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敏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出自《左傳·成公十三年》。這句話為我們揭示了西周末期及春秋戰(zhàn)國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主要的國家政治活動內容。其將戰(zhàn)爭與祭祀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足見戰(zhàn)爭對于當時各個諸侯國的重要性。當齊桓公、晉文公等國君依靠軍事征伐而終成一代霸主，得到了替天子決議政事的無尚權力時，通過武力手段得到土地、人民乃至權力的社會，終于逐漸取代了由周公建立的以禮樂仁德為主題思想的社會。因此，禮崩樂壞的現(xiàn)象遂應戰(zhàn)爭的號角而產(chǎn)生。當百姓的生存空間開始被擠壓至無法滿足溫飽時，社會便應勢出現(xiàn)一大批企圖從思想上改變國家現(xiàn)狀的思想家。他們或為百姓、為顯名、為射利、為權勢，紛紛貢獻出自己的思想精華。其中，兵家因巧借天時、地利、人和等條件，在需要即時利益的社會中，成為諸侯國君主們最為器重的謀臣。與此同時，更有通過戰(zhàn)爭事件和深入思考積累而成的一部部充滿智慧的兵書，不斷為之后的征伐提供教材。

“兵家者，蓋出古司馬之職，王官之武備也?！逗榉丁钒苏?，八曰師?！薄?〕《漢書·藝文志》同樣將兵家的活動視為國家政治生活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可見，兵家發(fā)展至東漢時期，已經(jīng)十分繁盛，且留有眾多兵書可供研究、學習、參考，以至于能夠獨立于諸子之外而別稱一家。很顯然，向上追溯，西漢司馬遷《史記》中描繪的眾多兵家人物及其事跡，為兵家的繁盛發(fā)展做了十分重要的承上啟下的鋪墊；而太史公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也使得他有機會了解先秦的兵家人物及其著作?！妒酚洝分袑τ诒胰宋锏目坍?，以傳記為主，并通過“互見法”和細節(jié)記錄等描述手法，使得人物形象立體、生動；同時，還借助對戰(zhàn)爭事件的記述，展示出他們的個人命運。此外，作者還利用“春秋筆法”，在字里行間以悲劇筆觸滲透了自己的價值標準。

一、《史記》中的先秦兵家敘寫

司馬遷青年時期借助家庭背景及職業(yè)優(yōu)勢通讀群書，同時受其父司馬談影響追溯家族歷史，以至于尤其重視兵法類書籍。對于戰(zhàn)爭的本質，在《史記·律書》中，司馬遷借具有攻擊性的動物比喻人類的爭斗，認為戰(zhàn)爭是“情性之理也”，可見他對于征伐現(xiàn)象難能可貴地保持著相對先進且獨立的見解。在眾多先秦兵家人物中，《史記》不僅有如司馬穰苴、孫武等著有兵書且以權謀取勝者，還有如廉頗、白起等帶兵作戰(zhàn)而被后人口耳傳頌的將軍。司馬遷對他們的描寫，不僅秉持了史官的實錄精神，更是繼承了“春秋筆法”的精髓，通過細節(jié)描寫、虛實結合、以小見大等手法，將這些著名人物的作戰(zhàn)指導、謀略思想及其人生經(jīng)歷，統(tǒng)統(tǒng)展現(xiàn)出來，并在記述中加入了自己的獨到見解。

（一）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里之外——軍事理論派人物

《史記》中先秦時期的兵家人物約有百人?！稘h書·藝文志》更是收集兵書五十多家、文近八百篇、圖四十多卷，其中先秦時期的兵書占了一大半。由此可見，漢以來對于前代兵法的研究從未停止過，且書目數(shù)量不斷增加?；乜础妒酚洝?，司馬遷為田穰苴、孫武、吳起等兵家人物單獨立傳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們兵書中深邃豐富的軍事思想為后人所重視與傳承，當然也與司馬遷青年時期對于兵書的癡迷和研究有關。例如，他在《司馬穰苴列傳》的贊語中說：“余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薄?〕可見，司馬遷雖通讀兵書且深諳兵法，但在自己的“一家之言”中，他卻不想再復述以上人物兵法之精妙，而是另辟蹊徑，竭盡全力還原一個生活在真實歷史環(huán)境中的兵家人物成長并形成如此“閎廓深遠”思想的歷程。

軍隊是兵家作戰(zhàn)的前提，是運用一切兵法的根本。對此，司馬遷有著充分的認識。在《司馬穰苴列傳》和《孫子吳起列傳》中，他通過田穰苴與孫武之口道出了“將在軍，君命（令）有所不受”〔3〕這樣具有威懾性的話語，反映出他極其看重兵家對于軍隊的掌控。在有關記述中，司馬遷沒有過多闡釋《司馬法》與《孫子兵法》的思想與要義，而是通過“約定申令”并嚴行執(zhí)法這樣的事件，來傳遞以小見大的思想，在使君主信服的同時，震懾全軍，從而達到掌控軍隊的目的。但是，嚴苛的軍法不能完全使軍隊折服?！捌鹬疄閷?，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薄?〕司馬遷用細膩的筆觸，記述了吳起在領兵作戰(zhàn)時視士卒如手足的良將風范。田穰苴與士卒起居同行更是收到了一呼百應的效果，使得晉師罷師渡水而去，解決了敵國入侵、邦內騷動、國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的問題。

兵略權謀是兵家取勝的重要途徑之一?！秾O子兵法·謀攻篇》云：“知彼知己者，百戰(zhàn)不貽；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zhàn)必殆。”〔5〕這里，孫子指出，要想在戰(zhàn)場上取勝，那么作為軍中運籌帷幄出謀劃策的將帥，必須具有及時探知敵我雙方實力的能力。《孫子吳起列傳》的贊語里提到一句俗語：“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6〕從中也可以看出，司馬遷十分看重戰(zhàn)爭中主將的預測與預判能力。在《孫子吳起列傳》的戰(zhàn)爭描寫中，孫臏以其對龐涓為人的熟知及對敵我雙方的了解，早有預謀，甚至寫下“龐涓死于此樹之下”這種具有極強心理暗示的話語，通過一系列精妙的謀劃最后大破魏軍，從而顯名于天下。

對于具有如此能力的兵家人物的描述，司馬遷采取了“互見法”中虛實結合的寫法，使得后來的讀者對《史記》中的一些兵家人物產(chǎn)生了某種神秘的感覺。在《淮陰侯列傳》中，司馬遷巧借“互見法”通過蒯通說韓信之言“以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范蠡之于句踐也”〔7〕道出了不論是為質于吳還是為勾踐籌謀復國，范蠡都做到了人臣應盡的忠信之義，但最終君臣仍不能相始終的嚴酷事實。在《秦始皇本紀》與《越王勾踐世家》中，司馬遷則通過尉繚與范蠡對君主外貌的分析，得出此類君主不可與之共事的結論。《史記》中，司馬遷以略帶迷信色彩的描述，使得后世讀者不斷拔高兵家的地位，但細細品味文字，其中的前因后果實可推斷：這其實就是兵家對于全局的把握，乃高瞻遠矚之謀略，實系制勝的法寶。

（二）將在外，君命不得不受——軍事實踐派人物

《漢書·藝文志》中這樣描述戰(zhàn)爭：“《易》曰：‘古者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笫罓d金為刃，割革為甲，器械甚備?！薄?〕記載表明，原始社會即存在戰(zhàn)爭，且主要方式是直接兵刃相見，以勝者為尊。然而，當社會文明不斷演進，戰(zhàn)爭中因不斷加入權謀詭詐之術，其結局便往往變?yōu)槿蹩蓜購?，以小博大的謀略致勝遂成為人們普遍的追求。這樣，對于一國之君來說，選擇具有軍事頭腦的主將實屬制勝的秘訣，而將軍要想建功立業(yè)則需要有一位能夠賞識自己的明君。然而，現(xiàn)實卻總是乖違的。

將軍系一支軍隊的靈魂，職責是領兵作戰(zhàn)，使命是戰(zhàn)場取勝。孫子曰：“故知兵之將，生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作戰(zhàn)篇》）〔9〕《史記》一書中，以人物命名的傳記共 80 篇，其中31 篇是寫將軍的，占到全部人物傳記的 39%。由此可以看出，《史記》其實也是一部戰(zhàn)爭史著。司馬遷撰寫這部巨著時，充分利用其文學修養(yǎng)，并兼顧了兵學思想與個人情感傾向，將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繪聲繪色地記述了下來。他運用自己的如椽之筆，再現(xiàn)了一眾兵家人物的性格、形象及結局，而其中尤以那些充滿傳奇性與悲劇性的兵家人物最為后人所感慨所欽佩?！妒酚洝匪鶖懙南惹貙㈩I們，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戰(zhàn)爭，成為一場場戰(zhàn)爭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素。他們大都才智過人，且勇猛非凡，但也往往有著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

《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對于馬服君趙奢及其子趙括的描寫就十分出彩。首先，為嚴守國法而誅殺平原君家臣事件，展現(xiàn)了趙奢剛正不阿、一心為國的人物形象。其次，面對強秦伐韓，當老將廉頗理性分析后不贊成出兵時，趙奢對曰：“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薄?0〕則表現(xiàn)了趙奢大無畏的勇將形象。再次，司馬遷還通過對趙奢之子趙括長平慘敗的記述，進一步樹立起趙奢不尚空談、精于實戰(zhàn)、智勇雙全的形象。至于對廉頗的描述，司馬遷則更切近于現(xiàn)實生活。他筆下的廉頗，會因文臣以巧舌上位而惡意相向，也會因他人的賢能而負荊請罪，戰(zhàn)場上更會為國一往無前勇猛搏殺，讀來讓人欽佩、神往。但是，當君主輕信敵方的離間時，身處軍營大敵當前的老將軍，卻因一紙詔命而被棄用……這種種事件，全方位地為我們展示了廉頗的悲劇一生。

其實，在整個先秦時期，以至于其后數(shù)千年，又有多少兵家人物的命運不是悲劇性的呢？孫武歸隱，吳起奔楚，子胥適吳，白起自盡，蒙恬仰藥……可謂不勝枚舉、比比皆是。所以，由于時代與制度的限制，君臣難以相始終，自古皆然，不獨廉頗如此。

二、司馬遷評價先秦兵家人物的情感內蘊

《史記·律書》云：“兵者，圣人所以討強暴，平亂世，夷險阻，救危殆?！薄?1〕這句話表明了司馬遷的兩個鮮明觀點：第一，他認可戰(zhàn)爭的發(fā)生；第二，他認為戰(zhàn)爭應該是為了正義而戰(zhàn)，作為正義的一方應以圣人自居，以平息戰(zhàn)亂安定國家作為人生終極目的。但是，《史記》中對于兵家的描寫卻并非均站在所謂正義的一方。也許，司馬遷本人也無法定義所記載的戰(zhàn)爭是否合于道義，因此作為史官的他，只能依靠“實錄”精神進行“不虛美，不隱惡”的記述，將是非留給后人評判。不過，對于某些人物的悲慘結局，司馬遷則結合自身的遭遇，以觸及靈魂的筆法去探尋原因。

（一）功成身退的軍師

《孫子兵法》曰：“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保ā队嬈罚?2〕可見，一個出謀劃策的軍師提出的計謀是可以幫助軍隊在一場戰(zhàn)爭中取勝的關鍵?！妒酚洝窞榫哂羞@樣計謀的人物立傳并有意刻畫其超乎常人的能力。因為有這樣的能力，他們不僅可以揚名于世，而且也能夠免去很多人為的災禍。

兵家作為先秦時期與儒、道、墨齊名的學派，以其自身獨具殺伐決斷的特點而得到君主們的信賴，但一些具有政治頭腦的兵家人物，也懂得分享軍權會給自身帶來不可逆料的禍患。因此，孫臏會甘于人下為田忌出謀劃策，尉繚看到秦王的本性后選擇隱居，范蠡更說出了“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3〕這樣的名言。以上兵家人物，司馬遷在嘆服于其計謀的高明之外，更是欽佩他們對于未來的預測。尤其在描述范蠡去國時，太史公為他加上了一層厚厚的神秘色彩，這其實也寄托了司馬遷本人在政治不得志后的某種想象。也許，在司馬遷心中，名滿天下之后，功成身退才是最好的選擇。

此外，司馬遷認為，一個合格的兵家不僅可以出謀劃策，更能夠上馬迎敵。因對兵法的喜愛，司馬遷在進行《史記》創(chuàng)作時，能夠從多角度刻畫每一個人物、每一場戰(zhàn)爭?！洱R太公世家》里姜太公呂尚擇文王而輔佐，以兵權和奇計助武王，不僅能夠籌謀軍事以圖天下，更能夠號令諸侯誓師牧野，最終功成封侯?！短飭瘟袀鳌分?，通過斷軸事件初顯田單的計謀，之后不論是退守即墨、巧用反間，還是火牛破敵，都展示出一個優(yōu)秀軍事家應具備的素質，贊語中更表達了自己對于田單發(fā)自內心的欽佩。因此，當人生災難落在司馬遷頭上時，他無比欽慕那些能夠通曉利害預知未來的兵家人物。然而，當無法做到如田單那樣封侯拜將時，他亦渴望如范蠡一般享有榮名且垂于后世。

（二）身首異處的戰(zhàn)將

《孫子兵法》《司馬法》《六韜》等兵書中，對于兵家皆有“智、信、仁、勇、嚴”等人格品質的要求。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說：“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君子比德焉?！薄?4〕可見在這些品質中，信、廉、仁、勇、德是司馬遷認為一名合格兵家人物應該具備的品質。當領兵作戰(zhàn)達到了平息戰(zhàn)亂安定一方的目的時，應該做到“攻其國，愛其民”，如果逆之而行，則“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程金造曾說過：“司馬遷是通識兵書，深知兵略之人?！薄?5〕因此，司馬遷對于戰(zhàn)爭中因雙方長期對抗而致民貧國弱企圖求和等現(xiàn)象并不反對。但是，西漢武帝時期，面對因君主窮兵黷武而使百姓痛失親人的局面，卻是他所厭惡的。所以，在史書中，他利用全知歷史事件本末的有利條件，對歷史人物的命運與所作之事進行串聯(lián)，營造出一種宿命論的氛圍。例如，《白起王翦列傳》中，白起在秦趙長平之戰(zhàn)中因殺伐果斷而一戰(zhàn)揚名，可臨死前卻逃不掉四十多萬冤魂對他內心的指責。王翦雖然為國征戰(zhàn)一生，但因殺戮太多而致三世不得善終?！睹商窳袀鳌分忻商裰揖秊閲瑓s在修筑長城時為了邀功而過分奴役剛剛經(jīng)過戰(zhàn)亂的百姓，最終以悲劇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這些身首異處的將軍雖以悲劇收尾，但司馬遷為他們涂上了悲壯的色彩，向后世展現(xiàn)了一個個具有堅毅性格的國之干城的形象。遭受“李陵之禍”后，他在《報任安書》中立志要成一家之言時，便認識到：這些兵家人物，即使命運無法改變，但在一場場戰(zhàn)爭中，他們依舊毫不退縮，前去享受英雄勝利的快感。因此，他在創(chuàng)作時，便不斷地豐富人物形象，通過對戰(zhàn)爭的刻畫來豐滿他們堅毅反抗的性格。也許，正是這樣的精神動力，支撐著司馬遷能夠在受辱后堅定心性努力修史。

三、司馬遷評價先秦兵家人物的標準

司馬遷出生于家學淵源甚深的史官家庭，從小受其父司馬談黃老之學的教育，長大后又出入廟堂結交了董仲舒、孔安國這樣的鴻儒。但是，司馬遷本人并非因襲諸子的思想，而是在西漢道儒更替的時代融合了各家思想的精髓，形成了獨具個人特色的思想。雖然他在書中并未闡述自己的思想，但在對歷史事件及人物的品評中，卻無處不在地滲透著自己的情感與價值判斷，這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們了解司馬遷本人以及西漢時期的各種思想，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文獻參考。

（一）儒道戰(zhàn)爭觀對司馬遷的影響

西漢初年，竇太后極力推崇黃老之學，“無為”成為當時政治的主旋律，對內主張休養(yǎng)民生，對外主張以和親代替戰(zhàn)爭。由此可見，《老子》及道家對于當時的社會有著深刻的影響。但是，唐代王真在《道德經(jīng)論兵要義述·敘表》中卻說：“五千之言……未嘗有一章不屬意于兵也?！薄?6〕因此，當我們以兵家的立場再次審視道家思想時，會發(fā)現(xiàn)其處處都有對于戰(zhàn)爭的看法?！独献印吩唬骸氨撸幌橹?，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薄?7〕這句話充分說明了道家對于戰(zhàn)爭的基本看法。司馬遷從小深諳黃老之學，所以在思想上很自然地存在反對戰(zhàn)爭的意識。在《孫子吳起列傳》中，司馬遷借吳起之口說，國家安全與否，“在德不在險”。在《匈奴列傳》的贊語中，他對窮兵黷武不知休養(yǎng)生息的漢武帝，進行了諷喻，再次強調了戰(zhàn)爭對于國家安全與發(fā)展的危害。

武帝時期，黃老之學逐漸退出了政治舞臺，今文經(jīng)學家及儒家經(jīng)典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重視。統(tǒng)治者不僅接受了儒家以“仁”為核心的思想，更是利用讖緯之學掌握了話語權。因此，全國自上而下開始了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變革。首先，司馬遷本人對于孔子有著一種“高山仰止”的敬佩之情。他不僅稱孔子為“至圣”，而且在《孔子世家》中以“禮”為主線述說了孔子的一生。〔18〕此外，在《史記》中，他還經(jīng)常引用孔子的言論去評判人物，以圣人、君子等詞語敘論具有高尚品格的人。“禮”于儒家，是日常遵守的行為準則，于兵家則表現(xiàn)為嚴明的軍法；所以，《史記》中對于兵家的描述，也體現(xiàn)了將帥對于軍隊紀律的調教。其次，在與董仲舒、孔安國等人的交往中，司馬遷對于儒家思想重新進行了建構?！墩撜Z·顏淵》云：“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薄?9〕可見，司馬遷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儒家對于戰(zhàn)爭的看法，認為國家雖然不會主動挑起戰(zhàn)爭，但不能沒有一定的軍事實力。因此，他筆下的吳起，既能勸說魏武侯以“仁”“德”治理國家，又能憑才干率兵御敵。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其時董仲舒的“天人”觀對司馬遷也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所以在《白起王翦列傳》中，他曾以儒家的修德思想與宿命論觀點，預言了王離作為王翦的三世孫必然遭遇失敗的悲劇命運。

（二）厚民慎戰(zhàn)的戰(zhàn)爭觀

《孫子兵法》《司馬法》等兵書在司馬遷兵學思想的形成過程中有過十分重要的影響?！端抉R法·仁本》云：“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為正?！薄?0〕《孫子兵法·形篇》曰：“勝者之戰(zhàn)，民也。”〔21〕這些兵書皆暗含了戰(zhàn)爭中的厚民愛民思想。結合《史記·太史公自序》所言：“非兵不強，非德不昌。黃帝、湯、武以興，桀、紂、二世以崩，可不慎歟？《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孫、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薄?2〕可見司馬遷雖不否定戰(zhàn)爭存在合理性，但他認為戰(zhàn)爭應為正義而戰(zhàn)。因此，陳涉因抗擊暴秦而被升為世家，這一定是出自司馬遷本人極強的正義感而作出的安排。另外，戰(zhàn)爭的發(fā)動必須要謹慎且切合現(xiàn)實情況。司馬遷極為認可兵法的運用，因為合理的籌謀可以使對戰(zhàn)中我方減少犧牲并獲得最大勝利?！秴翘兰摇分杏涊d伍子胥與孫武在為吳王闔閭西破強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等事件中，因為秉持著厚民慎戰(zhàn)的思想，所以讓吳國既節(jié)省了民力又獲得了勝利。然而，在失去了孫武這樣的修德愛民的軍事家之后，吳王終因多行不義之事而致吳國兩世而亡。

在司馬遷的思想中，戰(zhàn)爭是那些具有高尚品格的圣人為平息禍亂而使用的武器，兵法是戰(zhàn)爭雙方焦灼時以奇制勝的關鍵。但是，當戰(zhàn)爭一旦開始危及百姓，而致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時，那就是將軍的失敗，更是君主的失德?！栋灼鹜豸辶袀鳌分兄v，再勇猛的將軍，如只能夷城，即不能建德。那些做不到“攻其城，愛其民”的人，也許可以成就短暫的霸業(yè)，卻終究無法實現(xiàn)王天下的終極目標。所以，《史記》中司馬遷為匈奴、南越、東越、朝鮮及西南夷這些少數(shù)民族立傳時，盡管他們與華夏民族不斷發(fā)生戰(zhàn)爭，屬于漢民族的對立面，但他以超乎他人的先進的民族融合統(tǒng)一思想，不僅竭力還原了他們的真實生活，并且尊重他們的風俗，真正做到了“愛其民”。

（三）反對不義之戰(zhàn)

《史記》是一部完整的戰(zhàn)爭史著。也正是因為對于兵法的熟知，以及自身深厚的文學功底，司馬遷對于戰(zhàn)爭中的交戰(zhàn)始末、排兵布陣、局勢變化等了如指掌，在刻畫時不僅能盡力做到實錄，而且會增添一些故事性細節(jié)描述，同時會表現(xiàn)出自己的強列情感及態(tài)度?！短饭孕颉分兴f：“率行其謀，連五國兵，為弱燕報強齊之仇，雪其先君之恥?！薄?3〕表現(xiàn)出樂毅助弱燕勝強齊的反抗精神。《越王勾踐世家》中所記：“范蠡諫曰：‘不可臣聞兵者兇器也，戰(zhàn)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兇器，試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薄?4〕則表明他認為戰(zhàn)爭若非出自正義，那么終將損害自身?！短飭瘟袀鳌分兴抉R遷贊道：“兵以正合，以奇勝，善之者，出奇無窮?！蚴既缣幣?，適人開戶；后如脫兔，適不及拒：其田單之謂邪！”〔25〕則表達了他對田單用兵才能的欽佩與欣賞之情。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司馬遷其實是通過對歷史的書寫，表達自己對現(xiàn)實的關懷。

四、結語

《史記》作為二十四史之首，在司馬遷手中終于實現(xiàn)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宏偉志向。

當一個充滿抱負的青年，因言語犯上而遭受酷刑之后，他的志向之火不僅沒有被撲滅，反而愈加熾熱、愈加升華，一如他筆下的多兵家的人物一般?？梢韵胍姡舱沁@些兵家人物，在鼓舞著他重拾信心，并促使他把他們的形象描述、刻畫得更加栩栩如生、豐滿生動。

此外，在《史記》對先秦兵家的敘述中，令我們折服的還有司馬遷對于戰(zhàn)爭的敘寫。他以通俗而個性化的語言記述了上百位兵家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運用多種文學手法表達了枯燥的軍事理論與戰(zhàn)史內容，打破了傳統(tǒng)史書平鋪直敘的寫法。

總之，《史記》對于先秦兵家的敘寫區(qū)別于其他各種史書，為我們還原了一群有血有肉的軍事家、戰(zhàn)將，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們的無私、智慧、勇敢和無畏精神。

【注釋】

〔1〕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57 頁。

〔2〕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628 頁。

〔3〕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632 頁。

〔4〕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636 頁。

〔5〕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 版，第19-80 頁。

〔6〕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639 頁。

〔7〕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82 頁。

〔8〕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57 頁。

〔9〕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 版，第39 頁。

〔10〕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963 頁。

〔11〕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480 頁。

〔12〕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 版，第15 頁。

〔13〕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107 頁。

〔14〕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019 頁。

〔15〕程金造著：《史記管窺》，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 版，第314 頁。

〔16〕胡丹丹：《先秦非兵家諸子軍事思想研究》，河南大學,2016。

〔17〕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0 頁。

〔18〕張大可著：《司馬遷大傳》，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 版，第57 頁。

〔19〕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7 頁。

〔20〕劉仲平注譯：《司馬法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75年版，第1 頁。

〔21〕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 版，第100 頁。

〔22〕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011 頁。

〔23〕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021 頁。

〔24〕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100 頁。

〔25〕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97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