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磊，孫美子

（1.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2.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北京 100029）

2019年9月2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jié)進步表彰大會上發(fā)表的重要講話指出：“我們遼闊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開拓的……歷朝歷代的各族人民都對今日中國疆域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貢獻?！覀冇凭玫臍v史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無論哪個民族入主中原，都以統(tǒng)一天下為己任，都以中華文化的正統(tǒng)自居。分立如南北朝，都自詡中華正統(tǒng)；對峙如宋遼夏金，都被稱為“桃花石”……秦漢雄風、大唐氣象、康乾盛世，都是各民族共同鑄就的歷史。……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fā)展、鞏固統(tǒng)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喂虡淞⒄_的祖國觀、民族觀、文化觀、歷史觀，對構(gòu)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至關(guān)重要?！雹倭暯剑骸对谌珖褡鍒F結(jié)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2019年9月27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2019-09/27/c_1125049000.htm。

本文提出“北系民族”“北系中國”的概念，與之相對的則是“南系民族”“南系中國”的概念。之所以以“北”代“胡”、以“南”代“漢”，一方面是試圖打破以往“尊漢鄙胡”的刻板概念；另一方面則因為北方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及百姓不都是胡人，亦有漢人。而南方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及百姓也不都是漢人，亦有蠻人，單以“胡／漢”二元對立的民族觀點區(qū)分并不準確。為了避免將“北系民族”的范圍無限擴充，筆者認為“北系民族”應(yīng)具備如下一些特征：首先在血統(tǒng)上，統(tǒng)治階層以北方游牧民族或胡化漢人為主體；在治域上，曾統(tǒng)治過胡地與部分中原地域；在認同上，有入主中原、統(tǒng)領(lǐng)中國的愿望，并具有某種程度的中華文化認同。在這樣的概念界定基礎(chǔ)之上，本文嘗試以“北系民族”的視角，挖掘其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邏輯中的重要地位，尤其著力于挖掘“北系民族”的中國認同，回擊“滿蒙非中國”的論調(diào)，最終指出古代北方民族對形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對構(gòu)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一、南北朝：中國歷史分裂時期的一種模式

傳統(tǒng)上所稱的南北朝，是指中國歷史上公元420年至589年南北對峙的分裂朝代。葛劍雄在討論中國的統(tǒng)一與分裂時指出，中國的歷史不應(yīng)該只是中原王朝或漢族王朝的歷史，而應(yīng)該站在今天的、中華民族的、客觀的立場來看待歷史的政權(quán)及其之間的關(guān)系，不應(yīng)囿于封建的、所謂正統(tǒng)的、漢族的觀念。①葛劍雄：《統(tǒng)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第84頁。如北宋在正統(tǒng)史觀中就被算作是統(tǒng)一的，契丹則被視作“虜”，是“僭偽” “非正統(tǒng)的”。而應(yīng)把契丹遼與北宋的地位同等視之，如此來看，北宋與遼、南宋與金、明與北元等時期，某種程度具有南北朝的性質(zhì)。因此廣義地講，“南北朝”也稱得上是中國歷史上分裂狀態(tài)的一種模式——“南北對峙”，其中南北朝時期相對比較典型。

中國“南北對峙”時代的幾點特征。

1.南北長期對峙。南北朝對峙時間長達170年，相較于此，東晉（317—420）與五胡十六國（304—439）的對峙時間有103年，北宋（960—1127）與遼（916—1125）的對峙時間也有165年，南宋（1127—1279）與金（1115—1234）的對峙時間亦有107年，明（1368—1644）與寬泛的北元（1368—1635）政權(quán)的對峙更長達300年?？梢娭袊湫偷哪媳睂χ胖辽倬S持百年以上。

2.南北體量對稱。無論是秦淮南北的南朝與北朝、東晉與五胡十六國、南宋與金、長城南北的北宋與遼、大漠南北的明與北元，雖經(jīng)濟與文化程度有所差異，但其疆域、軍事等勢均力敵，如此才可以維持長期對峙。

3.南北皆以中國自居。之所以稱同一時段內(nèi)出現(xiàn)的南、北兩個政權(quán)屬于中國歷史框架，除兩者所據(jù)領(lǐng)土皆為今日版圖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南北兩政權(quán)皆以自己是受天命而主中國的。即使是北系民族政權(quán)亦有不同程度的中國認同。

4.南北民族不同。南北之別的最大特性，就是南北統(tǒng)治階層的民族屬性全然不同：南方是以漢人為主體的政權(quán)，而北方則是胡人為主體的政權(quán)。無論是五胡十六國、北魏、遼、金、北元等，雖不一定是同一個非漢民族，但幾乎都是游牧或狩獵的胡人政權(quán)。

有關(guān)華夷之辨的論述已是汗牛充棟。華夷之辨形式上是“漢”與“非漢”的民族區(qū)分，內(nèi)涵上則是“中華禮制”與“非中華禮制”的文明區(qū)別。章太炎指出：“‘中華’云者，以‘華／夷’別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則‘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一血統(tǒng)之種名，乃為一文化之族名?！袊梢酝藶橐牡遥牡铱梢赃M為中國，專以禮教為標準，而無有親疏之別?！A’之所以為‘華’，以文化言，可決知也?！雹僬绿祝骸吨腥A民國解》，《章太炎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52頁。判定某一民族或政權(quán)是“華”或是“夷”，并不是看其民族屬性，而要看其是否尊奉中華禮教。

二、小“一統(tǒng)”：現(xiàn)代視野下中國歷史疆域的分合

中國古語云：“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合，即分裂與統(tǒng)一，可以說是中國長久以來對歷史疆域兩大狀態(tài)的分辨。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史觀，凡一統(tǒng)“漢地”，即所謂“中原十八省”者就稱得上是統(tǒng)一王朝。然而，若以今日中國版圖視角來看，中國不僅包含長城以南的漢地，還應(yīng)包含周邊的非漢之地，因此應(yīng)該站在今天的、中華民族的、客觀的立場來看待歷史的政權(quán)及其之間的關(guān)系。②葛劍雄：《統(tǒng)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第84頁。傳統(tǒng)史觀中，中國是否統(tǒng)一，很大程度上要考慮漢人政權(quán)是否占據(jù)中原，所謂“得中原者得天下”。雖然不同時期所稱中原的地域范圍不盡相同，但大致可以鎖定于長城以南、秦淮以北的河洛地區(qū)，如長安、洛陽、開封等。因此，中國分裂與統(tǒng)一的內(nèi)涵并不單純。

圖1 中國的胡漢之分與南北之分

參照今日中國版圖，可將中國大體分為“胡／漢”兩地或“南／北”兩地：所謂“漢地”即包含中原在內(nèi)的長城以南地區(qū)，與之相對的不包含中原的長城以北之地即為“胡地”；又或者由胡人所占據(jù)的中原連同其胡地故土一起成為“北地”，而喪失了中原卻統(tǒng)治著秦淮以南地方的漢人治地為“南地”。無論“胡＋漢”或“北＋南”，大致都可以成為今日視野下一體的中國。如此，中國的統(tǒng)一就可以分為南北統(tǒng)一的大“一統(tǒng)”與漢地統(tǒng)一的小“一統(tǒng)”兩種模式。而分裂也有“南北分裂”“胡漢分裂”“多塊分裂”等幾種模式。③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分裂的意涵不宜無限追溯。如同葛劍雄（1994:95）指出的那樣：“分裂是相對于統(tǒng)一而言的，如果沒有統(tǒng)一，也就談不上分裂。已經(jīng)統(tǒng)一了的政權(quán)變成幾個，或原來屬于該政權(quán)的一部分脫離了、獨立了，可以稱為分裂。但從來就存在的、不屬于該政權(quán)的地區(qū)與政權(quán)就談不上什么分裂?！币虼耍瑵h朝之時，就不可稱匈奴是分裂政權(quán)，或稱與漢朝并為中國的南北朝。但唐朝已經(jīng)統(tǒng)一過胡漢或南北，此后的遼宋之分就可以稱為胡漢分裂，遼金之分系南北分裂。以此種區(qū)分，可將中國各朝各代的疆域狀況與統(tǒng)治階層的南北屬性列表如下：

表1 中國古代統(tǒng)分狀況及南北屬性表

站在漢地中心的角度出發(fā)，秦、漢、隋、唐、元、明、清皆可稱為大“一統(tǒng)”。不過站在今日胡漢同為一中的角度來看，大“一統(tǒng)”的概念需要與時俱進，或清晰地表達為不同種類的統(tǒng)一模式。秦、漢、西晉時，胡人尚未開始入主中原，所謂中國天下的想象也僅局限于中原，可以稱該類統(tǒng)一為舊“一統(tǒng)”。隋朝可謂是北方朝廷第一次主導中國統(tǒng)一，不過其實際統(tǒng)治范圍仍局限于長城以南的漢地，只能稱之為小“一統(tǒng)”，類似的還有北宋與明。自唐朝起，中國始有胡漢一體的大“一統(tǒng)”，后有元、清兩朝皆屬此類。唐朝雖被后世中國人與漢朝并稱為“漢唐盛世”，但唐朝皇室并非單純的漢人而混有鮮卑血統(tǒng)之事已非異聞，而元、清兩朝又以蒙、滿入主中國，可見歷史上的幾次大“一統(tǒng)”皆在北系胡人的努力下實現(xiàn)。而中國得以有今日之版圖，也得益于元朝疆土的擴展與清朝版圖的固定。

除大“一統(tǒng)”外，小“一統(tǒng)”的“胡漢分裂”，以及中原在北的“南北分裂”，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南北對峙特征。這當中，“南北分裂”中的南北政權(quán)皆以中國之主自居，可以稱為是典型的南北對峙；而“胡漢分裂”中，北方胡人政權(quán)有些以中國自居，有些以中國自居、有些或有時不以中國自居算是非典型的南北對峙。如此，中國的“南北朝”不僅只有南北朝，與之類似的還有東晉與五胡十六國、北宋與遼、南宋與金，甚至還可以包括明與北元初期等南北對峙時期。

三、大“一統(tǒng)”：南北同為一中

（一）五胡入華：北系中國的形成

公元304年，匈奴人劉淵入主中原，統(tǒng)黃河兩岸，都平陽郡（山西省臨汾西北），是與晉朝對峙的五胡十六國①所謂“五胡”即匈奴、羯、鮮卑、氐、羌五個民族，代表統(tǒng)治北方諸國的民族。實際上，統(tǒng)治者還包含漢人（前涼、西涼等）、丁零（翟魏）、盧水匈奴（北涼）與鐵弗匈奴（胡夏）等民族。而地方人民也遺留不少漢人，與統(tǒng)治民族形成合作關(guān)系。“十六國”則是源自北魏末年的史官崔鴻私下撰寫的《十六國春秋》。他自北方諸國中選出國祚較長、影響力大、較具代表性的十六國（“五涼、四燕、三秦、二趙，并成、夏為十六”）。的第一個政權(quán)，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胡人稱中國皇帝的政權(quán)（308年稱帝），國號為“漢”，最后一位皇帝改國號為“趙”。后世稱該朝為漢趙、前趙、匈奴漢等。漢趙滅漢人的西晉，導致中原漢族臣民南渡，史稱“永嘉之亂，衣冠南渡”，這是中原政權(quán)和中原文明第一次大規(guī)模南遷。晉朝遷都至江東建康（南京），開啟東晉時代，與北方胡人政權(quán)形成百余年的南北對峙。

南北混戰(zhàn)之時，北方各地紛紛獨立，胡人各族勢力興起。漢趙政權(quán)（304—329）僅維系不足30年就被羯人石勒（274—333）滅國。北方的漢人，以及被稱為“五胡”的匈奴、鮮卑、羯、羌、氐等民族之間相互廝殺、長期混戰(zhàn)，135年間先后或并立了近30個政權(quán)。其中，被后世較為知曉的是“十六國”。

這一時期可謂是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時代，②劉學銚：《五湖興華：形塑中國歷史的異族》，臺北：知書房出版社，2004年，第33頁。不僅百年間北方各族胡人頻更朝代，更首次將漢人政權(quán)趕離中原，造成衣冠南渡，嚴重刺傷漢人自尊心，被后世稱為“五胡亂華”。至公元439年鮮卑人拓跋燾滅北涼，北魏統(tǒng)一北中國，領(lǐng)秦淮以北，占半壁江山，都中原洛陽，享祚百余年（386—534），開啟北南胡漢對峙的南北朝時期。至公元581年隋朝統(tǒng)一南北中國，胡人政權(quán)占據(jù)北中國近三百年，血統(tǒng)、文化等方面胡人逐漸漢化，漢人亦有胡化③劉學銚：《五湖興華：形塑中國歷史的異族》，第86頁。，胡漢融合的“北系中國”自此形成，不僅持續(xù)活躍于中國歷史的舞臺，更成為今日中國版圖、政治、文化、語言的重要基石。

有學者將中國統(tǒng)治階層的民族劃分為四類：漢人、胡人、胡化漢人、漢化胡人。④劉學銚：《臺灣邊政研究現(xiàn)狀與主題》，《中國邊政》第189期，第111—132頁。由于胡漢在地域上有明顯的北南之別，尤其以建立政權(quán)的方位分別，漢人稱得上是南系民族，而胡人、胡化漢人、漢化胡人皆可被歸為北系民族。如北魏孝文帝就是典型的漢化胡人；而其后的北齊（550—577）雖貌似漢人統(tǒng)治，但皇室高氏卻是鮮卑化的漢人，即胡化漢人。⑤劉學銚：《五湖興華：形塑中國歷史的異族》，第19頁。隋朝對漢地的統(tǒng)一為日后唐朝的大一統(tǒng)奠定了基礎(chǔ)，尤其唐朝的盛世更為后世中國人所津津樂道。隋皇室楊氏與唐皇室李氏皆非單純的漢民族，兩氏建朝后皆以鮮卑女為妻，兩者又都是受過北朝賜鮮卑姓（楊→普六茹，李→大野）的重將名臣，無論血統(tǒng)還是文化上，都是不折不扣的胡化漢人（李氏也可能是漢化胡人）。因此就有日本學者川本芳昭稱：隋朝統(tǒng)一南北是為北朝系統(tǒng)首次統(tǒng)一中國，流有鮮卑血統(tǒng)的李唐承隋而治，開啟了北系中國的崛起以及南系中國的衰敗。⑥[日]川本芳昭：《中華的崩潰與擴大》，余曉潮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18頁。

唐朝國祚三百年，唐亡后約七十年間漢地再一次陷入朝代頻替、眾國林立的分裂時期，即“五代十國”。與此同時，興起于遼河上游的鮮卑后裔契丹人日漸強盛，耶律阿保機統(tǒng)一契丹諸部，建立大契丹國（916），并南下中原（947）攻滅五代后晉，隨即改國號為“大遼”，享祚210年（916—1125），在中國歷史上稱得上是年代較久的朝代。此間，北宋統(tǒng)一漢地，遼宋之間形成百余年的南北對峙。12世紀初，遼朝藩屬女真族興起，完顏阿骨打統(tǒng)一女真諸部后建立大金國（1115—1234），十年后南下“破遼克宋”，金宋之間又形成百余年的南北對峙。

至12世紀蒙古興起，成吉思汗不僅統(tǒng)一蒙古諸部（1206），更三次西征稱霸亞歐大陸，建立蒙古帝國，分封各子建立汗國，其子孫滅宋金統(tǒng)一中國南北，連同漠北一起建立元朝（1271—1368）。朱元璋雖在“驅(qū)除胡擄，恢復中華”的口號下建立由漢人統(tǒng)治的明朝（1368—1644），但北逃的元朝遺朝“北元”卻長期占有大漠以北的廣袤土地，其地域之廣與明朝所領(lǐng)有的中原十八省不相上下，南北又長期對峙了近三百年，直至清朝北據(jù)漠北、南入漢地，再次統(tǒng)一中國。而作為中國末代封建王朝，女真后裔滿洲人統(tǒng)治的清朝（1644—1912）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北系中國”。

自隋唐以來的千年間，北系民族或與南系長期對峙，或?qū)崿F(xiàn)中國的大“一統(tǒng)”，稱得上是中國統(tǒng)一的中堅力量。而這一切，與北系民族的中國認同以及北系中國的種種特性關(guān)系密切。

（二）匈奴稱漢：北系民族的族國認同

所謂北，是與南相對的，南北合一為整體的中國，因此稱其為北，這就預(yù)設(shè)了其為中國的一部分。北系民族，因其以非漢之身入主中國而成立；北系中國，又因北系民族有著某種程度的中國認同才會成立，因此，北系民族與北系中國是一體兩面。北系民族中，或有胡人，或有胡化漢人，或有漢化胡人，又或胡漢混裔，其中國認知與認同會有差別；又或是同為一族，但不同階段、或受到不同事件的影響，其中國認同也會有差異。

北系中國的濫觴漢趙，之所以開國名“漢”，是由于開國者劉淵對漢的認同。劉淵（約252—310）出身匈奴屠各種，本系南匈奴單于攣鞮氏之后，因長期與西漢皇室通婚，自認擁有漢皇室血統(tǒng)，以劉為姓，并立志像漢朝一樣統(tǒng)一天下，故以“漢”為國號。漢趙一系以劉為氏、以漢為號，可謂是從文化與血統(tǒng)兩方面認同漢（或中國）。

胡人漢化的最典型的事跡是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政策，不過北魏的鮮卑人不僅欲從語文和禮制上漢化，而且還自以為是炎黃子孫。

“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S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保ā段簳ば蚣o》）

又如遼朝的契丹統(tǒng)治者也自詡為“炎黃子孫”，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炎帝之后”還是“軒轅后”。

“庖犧氏降，炎帝氏、黃帝氏子孫眾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濩無窮，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孫，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贾钗闹苤畷|本炎帝之后，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后?！保ā哆|史·世表》）

不過并非所有的北系民族都是通過宣揚與漢的關(guān)聯(lián)來表達民族認同的。如蒙元時代，元朝的皇帝同時也是大蒙古帝國的皇帝，因此不會在民族上強調(diào)與漢的關(guān)聯(lián)，但會以中國或北方（相對于南方的漢）自居。又如清朝列帝，皆以中國自居，但卻在《欽定滿洲源流考》中明確講出滿人的民族發(fā)源，上溯肅慎以及挹婁、勿吉、靺鞨、完顏諸部，清楚說明與漢不同。但這并不影響滿洲人的國族認同。雍正帝在其親自編纂的《大義覺迷錄》中首先明確表示“夷狄之名，本朝所不諱”，承認自己的“夷狄”身份，但也辯解稱：

“徒謂本朝以滿洲之君，入為中國之主，妄生此疆彼界之私，遂故為訕謗詆譏之說耳。不知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于圣德乎？……且自古中國一統(tǒng)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大義覺迷錄》）

雍正一方面稱本朝為滿洲人，就好比中國籍貫一般，不過是地域差別；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國三皇五帝也有東夷、西夷之人，暗指滿洲、東夷、西夷雖非漢人，卻也都是中國之人。至清朝滿洲統(tǒng)治階層的再次論述，已初具將“漢”與“中國”即將“民族”與“國族”相區(qū)分的意識。作為統(tǒng)治中國的北系民族，縱使沒有漢的認同，也會有中國認同。

（三）“中國之主”：北系民族的中國認同

有些北系民族通過族源來表達對漢的認同，其實就是從血統(tǒng)上表達對中國的認同。不過中國意涵非常豐富，有時被等同于漢，有時特指中原地域，有時又代表中華文化，而越到近世，中國的內(nèi)涵就越發(fā)擴展，也使得胡人對中國的認知或認同多種多樣。除族源關(guān)聯(lián)外，北系民族對中國的認同大體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因受天命主中國之地而以中國自居；第二個層次是對中國文化的認同；第三個層次是對中國國族的認同，即前文所引清朝之狀況。

遼、宋、夏、金對峙時期，金人一直自稱“中國”，在《金史》一書里，“中國”一詞共出現(xiàn)14次，除3次指中原地區(qū)外，其余均指金朝自己。如金將完顏陳和尚①完顏陳和尚（1192—1232），本名彝，字良佐，金末名將。與蒙古作戰(zhàn)失敗被俘，不屈而死，一些將士說：“中國百數(shù)年，唯養(yǎng)得一陳和尚耳！”十分自然地自稱金朝為“中國”。而金朝自稱中國的狀況，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皆是如此。②趙永春：《試論金人的“中國觀”》，《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第1—3頁。元朝開朝之初頒《建國號詔》，就擺明本朝承繼“堯、虞、舜、禹、湯、秦、漢、隋、唐”之道統(tǒng)。元世祖忽必烈汗在致日本國書（1265）時皆以“區(qū)夏、中國”自稱。元武宗海山在詔書中也有“仰惟祖宗應(yīng)天撫運，肇啟疆宇，華夏一統(tǒng)”之語。③李大龍：《“中國”與“天下”的重合：古代中國疆域形成的歷史軌跡》，《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3期，第9頁。在制度上，忽必烈深諳“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漢法，乃可長久”的道理，因此自知作為北系民族“帝中國者，當行中國事”。忽必烈“行中國之道”當然稱得上是“中國之主”。④劉學銚：《歷代胡族王朝之民族政策》，臺北：知書房出版社，2005年，第235頁。類似的案例同樣存在于其他北系中國朝代，這些都屬于統(tǒng)治民族因主中國之地而形成的中國認同。

而北系民族對中國認同最深入骨髓、影響基因的，當屬其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漢趙皇帝劉淵就以上黨儒生崔游為師，學習《易》《詩》《書》三經(jīng)，尤好《春秋左氏傳》及孫吳兵法，并博覽《史記》《漢書》等漢文經(jīng)典。劉淵后裔都是精通漢文化的匈奴人。⑤徐杰舜：《魏晉南北朝民族互動過程論》，《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111頁。前秦開國者氐人苻堅八歲從師學經(jīng)，對經(jīng)學造詣很深，他即位后，提倡儒學，很快漢化。至魏晉時，氐人“與中國錯居”“多受中國封拜” “多知中國語” “姓如中國之姓”。①萬繩楠：《魏晉南北朝史論稿》，臺北：云龍出版社，1994年，第172頁。鮮卑慕容邸在建立前燕過程中，在漢族士大夫指導下，仿照魏晉制度，建立學校，自編漢語課本，“考試優(yōu)劣”。②徐杰舜：《魏晉南北朝民族互動過程論》，《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111頁。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政策為后世所熟知，金顯宗完顏允恭就效法他，“欲變夷狄風俗，行中國禮樂如魏孝文”。宋人《金虜節(jié)要》有載稱，金熙宗完顏亶自幼受教于儒士，習中華文化，甚至發(fā)生過斥責大臣為“無知夷狄”的趣聞，那大臣回說金熙宗“宛然一漢家少年子”。有時，金人甚至以“島夷”稱呼南宋，可見金朝女真統(tǒng)治者不但不認可自己是“夷狄”，更受“華夷之辨”之思維，從文化上以中國自居。宋人所作《松漠紀聞》中還有關(guān)于遼朝的一段趣聞：

“大遼道宗（耶律洪基）朝，有漢人講《論語》至‘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道宗曰：‘北極之下為中國，此豈其耶？’至‘夷狄之有君’，疾讀不敢講，則又曰：’上世獯鬻獫狁，蕩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何嫌之有？’卒令講之?！?/p>

漢人當著契丹皇帝的面，不敢講《論語》中“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種尊華鄙夷的言語，但遼道宗卻認為本朝有禮法、修文物，“不異中華”，有什么好忌諱的，于是命其繼續(xù)講。

對中國文化的認同，不僅局限于對一般禮樂典制的受容，更體現(xiàn)在對中國思想的受容，即以中國為本位、負中國之使命。

（四）統(tǒng)一中國：北系民族的執(zhí)著追求

統(tǒng)一，稱得上是中國人對國家和民族（國族）形態(tài)最大的追求和執(zhí)念。接受了中國文化、尤其是接受了中國大一統(tǒng)思想的北系民族甚至比漢人更執(zhí)著于中國統(tǒng)一的理念。然而有趣的是，北系民族想要統(tǒng)一的是“中國”這個國家，卻不是本民族。如南北朝之時，鼎立的政權(quán)不僅有秦淮南北的北魏與南朝，還有一個漢名為“柔然”的胡人政權(quán)與北魏以大漠為界北南對峙。柔然系禿髪鮮卑，與北魏的統(tǒng)治民族拓跋鮮卑實為同族同系，“禿髪”與“拓跋”實為同名異譯。③萬繩楠：《魏晉南北朝史論稿》，《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439頁。如果以民族統(tǒng)一的視角來看，柔然與北魏應(yīng)屬一族兩國，若其中一方有統(tǒng)一訴求，本可以提出一統(tǒng)拓跋鮮卑，但柔然卻主張：

“皇芮承緒……大業(yè)天固。雖吳漢殊域，義同唇齒，方欲克期中原，龔行天罰?！缓蠡瘦涍w幸，光復中華……豈不盛哉！”（《南齊書·芮芮虜傳》）

這之中，所謂“吳”指代的是南朝齊，而“漢”是柔然的自稱，“中華”是指北魏所占領(lǐng)的中原地域。④曹永年：《光宇柔然自號“皇芮”并宣稱“光復中華”》，《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2期，第3頁?？梢娙崛徊粌H接受了天下一統(tǒng)的思想，更學會了中國式的話語套路與思考邏輯。尤其柔然汗室更自稱是“昔帝軒之裔……的茹茹之部”，將自己與華夏血脈相連接。⑤曹永年：《光宇柔然自號“皇芮”并宣稱“光復中華”》，《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2期，第16頁?？梢娙崛徊粌H接受了“作為方法論的中國”思維，更對實質(zhì)的中原有著某種情結(jié)或想象，因而產(chǎn)生統(tǒng)一中國的想法。柔然南方的同族之國北魏也與之相同，如北魏道武帝詔曰：“昔朕遠祖，總御幽都，控制遐國，雖踐王位，未定九州。逮于朕躬，處百代之季，天下分裂，諸華乏主，民俗雖殊，撫之在德，故躬率六軍，掃平中土，兇逆蕩除，遐邇率服，宜仍先號，以為魏焉?！蓖匕衔和瑯右越y(tǒng)一中國為己任。①李大龍：《“中國”與“天下”的重合：古代中國疆域形成的歷史軌跡》，《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3期，第6頁。

金朝海陵王完顏亮援引《春秋公羊傳》“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統(tǒng)”的“大一統(tǒng)”觀念，試圖統(tǒng)一全國，讓金朝以外的各族人心服口服地承認他是中國的正統(tǒng)皇帝。因此，他曾多次談到“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為正統(tǒng)”“天下一家，然后可以為正統(tǒng)”等思想觀念和主張，并在這種思想支配下，在條件并不成熟的情況下發(fā)動了滅亡南宋的戰(zhàn)爭。②趙永春：《試論金人的“中國觀”》，《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第6頁。鄧樂群指出，在“華夷之辨”的思維下，中國人常以中原漢人世襲舊王朝為正統(tǒng)、以胡人政權(quán)為僭偽，因此南北對峙時期的各政權(quán)因自己所長而產(chǎn)生出新的“中國正統(tǒng)”意識③鄧樂群：《十六國胡族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意識與正統(tǒng)之爭》，《南通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第85—86頁。。

——奉有德政權(quán)為正統(tǒng)，視無道政權(quán)為僭偽；

——奉中原政權(quán)為正統(tǒng)，視周邊政權(quán)為僭偽；

——奉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為正統(tǒng)，視偏安政權(quán)為僭偽。

這三種正統(tǒng)意識中，第一種“德政”屬于軟實力，尤其以南系各政權(quán)喜愛標榜，以遮蓋其武力弱于北方的缺點。第二種“占據(jù)中原”與第三種“統(tǒng)一中國”則是北系政權(quán)最愛主張的。金海陵王正是以第二種“主中原則為中國”的心態(tài)自居，并通過實現(xiàn)第三種“統(tǒng)一中國”來鞏固統(tǒng)治正當性。北系中國由于統(tǒng)治階層在民族血統(tǒng)以及文化禮制上的“先天不足”，導致其面臨南方漢人政權(quán)時不得不更加強調(diào)自己的中國性與中國認同，并以占據(jù)中原和統(tǒng)一中國來實現(xiàn)其作為中國政權(quán)的正當性與正統(tǒng)性。

四、南北一中：南北中國的相互認識

北系中國對中國統(tǒng)一的執(zhí)著，一方面來源于其精神上所接受的天下思想，另一方面也由于對峙南方漢人政權(quán)而產(chǎn)生的威脅感。這種威脅感不僅僅來自實質(zhì)的國力抗衡，更有精神層面對北中國統(tǒng)治正當性——法統(tǒng)、道統(tǒng)的壓迫。若將中國歷史上南北對峙的時期列出，可如下表所示：

表2 中國古代歷史南北對峙時期表

以遼宋互動為例，可以看出如下一些特點。

第一，遼認為自己即為中國。

第二，遼認為宋也是中國，但正統(tǒng)在自己。如遼道宗見宋仁宗畫像后，驚訝地稱：“我若生中國，不過與之執(zhí)鞭捧蓋，為一都虞候耳”，直呼南宋為中國，不僅明示了其內(nèi)心的自卑，更暗示了其認同南宋為保守道統(tǒng)的真中國。但畢竟自己主北朝，因此平常還是要標榜自己才是正統(tǒng)，如遼道宗冊封高麗太子時稱：“朕荷七圣之丕圖，紹百王之正統(tǒng)”。金宋互動亦然。金人滅亡北宋以后，自稱中國正統(tǒng)的意識不斷強化，但仍以北宋為中國，以南宋為北宋的繼承人。①趙永春：《試論金人的“中國觀”》，《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第10頁。

第三，遼認為宋為南朝，兩者合一才是中國。如《夢溪筆談》中轉(zhuǎn)記遼興宗傳給宋仁宗的話，“置酒謂之曰：‘南北修好歲久，恨不得親見南朝皇帝兄，托卿為傳一杯酒到南朝’”。又如金宋間，金朝亡，金遺民討論如何修金史，極力反對將遼、金二史列于宋史之附，而主張“遼自唐末保有北方”，應(yīng)以“北史”記遼、金；而“建炎之后中國非宋所有”，應(yīng)以“南史”記南宋。②趙永春：《試論金人的“中國觀”》，《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第8—9頁。

第四，相較之下，南宋卻不視遼為中國，因此不會以北朝稱之。從同一件事，在遼宋兩廷的不同記載，可以看出雙方的意識差別：

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契丹主謂其妻蕭氏曰：汝可致書大宋皇太后，使汝名傳中國?！?/p>

遼《契丹國志》：“帝謂后曰：汝可先貽書與南朝太后，備述妯娌之媛，人使往來，名傳南朝?！?/p>

宋強時，稱遼為“北擄、北狄”，如“語及北虜事……北虜追之……蓋北虜乃不共戴天之仇”（《默記·卷中》）；宋弱時，則稱其為“大遼”，如“蓋大遼自景德結(jié)好之后雖有余孽……”（《全宋文·邊防上》）?；?qū)⑵淇促H，或視為他國。宋不會如遼金將其視為“南朝”那樣稱對方為“北朝”甚至“兄弟”，使自己與夷狄平起平坐。③楊小敏：《宋人對遼朝的畏懼心理和“燕云”情結(jié)》，《史學集刊》2008年第5期，第107—112頁。

第五，南宋后來認可遼的強盛國力，但同時又歸咎其竊有中國。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稱：“（契丹）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民，稱中國位號，仿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是二寇所為，皆與中國等。而又勁兵驍將長于中國，中國所有，彼盡得之；彼之所長，中國不及?！?/p>

類似的南北意識差異也出現(xiàn)在“明／北元”的互動上。北元視與明的關(guān)系為南北朝，如也先稱“上皇在彼被留南朝枉有人馬眾多不能戰(zhàn)”，而俺答也曾說過：“今天使我孫投降南朝”。對于北元稱明為南朝，明非常不悅，“稱我以南朝，是將北等我也”（《上大司馬相公書》）。明不愿與北元南北二分天下，而是自稱中國，視北元為外國，如朱元璋稱：“驅(qū)除胡虜，恢復中華”（《奉天討元北伐檄文》），“君主沙漠，朕主中國”（《祭愛猷識理達臘文》）。④胡鐘達：《明與北元——蒙古關(guān)系之探討》，《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1984年第5期，第51頁。從這里，可以發(fā)現(xiàn)南北互動的第六點特征：南系以漢地為中國，對胡地沒有統(tǒng)一欲望；而北系則以胡漢一體、南北一統(tǒng)為中國，不僅不放棄胡地故土，更企圖占據(jù)中原與南中國，統(tǒng)一全中國。

通過遼宋、金宋以及元明之間的互動，可以將北南意識差異總結(jié)如下：

——北朝認可南朝為中國，而南朝不認可北朝為中國；

——北朝欲將胡漢一統(tǒng)，而南朝對胡地無興趣，偏安亦無妨；

——北朝較南朝更標榜中國及其正統(tǒng)性；

——失去中原的南朝以德政為正統(tǒng)，北朝則以大一統(tǒng)為正統(tǒng)。

究其原因，可以發(fā)現(xiàn)“華夷之辨”是北南意識差異的根源。

第一，“華夷之辨”首先是以種族“尊華貶夷”來實現(xiàn)的，因此，接受漢人文化的北系民族有身份上的自卑與原罪感。

第二，北系民族幾乎皆以暴力入主中國，與漢人所主張的“禪讓于德”不符，且北系統(tǒng)治初期禮制不齊，故道統(tǒng)正當性弱。

第三，北系民族的游牧經(jīng)濟思維與漢地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模式不符，甚至對農(nóng)業(yè)多有破壞，北系中國初期的經(jīng)濟狀況差強人意。

第四，在漢文明視角下，北系民族不諳中國禮樂典章，因此被視為文明程度低。

五、契丹即漢：世界眼中的北系中國

5世紀時，北方的柔然與北魏皆為強盛，甚至影響了世界對中國的認識。古代中亞稱中國為“Tabγa?”（古突厥文：），中國又音譯回“桃花石”，作為西域?qū)χ袊拿婪Q。然而這個稱呼，其實來自中亞突厥民族對北魏和柔然統(tǒng)治民族“拓跋氏”（禿髪氏）的音譯。5世紀的中亞對中國的了解大體通過拓跋鮮卑或禿髪鮮卑，而北魏與柔然又皆自稱為中國，因此，中亞的突厥民族就開始以“拓跋氏”（禿髪氏）來代指中國。至隋唐，中亞以該詞稱呼整個中國，并呼中國皇帝為“Tamghaj Khan”（拓跋汗）。突厥哈喇汗朝時亦有國王對唐朝表示仰慕而在汗號前冠上“桃花石”的頭銜。①劉迎勝：《絲綢之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11世紀的《突厥語大辭典》收錄了“桃花石”一詞，當中有兩個含義：一是專指南方漢地的中國，二是包括南中國以及契丹（指北中國）的整體中國。②羅新：《拓跋鮮卑之得名》，《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第34頁。換言之，在遼宋對峙的11世紀，突厥人眼中的契丹與南宋，或概稱胡與漢，也就是中國的北與南，不過是一個中國下的兩個政權(quán)而已。

若說“拓跋氏”（禿髪氏）只影響了中亞的中國觀，那么，“契丹”一詞對中國的影響則更加深遠。遼朝雖只占據(jù)中原以北的半個中國，但其治下的土地還占據(jù)今日半個俄羅斯，尤其亡遼的遺朝西遼，更立國于西域，對蒙古、突厥等民族產(chǎn)生極大影響。由于遼朝漢化程度高，又以中國自居，使得蒙古、突厥等民族對中國的認知是通過契丹遼來實現(xiàn)的。蒙古本稱遼治下的北中國為契丹，后將該詞泛稱為整個中國，隨著13世紀蒙古西征影響力擴大，歐洲通過蒙古了解中國，使契丹一稱成為整個中國之名。如國泰航空所用之“Cathay”即是西方對中國的雅稱，其音即源自契丹。而斯拉夫民族直至今日依然稱中國為“Китaй”（契丹）。③趙春晶：《俄國稱中國為“契丹”的原因》，《俄國學習》2012年第6期，第17—19頁。不過蒙元統(tǒng)一中國后，以國號“元”稱中國，“Khitat”（契丹）自此逐漸專指漢族或漢人政權(quán)，今日內(nèi)蒙古即以該詞專指“漢”，而外蒙古則同時用其指稱中國。如此，在北方民族、突厥民族、歐洲各族的語言中，契丹成了中國的代名詞。當然，北系民族在世界上對中國的宣揚功不可沒。

六、南北一體：對北系中國的再認識

以往的中國歷史皆為“南系中國史觀”，即漢人史觀，對北系中國或是評價負面，或是關(guān)注較少?！拔搴鷣y華”雖然造成漢人政權(quán)衣冠南渡，導致北方百余年的廝殺混戰(zhàn)，但也拉開了北系中國登上中國歷史舞臺的序幕。

在中國歷史的記憶中，胡人入主中國通常是慘痛的。胡人南下通常是以激烈暴力的形式奪取政權(quán)，尤其入主中國初期文明化程度又不高，被統(tǒng)治的漢民多有鄙夷。但不得不強調(diào)的是，看待歷史上某一胡人政權(quán)時，應(yīng)分為不同階段進行考察，不應(yīng)忽視其文明化以后的善治，如此才能給予公正客觀的歷史評價。

如游牧民族拓跋鮮卑以戰(zhàn)爭和掠奪擴展建魏，而北魏統(tǒng)治初期又不諳典章制度，統(tǒng)治隨性而殘暴；自北魏中期，效法漢制，始有改觀；而至孝文帝漢化改革，文物昌盛。對北魏中期的繁榮發(fā)展，不應(yīng)因初年的暴政而全面否認。有載南朝梁將領(lǐng)陳慶之出使北魏，見識到北朝治下洛陽的繁榮場景時感嘆道：“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所謂帝京翼翼，四方之則。如登泰山者卑培塿，涉江海者小湘、沅。北人安可不重？”（《洛陽伽藍記·城東》）陳慶之（484—539）出生之時，恰是孝文帝漢化改革之歲，而陳慶之壯年北上之時，北魏恰是物質(zhì)與文化的繁榮期。但南人對北朝的認知仍停留在“號為荒土，盡是夷狄”的階段，不過隨著南人訪北的頻繁、知北的加深，對北魏的看法產(chǎn)生很大改觀。

韓愈的《原道》里有“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一語，說明諸侯即使為漢人，但采用夷狄禮俗時就把他們列入夷狄；而對于采用中原禮俗的諸侯即使為夷狄，也承認他們是中國人。諸內(nèi)遷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無一不是依中原傳統(tǒng)模式，稱皇帝（有時也稱天王、王），建年號，置百官，備禮儀。①曹永年：《光宇柔然自號“皇芮”并宣稱“光復中華”》，《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2期，第23頁。因此，北系中國不因其民族而僭偽，而應(yīng)認清其“主中國”后逐漸被“中國之”的變化，尤其北系中國為中國的版圖和大一統(tǒng)打下基礎(chǔ)，更應(yīng)該重視他們在中國史中的地位。

七、結(jié)論

本文通過回顧中國封建王朝的歷史，發(fā)現(xiàn)自“五胡入華”起，開始了南北中國的對峙，北系民族自此登上中國的歷史舞臺，北系中國也因北系民族建立了標榜為中國的政權(quán)而成立。北系中國政權(quán)，濫觴于五胡十六國，此后有北朝、隋、唐、遼、金、元（北元）、清等朝代。至隋，北系民族首次一統(tǒng)漢地，而唐、元、清三代疆域之廣更達到大“一統(tǒng)”之境地，奠定了今日中國的廣袤版圖。五胡十六國、北朝、遼、金、北元五代北系中國政權(quán)雖非傳統(tǒng)中國史所關(guān)注的政權(quán)，但其疆域與軍事實力皆與南方對峙的東晉、南朝、北宋、南宋、明五代南系中國政權(quán)勢均力敵，形成長期且穩(wěn)定的南北對峙，可謂是五次“南北朝”。

北系民族的中國認同及其對統(tǒng)一的執(zhí)著，不僅奠定了中國歷史上的版圖與國家統(tǒng)一，更促進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而北系中國在中華化的過程中不僅名義上成為中國，更在文化、制度等方面逐步吸收漢文明，進而豐富中華文明，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構(gòu)筑奠定基礎(chǔ)。隨著統(tǒng)治的穩(wěn)定與政策的包容，物質(zhì)文明也越發(fā)強盛，甚至使世界通過北系民族而了解中國、認識中國。

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從總體來看，中國的南與北、胡與漢是一體的，有分有合，合是大趨勢，合是中華民族之福、中華人民之福、中華文化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