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薈杰
上海市靜安區(qū)人民法院,上海 200072
合同僵局,主要是在長期合同中一方因為經濟形勢或履約能力等變化,需要提前解約,而另一方拒絕解除合同,要求繼續(xù)履行,從而形成的當事人之間被動僵持的局面[1]。我國原《合同法》第一百一十條第二款規(guī)定了違約方對守約方要求繼續(xù)履行合同的抗辯權,但抗辯權的行使并不產生合同解除的后果,違約方無法依據該條跳出合同關系的約束。如過度堅持“合同嚴守”原則,放任合同僵局,將可能造成雙方利益失衡甚至阻礙市場有序發(fā)展。因此需要司法出手,進行打破。但同時,打破合同僵局的過程是對雙方當事人利益再分配的過程,也是對效率價值和公平價值做出取舍的過程,如何取舍需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指引,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審判。
合同僵局如何打破?違約方是否可以解除合同?以何種形式解除合同?司法實踐中對上述問題看法不一。
為了解司法實踐對違約方關于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的支持情況,筆者以“違約方解除合同”作為關鍵詞,進行全文搜索,從“威科現行法律數據庫”中共搜得998件裁判文書,去除無關文書344篇,得到654篇有效案例,判決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有447件,不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為207件。其中支持理由部分,“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的為214件,“履行費用過高”的為65件,“不適宜繼續(xù)履行”的為117件,適用“誠實信用、公平原則”的51件。在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裁判文書中存在以下不可忽視的問題:
第一,隨意認定合同解除條件。如在一起買賣合同糾紛案件中,法院認為原告訴至法院要求解除與被告之間的買賣合同的行為,應視為其已明確行為表示不再履行合同義務,故在雙方不具備繼續(xù)履行該合同的情況下,對原告主張解除買賣合同的訴請予以支持。如此隨意設定合同解除條件,合同動輒可被解除,必將引發(fā)市場秩序的混亂、交易成本的虛高和資源配置效率的低下。
第二,構成合同僵局的認定標準模糊不清?!安荒苈男小薄安贿m于強制履行”“履行費用過高”均為主觀性的陳述,理解不當必然引發(fā)適用混亂。在一起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件中,法院認為“原告自2014年起就與被告存在本案糾紛,持續(xù)數年,原告已明確表示沒有能力再履行合同……兩人經濟陷于困境,作為本案違約方原告繼續(xù)履行合同已經超過其能力所限,屬于事實上的不能履行,如果繼續(xù)履行合同,會使雙方當事人的利益受損,事實上也達不到被告要求繼續(xù)履行合同的目的,應該允許本案合同予以解除”。繼續(xù)履行作為最有實現利于合同目的的手段,如適用空間被過度壓縮,將會動搖市場主體間的信任關系,讓“籌劃未來變得困難甚至不可能”[2]。
另外,司法實踐對于違約方是否享有合同解除權意見不一,筆者認為,我國法律并未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原《合同法》第九十四規(guī)定的法定解除權是形成權,到達即生效,是效能強大的權利,正如法諺所言“任何人不能因錯誤行為而獲利”,違約方不能享有形成權帶來的強勢地位。故在法律未直接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情況下,違約方以何種形式擺脫合同關系的束縛,需要立法予以回應。
法律是社會關系的總結,在司法實踐有打破合同僵局的現實需求時,《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規(guī)定的違約方合同解除規(guī)則,是大膽嘗試和創(chuàng)新型的制度設計,體現了《民法典》與時俱進的姿態(tài),值得稱贊。但該條在適用過程中也存在問題。
《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采用了“不能履行/不適于繼續(xù)履行或履行費用過高/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未請求”與“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同時列舉的雙重構造,會造成條件的重復與混亂,理解不當會限縮違約方合同解除規(guī)則的適用。
第一,“合同目的不能實現”與“不能履行”之間存在邏輯混亂。我國原《合同法》上,“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是法定解除判斷的主要標準,而“不能履行”則是排除繼續(xù)履行請求的標準,兩者不存在必然的關聯性。在適用范圍上,“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的適用范圍包含了“不能履行”?!安荒苈男小弊鳛樽顬閲乐氐囊环N履行障礙,其必然導致“不能實現合同目的”。而“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的適用范圍更大,除了“不能履行”會導致“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外,遲延履行及其他違約行為都有可能導致“不能實現合同目的”。
第二,“合同目的”是抽象標準,何為合同目的?是主觀目的還是客觀目的? 是單方目的還是雙方目的?“并不存在所謂的‘合同目的’,有的僅僅是當事人的目的?!盵3]在買賣合同、租賃合同等典型雙務合同中,雙方當事人基于合同產生的根本利益內容不同、方向相反,必須分別考察其各自的合同目的能否實現。所以,如果僅僅認為“合同目的”是合同雙方的目的,勢必會導致適用范圍的限縮——只有“利益同向型”合同關系才可以適用違約方解除合同規(guī)則予以調整[4]。從而導致實踐中存在的大量雙務合同被排除在調整范圍之外。
《民法典》與《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都有關于違約方解除合同的規(guī)定,但兩者在具體內容上卻并不銜接。
第一,主客觀分離?!睹穹ǖ洹返谖灏侔耸畻l的規(guī)定在原《合同法》第一百一十條所規(guī)定的三種不適合繼續(xù)履行的情況的基礎上,新增第二款規(guī)定。故《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規(guī)定的是違約方申請解除發(fā)生的客觀條件。而《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關于違約方是否可以解除合同的條件則是主觀方面的條件。那么考慮一種情形:確實發(fā)生了合同不能履行的客觀條件,導致了合同目的無法實現,但同時,違約方存在惡意違約或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該情形下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的,是否應當予以許可。因此《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與《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之間形成各自獨立的違約方合同解除規(guī)則。
第二,適用范圍差異?!睹穹ǖ洹返谖灏侔耸畻l第二款的三種除外情形針對的是非金錢債務。但在《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中,卻將租賃合同作為典型的合同類型。再從司法實踐的需要角度來看,司法實踐中存在大量的以金錢債務不適宜強制履行為由要求判令解除合同的案例,因此將金錢債務排除在《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的調整范圍之外,難以解決實踐難題。
在審理違約方主張合同解除的案件中,應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審判,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過程中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指引,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引領作用應當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作為司法機關對價值沖突做出取舍的依據。違約方起訴解除合同背后實則是價值沖突、價值判斷以及價值選擇的問題,通過一個個案例展現出來的更多的是自由、效率與公平、誠實信用之間的價值博弈。當出現合同僵局時,誠信、公平和自由價值產生沖突,應該追求何種價值將損害降至最低,需要司法機關依據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理解,在多重利益沖突中做出取舍。在個案中,需要考慮的是排除實際履行后,以違約損害賠償的方式對雙方利益進行再分配,最大程度減少對契約嚴守原則的不利影響。
第二,作為司法機關對法律進行解釋的基礎。在法律規(guī)則缺位時,司法機關可以借助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容對現有法律予以解釋、論證和裁判。如前所述,確實發(fā)生了合同不能履行的客觀條件,導致了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符合《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規(guī)定的可以依違約方的請求解除合同的條件,但同時,違約方對于合同不能履行的客觀狀態(tài)的形成存在主觀惡意的情況下,依照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特別是對其中的平等、公正、誠信價值的解釋,就不應當再按照《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的規(guī)定,依據違約方的申請解除合同。
第三,規(guī)范司法機關依法、合理行使自由裁量權?!睹穹ǖ洹返谖灏侔耸畻l所提及的 “不能履行”“不適于強制履行”“履行費用過高”以及《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的“惡意違約”“顯失公平”“違反誠實信用原則”,這些標準的確定,需要法官在個案審理中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指導,結合個案實際情況作出判斷。
第四,實現當事人之間利益平衡的重要參照。是否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支持合同解除情況下違約方損害賠償的金額如何確定,均應當以誠實信用、公平為基礎進行考量。
審理違約方起訴要求解除合同的案件,可以將以下審理路徑作為參考:
1.寬進:確定適用范圍
第一,“合同目的”的范圍應當包含違約方的合同目的。一般法定解除權適用情形是因違約方根本違約導致守約方或雙方共同的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守約方可以要求解除合同。合同目的如嚴格限定為“守約方或雙方共同的合同目的”,將不能體現違約方合同解除規(guī)則的價值:違約方不會因為自己的違約行為導致對方合同目的不能實現而起訴要求解除合同;在一般雙務合同中不存在共同的合同目的。因此筆者認為應當將“違約方合同目的”納入《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規(guī)定的“合同目的”范疇。
第二,金錢債務應納入違約方合同解除規(guī)則的調整范圍?!睹穹ǖ洹返谖灏侔耸畻l第一款針對的是非金錢債務的實際履行請求權,無法適用于金錢債務。司法實踐中合同僵局的高發(fā)領域如租賃合同、建設工程施工合同中,違約方無法根據該條規(guī)定主張合同解除。金錢債務不會發(fā)生履行不能或不適宜強制履行的問題,對于實踐中繼續(xù)履行金錢債務將會導致履行費用過高的情況,如承租方因為工作變動等原因沒有再繼續(xù)承租的需要或違約方為了追求更高的經濟效益放棄與守約方之間的合同,筆者認為可以設立高于“非金錢債務”場景下的合同解除判斷標準。結合司法實踐經驗,應參考以下標準:一是交易的可替代性。如解除合同后守約方難以找到替代交易或替代交易花費遠超原合同金額的,不宜解除原合同;二是風險負擔原則。如租賃合同中的承租人僅僅以市場行情不好、經營不善的原因,要求解除租賃合同,不宜支持解除;三是剩余合同期限。
2.前置:引入“再協(xié)商”機制
《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規(guī)定了情勢變更原則下的“再協(xié)商”機制,筆者認為,違約方合同解除規(guī)制的構建,可以借鑒引入該機制。違約方在向法院提起訴訟解除合同之前先與合同相對方協(xié)商,當雙方無法達成一致意見的情況下違約方再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的幫助。如果在“再協(xié)商”過程中,違約方提出了將合同債務轉讓給第三方等可行的替代方案,足以保障守約方的利益的情況下,守約方仍故意刁難拒不解除的,也可以此對守約方的主觀心態(tài)進行判斷,認定守約方不解除合同是否違反誠實信用原則。
3.限縮:將客觀標準和價值判斷標準進行綜合考量
合同解除的條件設定必須是恰當的,唯此才能堅持合同嚴守原則的基礎上,兼顧效率、公平,達到平衡守約方和違約方權利的效果。
《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的條文設計中并未包含對違約方、守約方主觀狀態(tài)的要求,需要對為打破合同僵局而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的邊界進行限縮,在客觀判斷標準的基礎上融入價值判斷標準,司法機關在審理該類案件中將二者綜合考量做出是否解除合同的判斷。筆者認為價值判斷標準的確定可以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礎上參照《九民紀要》第四十八條的規(guī)定。
綜上,承認違約方合同目的的存在、將符合條件的金錢債務納入調整范圍,使得納入“違約方合同解除規(guī)則”適用范圍的案件類型適當放寬,針對經過“再協(xié)商”機制協(xié)商后無法破解的合同僵局,以“價值判斷標準”結合“客觀標準”綜合考量的機制判斷是否應當打破,以“寬進嚴出”的方式實現合同僵局的逐層篩選,精準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