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銘新,呂翠霞
山東中醫(yī)藥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
竹皮大丸源于《金匱要略》,原文為“婦人乳中虛,煩亂嘔逆,安中益氣,竹皮大丸主之?!敝衿ご笸璺剿幗M成為:生竹茹二分、石膏二分、桂枝一分、甘草七分、白薇一分,方后注中有熱者倍白薇,煩喘者加柏實一分。
《金匱要略》教材[1]將“乳中虛”解釋為“產后氣血虧虛”,將本證病機歸納為“產后哺乳期陰血不足,虛熱內生,擾心犯胃”,因此本方為治療產后虛熱煩嘔之方。不難看出,在這樣的病機解釋下暗含著兩個隱藏的邏輯,即產后哺乳期必然氣血虧虛;產后哺乳期之熱必為虛熱。但觀竹皮大丸方藥組成,以清熱祛邪為主,并無明顯補藥,方藥組成與虛熱病機似不相符。故《醫(yī)宗金鑒》稱此條“證藥”未詳,不加以注釋。筆者在研讀原文、各注家以及治療虛熱諸方后大膽提出,本條病機當為“素體中虛,胃中實熱”,胃中實熱既可來自肝胃郁火,又可兼有產后哺乳期陰血不足所生之虛熱。病機為“郁熱傷陰”,陰虛生內熱。
虛熱證是一種以“發(fā)熱”為外在表現(xiàn),“正虛”為內在根本病機的一類病癥。常見的虛熱類型有氣虛熱、血虛熱、陰虛熱、陽虛熱或兩、三類兼有者。
所謂血虛發(fā)熱,可因失血過多,陽不被斂,陽亢發(fā)熱,治療當以養(yǎng)血益氣為主?!蹲C治匯補》云:“治宜養(yǎng)血,然亦有陽虛而陰走者,不可徒事滋陰,所以有脫血益氣,陽生陰長之法,使無形生出有形來,此千古傳記之法”[2]。代表方劑以后世的當歸補血湯、四物湯等為首。竹皮大丸方中并無一味補血養(yǎng)血之品,恐無治療血虛發(fā)熱之功。
所謂氣虛發(fā)熱,多由氣陰兩虛,陰陽失調,虛熱內生,治療當“甘溫除大熱”。如《內外傷辨惑論》言:“惟當以甘溫之劑,補其中,升其陽,甘寒以瀉其火則愈”[3]。故應重用黃芪、人參、炙甘草等藥物,黃芪建中湯或補中益氣湯為代表方劑。竹皮大丸雖重用甘草可補中,但憑一味甘草恐難當補中益氣之效,故治療氣虛發(fā)熱亦似不妥。
所謂陰虛發(fā)熱,多由陰之不足而虛熱內生,治療原則當以王冰“壯水之主,以制陽光”為主?!夺t(yī)貫·滋陰降火論》云:“常補其陰,使陰與陽齊,則水能制火,而水升火降,斯無病矣”[4]。當重用滋陰養(yǎng)血之品,仲景方中以百合地黃湯、酸棗仁湯為代表方劑,后世醫(yī)家之方以六味地黃丸、知柏地黃丸為代表。竹皮大丸方中白薇雖可清虛熱,但無明顯滋陰養(yǎng)血之品,故治療陰虛發(fā)熱亦似不妥。
所謂陽虛發(fā)熱,是由脾腎陽虛或真陽敗竭而虛陽浮越而生,治療此證當以溫陽益火為治療原則?!毒霸廊珪ず疅帷分赋觯骸盁o根之熱者,宜益火以培之?!敝倬胺街幸园淄珵榇恚笫泪t(yī)家有潛陽丹為代表方劑。很明顯,竹皮大丸與此法治療不相符,故不為治療陽虛發(fā)熱之方。
若外感余熱未清,氣津已虛,則當以去外感風熱之藥配伍益氣養(yǎng)陰降逆之藥,如竹葉石膏湯之竹葉、石膏配伍麥冬、人參、半夏之品。若陰陽兩虛寒熱錯雜證,此時補陽則礙陰,補陰則礙陽,當甘溫補中以調之,如小建中湯。
綜上所述,治療虛熱證,重點在于補益氣、血、陰、陽之不足,同時兼以清熱、化瘀、化痰等祛邪方法。竹皮大丸方以清熱藥為主,方中并無明顯補益之藥,與治療虛熱之法恐不相合。
“乳中虛”指代竹皮大丸原文列于“婦人產后病脈證病治”中,又因原文中“乳中虛”一詞,可知本證既可發(fā)生在產褥期,又可發(fā)生在哺乳期。產褥期婦女多有“陰血驟虛,耗氣傷津”的生理特點,也易發(fā)生“因虛生內熱”的情況,因此有“胎前宜涼,胎后宜溫”的說法。但是若產前注意調攝,產后及時調養(yǎng),產婦正氣漸復,則虛證可免;若產后調攝無力,避邪無方,邪氣侵擾,則亦可見實證[5]。王九一[6]曾治1例產后心中煩熱病人,患者表現(xiàn)為心下痞硬,心中煩熱,食不下,頭暈乏力,自述常散步方愉快,脈沉滑,舌暗、苔黃膩而垢。曾服數(shù)劑滋補藥未效,王九一給予大黃、黃連、黃芩、梔子等苦寒瀉火藥,僅兩劑心中煩熱而除。由此可見,單純憑“產后”便確定虛熱是不可靠的。若產前便中焦虛弱,生化本自不足,產后復又耗傷氣血,加之小兒吮乳消耗營血,引動肝胃之郁火犯胃,便可以發(fā)生“煩亂嘔逆”之癥。正如曹穎甫《金匱發(fā)微》所言:“乳中虛者,或產婦體本虛羸,納谷減少,或因小兒吮乳過多,乳少不能為繼,于是營陰不足,心中煩亂,胃納既少,生血之原,本自不足,加以無饜之吸吮,引動膽胃之火,發(fā)為嘔逆”[7]。
“乳中虛”為“乳少不能為繼”之意。各版教材將“乳中虛”解釋為“產后氣血虧虛”,是因為乳有生產之意。但是縱觀《金匱要略·婦人產后病脈證并治》全篇,多以“新產”“產后”“產婦”等詞語表示產后這一特定時期,唯有本條作“乳中虛”,若還以“乳中”為產后之意實為不妥??疾旃鹆止疟尽秱s病論》,本條作“產后煩亂,嘔逆,無外證者,此乳中虛也,竹皮大丸主之”。由此可見以“乳中”代表“產后”確實不妥。筆者認為,“乳中虛”是指哺乳期乳汁不足之意。乳汁由脾胃運化水谷精微化生氣血而生,若素體中虛,胃中郁熱,則氣血生化乏源,不能化為乳汁,必然乳汁不足。又因哺乳更耗氣血,進一步加劇胃熱而“煩亂嘔逆”癥狀加重,形成惡性循環(huán)。如張志聰《金匱要略集注》言:“乳子,則從陽明之經而為乳汁。虛煩亂嘔逆者,中氣虛而經氣逆也”[8]。
從原文中分析,患者明顯有所苦的癥狀只有“煩亂”“嘔逆”兩組癥狀,對此證候的解釋,教材一般作“虛熱內擾心神”而煩亂;虛熱犯胃而嘔逆。讓人疑惑不解,既無脈象佐證,又無其他癥狀加以鑒別,如何辨明為“虛熱”內擾。事實上,實熱亢盛亦可引起“煩嘔”并見,如《金匱要略·瘧病脈證并治》曰:“師曰:陰氣孤絕,陽氣獨發(fā),則熱而少氣煩冤,手足熱而欲嘔,名曰癉瘧……令人消爍脫肉?!北緱l病機便是實熱亢盛于脾胃而致煩嘔并見。其實,嘔證兼有煩亂者,多因胃中實熱,如張景岳《景岳全書》言:“凡嘔而發(fā)熱煩悶者,邪熱為嘔也。” “邪熱不殺谷,故熱邪在胃則不食?!薄斗顣r旨要》云:“實邪在胃作嘔……火郁者,必多煩熱燥渴,脈洪而滑?!庇纱丝梢?,“煩亂嘔逆”多由胃中“實熱”而起。
胃中“實熱”一是脾胃自生郁熱,如《醫(yī)方集解》云:“郁病多在中焦,中焦脾胃也。水谷之海,五臟六腑之主,四臟一有不平,則中氣不得和,而先郁矣”[9]。各種原因包括痰、濕、瘀、氣、食等郁滯以及中氣虛衰等原因致使脾胃氣機升降失司,氣機郁滯,久而化熱,形成郁熱。另一方面,可來自肝膽,肝膽性喜條達惡抑郁,一有怫郁則易肝氣不疏,郁而化熱,若逢脾胃虛衰,肝膽郁火便易犯胃。彭子益《圓運動的古中醫(yī)學》曰:“嘔為膽經之逆……膽逆者胃氣必逆,膽胃逆者,中氣必虛。膽經逆,相火不降而中虛,故發(fā)熱”[10]。胃體陽而用陰,多氣多血,易受邪氣,病變多實?!秲冉洸┳h·足陽明胃腑病論》也記載:“凡胃病之來,其病氣無有不實”。由此可見,本證之“煩亂嘔逆”用“素體中虛,胃中郁熱”來解釋更為恰當。還是黃元御所說“以乳婦產子未久,中氣尚虛,遇土郁木賊之時,胃逆作嘔,爰生煩亂”“婦人乳子,中氣虛弱,胃主不降,相火上炎而生煩亂,濁氣熏沖而作嘔逆”[11]更為確切。
甘草與人參皆能補中氣調諸藥,陶弘景稱人參“與甘草同功”,兩藥確實功效相似。但縱觀仲景諸方,有人參、甘草同用者,有單用人參不用甘草者,亦有只用甘草不用人參者,由此可見,兩藥在細微處尚有差別。兩者之不同,從《神農本草經》中可見一斑。《神農本草經》云人參:“主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睆脑闹锌?,人參以補益為主,主補五臟元氣,五臟元氣充沛則精神自安,魂魄自定,驚悸自止,邪氣自除。人參雖能補氣,但力大而峻,用之失宜反而有害。徐靈胎謂“邪氣尚盛”不可用人參,如上焦郁熱少氣者,用梔子豉湯加甘草而非人參。
竹葉石膏湯用人參之意在于治療熱病之后,余熱未清,而見氣津兩傷之證。此時,雖余邪未盡,但大熱已去,因熱病及治療過程中皆損傷氣陰而致氣陰不足不能充養(yǎng)全身,故有“虛羸少氣”之證,所謂“間者并行,甚者獨行”,此時治療當以“清解余熱,益氣養(yǎng)陰”為主,用竹葉、石膏配伍人參、麥冬。徐靈胎《神農本草經百種錄》言:“合者邪正并居,當專于攻散;分者邪正相離,有虛有實。實處宜瀉,虛處宜補。一方之中,兼用無礙……若邪氣尚盛而未分,必從專治,無用參之法也”[12]。
《神農本草經》言甘草:“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堅筋骨,長肌肉,倍力,金創(chuàng),解毒。”從原文中可以看出,甘草祛邪與扶正并存,補脾胃兼能清熱。其味至甘,性至平,能補能緩,為心脾之藥。五臟六腑皆受氣于脾,脾氣盛,五臟皆循環(huán)受益。心主血脈,為一身之主宰,甘草可通經脈,利血氣。炙甘草湯重用甘草意在于此。仲景用炙甘草必在后面標注,此方中未見標注,可見其用生甘草無疑??v觀仲景重用生甘草諸方,多取其扶正與祛邪之力并存,如治療狐惑病之甘草瀉心湯,方中重用甘草既可補脾胃之氣,又可清熱解毒;再如治療少陰咽痛之桔梗甘草湯、腹痛之紫參湯都可以證明。本方中重用甘草而不用人參者,便是取甘草既能和中氣又能清里熱之效。這也從側面反映了“胃中郁熱”為本病病機。
觀仲景全文,用石膏之方有17首,多以清實熱為主。再看歷代醫(yī)家用生石膏之法,不難發(fā)現(xiàn),石膏雖然功效眾多,但都不離清透實熱。近代醫(yī)家張錫純對此認識甚為準確,指出:“石膏其性涼而能散,有透表解肌之力,為清陽明胃腑實熱之圣藥,無論內傷、外感用之皆效,即他臟腑有實熱者用之亦效”[13]。由此觀之,石膏在本方中清“虛熱”的說法似乎不妥。
再看白薇,仲景書中用白薇者僅此一方,難以比較,當結合歷代醫(yī)家用白薇諸方來分析。《神農本草經》中記載白薇功效為:“主暴中風,身熱肢滿,忽忽不知人,狂惑邪氣,寒熱痠疼,溫瘧洗洗發(fā)作有時?!庇纱丝梢钥闯?,白薇主清熱,且可清外感風熱。《備急千金要方》中用白薇者較多,如升麻湯(升麻、白薇、麻黃、葳蕤、甘草等)治療兒傷寒、變熱毒病、身熱、面赤;葳蕤湯(白薇、麻黃、杏仁、石膏等)治療陰虛外感發(fā)熱。明代《本草征要》對白薇的論述較為明確:“白薇涼降,能清血熱。既為女科藥,又為溫熱證邪入血分之藥,更為種種低燒如喉蛾、久咳、浮腫、腰酸、溲渾等之有效藥?!?《現(xiàn)代實用中藥》記載:“(白薇)用于急性熱病中末期之灼熱及衰弱病之消耗熱?!?陳國治等[14]認為,白薇苦寒清熱,且具有透邪外達之功。歐陽利林[15]、李克紹[16]等皆認同此種觀點。綜上所述可知,白薇與石膏皆具有清透實熱之功,不過白薇可入血分,可清透血分實熱,方后注中稱“有熱者倍白薇”。由此可見,本病雖以“胃中郁熱”為主,亦可兼有產后哺乳期陰血不足所生之“虛熱”,且病機為“內熱傷陰”。
綜上所述,竹皮大丸為治療虛實錯雜之證所設,虛為素體中虛,實為胃中實熱。治療虛實錯雜之證,純攻邪實易傷正,純補其虛易無功,故本方組方以甘寒清熱藥為主,清熱止嘔除煩以安中;甘平補脾藥為輔,健脾溫中以益氣,寒熱并用,攻補兼施,體現(xiàn)了祛邪扶正的思想精髓。繼承才能創(chuàng)新,讀懂仲景經文原旨,才能在臨證中靈活加減化裁。本方立意之深、組方之巧,亦為后世李東垣的脾胃學說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