowerment的權利資格論存在一定的困境,即“通過自上而下的賦權,所導致的后果是,權益設置沒有考慮到目標群體的需求與接受能力,某些權利標準設置過高、程序過于復雜……造成了‘懸浮型’權益的出現(xiàn)”(10)孫中偉:《從“個體賦權”邁向“集體賦權”與“個體賦能”:21世紀以來中國農(nóng)民工勞動權益保護路徑反思》,《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因而,需要從一種資格賦予轉向一種行動能力建設。而從法律賦能(legal empowerment)角度,有學者就指出,empowerment“不僅停留在對于弱勢人群權利的書面確認,而是在此基礎上尋求權利和能力的實現(xiàn);其著眼于如何將權利上升到實在的能力,著眼于能力的發(fā)展與提升”(11)楊欣:《從“法律賦權”到“法律賦能”:突破一線工人勞動收入偏低的制度困境》,《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因此,綜合權利資格論和行動論可以發(fā)現(xiàn),empowerment其實是圍繞權益資格獲取和行動能力建設的權利實現(xiàn)過程。
Empowerment的權力視角圍繞著權力的分配和生產(chǎn)展開。從分配的角度看,empowerment就是一個基于權力存量的再分配過程。比如,有國外學者指出,賦權作為一種讓權力在地方政府和社區(qū)間分配更加平衡的方式(12)B.Nick,“Understanding Community Empowerment in Urban Regeneration and Planning in England:Putting Policy and Practice in Context,”Planning Practice&Research,Vol.25,No.1,2010.,是決策過程中權力的轉移或資源的再分配(13)B.Nick&P.Madeleine,“Can the State Empower Communities through Localism?An Evaluation of Recent Approaches to Neighbourhood Governance in England,”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C: Government and Policy,Vol.33,No.2,2015.。而在引介參與式發(fā)展理論時,國內學者就指出, “參與式發(fā)展的核心是賦權(empowerment),是對于扶貧發(fā)展計劃和活動全過程的‘權力再分配’”(14)潘澤泉:《參與與賦權:基于草根行動與權力基礎的社區(qū)發(fā)展》,《理論與改革》2009年第4期。。有學者更從政府賦權與民眾爭權的角度理解權力在政府與民眾之間的分配,并認為“政府賦權是指政府還權于民,民眾爭權則是指民眾在參與過程中自我賦權。政府賦權和民眾爭權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15)鄧賢明:《政府賦權與民眾爭權》,《長白學刊》2009年第3期。。不過,這種權力再分配總體上還處于零和博弈的權力觀中,是一種基于總量固定的權力比例調整活動。
與零和博弈的權力再分配視角不同,empowerment還蘊含一種生產(chǎn)性的總量增長式的權力觀。米格代爾(Joel Migdal)、科利(Atul Kohli)和許慧文(Vivienne Shue)在《國家權力與社會力量:第三世界的支配與轉型》中指出,國家權力的有效性取決于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在一定環(huán)境下,國家和社會之間能夠相互賦權,國家與社會間的某種互動能夠使雙方的權力都得到增強。這也影響了國內對于賦權的認識,并形成了相互賦權的視角。在這種新型的權力觀中,社會力量的增強并不意味著國家權力的削弱,相反,在一種功能性轉換的意義上,社會力量的增強恰好為國家權力的運行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只要找準兩者的結合點,就可以實現(xiàn)國家權力與社會權力的雙提升。
當然,權力的分配與生產(chǎn)并不是斷裂的。在一定意義上,權力的生產(chǎn)和分配是相互影響、相互銜接的。因而,權力視角中的empowerment可以被理解為國家與社會之間圍繞著權力的生產(chǎn)與分配所形成的互動過程。
總而言之,受國外影響,國內學界沿著能力、權利和權力三種不同視角,翻譯和詮釋empowerment,并形成了增強能力、充實權利和賦予權力的視域分化。這種視域分化在不同的學科語境中得到進一步強化,并在特定學科話語中細化和深化了國內學界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認識。這種視域分化有其積極意義,但同時也帶來了分歧和爭論,以至于國內學界對于empowerment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不過,隨著實踐反思與理論自覺的深入推進,國內學界也在統(tǒng)合關于empowerment的分化性理解,以形成一種整體性認知。
受國外理論的影響,國內關于empowerment的理解,也建立在一種分析性思維的基礎之上,即通過分析特定要素(能力、權利或權力)來理解empowerment的含義。這種分析性思維是必要的,同時也為形成一種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聯(lián)結性思考提供了準備。更進一步,通過探究分析基礎上的聯(lián)結意蘊,可以發(fā)現(xiàn)能力、權利和權力的不同聯(lián)結模型。這些不同模型,表征了國內學界嘗試統(tǒng)合能力視角、權利視角和權力視角之分化,以形成一種關于empowerment含義之整體性理解的不同方式。這為從“重塑權能”角度重新理解empowerment提供了基本的邏輯前提。
其實,在關于empowerment的分析性認知背后,存在一種關于能力、權利和權力的聯(lián)結性思考。一方面,從empowerment theory的起源看,empowerment本身就蘊含著能力、權利和權力的聯(lián)結。Empowerment theory 起源于西方的社會運動。這種社會運動本質上是,在西方國家的正式權力結構和權利體系無法實現(xiàn)公平訴求的背景下,社會力量通過提高弱勢者的能力來爭取實際權利并改變權力結構的過程。因而,從其起源時,empowerment就蘊含著能力、權利和權力三種指向,其本質上是為了獲得公平的權利與權力所開展的社會性能力建設運動。
另一方面,隨著empowerment theory的廣泛傳播,empowerment的構成要素也變得復雜起來。在國外學者看來,empowerment“聯(lián)結了個體的力量和能力、自發(fā)的互動系統(tǒng)和對社會政策和社會變革采取的主動行動”,“將個體的福祉和廣泛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聯(lián)系在一起”。(16)Perkins, D. D., Zimmerman, M. A.,“Empowerment Theory,Research,and Application,”American Journal of Community Psychology,Vol.23,No.5,1995.國內學者也區(qū)分出了賦權的不同維度層面。有學者認為,賦權包括制度賦權、經(jīng)濟賦權、技術賦權和心理賦權維度;(17)陳偉東:《賦權社區(qū):居民自治的一種可行性路徑》,《社會科學家》2015年第6期。有學者認為,賦權包括三個層面,即“在宏觀上強調社會制度和社會行動的改變”,“在中觀上關注組織和機構的發(fā)展與改革”,“在微觀上重視心理和情感的變化”。(18)王鵬:《賦權增能:社區(qū)教育工作者專業(yè)發(fā)展的路徑探析》,《繼續(xù)教育研究》2017年第6期。這些關于賦權的理解,把個體能力、社會權利和政治權力聯(lián)結到一起,形成了一個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復雜的“能力—權利—權力”理解系統(tǒng)。
基于領域的聯(lián)結模型,建立在國家與社會二元互動的基礎之上,是能力、權利與權力在國家與社會兩個場域中的相互聯(lián)結?;陬I域的聯(lián)結模型,在國內學界主要表現(xiàn)為“雙向賦權”和“相互賦權”兩種形式?!半p向賦權”是指“社會組織在資源、制度支持方面嵌入于國家,而國家的意志與目標嵌入在社會組織的運作中……這種‘雙向嵌入’的結構使得國家與社會雙方的權力都得到了提升”(19)紀鶯鶯:《從“雙向嵌入”到“雙向賦權”:以N市社區(qū)社會組織為例》,《浙江學刊》2017年第1期。。而“相互賦權”則是指“‘國家—社會’通過一系列的參與、協(xié)調、互動機制,來實現(xiàn)對行政、社會、市場資源的整合和分配,達到整體福祉的優(yōu)化”(20)林曦:《國家與社會相互賦權:中國社區(qū)治理的新型路徑分析》,《東南學術》2019年第6期。。可以發(fā)現(xiàn),不論是“雙向賦權”,還是“相互賦權”,都打破了傳統(tǒng)的“國家—社會”二元對立思維,嘗試從國家與社會兩個領域的聯(lián)結方面重新理解empowerment的含義。換言之,在基于領域的聯(lián)結模型中,empowerment里所蘊含的能力、權利和權力在國家與社會的互動中獲得了一種整體性意義,即社會能力的提升(權利的獲取與行使)有助于國家權力的有效運行(權利的保障),而國家權力的有效運行(權利的保障)則有利于社會能力的提升(權利的獲取與行使)。
基于關系的聯(lián)結模型,建立在一種功能關系場的認知邏輯之上,是能力、權利和權力在實踐功能關系場中的互動與整合?;陉P系的聯(lián)結模型,在國內學界有不同的來源與表現(xiàn)。在農(nóng)村社會工作語境中,有學者指出, “賦權理念的發(fā)展核心是……透過個體、家庭、團體、組織、社區(qū)等不同賦權單元,制定不同的相關策略,得以爭取各種權利、平衡各方面權力關系”(21)芮洋:《“賦權”理論在農(nóng)村社會工作中的運用》,《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17年第5期。。而在媒介技術賦權的語境中,有學者就指出, “互聯(lián)網(wǎng)是在連接當中造就自己的影響力和對于社會及市場重構的價值力的”,而“對于關系資源的系統(tǒng)的聚合能力,實際上是今天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影響力構造的一種新的范式”。(22)喻國明:《關系賦權范式下的傳媒影響力再造》,《新聞與寫作》2016年第7期。不論是平衡關系還是關系資源,都顯示出關系是一種理解賦權范式的重要視角。實際上,基于關系的聯(lián)結的本質邏輯,乃是一種實踐功能關系場,其中包含各種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關系。而在基于關系的聯(lián)結模型中,empowerment可以被理解為能力、權利和權力在實踐功能關系場中的交疊與復合。
基于主體的聯(lián)結模型,是從主體性以及多元主體互動的角度,來思考能力、權利和權力的聯(lián)結與整合。有的學者從我國災后社區(qū)重建的角度,對國外的賦權理論進行了反思,并認為“面對擁有政治權力的國家和經(jīng)濟權力的企業(yè),社區(qū)中富有公民精神的居民和居民組織不可能獨立發(fā)展”,“轉型時期的社區(qū)發(fā)展需要社區(qū)骨干、公民組織與國家權力和市場力量建構合作治理的關系,發(fā)展多元化的社區(qū)權力結構,真正形成對社區(qū)的有效賦權”。(23)朱健剛、胡明:《多元共治:對災后社區(qū)重建中參與式發(fā)展理論的反思》,《開放時代》2011年第10期。而有的學者則從農(nóng)民工城鎮(zhèn)化角度,對賦權理論進行了省思,并認為“賦權,既要激發(fā)主體能動性,也要依靠政府、市場及社會等外在力量的‘合力’推動”(24)張志勝:《賦權與增能:新生代農(nóng)民工“半城鎮(zhèn)化”到“再城鎮(zhèn)化”》,《寧夏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很顯然,不論是合作賦權,還是合力賦權,都意識到賦權其實是一個多元主體的互動過程,主體間的協(xié)同而不是對立才是實現(xiàn)有效賦權的關鍵前提。因此,在基于主體的聯(lián)結模型中,empowerment其實可以被解釋為:權力主體、權利主體以及具備一定能力的社會行動主體之間的互動與合作。
通過對分析性思維背后的聯(lián)結性意蘊的考察以及對基于領域、關系和主體的不同聯(lián)結模型的闡釋,可以發(fā)現(xiàn),empowerment中相互分化的能力視角、權利視角以及權力視角并不是相互斷裂的,而是相互之間有著內在的聯(lián)結性。立足于這種聯(lián)結性及其多元聯(lián)結模型,可以跳出原來的分化性認知,從一種整體視角重新思考empowerment的含義。
不過,從聯(lián)結角度理解empowerment中能力、權利和權力之間的關系,還只是走向含義統(tǒng)合的第一步。因為,聯(lián)結視角中尚隱含著一種更深層次的對立。在聯(lián)結視角中,能力、權利和權力雖然被納入一種總體性的功能場域之中,但是它們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分立的,似乎仍需要先行確認能力、權利和權力,然后再把它們外在地聯(lián)結在一起。這種理解顯然還不夠深入。因此,就需要在聯(lián)結視角的基礎上再前進一步,通過考察empowerment中能力、權利和權力的相互轉化,來探究國內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理解從分化走向統(tǒng)合的更深層邏輯。這為從“重塑權能”角度重新理解empowerment提供了深層次的邏輯基礎。
與能力、權利和權力的外在聯(lián)結不同,“能”“權”的互相轉化則是對empowerment更深層次含義的把握。這里的“能”“權”相互轉化,可以從三個向度來理解。
其一,“能”與“權”的相互等同,即“能”就是“權”,“權”就是“能”。其實,在西方學界的語境中,empowerment的power就包含著“權力”即“能力”的解釋。當然,西方學界對power的權力解讀,并不是在傳統(tǒng)的政治學意義上進行的,而是在一種社會學的意義上展開的。即權力并不是國家強制力,而是一種社會影響力。這種社會影響力的核心就是能力。因而,權力就是一種形成社會影響力的能力。把這種權力觀擴展到傳統(tǒng)的政治權力研究領域也是適用的。政治權力其實也是一種形成社會影響力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賦權與增能的譯法其實是一致的,都指向一種形成社會影響力之能力的獲取。這種“能”“權”等同,為“能”“權”互化提供了前提和基礎。
其二,從“能”向“權”的轉化。正如上文所說,自empowerment theory起源時,empowerment就帶有能力、權利與權力的三重指向,而且具有能力向權利、權力轉化的向度,即通過能力建設來充實權利和改變權力格局。國內學者也對“能”向“權”的轉化有所探討。比如,有的學者就從行政賦權向法律賦權轉換的角度,探討了公眾參與地方政府治理的問題,并認為,可以“通過法律制度確認公眾參與地方治理過程中的權利并建構有效的權利實現(xiàn)機制”(25)張緊跟:《從行政賦權到法律賦權:參與式治理創(chuàng)新及其調適》,《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進而改變政府權力的運行方式。換言之,公眾參與地方政府治理意義上的法律賦權,其實就是把那些公眾參與地方政府治理的實踐做法和行動能力加以規(guī)范化、權利化、制度化,以改善政府權力的運作。在這個意義上就不難理解,empowerment中從能力向權利、權力轉化的向度,其實就是社會主體通過能力建設來獲取相關行動資格的權利合法化過程以及推進權力格局優(yōu)化的過程。
其三,從“權”向“能”的轉化。Empowerment中從“權”向“能”的轉化,與政府職能轉變和權力在政府與社會之間的轉移有關。有的學者在社區(qū)治理的意義上探討過這種權力轉移,把賦權界定為“在社區(qū)公共事務、公益事務決策過程中,政府及其政策賦權社區(qū)更多參與決策的資格”,即“權力在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分享和轉移”。(26)尹浩:《城市社區(qū)微治理的多維賦權機制研究》,《社會主義研究》2016年第5期。這種權力轉移是“權”向“能”轉化的重要前提。從再深一層看,政府的權力轉移其實是權力在政府與社會之間的再分配,這種再分配不僅與權力相關,更與能力相關,即社會是否有能力承接政府轉移的權力。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賦權的核心含義“不是外在的給予或允許,而是對內在能力的確認和自立自強的行動”(27)王城超:《關于我國農(nóng)村社區(qū)增權的理論探討》,《農(nóng)村經(jīng)濟》2011年第2期。。因而當政府權力轉移給社會之后,相關社會主體的能力建設就成為確保權力有效運行的關鍵。所以,賦權并不只是簡單的權力轉移,更包含一個能力建設過程。在這個意義上,empowerment中權力(權利)向能力的轉化,就是通過政府分權或授權使社會主體獲得相應行動權利資格并提升其行動能力的過程。
總而言之,不論是“能”“權”的等同,還是“能”向“權”的轉化以及“權”向“能”的轉化,都顯示出empowerment中的能力、權利和權力并不只是處在一種外在的聯(lián)結關系之中,而是處于一種總體場域的動態(tài)互化與整合關系之中。
進一步看,empowerment中能力、權利與權力的互相轉化,其實存在著三個環(huán)節(jié),即本源環(huán)節(jié)、過程環(huán)節(jié)和結果環(huán)節(jié)。
從本源環(huán)節(jié)看,empowerment中的能力、權利與權力之所以能夠相互轉化,根本原因在于它們有著相同的來源。這個來源就是“潛能”。“潛能”在國內賦權研究中并不是一個新詞語,許多學者在不同的語境中都提到過它。比如,“增權并非‘賦予’案主以權力,而是挖掘或激發(fā)案主的潛能”(28)陳樹強:《增權: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的新視角》,《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5期。; “賦權并不是‘賦予’服務對象權利,而是發(fā)掘或激發(fā)服務對象的潛能”(29)姚進忠:《賦權:“村改居”社區(qū)服務的路徑選擇》,《城市問題》2011年第10期。; “‘增能’一詞由英文‘empowerment’翻譯過來,意指使有能力,強調挖掘或激發(fā)服務對象的潛能,幫助自我實現(xiàn)或增強影響”(30)王義:《“賦權增能”:社會組織成長路徑的邏輯解析》,《行政論壇》2016年第6期。。因此,不論從“權”的視角還是從“能”的視角,“潛能”都被看作empowerment的核心要義。換言之,“潛能”是empowerment的本源,在其基礎上能力、權利和權力得以發(fā)生、建構與轉化。
從過程環(huán)節(jié)看,empowerment中能力、權利與權力的相互轉化是一個生成性過程。這種生成性視角,其實來源于上文所提到的生產(chǎn)性權力觀。在從存量調節(jié)的權力觀向總量增長的權力觀深入的過程中,empowerment中已經(jīng)蘊含了一種生成性視角。在國家權力與社會權力(能力)的分化、轉移與互動中,權力(能力)的數(shù)量與質量其實都呈現(xiàn)出一個增長性變化。而從潛能本源的角度來理解這種生成性過程,其實就是通過激發(fā)潛能來實現(xiàn)empowerment中所蘊含的能力、權利和權力的生成、增長與轉化。這種生成性過程,既包括能力、權利與權力的分化增長,也包括能力、權利與權力的整合性增長,是潛能在數(shù)量和質量上的展開與實現(xiàn)過程。
從結果環(huán)節(jié)看,empowerment中能力、權利與權力的相互轉化,最終導致的是基于潛能展開與實現(xiàn)的制度性成果積累,或者說制度變革。其實,empowerment theory在其起源處,就與社會變遷和制度變革緊密相關。在一定意義上,empowerment就是在社會變遷的情境中,通過對弱勢者能力、權利和權力的干預,來打破原先不公平的權利制度和權力格局,以實現(xiàn)更加公平與均衡發(fā)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論是能力的提升,還是權利的獲取,乃至權力格局的優(yōu)化,都需要通過制度加以規(guī)范化、定型化。
總而言之,“能”“權”互化的三個向度與三個環(huán)節(jié),其實是empowerment中所蘊含的“能”“權”辯證法的特定表現(xiàn)。理解這種“能”“權”辯證法,對于跳出簡單的外在聯(lián)結式理解,進而在更深層次上把握empowerment的含義從分化走向統(tǒng)合,具有重要的導引意義。
在澄清了國內關于empowerment中能力、權利與權力的分化、聯(lián)結和互化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empowerment其實是一個十分復雜的概念。但是,這種概念的復雜性并不是雜亂無章,而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正是在國內關于empowerment多義性理解的辯證展開及其互動之中,蘊藏一種形成關于empowerment統(tǒng)合性認識的可能。不論是能力、權利和權力的分化,還是它們之間的聯(lián)結與互化,其實都在為形成一種關于empowerment的統(tǒng)合性認識做準備。換言之,國內關于empowerment的認知,在經(jīng)歷了分化、聯(lián)結與互化的辯證環(huán)節(jié)之后,正在走向一種塑造整體性理解的統(tǒng)合環(huán)節(jié),而“重塑權能”就是這個統(tǒng)合環(huán)節(jié)的內在意蘊。對于這個統(tǒng)合環(huán)節(jié),可以從結構和歷史兩個維度來理解。
對于任何一個概念來說,其含義并不是凝固不變的,而是隨著實踐場境和詮釋語境的變化不斷豐富和發(fā)展的。這個豐富和發(fā)展的過程,在一定意義上其實就是概念的含義獲得包容性增長與總體化的統(tǒng)合過程。從這個角度看,empowerment概念在國內的擴散性傳播,也就是其含義獲得包容性增長與總體化的統(tǒng)合過程。
具體說來,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理解empowerment的含義在國內的包容性增長與總體化的結構統(tǒng)合意蘊。
一是方法論層面的總體化。作為一個極具解釋力的方法論工具,empowerment在國內社會學、政治學、行政學、法學、傳播學、教育學、心理學等多學科之中獲得廣泛應用,來解釋一個相對弱勢者如何獲得權能增長的問題。很顯然,empowerment已經(jīng)超出了單一學科邊界的制約,成為一種多元學科共同的方法論工具。換言之,empowerment在跨學科傳播的過程中,具備一種統(tǒng)合多元學科的方法論總體意義。
二是本體論層面的總體化。關于empowerment的本體是什么,國內學界不乏爭論。有的以能力為本體,有的以權利為本體,有的則以權力為本體。這些關于本體認知的差異,導致國內學界形成了關于empowerment不同的理解方式。但是,正如上文所述,不論是能力、權利還是權力,其實都根源于“潛能”,“潛能”才是empowerment的本體。在“潛能”這個本體的基礎上,能力、權利和權力才得以發(fā)生。因而,從本體論層面看,empowerment其實是能力、權利和權力在潛能基礎上的辯證展開與總體化運動。
三是實踐層面的總體化。雖然empowerment theory起源于社會工作實踐領域,但是隨著該理論的廣泛傳播,其已經(jīng)被應用到多種實踐領域,形成了一個從個體心理干預到國家權力結構變革的實踐領域序列。更為關鍵的是,這些實踐領域之間并不是封閉和獨立的,而是相互影響的。即使是相對弱勢者微觀個體心理層面的能力建設、個體權利意識以及權力意識的覺醒,都是與社會關系網(wǎng)絡和國家結構緊密相連的,涉及不同的主體、不同的層面、不同的環(huán)節(jié)。在實踐意義上,其實empowerment已成為一種多元復合的總體性行動過程。
從結構統(tǒng)合的角度看,在經(jīng)歷了能力、權利和權力的分化、聯(lián)結與互化之后,不論在方法論層面,還是在本體論層面,乃至實踐層面,empowerment其實都已經(jīng)成為一個總體性概念。
Empowerment不論是被理解為增強能力、充實權利還是賦予權力,其實都與轉型密切相關?;蛘哒f,empowerment本身就內含一種轉型的歷史性維度。Empowerment的這種歷史性轉型維度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方面,empowerment本身是在社會轉型的情境中被提出的;另一方面,empowerment又要求一種新的社會轉型。
其實,empowerment theory生成于社會轉型的情境之中。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由于不同行動者所占有的資源、掌握的技能以及認知水平等方面的差異,導致了社會的分化,生成了一些社會性弱勢者,并引發(fā)了一系列社會性問題。為了能夠讓相對弱勢者也能夠像那些相對強勢者一樣,獲得現(xiàn)代化所承諾的福祉,empowerment theory就應運而生了。即通過喚醒相對弱勢者的權利和權力意識,并提升他們的行動能力,來實現(xiàn)發(fā)展。尤其是,當empowerment theory向發(fā)展中國家傳播時,這種轉型的意蘊變得更加強烈。一方面,發(fā)展中國家相較于發(fā)達國家而言,本身就是相對弱勢者;另一方面,發(fā)展中國家的相對弱勢者更是成了弱勢中的弱勢。這也就是在一種發(fā)展的錯位中形成了復雜的轉型意蘊。
但是,empowerment并不只是對社會轉型的簡單回應,它關注的是與傳統(tǒng)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不同的主題,即由社會轉型所塑造的相對弱勢者的發(fā)展問題。在一定意義上,empowerment是對傳統(tǒng)現(xiàn)代化發(fā)展模式的一種反思,它并不是簡單地要求相對弱勢者像那些相對強勢者那樣發(fā)展,而是試圖塑造一種新的發(fā)展模式。換言之,相對弱勢者的權利和權力意識覺醒以及能力提升,是對相對強勢者能力、權利和權力優(yōu)勢地位的一種打破,以便形成一種更加均衡的新型能力、權利和權力發(fā)展格局。
從更深一層次看,empowerment的目的是改變由社會轉型所塑造的相對弱勢者的不利地位,從而實現(xiàn)社會公平。毋庸置疑,由社會轉型所導致的強弱分化,必然會引發(fā)社會對不公平現(xiàn)象的關注以及對公平價值的追求。在對社會轉型所導致的不公平現(xiàn)象進行分析時,可以發(fā)現(xiàn)相對弱勢者既存在能力上的障礙,也存在權利和權力上的障礙。因而,通過empowerment追求社會公平,既需要增強相對弱勢者的能力,也需要打破制約相對弱勢者的不公平的權利和權力結構。這就意味著,empowerment所追求的公平價值是一個復合體系,既包括制度上的公平,也包括行動上的公平,最終目的是實現(xiàn)公平發(fā)展。
因此,從轉型的角度看,empowerment是一個歷史性概念,包含由社會轉型所塑造的復雜時空,以及通過促進相對弱勢者的權利與權力意識覺醒和行動能力提升,來塑造一種更加均衡、公平的發(fā)展模式的努力。
總而言之,通過對統(tǒng)合環(huán)節(jié)的結構和歷史維度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empowerment是一個歷史性的總體性概念。它本質上是在社會轉型的情境中聚焦相對弱勢者的發(fā)展問題,通過建立在潛能本體基礎之上的能力、權利和權力之間的權能辯證法,推動實現(xiàn)更加均衡、公平發(fā)展的重塑權能過程。
通過對國內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理解從分化到統(tǒng)合的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國內對于empowerment的翻譯和詮釋已經(jīng)走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從賦權與增能的分立到賦權增能的合一,正好表征了這一過程。不過,“賦權增能”這個譯法并沒有深入揭示出國內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認識轉變。在一種直觀的意義上,“賦權增能”這一譯法其實并沒有跳出原來賦權和增能分立下的思考模式,即一種現(xiàn)象層面的賦予權力、充實權利和提升能力的認識方式。其實,“賦權增能”這一譯法內含一種簡單的權力、權利和能力的增減與轉移的認知方法,總體上還處于一種量變思維之中,忽視了empowerment中所內含的質變意義。這主要是因為,國內對empowerment的理解主要采取的是一種實證主義的視角,而忽視了歷史主義的視角,以至于在一種概念的操作化理解中陷入了表面化。
其實,對于一個舶來的概念來說,其外在形式與內在意蘊都會隨著本土實踐場域和詮釋語境的變化而變化。在本土實踐和認知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必然會對舶來的概念進行改譯。Empowerment概念在經(jīng)歷了本土翻譯用詞的賦權和增能分立到賦權增能合一之后,還需要再往前走一步,即改譯為“重塑權能”。之所以用“重塑權能”替代“賦權增能”,主要基于以下幾點考慮:一是在更深層面打破“權”和“能”的分離,從基于潛能本體的能力、權利和權力之間的聯(lián)結和互化角度理解“權”“能”辯證法;二是采用一種總體性視角來理解“權”“能”展開與實現(xiàn)的復雜性,來消解那種表層單維的“權”“能”分析;三是跳出簡單的實證主義式的概念操作與驗證,把一種歷史主義的視角引入對empowerment的理解之中,從而把握社會轉型中的“權”“能”重塑意義??偠灾?,“重塑權能”是國內關于empowerment含義的理解發(fā)展到今天的產(chǎn)物,表征了一種本土化詮釋的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