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婭欣
(山東藝術學院 山東 濟南 250300)
黑格爾的美學思想涵蓋了多個藝術領域,他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這一概念,在諸多藝術表達方式的發(fā)展過程中,概括出三種分類方式: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在這三種類型中,詩歌占據(jù)著重要的藝術地位。而結合了史詩的客觀性和抒情詩的主觀性的戲劇則更具備超越時間和空間的藝術表達?!皯騽o論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要形成最完美的整體,所以應該看作詩,或是一般藝術的最高層”,也就是說,戲劇因為顯現(xiàn)“美”的靈活性和具體性,在諸多藝術類型中脫穎而出。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在劇本《橋頭眺望》中,塑造出的悲劇人物與黑格爾所提出的悲劇美學理論可謂異曲同工,本文將以黑格爾的悲劇美學理論討論劇本中的部分劇作技巧。
黑格爾的悲劇理論,是在其哲學理論指導下,對西方古代悲劇理論的繼承與發(fā)展。在其悲劇理論中,關于劇本內容的戲劇基本原則是:戲劇要有實體性力量與主體性原則。在戲劇的人物塑造方面,可以理解為人物自覺意志來源的合理性、深刻性。
實體性力量,也就是黑格爾所提出的“倫理實體性”,是指來自人物內心,純粹自由的一種為人類所普遍認可的精神理念,是一種普遍的道德倫理。黑格爾認為這種純粹自由的人類普遍精神,要想具化為戲劇中的具體人物,就需要完成人物性格由普遍性向特殊性的轉化。而其結果就是這一角色的倫理實體性力量,朱光潛先生在譯文中將其翻譯為人物的“情致”。
實體性力量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一是受外部條件影響下所產生的實體性力量。這種外部條件是不可改變的,不言自喻的原因和存在,人物受這種外部條件的影響,自身行動的自主性、自覺性弱,因而這種人物行動的戲劇性也相對不強。二是人物自身的選擇與結合。在這種人物自主選擇的力量驅使下,所形成的實體性力量,成為人物接下來行動的動機,這就是實體性力量在普遍性之下,由于個人意志的分化而體現(xiàn)出的必然性。而實體性力量在這兩個特點上的結合和統(tǒng)一,成為悲劇中人物走向悲劇結局的決定力量。
結合這兩個特點來看《橋頭眺望》中最具悲劇特色的角色埃迪,我們可以輕易看出這個人物的情致。按照普遍的觀念來看,他作為凱瑟琳的姨父,是不可以對凱瑟琳有任何界限之外的情感的。而在劇中,他做出對凱瑟琳的嚴加管教、阻礙凱瑟琳外出打工、干涉凱瑟琳的穿衣自由、對凱瑟琳的愛慕對象盧道夫的萬般刁難等種種行為。這些行為已經超出了世俗的普遍性,是埃迪內心的欲望所致,這使得他這一實體性力量具有其特殊性。他在與凱瑟琳的相處中,早就已經對凱瑟琳產生愛慕之情。埃迪的這種情致,也支配著他做出上述行為,走向他所歸屬的悲劇結局。
“真正的悲劇動作情節(jié)的前提需要人物已意識到個人自由獨立的原則,或是至少需要已意識到個人有自由自覺的權力去對自己的動作及其后果負責?!焙诟駹栒J為人物需要具有較強的主體性,也就是說,人物的目的、行動都是由他自己決定的,換一個人與他同處相似的環(huán)境,可能會做出與之不同的選擇。另一方面,黑格爾還認為人物所作出的選擇和行動,是與其內心中的實體性力量相統(tǒng)一的,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也就是說,人物的實體性力量與主體性之間存在一定的關系。黑格爾把這種統(tǒng)一之下所呈現(xiàn)出的主體性現(xiàn)象,稱作“獨立自足性”。
《橋頭眺望》中我們看到埃迪的妻子貝特麗,并非對埃迪的行為視而不見,她勸埃迪放凱瑟琳出去工作;在埃迪因為盧道夫的到來吃醋并反對婚禮時,戳破埃迪的心思。在這些節(jié)點上,埃迪所作出的反應,極具該人物的主體性,埃迪不想讓凱瑟琳外出打工,與前來勸說的貝特麗爭吵,他的選擇是出于自己內心對凱瑟琳的控制欲望,這種欲望本身就是埃迪自身的實體性欲望所驅使的。而他最后同意凱瑟琳外出,也是在他還沒有受到盧道夫的威脅的情況下,作出的主體性選擇;到后來全劇的高潮,貝特麗戳破埃迪的心思時,埃迪惱羞成怒將自己的情緒轉移到他早就懷有敵意的馬克和盧道夫身上,最終釀成自己的悲劇。這同樣也是人物主體性與實體性的統(tǒng)一,預示著埃迪最后的悲劇結局。
“純粹的黑暗就是純粹的光明”。在一部戲中,如果沒有矛盾沖突,那就構不成一場戲,這個矛盾沖突可以是人與自然的沖突、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的沖突和人自身的沖突。而黑格爾在其悲劇理論中,則強調了表現(xiàn)沖突的戲劇動作所應具備的整一性。他在繼承與發(fā)展亞里士多德的“三一律”的同時,指出“戲劇的動作本質上是引起沖突的,而真正的動作的整一性只能以完整的運動過程為基礎”。
黑格爾所說的動作的整一性,就是把戲劇中的沖突完整地表現(xiàn)出來。結合具體內容來說,在《橋頭眺望》中,存在多種矛盾:埃迪自己內心對于凱瑟琳的愛與世俗倫理之間的矛盾、凱瑟琳追求自己的愛情和聽從舅舅對自己的勸告之間的矛盾、埃迪與盧道夫之間互相看不順眼的矛盾等等。埃迪自身的這一矛盾,從開始到結束,都直接呈現(xiàn)給了觀眾。觀眾可以從劇本中知道,他對凱瑟琳畸形的愛從凱瑟麗的家庭變故中來,而他對凱瑟琳的控制更是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了出來。再到后來,盧道夫的出現(xiàn),直至他悲劇人生的結束,埃迪內心的矛盾也是毫不掩飾地交代出來。同樣的,凱瑟琳對舅舅和愛情的這一矛盾,是和埃迪的矛盾相伴而生的。埃迪和盧道夫之間的矛盾,更是從盧道夫一出場就展現(xiàn)給了觀眾。劇中的各種矛盾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而跌宕起伏。
戲劇中的人物由于不同的情致,與和其相對的實體性力量相互對抗,這本身就具備一定的悲劇性。“這種沖突中對立的雙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辯護理由,而同時每一方拿來作為自己所堅持的那種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內容的卻只能是把同樣有辯護理由的對方否定掉或破壞掉”。
在《橋頭眺望》中,這種沖突的悲劇性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埃迪有他自己的情致,那就是他對凱瑟琳的愛。然而他的這一實體性力量顯然與世俗的觀念相矛盾,他在這種矛盾中是十分痛苦的。盧道夫的到來,他和凱瑟琳的愛情,更是讓這種矛盾蔓延到其他人身上,變成埃迪與社會外界的矛盾,他所堅持的對凱瑟琳的控制和畸形的愛,使得他不斷地想要否定盧道夫對凱瑟琳的愛,他跟凱瑟琳說盧道夫是為了美國身份跟她在一起,他試圖說服凱瑟琳,也說服他自己這種情致是合乎情理的,但卻在否定對方的過程中走向悲劇。
這里所說的“和解”,并不是指某種大團圓結局,西方的諸多戲劇作品中的關于矛盾的和解,并不一定是明確是非善惡的。黑格爾所說的和解,是一種片面性最終走向毀滅,實體性力量得到和諧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這與黑格爾的哲學觀點是一致的。實體性力量最終要向自己回歸,這種過程就是和解,而和解完成之時,也就是片面化主體向肉體和靈魂道別之時。
人物如果只想維護自身的實體性力量而置其他于不顧,那在這種情況下,人物就走向了片面,“如果要否定這種情致的片面性,就必須消除那個具體人物”。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下,矛盾雙方的片面性必然要走向和解。黑格爾所提出的“消除具體人物”,也就是指這一片面性的主體,可以是肉體上的死亡,也可以是精神上的滅亡,使得永恒的正義獲得勝利。
結合《橋頭眺望》中埃迪的結局來看,馬克因為被埃迪舉報被抓而刺死埃迪。埃迪在自己的實體性力量與其他人產生矛盾時,沒有任何改變,他的個體性選擇,使得他走向死亡成為必然。而他的死并沒有換來這一力量的消亡,實體性的力量是住在人的身上的,他的死只是他這一個體與和他相對的力量之間的和解。而馬克代表的并不僅僅是一個被舉報的非法移民者,他所代表的是一種與埃迪的實體性力量相對的來自社會或者說是在他之外的巨大力量,因而埃迪是必然遭遇毀滅的。
黑格爾的戲劇美學理論,縱然有其局限性,但總體來說,對戲劇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其中的諸多理論,不僅僅是對戲劇創(chuàng)作的原則要求,同樣也影響其他各類藝術領域。他所提出的實體性力量與主體性原則,明確了悲劇人物的悲劇命運來源。而在這種實體性力量的驅使下,情節(jié)必然走向一種“沖突情境”。在這一情境下,人物的性格逐漸彰顯出來,而這種沖突也讓我們看到人物的“獨立自足性”。從結局的和解來看,片面化的實體性力量最終會與“正義”力量和解,而這一過程,也是“正義”力量不斷進步上升的過程。這一理論,不僅對戲劇創(chuàng)作有著巨大影響,對其他領域也有著哲學性的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