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毅
在體育法治脈絡深處,法律的普世價值和私人自治傳統(tǒng)一直相互交織(Roberto,2003)。體育領域內自治與法治的內在緊張,使得國家管制通過法治介入體育自治成為可能。一國之體育立法作為管制法,如何包容體育自治的內生張力,成為體育立法現代化進程中不可回避的問題。在此意義上,經國家體育相關部門和學術界多年持續(xù)推動,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法》(2022年6月24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五次會議修訂,2023年1月1日起施行;以下簡稱《體育法》),因其在管制與自治關系上的全新立場,邁出了體育立法現代化上的重要一步。就此,體育法學研究亦需敏銳觀察并揭示此一重要變動,因應《體育法》的現代化轉向,推動體育法學研究的現代化,此即本研究作新《體育法》研究指引之問題意識。
因循大陸法系制定法傳統(tǒng),一國之體育法典構成了體育法最重要的法源(Marie et al.,2018)。就中國而言,除《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外,包括《體育法》在內的各部門法尚未完成法典化工作,《體育法》的法源主要來自國家體育立法,即《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意義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制定的法律、國務院制定的行政法規(guī)、國務院部委制定的部門規(guī)章以及各類地方性法規(guī)、政府規(guī)章、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經濟特區(qū)法規(guī)等。在體育領域,就此可以表述為“體育法律規(guī)范體系”,即受到官方認可,學術界亦持肯定立場(馬宏俊,2021)。截至2021年12月31日,我國現行有效的體育法律規(guī)范包括1部體育法律(《體育法》)、7部體育行政法規(guī)、31部體育部門規(guī)章、165件體育規(guī)范性文件、269件地方性體育法規(guī)、規(guī)章和規(guī)范性文件(中國體育報,2022)。上述法律規(guī)范組成了我國體育法律規(guī)范體系,構成了體育法法源的中心層(圖1)。
在體育法律規(guī)范體系之外,一國法律體系之其他部門亦有涉及體育領域相關法律規(guī)范。在憲法、民法、刑法、行政法等諸部門法域,均有與體育直接關聯的規(guī)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文化服務保障法》更是對國家開展全民健身活動供給了大量規(guī)則。有關體育的國家締結或參加的國際條約、各國公認的國際慣例亦是《體育法》法源,新《體育法》第六十條直接承認了國際公約的地位。這些國內法與國際法構成了體育法法源的第二層(圖1)。
體育法律規(guī)范體系和體育領域相關法律規(guī)范構成了體育法管制面向的一級,位于第三層的體育自治規(guī)則構成了體育法法源中不受束縛且可無限延展的另一極。體育自治規(guī)則包括體育規(guī)則、體育道德、體育理念、國內外體育組織內部規(guī)范等。Roberto(2003)認為,體育自治規(guī)則并不具有一般法律體系的共性,其重要性歸結于與體育的密切關系本身,體現的是體育的本質。
《體育法》是體育法法源三層結構的圓心(圖1),即我國體育領域唯一的專門法律,是我國體育事業(yè)發(fā)展的基礎性法律,在我國體育法律規(guī)范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扼w育法》頒布于1995年,結束了我國體育事業(yè)無法可依的歷史,標志著我國體育工作開始進入依法行政、以法治體的新階段(伍紹祖,1996)。然而,隨著體育體制和立法理念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其已經難以滿足現代體育發(fā)展需要。除了學術界多次建議修法外(姜熙,2019;于善旭等,2017),還有研究指出了該法管制色彩過強問題,突出的是國家對體育事業(yè)的調控,表現出很強的行政管理色彩(楊國慶等,2019)。本次《體育法》修訂,由原來的8章54條增至12章122條,管制趨于緩和,私權得到伸張(如第五十二條第二款確認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權),自治獲得尊重(如第六十七條、第七十二條第二款、第九十五條、第一百一十二條有關行業(yè)內部治理機制、內部糾紛解決機制、體育道德與體育賽事規(guī)則的規(guī)定)。管制與自治,是現代化體育法學研究的原點課題。
新《體育法》的現代化為我國體育法學研究的現代化提供了可能。就體育法學研究而言,隨著新《體育法》頒布,立法層面的工作告一段落,而法律解釋相關研究尚待展開。新法在頒布后即脫離立法者的意志,具備了全新的生命和解釋空間。在此意義上,法律解釋的目的是發(fā)現法律規(guī)范的客觀意旨,而非探求立法者之主觀意思(楊仁壽,2013)。因為法律頒布愈久,社會情勢變遷愈大,主客觀的解釋裂痕就會愈深;又因為包括體育法在內的整個法律體系都表現為一個松散的規(guī)范架構,制定法語言亦存在不確定性,故而需要探尋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目的解釋乃至漏洞補充等法學方法。解釋論構成了教義學的基礎,教義學在法解釋的運用過程中產生,目的在于揭示整體法秩序的內在體系,并把現實中出現的新問題納入現行法秩序框架(伯恩德·呂特斯等,2015)。
作為教義學基礎的法解釋,以制定法文本為工作平臺(車浩,2022)。就體育法學研究而言,新《體育法》為教義學作業(yè)提供了研究載體,體育法本身之領域法特質也為通過教義學達致的體育法學研究現代化提供了廣闊空間。領域法本身就是法學研究現代化的產物,是在打破傳統(tǒng)部門法界限的基礎上應對新興交叉領域的一種全新法學研究范式(劉劍文等,2019)。體育法是典型的領域法,以新《體育法》為對象,其教義學展開既有憲法層面的(如基于第一條的合憲解釋)、國際法層面的(如第五章“反興奮劑”與國際法中反興奮劑規(guī)則的體系融合問題),又有行政法(特別體現在第十章“監(jiān)督管理”)、知識產權法(如第五十二條的體育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刑法(如第一百一十九條財產或者其他損失的刑事責任確定問題)、經濟法(如第七章“體育產業(yè)”中涉及的各類體育產業(yè)促進和財稅問題)等部門法層面的,還有《體育法》自身的(如對第九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在競技體育活動中發(fā)生的其他糾紛”的解釋)。
管制與自治之此消彼長在體育法不同領域呈現不同,公法領域側重管制,私法與內部治理領域弘揚自治,此為基本立場。然更具體之判斷,有待于未來教義學的精細作業(yè)。新《體育法》第七十八條第一款規(guī)定“國家鼓勵社會力量發(fā)展體育事業(yè),鼓勵對體育事業(yè)的捐贈和贊助,保障參與主體的合法權益”,未來研究可從自治與管制之互動視角拓展體育贊助合同的教義學研究。
教義學以穩(wěn)定的立法為前提,立法(包括修法)是政策法律化的活動,因此,教義學至少間接是法政策的產物。然而,教義學并不是停滯的,其繼續(xù)發(fā)展和改造會形成并推動新的法政策,并最終影響下一次立法活動(伯恩德·呂特斯等,2016)。事實上,在作為教義學基礎的法解釋層面,社會學解釋是一種重要的解釋學方法(楊仁壽,2013),此時,實證和經驗比邏輯和形式具有更重要的作用。
就體育法學研究的現代化而言,政策學與教義學同等重要。一方面,政策學可以通過社會學解釋融入教義學,并在教義學的發(fā)展中形成新的法政策;另一方面,政策學本身就是研究新《體育法》的獨立工具。這是因為法律規(guī)范在法秩序上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性,是法解釋的起點,但并非所有法律規(guī)范都是裁判性規(guī)范,可以通過教義學運用而直接在司法裁判中援引作為裁判依據(圖2)。新《體育法》中除“監(jiān)督管理”“法律責任”兩章絕大多數規(guī)范和其他章節(jié)少數規(guī)范外,多為倡導性規(guī)范,并不為裁判者關注,可稱為政策性規(guī)范。在《體育法》中,政策性規(guī)范占比更多,但其并非僅具宣示意義,其作用之發(fā)掘,實賴政策學的指引。
因此,裁判性規(guī)范是教義學的關注點,政策學則是政策性規(guī)范。裁判性規(guī)范與政策性規(guī)范之二分并非絕對。以新《體育法》第七十八條第一款“國家鼓勵社會力量發(fā)展體育事業(yè),鼓勵對體育事業(yè)的捐贈和贊助,保障參與主體的合法權益”為例,該款看似政策性規(guī)范,就國家促進社會力量發(fā)展體育和體育事業(yè)捐贈贊助的政策定位而言深具研究價值;但該款亦可通過教義學之挖掘成為體育贊助合同糾紛的重要裁判性規(guī)范,其涉及的與《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益事業(yè)捐贈法》之體系協調,是傳統(tǒng)教義學的課題。
鑒于不同的知識傳統(tǒng)和現代科學之細密分工,學科在形式上的封閉性與實質上的交叉性構成了一對難以調和的命題,這也是體育法學研究現代化的阻礙。體育法學名為“法學”,但并非傳統(tǒng)的法學部門或二級學科,晚近被冠以“領域法學”之名,研究者專業(yè)背景來自法學理論、憲法學與行政法學、刑法學、民商法學、經濟法學、國際法學等皆有,所為研究亦可稱為“體育中的法”(Valori,2005)。大部分研究者所長僅為體育公法、體育私法或國際體育法之教義學。就新《體育法》研究而言,在更為廣闊的政策學維度,或在通過社會學解釋把政策學融入教義學維度,法學背景的研究者并不占優(yōu)勢。
“體育”構成了體育法學的底色。就體育法法源最外層的體育自治規(guī)則而言,體育學背景的學者更是具有超越法學背景研究者的專業(yè)能力(黃璐,2016)。因此,就新《體育法》中的大量政策性規(guī)范而言,體育學背景的學者可因其對體育領域、行業(yè)、政策、規(guī)則的熟稔和敏感而占先機。體育學在我國學科設置中有4個二級學科,其中,體育教育訓練學、運動人體科學、民族傳統(tǒng)體育學具有一定的專業(yè)門檻。顯然,對于新《體育法》第三章“青少年和學校體育”、第四章“競技體育”的研究而言,體育教育訓練學和運動人體科學背景的學者更有政策學意義上的話語權。對于新《體育法》第八條和第七十三條第二款有關國家鼓勵民族傳統(tǒng)體育項目和發(fā)展民族特色體育產業(yè)的政策學研究,民族傳統(tǒng)體育學背景的研究者可貢獻獨到論點。
體育人文社會學是體育學4個二級學科中最具包容性者,契合當今學科交叉之大勢,包括體育哲學、體育史學、體育經濟學、體育管理學、體育社會學、體育人類學、體育法學等“體育+人文社會科學”。法政策學提倡者平井宜雄認為,法政策學面對的是有關多數人利害、現在和將來的公共性、政策性問題,而非社會中的具體紛爭,社會學、經濟學構成了政策設計的基礎(解亙,2005)。由此可見,體育經濟學、體育社會學等體育人文社會科學的子方向可為新《體育法》(特別是第五章“全民健身”、第七章“體育產業(yè)”、第八章“保障條件”)提供基礎性的政策學闡釋。這樣看來,體育法學研究的現代化暗含了體育人文社會科學下體育法學研究方向須具備體育專業(yè)的底色,初諳法學研究的教義,并向社會學、經濟學等外部學科開放。
論題學即地方論(topica),在亞里士多德和西塞羅的著作中意指借助一些關節(jié)點尋找論據的學問,“地方”即可以從中找尋論據的場所(徐國棟,2015)。后世學者又把論題學當作論題目錄,羅馬法由此被整理成100個問題的清單以便利學生學習。受此啟發(fā),本研究意在為新《體育法》提供一份分章研究指引,以為體育法學研究現代化進程添一注腳。
總則既可能是各分章的公因式,也可能僅發(fā)揮一部法律總綱的作用,屬于教義學的研究范疇。新《體育法》第一條是立法目的的宣示,具有法解釋上的目的解釋的教義學價值。第二條和第九條分別規(guī)定了體育工作和開展體育活動原則,體現了法律本身所要維護的價值觀,具有指導具體法律規(guī)則和填補規(guī)則漏洞的教義學功能。
新《體育法》第五條規(guī)定了公民平等參與體育活動的權利和對未成年人、婦女、老年人、殘疾人參加體育活動權利的特殊保障,殊值重視。從該條能否解釋出“體育權”概念?權利對應的是義務如何設置?在西文中,法律即權利(diritto),權利研究是教義學研究的出發(fā)點。
總則也為體育法學研究提供了元問題論域。新《體育法》并沒有給出確切的何為“體育”的定義,為體育哲學、體育史學研究者預留了充足空間。新《體育法》第一條明確弘揚和培育的“中華體育精神”“中華體育文化”到底為何,也有賴于文史學者的發(fā)掘。第八條有關民族、民間、民俗傳統(tǒng)體育項目之發(fā)掘、整理、保護、推廣和創(chuàng)新,將是民族學和人類學的重要研究范疇。
總則中亦不乏政策性面向的研究。尤可上心之處為第六條基本公共體育服務體系之建構、第十四條對外體育交往政策之細化和第十五條體育宣傳周之實證效果分析。
本章研究以政策學為中心。在理論層面,第十六條明確規(guī)定了全民健身的4個基本原則,這是政策學的問題;在實踐層面,第十八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國家全民健身工作協調機制”與第十九條確立的“社會體育指導員制度”如何構建,也需要實證研究的開展。第十八條第一款對全民健身計劃的推行、體育鍛煉標準的制定實施、公民體質監(jiān)測和全民健身活動狀況的調查提出了要求,需要后續(xù)實證研究的評估。第二十三條有關特殊群體參加全民健身活動的保障問題,是制度設計的重要課題。比如,各地一些全民健身場所要求老年人進場必須子女陪同的規(guī)定是否合法、合理,如何在保障老年人健身權利和人身安全上進行斟酌平衡,是亟待政策學研究解答的問題。
本章雖未明言,但作為本章下位法的行政法規(guī)《全民健身條例》明確規(guī)定了公民的健身權。學術界已有如何通過法治保障公民健身權利,落實全民健身戰(zhàn)略的問題意識(田思源等,2018)。教義學上,本章規(guī)則可用于深化對健身權保護的闡釋。
本章在修訂過程中爭議激烈,章名由“學校體育”改為“青少年和學校體育”,由此帶來的重要研究課題是教育、體育行政主管部門的協同配合問題(第二十五條第二款、第二十七條第二款、第三十二條、第三十八條第一款均與此有關),第三十條的“學生體質健康檢查制度”還涉及教、體、衛(wèi)三方協同問題。
第二十四條作為開章主旨,所言“青少年和學校體育活動促進計劃”構成了其他規(guī)則展開的基點,需要政策學研究持續(xù)跟進。第三十七條明確了體育行政部門與有關部門對青少年社會體育培訓的監(jiān)管職責,是在“雙減”背景下政策學的熱點研究課題。
教育學和體育教育訓練學的專業(yè)支撐對于本章大部分規(guī)則研究至關重要,比如,第二十五條將體育納入學生綜合素質評價范圍,第二十六條第一款確保體育課時不被占用并開齊開足體育課,第二十七條第一款保障學生在校期間每天參加不少于1 h體育鍛煉,第二十九條第一款將體育科目納入初、高中學業(yè)水平考試范圍,第三十一條第一款配足體育教師并與其他教師享受同等待遇,第三十四條幼兒園應提供符合學前兒童特點的體育活動,第三十五條學校體育督導等。
本章還有極為值得教義學關注的規(guī)則。學校體育傷害事故頻發(fā),司法訟爭屢見不鮮,第三十三條明確要求教育行政部門和學校做好運動風險防控和學校體育活動安全管理,第三十二條第一款具體規(guī)定了學校按照國家有關標準配置設施、器材和場地并定期檢查、維護、更新的義務,第二十六條第二款要求學校組織特殊體質學生參加適合其特點的體育活動。違反上述義務,承擔《民法典》上的何種侵權責任,過錯如何厘定,教育行政部門的責任屬于公法責任還是私法責任,“國家有關標準”如何認定,何為適合特殊體質學生特點的體育活動,皆為教義學研究的發(fā)力點。
青少年和學校體育與全民健身(第二十三條涉及未成年人參與全民健身活動)、競技體育(第四十四條第二款涉及義務教育問題)是否存在范疇交錯,如何厘定彼此的內涵與外延,是政策學與教義學共同的課題。
競技體育與職業(yè)體育、專業(yè)體育關系,學術界一直存在爭議。第四十條規(guī)定的職業(yè)體育促進條款在體系上為本章統(tǒng)轄,為兩者關系之基礎理論研究提供了新的基點。就該條本身涉及的職業(yè)體育規(guī)范與促進問題,為政策學上重點問題。
第四十二至四十九條涉及運動員管理和權利保護問題,兩者互為條件。良好的管理體制有助于促進運動員的權利保護,權利保護也會推動管理模式更新。就國家如何開展運動員訓練管理、保障受教育權、注冊交流權、就業(yè)升學、退役保障、選拔參賽等,都是政策學研究的重要范疇。運動員上述權利如受到侵害,法律上的救濟方式如何進行,則屬于教義學研究領域。
第五十至第五十二條涉及體育競賽管理問題。第五十條的體育賽事分級分類管理制度是政策學面向,第五十一條有關體育賽事公平競爭、不得營私舞弊和賭博的規(guī)定則是教義學面向。體育道德和體育賽事規(guī)則作為體育自治規(guī)則,由第五十一條第二款進入國家法秩序,成為國家管制的組成部分。第五十二條第一款涉及體育無形資產、知識產權保護,學者的解釋論展開較早(馬法超等,2008),在新時代、新《體育法》背景下又有研究的新空間。第五十二條第二款回應了實踐中體育賽事轉播權無法得到有效保護的困局,新增關于體育賽事組織者權利的保護,對于民法和知識產權法的教義學研究具有重大意義。
本章為修訂新增,以國家立法的形式表明了我國在反興奮劑問題上的堅定立場和堅決態(tài)度,故本章的研究重點為政策學面向(如第五十四條第二款興奮劑問題綜合治理,第五十六條興奮劑目錄制度,第五十七條設立反興奮劑機構,第五十八條反興奮劑宣傳教育與第五十九條反興奮劑科技促進等)。反興奮劑作為體育法區(qū)別于其他部門法、領域法之最具特色之處,教義學研究水平的提升至關重要。第五十三條有關禁止使用興奮劑的規(guī)定如何在行政處罰和刑罰中發(fā)揮作用,需要公法和刑法教義學的解釋。第五十五條規(guī)定國務院體育行政部門具有反興奮劑規(guī)范的行政立法權,第六十條確認了反興奮劑領域國際公約的國內法效力,教義學上就具有了通過體系解釋保持法秩序統(tǒng)一性的問題。
作為人類社會共同的應對經驗,反興奮劑規(guī)則具有普世性,內容專業(yè)。對本章的深入研究,需以對國際反興奮劑規(guī)則的教義學研究為基點。
本章由“體育社會團體”改名而來,會引發(fā)范疇上“體育組織”“體育社會組織”“體育社會團體”“體育協會”等不同內涵與外延的教義學解釋必要。本章主要為倡導性規(guī)范,在管制與自治關系上大力弘揚體育自治,承認體育組織章程的作用(第六十一條、第六十五條第一款),確認全國性單項體育協會的項目技術規(guī)范、競賽規(guī)則、團體標準制定權限(第六十五條第二款),要求單項體育協會健全內部治理機制,制定行業(yè)規(guī)則,加強行業(yè)自律(第六十七條)。在第六十八條,“自治”第一次作為完整的法概念出現在國家最高體育基本立法中,具有極為重要的教義學解釋價值。
絕對的體育自治只是理想,對社團的管制可以追溯至羅馬《十二表法》時期:社團自治不能違反公法(徐國棟,2019)。新《體育法》第六十七條規(guī)定“單項體育協會應當接受體育行政部門的指導和監(jiān)管”,這對于政社分開后的體育組織監(jiān)管意義重大,有待具體的解釋展開。體育組織是私法和公法交錯的領域,教義學上值得深究,又涉及治理、稅收等政策性問題(Cinzia et al.,2015)。就當前體育協會普遍面臨的實體化障礙,教義學研究(提供法治保障)和政策學研究(提供促進模型)缺一不可。
本章為修訂新增,內容大都為倡導性規(guī)范,實為體育產業(yè)促進法的定位,政策學研究是主角,體育產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第六十九條第一款)、工作協調機制(第六十九條第二款)、區(qū)域體育產業(yè)協調互動機制(第七十三條)等均為研究重點。
在一些更為具體的論題上,政策學需要教義學的配合。第七十一條第三款規(guī)定符合條件的體育產業(yè)可享受財政、稅收、土地等優(yōu)惠政策,由此帶來對該條第二款何為“體育產業(yè)”的解釋問題。對體育產業(yè)的稅收優(yōu)惠是否違反稅收法定原則?這是體育法與稅法的體系解釋問題。葉金育(2020)已在修法前作出過“《體育法》優(yōu)于稅法”的解釋結論,修法后的研究亟待跟進。第七十四條規(guī)定“國家鼓勵社會資本投入體育產業(yè)”,實為體育產業(yè)的投融資問題,民商法教義學的運用會使研究更具說服力。
第七十二條是第四十條的延展,兩者構成分析中國職業(yè)體育的出發(fā)點。職業(yè)聯賽在第四十和第七十二條中均未規(guī)定,但又蘊于文義之中,梁偉(2015)從自治與管制視角,以中超聯賽為案例呈現過獨到見解。第七十二條第二款是有關職業(yè)體育俱樂部內部治理的規(guī)定,梁偉等(2022)運用的政策學方法值得觀察。教義學上,對職業(yè)體育的研究也有探索(趙毅,2021)。因此,職業(yè)體育是不同研究背景都可角力的領域。
保障條件是政策學研究的重點,需要通過精細的制度設計指引實踐方向,突出社會力量參與對體育事業(yè)的保障。比如,第七十七條和第八十條分別涉及體育事業(yè)經費預算與政府購買公共體育服務問題,需要經濟學和管理學方法支撐。第八十九條有關體育專業(yè)教育的問題,屬教育學范疇。第八十一至八十八條有關體育場地設施保障,需要政策學研究,但鑒于國家必須履行大量公法義務,教義學研究亦有必要。第七十八條是有關體育贊助的規(guī)定,前已述及,政策學研究雖是常態(tài),但教義學的挖掘也有可能。而且,本章內容與其他相關章節(jié)(特別是第二章“全民健身”)多有銜接,需要進行體系解釋。
第九十條規(guī)定的體育保險制度主要為教義學面向。該條有關運動員傷殘保險、體育意外傷害保險和場所責任保險制度的規(guī)定存在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的體系協調問題,且該條規(guī)定的投保義務人如果怠于履行該義務,應當承擔何種安全保障責任,也需教義學研究給出解答。就體育保險制度的具體設置方案而言,政策學研究不可或缺。第七十九條同樣主要作為裁判性規(guī)范發(fā)揮作用,該條有關禁止侵占、挪用體育資金的規(guī)定,需要刑法教義學的介入。
本章為修訂新增,具有教義學上的重要研究價值。教義學在中國體育法學研究的起步就是從對包括了體育仲裁在內的體育糾紛解決機制開始的(郭樹理,2004)。但中國體育仲裁制度尚待健全,學術研究主要以國際體育仲裁為對象(黃世席,2007),晚近更是呈現精細化之勢(熊瑛子,2021)。在新《體育法》施行背景下,第九十一條明確了國家建立體育仲裁制度,體育仲裁依法獨立進行,解釋論的重心將由國際體育仲裁向國內體育仲裁轉移,以為司法實踐提供解決方案。在自治與管制的兩極,仲裁偏向自治,管制僅以程序上的合法性為限。故而,本章的管制性規(guī)定主要與體育仲裁程序有關,這是訴訟法教義學施展的舞臺。
第九十二條是教義學研究的中心。運動員、教練員工作爭議是否屬于勞動爭議,還是屬于該條第一款第三項“在競技體育活動中發(fā)生的其他糾紛”(可排除法院管轄),有待教義學研究統(tǒng)一裁判理路,形成通說。在體育仲裁制度之外,第九十五條承認并鼓勵體育組織建立內部糾紛解決機制,進一步增強了新《體育法》的自治底色。第九十六條規(guī)定了不服體育社會組織、運動員管理單位、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的處理決定(取消參賽資格、取消比賽成績、禁賽等)或內部糾紛解決機制處理結果的救濟措施??梢灶A見,體育糾紛個案會不斷涌現,促進案例研究教義學的成熟。
本章為修訂新增,主要以公法性質的監(jiān)管規(guī)則為主,裁判性規(guī)范占絕大多數,將成為公法教義學研究的重點(袁鋼,2022)。就主體而言,體育行政部門的監(jiān)管地位毋庸諱言,但確需解釋第一百零一條體育監(jiān)管的“有關部門”“相關部門”在何種情形存在。在體育賽事活動監(jiān)管中,需要厘清第一百零二條規(guī)定的“公安、市場監(jiān)管、應急管理等部門”如何“按照各自職責”進行監(jiān)管。在體育市場監(jiān)管中,第一百零三條規(guī)定“市場監(jiān)管、體育行政等部門按照各自職責進行監(jiān)督管理”,除了存在雙方監(jiān)管分工問題外,在諸如健身預付卡這類屬于商務部門主管的領域,如何有效開展監(jiān)管,需要在整體的公法體系下展開教義學研究。
第一百零二條第四款創(chuàng)設了賽事活動在出現突發(fā)事件時的“熔斷機制”,第一百零五、一百零六條分別規(guī)定了高危項目和高危賽事的行政許可制度。在公法領域,“法無授權不可為”,行政權的運用應慎重,教義學可幫助解決這些制度運用中的疑難問題。第一百零二條第三款規(guī)定了賽事活動組織者的安全保障義務,將發(fā)生何種公法(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安全生產法》)或私法(《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上的法律效果,也是教義學的論題。
電子競技、信鴿競賽是否為體育項目?第一百零四條要求國家建立體育項目管理制度,新設體育項目由國務院體育行政部門認定,每4年公布一次體育項目目錄。第一百零五條第三款和第一百零六條第三款規(guī)定了高危體育項目與高危體育賽事的目錄調整機制。政策學研究可為主管機關提供決策參考。
本章均為裁判性規(guī)范,可為裁判文件直接援引,理應十分重要。然而,鮮見有關《體育法》法律責任章的研究。新《體育法》是一部現代化立法,法律的可操作性明顯加強,教義學研究應跟上。本章法律責任以處分、處理和行政處罰為主,這主要是公法教義學的領域。刑法教義學則用于解釋本章少量刑事責任規(guī)則。
有別于意大利利用民法典作為自治規(guī)范進入國家法秩序的管道,我國通過《體育法》這一管制法提供了更明確的管道。第一百一十二條第一款、第一百一十七條承認了體育組織的社團罰(指社團對社員按照有關規(guī)定給予開除、停權、罰款、不允許使用社團設施等處理的制裁措施)。第一百一十二條第一款和第一百一十三條還規(guī)定政府機關可因體育主體違反體育自治規(guī)則而施以行政處罰。另外,第一百一十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政府部門有權將違反體育自治規(guī)則的主體納入限制、禁止參加競技體育活動名單,帶來信用懲戒與行政法治的教義學問題(梁堯,2021)。這些問題都是鮮明的體現體育法學研究特色的課題。
第一百二十條是保護國家在國際體育活動中主權、安全、發(fā)展利益和尊嚴的規(guī)定,這是國際公法層面的教義學問題。第一百二十一條指向一個全新的教義學領域——軍事體育法。未來研究可在附則研究上充分展開。
Gualazzini(1965)在其所著的《體育法的歷史導論》開篇提出,體育是身體競技活動的綜合,通過挑戰(zhàn)體力、耐力的極限而增強人的反應力、智力、技巧和氣質,用不亞于演員的巨大激情感染觀賞者?,F代化的體育法學研究當需回應本體和傳統(tǒng)。當今社會已經邁入數字經濟時代,大數據與人工智能對體育治理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如何通過對新《體育法》的文義、目的解釋持續(xù)回應這些問題,始終保持法律文本在體系上的開放,就是現代化體育法學研究面向未來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