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麗 米運生 李德力 吳宏姣
隨著中國農戶收入水平的提高、農村社會保障體系的建立與完善,小農已經脫離了“水深齊頸”的邊緣危機生存狀態(tài),抗風險能力得到增強;在市場經濟的發(fā)展下,農戶也更多地表現(xiàn)出利潤最大化傾向。并且,農業(yè)發(fā)展的重點在提高綜合生產能力的同時更加關注提高質量效益和競爭力,不斷提高農民收入也成為“三農”政策的目標之一??紤]到財富在收入分配中的重要性,增加農戶的財產性收入對于縮小城鄉(xiāng)居民收入差距和促進共同富裕來說是十分必要的(寧光杰等,2016;高靜等,2020)。早在2008年中央“一號文件”中便指出“創(chuàng)造條件讓更多農民獲得財產性收入”;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2015年和2017年中央“一號文件”多次強調要增加農民財產性收入,從而實現(xiàn)農村居民收入的持續(xù)增長。對大部分農戶來說隨著農地產權的不斷完善和承包權財產屬性的不斷增強,土地已成為農戶的重要財產。在農地流轉市場快速發(fā)展的背景下,地租也逐漸成為農戶財產性收入的重要來源(史常亮等,2017)。截至2019年底,全國有7321萬農戶轉出承包地;全國家庭承包耕地流轉面積超過5.55億畝,流轉面積占全國家庭承包地面積的40.7%(1)數(shù)據(jù)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yè)農村部,http://zdscxx.moa.gov.cn。。不過,與農地流轉市場的發(fā)育程度相比,農民來自于地租的收入之增長是緩慢的(張國林、何麗,2021)。反映在農戶的收入構成方面,與工資性收入、經營性收入,甚至與轉移性收入比較,農戶的財產性收入總量是較少的,重要性是較低的,增長是相對的;2020年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財產性凈收入僅418.8元,占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44%;且呈緩慢增長趨勢,以2016年為基期,2017—2020年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財產性凈收入的增長率分別為5.53%、7.93%、8.51%、9.01%(2)數(shù)據(jù)來源:《中國農村統(tǒng)計年鑒2021》。。
作為一種資產收益或資本回報,地租大小與風險性聯(lián)系在一起,而風險與地租契約密切相關。對此,學者們不免要追問:是什么風險使得農戶的地租收入增長沒有符合人們的預期呢?隨著農地確權的全面完成和農地制度的持續(xù)完善,由產權不穩(wěn)定引發(fā)的流轉契約風險已經不是主要的因素。因此,問題很可能源于交易契約的治理機制領域(張浩等,2021)。企業(yè)是一系列契約的聯(lián)結(Alchain and Demsetz,1972),而契約本身是互補性的,故而地租的多少與地租契約、農地流轉契約甚至與農地承包方在轉入方治理機制的契約密切相關。其中,地租契約又是基本的。因為,不同的地租契約(3)固定租金指土地經營者按既定價格向承包戶支付地租,浮動租金則是指依據(jù)當年市場價格折算實物價值的租金或以分紅的形式取得流轉土地收益。蘊含著不同的風險和收益分配。理論上說,固定租金契約下,農業(yè)生產與經營的相關風險主要由土地轉入方承擔,轉出方則沒有失去收益(地租)之虞(張五常,2000)。浮動租金體現(xiàn)了土地流轉雙方的利益共享、風險共擔的利益聯(lián)結關系,并賦予農戶分享規(guī)模經營的溢價和更多提高土地財產性收入的機會。出于增加農戶財產性收入的考慮,國家政策鼓勵農地的資本性流轉(4)如2016年中央“一號文件”明確指出“鼓勵發(fā)展股份合作,引導農戶自愿以土地經營權等入股龍頭企業(yè)和農民合作社”。,通過延長期限、保障契約執(zhí)行等方式來增加農戶的租金收入。然而,實踐表明增加地租等財產性收入的政策預期效果并不理想:土地的股份合作發(fā)展困難,土地出租領域的浮動租金也不多見(馬彥麗,2019)。本文通過分析2015年中國家庭金融調查(China Household Finance Survey,CHFS)數(shù)據(jù)表明,農地流轉市場中的地租契約仍以固定租金為主:在1189戶農地轉出戶中,680戶選擇了固定租金,占比57.19%。其他一些研究也表明了這一現(xiàn)象的普遍性。郜亮亮(2020)基于全國31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家庭農場分析的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2018年種植類農場按固定土地租金結算的占比達90.37%。
這種現(xiàn)象即農戶偏好固定租金,似乎有悖于農戶收益最大化決策動機的理論認知。因為,理性小農的經濟邏輯應該是預期效用而非損失規(guī)避,其決策動機主要是收益最大而非風險(成本)最低(舒爾茨,2006)?;蛘哒f,當農戶由道義小農(恰亞諾夫,1996)轉變?yōu)槔硇孕∞r時,其經濟決策動機由以風險規(guī)避為主轉向風險收益權衡(高帆,2008;申云等,2012)。對此現(xiàn)象,本文的追問是:為何農戶在地租決定這一領域其經濟邏輯依然是損失規(guī)避,而沒有選擇收益最大化的地租契約呢?這可能表明,盡管在總體上農戶表現(xiàn)出從道義小農向理性小農轉變的趨勢,其經濟決策動機也更多地從風險最低轉變?yōu)槭找孀畲?。但是,在地租支付這一具體領域,農戶對地租的可得性等問題依然存在較大的顧慮和擔憂。由于信息不對稱(Jensen and Meckling,1976)、有限理性或交易費用(Williamson,1985,1996)等因素,契約往往是不完全的(Grossman and Hart,1986;Hart and Moore,1990)。這導致了交易過程中的機會主義行為。尤其是在市場、生產風險問題上的信息不對稱以及在土地轉入者(比如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治理機制的有限參與等因素的影響下,農戶處于租金分配的弱勢地位(胡新艷、洪煒杰,2016)。這種情況下,浮動租金契約的自我實施往往因道德風險而得不到保障,以及與之相關的高交易費用(談判成本、執(zhí)行成本)亦降低了實際的地租收入(Cheung,1969)。因此,農戶這種為保障其收益(地租)而依然選擇固定租金的看似非理性的決策(5)有必要說明的是,在農地流轉實踐中,也存在著大量熟人之間的短期、非正式流轉契約;但此時農地轉出戶選擇浮動租金并不是為了效益最大化,更多地則是出于減少交易成本、農地控制權偏好和生存保障的考慮(錢龍、洪名勇,2018)。,可能有深厚的現(xiàn)實基礎。
對于固定租金契約的“偏愛”,可能是不成熟和不規(guī)范的農地流轉市場背景下農戶對風險與收益的一種“理性”權衡。當然,這只是一種理論的猜測。它是否正確,還有待于更嚴密的理論分析和經驗證據(jù)的強力支持。鑒于此,本文基于2015年中國家庭金融調查的微觀數(shù)據(jù),從風險與收益權衡視角出發(fā),系統(tǒng)考察租金收入(收益)對農戶地租契約選擇的影響。進一步地,本文還探討了租金收入影響地租契約的期限情景依賴特征,討論契約期限所發(fā)揮的調節(jié)效應。對上述問題的研究,理論上有助于解釋鄉(xiāng)土中國背景下農戶對地租契約的選擇行為,深化認識農戶地租契約選擇的路徑與機理;實踐上有助于農戶理性選擇地租契約從而提高其財產性收入,緩解農戶對地租收益保障性的擔憂。這對于理解農戶的土地流轉行為和促進中國土地流轉向市場化、規(guī)模化發(fā)展,也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地租因其關系到農民收益保障和土地流轉效率等問題而一直備受學者關注。有關地租的理論分析,經典作家馬克思有著深刻論述。在他看來,地租“是土地所有權在經濟上借以實現(xiàn)即增值價值的形式”(6)馬克思,2004,《資本論(第三卷)》,中共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第698頁。,即土地使用者“為取得土地的使用權而以地租名義支付給土地所有者的租金”(7)同上,第714頁。。地租具有絕對地租、級差地租兩種基本形態(tài):土地所有權的壟斷形成了絕對地租;由于土地自然條件不同(如肥力、位置)和投入資本的差別而形成了級差地租。地租的形式多樣,“租地農場主為了獲得經營土地的許可而以租金形式支付給土地所有者的一切,實際上都表現(xiàn)為地租”(8)同上,第704頁。,包括勞動地租、產品地租和貨幣地租等。關于中國農地流轉的地租問題,現(xiàn)有文獻大多基于經濟學分析框架,重點關注了土地肥力、灌溉引水、地理位置、地形、土地用途、供求關系、資本積累和產權結構等因素對地租的形成及其數(shù)量的影響(申云等,2012)。也有學者認為地租的形成不僅受市場的影響,還會受到社會結構、鄉(xiāng)土倫理規(guī)范和社會邏輯等的交互作用,如土地流轉雙方力量的博弈、基層政府和組織的利益競爭、風險分擔等(田先紅、陳玲,2013)。
與地租水平相關的一個問題是地租契約。通常而言,地租契約形式可分為分成地租、固定地租和工資制。關于地租契約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分成地租和固定地租效用優(yōu)劣的探討(曹博、趙芝俊,2018;馬彥麗,2019)。在分成制中,地主以產量分成為條件讓佃農耕種土地。這對土地所有者而言,一方面,他可以不斷分享日后上漲的地租;另一方面,在獲得高收益的同時,也需要分擔農業(yè)產量及市場價格變幻無常的風險,因為地租的數(shù)量與農業(yè)經營的好壞直接相關。巴澤爾(1997)認為,在交易費用為零的假設下,這種風險分擔不會增加成本,因此可以付諸實際;但現(xiàn)實中存在交易費用,這就使得某些風險分擔難以實現(xiàn)。對佃農而言,由于只有一部分而非全部的勞動成果歸他所有,他努力進行農業(yè)生產的積極性便會降低(Mill,1909)。在這種情況下,土地也難以得到改良(Smith,1776)。在固定地租制中,不論經營者產出如何,土地所有者都可以獲得一份固定的租金。但是,這也使得他們不能分享土地價值上漲、通貨膨脹等因素帶來的收益。對佃農而言,他不僅擁有獨立的生產經營權,還享有土地產出的剩余索取權。因此,固定地租有利于提高佃農的生產積極性,促進其增加農業(yè)投資,提高農業(yè)生產效率(Marshall,1961)。
不同的地租契約也關系到地租和佃農之間的收益分配,它是雙方博弈的結果。博弈的影響因素不但包括談判力量等因素,也折射出雙方對風險—收益的權衡。在傳統(tǒng)佃農理論下,不同地區(qū)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不同的地租契約主要受到不完全競爭、產量風險、交易成本的影響(張岸元,2000)。在中國農村土地產權制度安排下,地租表現(xiàn)為土地承包戶通過轉出土地向承租者索取的各種形式的收入。相應地,承租者為獲得土地經營權而向土地承包戶支付地租。由于土地流轉形式多樣,不同的土地流轉方式所匹配的地租契約不同。馬彥麗(2019)沿襲了巴澤爾的分析框架,對農地股份合作這一土地流轉方式中固定地租和分成地租的優(yōu)劣進行探討,指出由于政府投資土地改良、貨幣租金普及、技術進步以及農業(yè)保險的發(fā)展有效地控制了分成租金中的相關屬性,使得固定租金優(yōu)于分成租金;并且發(fā)現(xiàn)中國農地股份合作模式中也廣泛采用固定地租契約。但曹博、趙芝俊(2018)認為,中國現(xiàn)行地權分配限制了農戶在農業(yè)生產經營中的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農地經營者可以通過專業(yè)化和社會分工實現(xiàn)規(guī)模經濟和范圍經濟,因此分成地租提高了產出率和資源配置效率,優(yōu)于固定地租。顯然,固定地租和分成地租的利弊決定著兩種地租契約不同的適用情形。羅必良、何一鳴(2015)利用博弈模型對固定地租制和分成地租制的適用情況進行深入分析,認為分成地租適用于低質量土地和高能力經營者的要素組合,固定地租則適用于高質量土地和低能力經營者的要素組合。
土地負載著農民的基本生存利益。農戶在不耕種土地的情況下將土地流轉給他人,那么此時地租就成為土地保障功能實現(xiàn)的體現(xiàn)。因此,一份可靠有保障的地租收益對農戶來講十分重要。但是,在農地產權特別是經營權不完善,農地流轉市場發(fā)育不成熟和治理機制不健全的背景下,有保障的收益(地租)很有可能是一個不易實現(xiàn)的愿望(即面臨較大的風險)。理想與現(xiàn)實的張力,無疑會深刻影響到農戶對地租契約的選擇。因此,盡管相關研究關注到了固定租金和分成租金的優(yōu)劣差異,且發(fā)現(xiàn)了農戶偏好固定租金契約的獨特現(xiàn)象,但忽略了從微觀個體的角度分析農業(yè)現(xiàn)代化過程中農戶經濟邏輯的轉型與農地流轉市場的現(xiàn)狀對農戶租金契約選擇的影響。最重要的一點是,在研究中國的地租契約時,需考慮到中國情況有別于西方傳統(tǒng)的佃農理論。具體而言,在中國,出租土地的不是地主,租入土地的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佃農,故而承租方和出租方的行為邏輯與佃農和地主有著較大的差異。第一,出租人(土地承包戶)不需要監(jiān)督農業(yè)工人是否努力工作,因此沒有對“偷懶或卸責”的監(jiān)督成本。第二,承包戶不參與農業(yè)決策,他們更關心的是出租土地的地租收入。第三,土地經營者具有農業(yè)生產經營中的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在農業(yè)生產過程中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在產權上與出租人是平等關系。因此,在討論中國土地流轉的地租時,傳統(tǒng)的佃農理論并不完全適用。
由于上述原因,現(xiàn)有研究未能對中國土地流轉租金契約“反?!爆F(xiàn)象的生成原因與作用機理進行科學解釋。基于此,本文依據(jù)中國農地流轉實際情況,以農地轉出農戶為研究對象,從收益與風險的權衡視角出發(fā),理論分析承包農戶在轉出土地時如何選擇風險與收益及其對農地租金契約的影響并開展相應的實證檢驗。
對農戶來說,土地不但是一種重要的生產資料,而且也是一種重要的不動產。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和人地關系的松動,土地的財產性功能也愈加重要。農地確權政策的成功實施,更是強化了農戶對承包地的財產權。這意味著,對從生存理性不斷向經濟理性演進、風險承擔能力已經大幅度提高、經濟決策動機從風險最小變?yōu)槭找孀畲蟮闹袊r戶來說(高帆,2008;申云等,2012),通過行使農地的財產權其可以獲得一個增加財產性收入(地租)的機會。按照標準的經濟理論即傳統(tǒng)的期望效用理論,農戶應以收益最大化為目標,為追求更高的收益而更傾向于浮動租金。因為,這可以使農戶有機會分享土地轉入者(主要是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因技術進步、資本性投資、規(guī)模經濟等因素而帶來的增值。毋庸置疑的是,中國的農地流轉市場在量的維度得到了快速發(fā)展。農地流轉規(guī)模增加、流轉主體多元化、流轉模式多樣化的格局已經基本形成。但是,從質的維度看,農地流轉市場在體制機制方面依然存在諸多的問題(向超、張新民,2019)。這對農戶利益最大化的決策動機構成了挑戰(zhàn),主要包括:
第一,就農地產權而言,集體所有權、承包經營權與土地經營權之間的法理關系尚存在較大的爭論。更重要的是,土地經營權盡管已經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村土地承包法》等法律所單列,但對其權能(農地轉入者的權利與義務)等核心內容卻缺乏明確規(guī)定并因此而處于事實上的“虛置”或“懸置”狀態(tài)(陳小君,2019)。產權制度的缺陷,使承包方在農地流轉中的收益權難以得到落實(王亞楠等,2015)。
第二,就農地征收制度而言,盡管2020年新修改的《土地管理法》在限定征地范圍、規(guī)范征地程序等領域所做出的大量修改有助于減少過度征地和違規(guī)征地,但農地治理機制的缺陷等問題,使得農戶對承包地的產權安全依然有深深的擔憂(米運生等,2020)。
第三,在農地流轉的契約治理方面,來自于農戶與轉入者(主要是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雙方的違約現(xiàn)象頻繁發(fā)生(李毅等,2016;許秀川等,2020)。對農戶來說,他們經常因為轉入者的經營失敗而遭遇地租收回之風險。特別是,普通農戶遭遇了更棘手的困難:因為信息不對稱的原因而難以了解土地轉入方的經營與生產狀況和市場行情,因為沒有嵌入農業(yè)經營主體的治理結構、缺乏財務分析的資源稟賦以及契約不完全下的企業(yè)道德風險等因素,他們對何時調整、如何調整以及調整幅度等農業(yè)經營主體的租金相關決策,往往難以產生實質性影響(聶英、聶鑫宇,2018)。
上述三重困難,無疑增加了農戶通過浮動租金分享農業(yè)經營者增值收益的風險。風險的增加勢必會影響到農戶的契約選擇,因為除租金收益外,農戶的決策可能還會受到自身風險偏好特征的約束。偏好風險的農戶更傾向于高租金收益,厭惡風險的農戶則會更愿意選擇一份穩(wěn)定的租金收益。隨著收入和財富水平的增加,農民在總體上的絕對風險規(guī)避(Absolute Risk Aversion,ARA)程度有所降低;換言之,抗風險能力的提高增強了農戶對風險的偏好(9)農戶風險偏好與收入之間的關系,本文將在異質性分析部分進行討論。。但在經濟理性與安全需求的選擇上,農戶并非處于兩種極端狀態(tài),而是在不同的情景下尋求二者之間平衡(彭曉寬,2016)。這表明農戶在處理具體的經濟問題時,他們的行為邏輯依然是基于前景理論的損失規(guī)避(Loss Aversion)(10)根據(jù)Kahneman and Tversky(1979)的解釋,決策者并非是完全以經濟利益最大化為目標,而是更為關心相對于參考點收益和損失的多少,所以人們在面對收益和損失時的風險偏好行為不一致:在有可能獲益時傾向于風險規(guī)避,而在有可能遭受損失時,更傾向于風險尋求。并且,損失規(guī)避的心理和行為傾向可能是人類自然機體的一種基本機制(Tom et al.,2007)。具體可參見Kahneman,D.and A. Tversky,1979,“Prospect Theory:An Analysis of Decision under Risk”,Econometrica,47(2):263-291; Tom,S. M.,C. R. Fox,C. Trepel, and R.A. Poldrack,2007,“The Neural Basis of Loss Aversion in Decision-Making under Risk”,Science,315(5811):515-518.。對于地租契約的選擇,亦是如此。也就是說,對農戶特別是厭惡風險的農戶來說,如何獲得穩(wěn)定的租金比獲得更多但風險更大的租金,更為重要。如果(合同)租金水平原本較高,那么如何保住這份可靠的收益,比機會渺茫的分享增值收益,更是重要得多。農戶的損失規(guī)避心理,也自然會影響和體現(xiàn)于他們對于兩種地租契約的選擇,即選擇與租金水平相匹配的契約。換言之,農地轉出戶對地租契約的選擇是租金收益和風險共同驅動的結果。按照這一邏輯,農地轉出戶對地租契約的選擇應該具有收益保障和風險偏好的情景依賴性,在不同的情景和約束條件下,農戶會選擇不同的地租契約。
在固定地租條件下,承租者風險內部化,農地轉出戶面臨的不確定性較小,因此可以按期得到一筆無風險的租金收益。浮動地租條件下,轉出戶可以獲得由技術進步、市場價格變化或通貨膨脹帶來的租金收益的增加,尤其是在承租者農業(yè)收益較高的年份,轉出戶也能相應分得更多的租金收入;但同時也會受到農業(yè)生產經營風險,如自然災害、承租者生產經營水平、市場價格變化、政策變動,以及承租者為分得更多收益而故意隱瞞實際生產狀況的道德風險的影響。在無風險或風險較小時,農地轉出戶可以獲得較多的租金收益,而在風險較大時,農戶的租金收益也會相應大幅降低??梢姡潭ㄗ饨鸬娘L險程度低于浮動租金,而浮動租金的期望收益高于固定租金。
借助于一個簡單的實驗,推演這一理論。類似于損失規(guī)避的實驗范式,假設農戶未轉出農地而是進行自我農業(yè)生產,生產收益為c。以農戶的生產收益c為參考點,當承包農戶轉出土地時,在不同地租契約下的租金收益有兩種情境,每種情境下各有兩種選擇。情境一:固定租金等于或大于農戶自我經營收益;A.選擇固定租金,那么農戶有100%的概率至少獲得c租金;B.選擇浮動租金,農戶有50%的概率可以獲得1.5c租金。情境二:固定租金是農戶自我經營收益的二分之一;C.選擇固定租金,那么相對于農戶自我經營收益,農戶有100%的概率會損失0.5c租金;D.選擇浮動租金,農戶有50%的概率損失0.7c租金?;趽p失規(guī)避的理論描述,決策者在有可能獲得收益時傾向于選擇低風險的方式,即所謂的“見好就收,落袋為安”。因此,在情境一中,農戶出于收益安全性的考慮,會選擇A選項。而在有可能遭受損失時,決策者更傾向于風險偏好,抱著“賭一把”的心理,以求能獲得額外的租金收益。因此,在情境二中,租金處于較低水平,農戶為提高收益會選擇高風險的地租契約,即D選項??梢?,面對不同水平的租金收益,轉出戶會通過選擇不同的地租契約來實現(xiàn)收益最大和風險最小的最佳組合?;诖?,提出本文的假說H1:
H1:租金水平越高,農地轉出戶越會選擇固定租金契約;租金水平越低,農地轉出戶則越傾向于選擇浮動租金契約。
由于信息不對稱和交易成本的存在以及無法事前在合約中締約未來各種可能的不確定性,合約往往是不完全的。此時,契約期限的選擇就是一種風險決策(Arrow,1971)。土地流轉意味著農戶將土地產權的一部分讓渡給承租戶,而流轉期限越長,農地產權現(xiàn)場控制權脫離承包戶越久,承租者過度利用土地或對土地造成不可恢復傷害的機會主義行為的風險越大,由此造成的農地遭受損失的可能性就越大。不難判斷,契約期限越長,契約在實施過程中面臨的不確定性因素越多,轉出戶面臨的不確定性也就越大,隨之風險也就越大。相反,契約期限越短,農戶在發(fā)現(xiàn)承租者存在機會主義行為時,可以越及時終結契約的實施,降低相關損失。并且,在轉出戶非農就業(yè)工作不穩(wěn)定時,也可以及時收回土地的控制權(錢龍、洪名勇,2018;康姣姣等,2021),以實現(xiàn)農業(yè)“就業(yè)”。由此可知,在農地流轉過程中,契約期限的長短實際上是農地流轉過程中風險大小的一種體現(xiàn)。這對普遍具有損失規(guī)避特征的農戶而言,上述因素無疑會影響到他們對于地租契約的選擇。根據(jù)前文基于損失規(guī)避理論的分析結果,農戶在有可能獲得高租金時更傾向于尋求收益安全。顯然,長期契約的高風險性會加強這一過程中農戶的風險規(guī)避心理,從而促使農戶選擇低風險的固定地租契約。相反,在短期流轉期限下,合約實施的不確性降低,安全性的提高會促使農戶尋求更高的租金收益,即強化了農戶的風險尋求心理,從而促使農戶選擇高風險的浮動租金契約??梢?,契約期限在租金與地租契約之間具有調節(jié)效應?;诖?,本文提出假說H2:
H2:契約期限在租金影響農地轉出戶地租契約選擇過程中具有調節(jié)作用。
契約期限對租金影響地租契約的調節(jié)效應邏輯框架如圖1所示。
圖1 契約期限對租金影響地租契約的調節(jié)效應邏輯框架圖
本文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家庭金融數(shù)據(jù)與研究中心2015年在全國范圍開展的中國家庭金融調查(CHFS)項目(11)囿于CHFS數(shù)據(jù)的權限限制,無法獲得2017年和2019年的農地流轉相關數(shù)據(jù),所以本文使用2015年CHFS數(shù)據(jù)進行實證檢驗。。此次調查不僅包含家庭金融方面的微觀數(shù)據(jù),也涵蓋了農用土地流轉相關問題。調查采用三階段抽樣的方法。數(shù)據(jù)覆蓋中國29個省份(不包括新疆和西藏)、351個縣、1396個社區(qū)或村莊的37289個樣本家庭,因此比較具有代表性。由于本文的研究對象為發(fā)生農地轉出的農戶,37289個樣本中共3073戶轉出了農地;在此基礎上刪除非農村(rural=0)數(shù)據(jù)后,剩余1362戶;進一步刪除包含缺失值的樣本173個,最后得到1189個有效樣本。
本文的因變量為“地租契約”,根據(jù)前文分析,將地租契約分為固定租金契約和浮動租金契約,若為固定租金,則取值為1;若為浮動租金,則取值為0。由于因變量為二元離散變量,所以本文選擇二元Probit模型作為本文的基礎模型進行實證分析,以探討農地轉出戶在不同的風險與收益安排下,如何選擇地租契約?;貧w方程構建如下:
P(Y=1|X)=φ(βX+γControls+ε)
(1)
其中,Y表示因變量,當Y=1時,表示固定租金契約,Y=0表示浮動租金契約,P為Y等于1的概率;φ(·)為正態(tài)分布的累積密度函數(shù);X表示核心解釋變量即租金,Controls表示土地特征、農戶特征、地區(qū)等控制變量;ε為隨機誤差項。
根據(jù)上述模型可以對假說H1進行驗證。對于假說H2,擬使用分組回歸驗證契約期限對租金和地租契約之間的調節(jié)作用,即按照農地轉出期限的取值分組,做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分組回歸,然后比較不同組別自變量回歸系數(shù)的差異。若差異顯著,則調節(jié)變量的調節(jié)效應顯著。由于對分組回歸的結果無法直接對組間系數(shù)進行比較,而似無關回歸模型(Seemingly Unrelated Regression Estimation,SUR)包含了所有方程的參數(shù),故可以檢驗跨方程的參數(shù)約束。所以本文使用似無關模型檢驗分組系數(shù)間的差異性,構建如下方程組(12)不同于一般情況(似無關回歸被解釋變量通常為2個及以上),本文的被解釋變量只有一個(地租契約)。使用似無關回歸模型的目的,是檢驗分組回歸(短期契約組與長期契約組)中核心自變量系數(shù)的差異性是否顯著,因為SUR可以檢驗跨方程的參數(shù)約束。此時,將模型設置為矩陣式方程組可能就不太適合。所以,也為清晰展示論文的計量分析思路,作者將模型設置為兩個回歸方程。計量實施步驟是對短期契約和長期契約組執(zhí)行SUR估計后,再對兩組之間的系數(shù)差異進行檢驗。:
Y1i=α1i+β1iX1i+γ1iControls1i+ε1i,i=1,2,3,…,n1
(2)
Y2j=α2j+β2jX2j+γ2jControls2j+ε2j,j=1,2,3,…,n2
(3)
其中,Y1i表示短期流轉下的地租契約,Y2j表示長期流轉下的地租契約;Y=1,表示固定租金契約,Y=0表示浮動租金契約。X表示核心解釋變量租金,Controls表示土地特征、農戶特征、地區(qū)等控制變量;ε為隨機誤差項。
第一,因變量為地租契約,分為固定租金契約和浮動租金契約兩類。根據(jù)2015年CHFS的問卷題項:“土地流轉租金的支付方式是什么?1.按市價折算實物的租金; 2.固定金額租金; 3.折算成股份,按股份分紅; 4.其他”。本文將“固定金額租金”選項歸為固定租金契約,賦值為1。對于浮動租金的定義,考慮到農村土地流轉廣泛存在的不收取實物和貨幣地租的零租金現(xiàn)象,而這實際上是人情地租替代了總額不高的實物與貨幣地租,即節(jié)日送禮、照看老弱、生產幫扶等人情的交換(陳奕山等,2017);所以本文將“按照市價折算實物租金”、“折算成股份,按股份分紅”以及其他中的“零租金”歸為浮動租金,賦值為0。
第二,核心自變量為農戶轉出土地獲得的租金。租金體現(xiàn)了承包戶轉出土地的收益情況,問卷中詢問被訪者“去年,您家轉出土地獲得的收入是多少元?包括土地分紅”。為降低數(shù)據(jù)方差,本文以“萬元”為單位進行衡量(13)由于以“元”為單位計算模型時,雖然達到了1%的顯著性水平,但基準回歸結果中租金系數(shù)為0.0000722,標準誤為0.0000131;邊際效應為0.0000252。保留3位小數(shù),則分別為0.000、0.000和0.000。后續(xù)的機制檢驗結果租金系數(shù)也均為0.000。因此,為縮小方差,作者使用“萬元”為單位進行計量分析,以便于更為直觀地觀察不同水平的租金對農戶地租契約選擇的影響。。
第三,調節(jié)變量為契約期限。為考察契約期限蘊含的風險程度,本文根據(jù)中國土地流轉的現(xiàn)實情況和已有研究(洪煒杰、胡新艷,2018),考慮轉出期限1年及以下為短期流轉,賦值為1;1年以上為長期流轉,賦值為0。
第四,控制變量。根據(jù)2015年CHFS調查數(shù)據(jù),并參考已有研究,本文選取三類控制變量:
(1)土地特征。參考相關文獻,本文設置的土地特征變量包括農地承包合同、土地征收、耕地承包面積、農地轉出對象和轉出規(guī)模。是否簽訂農地承包合同和是否經歷過土地征收,是地權穩(wěn)定性的表征,會對農地流轉的合約內容產生影響(仇童偉等,2019);耕地承包面積是承包戶的土地初始稟賦,是土地流轉的重要影響因素(Mullan et al.,2011);轉出對象是否是本村村民,會因信任、聲譽網絡和關聯(lián)博弈程度的不同而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流轉風險(錢龍、洪名勇,2018;洪煒杰、胡新艷,2018),因此轉出對象會對地租契約選擇產生影響;轉出規(guī)模越大,轉出農戶面臨的風險也越大,所以會影響農戶對地租契約的選擇。
(2)農戶特征。包括家庭規(guī)模、戶主性別、戶主受教育程度、家庭總收入、社會養(yǎng)老保障情況(14)根據(jù)數(shù)據(jù)實際情況,農地轉出戶擁有的社會養(yǎng)老保障類型多樣,包括政府和事業(yè)單位退休金、城鎮(zhèn)職工基本養(yǎng)老保險、城鎮(zhèn)居民社會養(yǎng)老保險、新型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城鄉(xiāng)統(tǒng)一居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其他保險。本文主要考慮的是將農戶是否擁有養(yǎng)老保障作為控制變量,因此將至少擁有其中一種養(yǎng)老保險賦值為1,沒有任何養(yǎng)老保障賦值為0。、宗族網絡、有無村干部。家庭規(guī)模越大、男性戶主以及戶主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其家庭生產能力和抗風險能力通常更強,從而對地租契約的選擇產生影響。家庭總收入越高,農戶對地租收益的偏好越小,從而更有可能尋求較小的土地流轉風險。農戶的社會養(yǎng)老保障狀況越好,其對土地的依賴性也會將低(李琴等,2019),從而對其地租契約的選擇產生影響。社會資本也是影響農戶家庭各方面能力的重要力量,社會組織參與程度是社會資本的重要表征;參考已有研究(陳亮、顧乃康,2016;仇童偉等,2019),本文將家庭成員是否擔任村干部和宗族網絡分別作為衡量農戶在正式組織和非正式組織中的社會資本情況。
(3)外部特征。為控制區(qū)位異質性的影響,本文在模型中加入東、中、西區(qū)位虛擬變量。
各類變量的定義和基本描述性統(tǒng)計見表1。
表1 變量描述性統(tǒng)計
基于上述理論分析和模型構建,本文使用Stata 15.0軟件首先對假說H1進行檢驗,計量結果見表2。由模型(1)可以發(fā)現(xiàn),核心自變量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這表明隨著租金水平的提高,農戶會更傾向于選擇固定租金契約;并且,模型(2)中的邊際效應顯示,租金提高每萬元,農戶選擇固定租金的可能性提高25.2%。主要原因在于當農地轉出戶能夠得到較高水平的租金時,為避免損失部分租金以保障現(xiàn)有收益,他們會選擇低風險的地租契約,正所謂“見好就收”。因此,假說H1得到驗證。
表2 租金水平對農戶地租契約選擇的影響:基準回歸
表3給出了使用似無關回歸模型進行分租回歸的結果。在短期契約組,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沒有達到統(tǒng)計顯著性水平,但系數(shù)為負;在長期契約組,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達到了1%的正向顯著性水平。相比短期契約組,長期契約組主效應之間的正向顯著關系更明顯。這表明,當契約期限是長期時,風險性的提高強化了農戶的損失規(guī)避心理,從而促使農地轉出戶選擇固定租金契約;在短期契約期限下,風險性的降低強化了農地轉出戶為爭取獲得更高的收益而具有的風險尋求心理。
表3 似無關回歸模型估計結果
進一步對表3中分組回歸的組間系數(shù)差異性進行檢驗,結果顯示兩組的租金系數(shù)差異p值為0.0001,達到了1%的顯著性水平。這說明不同分組之間的租金具有差異性,驗證了假說H2農地轉出期限在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過程中具有調節(jié)作用。
1.關于農地轉出租金與地租契約的內生性討論
農地流轉是轉出和轉入雙方的互動博弈,農地轉出戶可能會根據(jù)地租契約選擇自我滿意的租金水平。由此可能存在反向因果的內生性問題,導致估計結果出現(xiàn)偏差。因此,為了更準確地分析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本文利用工具變量法進行估計。對于工具變量的選取,需要同時滿足相關性和外生性的要求。由于同儕效應(Peer Effect)的存在,即個人的經濟社會結果往往會受到所在集體的某些特征要素的影響(陳云松,2012)。借鑒已有文獻(黃楓、孫世龍,2015;仇童偉等,2019),本文使用“同村其他農地轉出農戶的租金平均值”作為工具變量對前文的基準回歸和機制檢驗進行再估計,結果見表4。
表4 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工具變量檢驗
外生性原假設的wald檢驗結果顯示P=0.012,表示可以在5%的水平上認為農地轉出租金是內生變量。IVprobit模型第一階段的F值為38.51,遠大于10;且在弱工具變量識別檢驗中,AR和Wald檢驗均在1%水平上顯著,表示本文所選擇的工具變量不是弱工具變量。根據(jù)表4的檢驗結果可知,在解決內生性問題的基礎上,租金對地租契約仍然達到了1%的正向顯著水平,邊際效應為28.3%,比未解決內生性問題時的邊際效應增加了3.1%;在分組回歸中,短期契約組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不顯著且系數(shù)為負,長期契約組租金在1%的水平正向顯著。進一步檢驗短期契約組和長期契約組的租金組間系數(shù)差異,結果顯示兩組的租金系數(shù)差異p值為0.011,在5%的水平上顯著,說明在解決內生性問題的情況下,農地轉出期限在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過程中仍然發(fā)揮調節(jié)作用。這與前文結果一致。
2.基于引入交叉項(Chow檢驗)的估計
表5給出了逐步代入控制變量并引入交叉項進行穩(wěn)健性檢驗的結果。模型(1)-(3)中租金和契約期限都達到了1%的正向顯著性水平。但兩者的交乘項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呈負向影響,說明核心自變量租金的系數(shù)在長期契約和短期契約兩組之間存在顯著差異。具體來說,交乘項系數(shù)為負,表明短期契約削弱了租金對農戶選擇固定地租契約的影響。隨著契約期限的縮短,租金對農戶選擇固定地租契約的積極作用逐漸降低,即農戶更愿意選擇浮動租金;而在長期契約下,租金對農戶選擇固定地租契約的積極作用更為顯著。上述表明契約期限在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過程中具有顯著的調節(jié)作用,這與前文檢驗結果一致,說明本文的估計結果具有一定可靠性。
3.基于費舍爾組合檢驗的估計
費舍爾組合檢驗假設兩組之間不存在系數(shù)差異性,即在所有農地轉出期限下,租金對地租契約的邊際影響都是相同的。因此,可在全樣本中隨機無放回抽取子樣本n1和n2(n1+n2=n,n為樣本觀測量),并將其分別記為短期契約組和長期契約組,獲得兩組之間的系數(shù)差異d=β1-β2;重復抽取K次(本文設定為1000次),那么便可獲得經驗樣本,得到1000個d值,進而通過d值的分布,獲得經驗P值;若p值小于0.05,則可以在5%的顯著性水平上拒絕原假設,表明短期契約與長期契約組的系數(shù)差異是顯著的。
表5 穩(wěn)健性檢驗:引入交叉項
根據(jù)檢驗結果(如表6所示),租金的經驗p值為0.002,可以在1%的統(tǒng)計顯著水平上拒絕原假設,即短期契約組和長期契約組的租金系數(shù)存在顯著差異,說明農地轉出期限在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過程中具有調節(jié)作用。與前文機制檢驗結果一致,再次說明本文得出的結果是可靠的。
表6 穩(wěn)健性檢驗:費舍爾組合檢驗
家庭收入是農戶行為決策的重要決定性因素。家庭收入越高,農戶抗風險能力越強,對土地的依賴性越弱;因此,農戶在考慮農地轉出租金時,不必過多地擔心租金收入減少對自身生計造成的影響,從而表現(xiàn)出風險偏好。但家庭收入較低的農戶往往會更看重土地財產性收入而傾向于規(guī)避風險。前文回歸結果顯示家庭收入對地租契約選擇有負向影響,但并不顯著,說明租金對地租契約的作用可能會受到不同收入群體的影響。因此,借鑒已有研究(楊子硯、文峰,2020),本文根據(jù)家庭收入將樣本分為三組,其中收入最低的1/3為“低收入組”,收入處于中間的1/3為“中等收入組”,收入最高的1/3為“高收入組”。進一步分析不同家庭收入水平下農地轉出租金對農戶地租契約選擇的影響,從而對農戶的收益和風險權衡進行補充驗證。
表7報告了基于農戶家庭收入分組的估計結果。在三組回歸結果中,租金對地租契約都達到了1%的正向顯著水平,說明隨著租金水平的提高,農地轉出戶都更傾向于選擇固定租金契約。但從系數(shù)大小來看,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程度逐漸降低。主要的原因是農戶在面臨收益時普遍具有風險規(guī)避的特點;但這在農戶內部之間具有差異性,家庭收入水平越高,農戶的抗風險能力越強,從而農戶的風險規(guī)避程度越低?;诖?,本文進一步考察不同收入水平下,農地流轉契約期限的調節(jié)效應。
表7 農戶異質性的影響
表8報告了在不同收入水平下,使用似無關回歸估計的農地流轉契約期限的調節(jié)效應檢驗結果。三組回歸結果中,短期契約期限下的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均未達到顯著水平,且系數(shù)由大變小、由正變負,也就是說農戶選擇固定地租契約的意愿逐漸減弱;這說明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短期契約下農戶的風險偏好程度逐漸提高。長期契約下的回歸結果同樣說明了這一點,即長期契約下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顯著性水平由1%變?yōu)?%,影響系數(shù)由大變小,表明隨著收入的增加,農地轉出戶選擇固定租金契約的傾向逐漸降低。
表8 契約期限調節(jié)效應檢驗的農戶異質性回歸結果
分別對三組收入水平下契約期限的系數(shù)差異進行檢驗,結果顯示低收入組中,系數(shù)差異檢驗p值為0.506,契約期限的調節(jié)作用不顯著;中等收入組,系數(shù)差異檢驗p值為0.011,契約期限的調節(jié)作用在5%的水平上顯著;高收入組系數(shù)差異檢驗p值為0.043,契約期限的調節(jié)作用在5%的水平上顯著。本文認為這種顯著性的不同對于不同收入水平農戶的影響機理不同。具體而言,對低收入水平的農戶來講,其經濟基礎薄弱,抵抗風險能力差,因而此類農戶在農地轉出過程中規(guī)避風險的強度更高,所以不論契約期限的長短,他們均傾向于選擇固定租金。中等收入和高收入水平的農戶具備一定抵抗風險的能力,無需過多地擔憂土地租金收益波動對其生產生活帶來的影響,所以此類農戶會因契約期限帶來的風險的不同,選擇相應的地租契約。對高收入水平農戶的而言,在短期契約期限下,租金系數(shù)為負,表現(xiàn)出更加明顯的浮動租金選擇傾向。
考慮到地租契約的選擇在深究農戶決策動機演變方面的理論重要性和規(guī)范農地流轉市場及提高農戶財產性收入方面的現(xiàn)實重要性,對這一問題開展研究具有顯然的意義。區(qū)別于傳統(tǒng)小農,中國農戶在整體上已具備一定的經濟理性特征。但是,由于農地產權制度和農地治理機制的缺陷以及農地流轉市場的契約不完全因素,在地租契約選擇這一具體領域,農戶的經濟邏輯依然是損失規(guī)避而非預期效用(15)本文的研究,在邏輯上符合有關文獻對小農屬性的理論判斷(從道義小農向理性小農的過渡),并且在地租領域這一具體問題上得到了應用和拓展。本文研究結果也驗證了這一點:即農戶在地租領域的經濟邏輯,給定收入水平(即絕對風險規(guī)避程度不變),農戶遵循的是前景理論中的損失規(guī)避(不同情境下對風險和收益進行權衡),而非預期效用(利潤最大化)。,其地租契約的選擇需要權衡風險與收益?;趽p失規(guī)避理論,本文分析了在不同風險和租金收益情境下,農地轉出戶對地租契約的選擇,并進一步探究租金影響農地轉出農戶選擇地租契約的作用機制,得到如下結論:(1)租金水平越高,農地轉出戶越傾向于選擇風險較低的固定租金契約,以規(guī)避租金收益損失;租金水平越低,農地轉出戶傾向于風險尋求,選擇風險較高的浮動租金契約,提高增加租金收益的可能性。消除內生性后的邊際效應顯示,租金水平每提高萬元,轉出農地農戶選擇固定租金契約的可能性增加約28.3%。(2)農地流轉契約期限的長短體現(xiàn)著不同程度的風險,本文認為農地流轉契約期限在租金對農地轉出戶選擇地租契約的過程中發(fā)揮調節(jié)作用;具體而言,契約期限對固定租金契約發(fā)揮正向調節(jié)效應,對浮動租金契約發(fā)揮負向調節(jié)效應。(3)異質性分析發(fā)現(xiàn),低收入農戶中租金對地租契約的影響強于中等收入農戶,中等收入農戶強于高收入農戶;契約期限在低收入農戶組中不具有調節(jié)作用,在中等收入組和高收入組中發(fā)揮調節(jié)作用。
隨著收入的增加和社會保障體系的不斷完善,農戶的抗風險能力得到增強。這使得農戶從傳統(tǒng)的道義小農到理性小農的轉變中能夠通過風險管理獲得最大的收益。但是在農地流轉領域,由于農地產權制度、治理體制和契約不完全等因素的影響,農戶出于保障地租收益的擔憂而主要選擇了非收益最大化的地租契約形式。這說明在農地流轉逐漸成為中國農業(yè)農村發(fā)展常態(tài)的背景下,不僅要提高農戶的租金水平,更要降低農地流轉的風險,從而在提高農地轉出戶土地財產性收入的同時增強收益保障性?;诖耍疚难芯拷Y論的政策含義主要有如下三點。第一,地租契約的現(xiàn)實之所以與政策的預期目標出現(xiàn)一定的背離,源于農戶對土地財產性收入保障性的擔憂。農地流轉程序的不規(guī)范和流轉信息的不透明,既增加了農戶對土地收回和租金收益的風險,也給農地經營者帶來了生產經營的潛在風險。顯然,這有礙于農地轉出戶選擇收益最大化的浮動租金契約。因此,需要進一步深化農地制度改革、規(guī)范農地流轉程序和公開農地流轉信息,鼓勵建立公開透明的農地流轉市場交易平臺。第二,應認識到農地流轉契約期限隱含的風險變化對農戶選擇收益最大化地租契約的抑制作用,建立健全農地流轉風險防范機制以緩解農戶對長期轉出農地租金收益的顧慮。第三,創(chuàng)新農地流轉租金支付形式,兼顧租金收益保障和土地市場價格變化。同時,應考慮到不同收入水平農戶的風險規(guī)避和風險偏好程度不同。區(qū)分不同收入水平農戶的地租契約選擇差異性,區(qū)別引導不同經濟發(fā)展水平地區(qū)農地轉出戶選擇相應的地租契約,避免“一刀切”使政策偏離預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