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手邊有兩本陳巨鎖先生的書，一本叫《隱堂漫錄》，一本叫《隱堂憶舊》，是散文集，也可說是隨筆集。收文甚是駁雜，有憶舊散文，有山水游記，還有日記與題跋。我原本想看看散文游記，寫篇《文字最見性情》。先定下這樣的題目，得益于早年讀他的文章的印象。他是書法家，章草大家，在我接觸的書法家里，是很會寫文章的。見識不能說多高，文辭堪稱典雅，還有幾分灑脫，最見性情品味。用了這樣的題名，不難寫成一篇好文章。

看書是有慣性的?！峨[堂漫錄》書中，前面兩篇，一寫家譜追憶，一寫大學(xué)生活，列為第一輯。第二輯首篇是《隱堂題跋》，接著就看了下去?！峨[堂漫錄》和《隱堂憶舊》，兩本都在案頭，開本相同，裝幀相近，看罷《隱堂題跋》，有事放下，再拿起時(shí)，拿的竟是《隱堂憶舊》。知道錯(cuò)了，忽見目錄中有篇《隱堂題跋（之二）》，也就看了起來。

我要說，讀他的題跋，感覺好過他的文章。這里，我對文章與題跋，有著嚴(yán)格的文體上的區(qū)分。文章是正規(guī)的作文，題跋是隨手的札記。雖然我也知道，短小的題跋，在文字的掂量上，一點(diǎn)也不比長長的文章省心。說到文字，且抄兩則短跋，以見其文字之雅馴。都是《隱堂題跋（之二）》里的。

心無掛礙，作字遠(yuǎn)離安排雕琢，究竟質(zhì)樸自然。鄒平苗培紅先生書《心經(jīng)》長卷，正復(fù)如是。徐徐展對，漸入清涼境界，遂生無量喜歡。時(shí)在戊子立秋后三日，陳巨鎖拜題。（《題苗培紅書心經(jīng)長卷》）

甲午正月，客居海南五指山中，一日晨起，見戶外夜雨初霽，雜花承露，鳴禽上下，旭日臨窗，欣然理紙染翰，書《千字文》一過。奈何行筆急速，不能蒼古，慚愧慚愧。陳巨鎖時(shí)年七十有六矣。（《自題所書千字文》）

看文句即知，前一則是給山東鄒平一位老書法家寫的《心經(jīng)》作的跋語。這樣的題跋多寫在原件之后，寫了將原件寄回，用語上可看出恭謹(jǐn)之態(tài)。戊子，當(dāng)是2008年。后一則，是他自己寫了《千字文》，后面還有紙幅，順便寫下當(dāng)時(shí)的感受。“行筆急速，不能蒼古”，看似自責(zé)，仍不無小小的得意。若真的不好，揉作一團(tuán)扔進(jìn)紙簍就是了，哪里還會有題跋的興致。甲子，當(dāng)是2014年。

巨鎖先生是章草名家，交游廣，識者眾，外地書家，請他題跋的也就多。這類題跋，多是套話，套話而能不落俗套，略見新意，也正是文字上的大本事。像上面給苗老先生《心經(jīng)》所寫的那句“心無掛礙，作字遠(yuǎn)離安排雕琢”，就看你怎么個(gè)讀。我看了的感覺是，寫《心經(jīng)》，要的是端莊肅穆，老先生腕力不濟(jì)，作書潦草了些。

當(dāng)然，遇上相知甚深，格局相近的朋友，縱是品評名家的法書，隱堂先生還是肯吐露真言的。林鵬先生是山西的草書大家，長隱堂十一歲，該是師長輩的人物。太原趙國柱先生是草書名家，也是隱堂的好朋友，某日持林先生詩卷，請隱堂觀賞并題跋。其跋語云：

曩對黃賓老之法繪，其筆墨盡得干裂秋風(fēng)，潤含春雨之韻致。今觀林鵬先生所書《代州河曲鎮(zhèn)遠(yuǎn)眺》之詩卷，亦復(fù)如是。而其近時(shí)之所作，似嫌太甚疾速，不若十?dāng)?shù)年前所書此卷蘊(yùn)藉沉著，耐人尋味。不知藏家國柱兄以為然否？歲在辛卯六月雨天，拜觀敬題于隱堂南窗之下，陳巨鎖。（《題趙國柱藏林鵬書卷》）

辛卯，當(dāng)是2011年。林鵬先生尚健在。這題跋在隱堂南窗下寫了，是要帶回太原的，對林先生近作如此評價(jià)，極有可能會傳了開來。巨鎖先生落筆之先，不會不有此考量，颯然命筆，足見襟懷之坦率。

見識是次要的，朋友間的題跋，最為可貴的，還是彼此間的情誼。隱堂是山西原平市人，原平舊稱崞縣，明清以迄民國年間，人文薈萃，名家迭出。與隱堂有同窗之誼，出名還早一步的，有畫家亢佐田先生?？阂恢痹谑〕枪ぷ鳎吘故峭l(xiāng)同學(xué)，切磋技藝，時(shí)相過從。隱堂居忻州數(shù)十年，本地賢達(dá)，獨(dú)尊金源文宗元遺山先生，很想請佐田為他畫幅《遺山先生野史亭著書圖》，不知何故，竟三年不得。忽一日，同一畫題，竟寄來兩幅。過了一年，精工裝裱，預(yù)留紙幅作一長跋：

遺山先生，金亡不仕，構(gòu)亭于家，著述其上，是為野史亭。期間，奔走四方，采摭舊聞，凡有所得，則為記錄，終成《中州集》《壬辰雜編》若干卷，誠所謂“金元一代之文獻(xiàn)，卒賴野史亭著述之力”也。余居忻州數(shù)十年，嘗往韓巖謁拜先生墓園，于野史亭中，低回良久不能去。每想見先生于一燈之下，寸紙細(xì)字，聚精會神著述之情狀，便致書同窗老友亢佐田作《遺山先生野史亭著書圖》。奈何佐田遲遲不肯下筆，屢催之，皆不應(yīng)。越三年，忽以二幅見寄，于此亦足見佐田作畫之不茍也。癸未夏秋之交，遺山墓園擴(kuò)建一新，又復(fù)有《遺山先生著書圖》。尋得亢作前畫，披覽再三，擬付裝池。月前，遠(yuǎn)請海上八六老人豐一吟女史為之簽題。簽至，裝成一卷，謹(jǐn)題數(shù)語，以記其始末云爾。甲午夏月，陳巨鎖。（《跋元遺山先生野史亭著書圖》

“屢催之，皆不應(yīng)”，寥寥六字，足見心情之迫切。“越三年，忽以二幅見寄”，足見得畫之驚喜。這些地方，見隱堂之心性，亦見文字功力之深湛。還有一類題跋，能窺見隱堂身世之不俗?！峨[堂漫錄》書中，有一則《跋屈兆麟壽星圖》，語云：

先叔祖佩偉公，與前清畫院如意館畫家屈兆麟相友善，屈每有畫作贈公。此壽星圖，為其一也。輾轉(zhuǎn)八九十年，傳至隱堂中，已復(fù)破舊，款字幾不存，所幸鈐印尚完好。月前文安兄為之揭裱，謹(jǐn)題數(shù)字，以志其傳承耳。辛卯重九。

此跋未落款，當(dāng)是敬重先人，不署微名，鈐印則是肯定的。揭裱，為字畫裝池之一種，多用于殘損古舊之作。這本《隱堂漫錄》，首篇為《吾家譜系追記》，其中寫到他的這位叔祖佩偉公，早年在北京做生意，排場不小。晉地讀書人家，多有生意，反過來說，生意興隆人家，子弟多有讀書人。巨鎖先生的祖父，就是個(gè)做生意的讀書人。在這篇追憶中，我還看到我在山西大學(xué)歷史系讀書時(shí)的一位老先生，名陳智者，竟是陳氏家族中大排行下來的巨鎖的九爺。陳智先生沒給我們上過課。歷史系是小系，常有教授分到班級參加學(xué)習(xí)討論的事，記憶中的陳智先生，白凈和善，藹然長者。由此不禁想到，巨鎖先生有此成就，莫非是家族血脈使然？

看這兩輯《隱堂題跋》，最讓我心生敬佩的，還是巨鎖先生的歷史擔(dān)當(dāng)，文化襟懷。這從他對家鄉(xiāng)古跡的愛護(hù)上，看得最為真切。

先說句題外話，看巨鎖先生這三本書，《隱堂漫錄》《隱堂憶舊》之外還有一冊《隱堂游記》，起初還想寫的一篇文章是《得益最多是即時(shí)》。不是“及時(shí)”，是“即時(shí)”。及時(shí)好說，即時(shí)就難了。這是我寫《李健吾傳》記住的一個(gè)寫作訣竅。有個(gè)朋友的女兒，向李健吾請教寫作上的事，李的告誡是，有了新鮮的感受，一定要放下手邊的事，先把這個(gè)新鮮的感受寫下來。他的《雨中登泰山》，就是游山歸來，回到旅館當(dāng)即寫下的。我看巨鎖文章，所以得此印象，是看了他的《初訪董壽平先生》。文末說，他從董家出來，時(shí)間已是晚上七點(diǎn)，“返回旅社，晚飯后在燈下草草整理出以上文字，不免有所掛漏和言不及義之處，當(dāng)是自己淺陋了”。這是1973年的事，巨鎖先生不過是三十四歲的年輕人，有此意識，不能不讓我驚嘆。我甚至想到，巨鎖早年給他的書房，起名為“文隱書房”，是否含有對書法不以為意，而對自己文學(xué)才華的自矜自賞？文隱者，隱文也。“隱堂”之號，由“文隱”而來。反轉(zhuǎn)過來，隱者，欲顯也。

好了，接著說題跋之事。

《隱堂游記》中有篇文章，名為《登老松臺》，寫他應(yīng)定襄縣文化名人任復(fù)興夫婦之邀，往游定襄名山老松臺。此篇游記，文筆之跌宕，情感之飽滿，可謂隱堂游記之名篇，不亞于李健吾先生之《雨中登泰山》，至于楊朔之《泰山看日出》，更難望其項(xiàng)背。他們此行，先上老松臺，下來，再去七巖山。在這兒見到東魏大代三年靈光寺造像碑，見到廣武令趙郎奴造像之石刻，惜已倒地。山崩石墮，巨石倒臥山麓之斜坡上，造像頭面，多破損，所幸文字題記尚完好，“大齊天保七年九月”字樣清晰可見。隱堂先生見狀，惆悵不已。文中記載，這一天是辛巳六月廿七日。換算成公歷，為2001年8月16日。

你以為感慨一番，寫篇游記就過去了。那是你，做了這個(gè)已喜不自勝，說不定到了老年還會拿出當(dāng)年所記，在兒孫面前炫耀一番呢。

可你看看，一個(gè)真正有歷史擔(dān)當(dāng)，真正有文化情懷的文人，是怎么做的。還是再看一個(gè)題跋吧。

定襄縣七巖山有磨笄洞，祀惠應(yīng)圣母，乃祭磨笄夫人也?！妒酚洝ぺw世家》有記載。另有靈光寺，乃千佛洞也，為東魏之遺構(gòu)。二洞之內(nèi)外巖壁，有北魏東魏北齊以及唐宋之摩崖刻石和造像碑多多。余居忻之日，嘗往拜謁摩挲，坐臥其下，盡日不去。丁亥八月十九日再訪之，驚見趙郎奴造像崩塌回光窟左下路邊，巨石倒臥，亂草半掩，不禁神傷。急請焦君槌拓，僅得上層佛龕造像及兩邊題記。造像三尊，為一佛二菩薩；題記六行，分列左右，若對聯(lián)狀，而行文連屬，有“大齊天保七年九月壬朔一日壬寅”“廣武令趙郎奴”“敬造”等字樣。字為楷書，自具魏晉風(fēng)韻，呈隸意，結(jié)體疏朗，筆姿勁健，誠為佳構(gòu)，奈何久處山林，罕有知見者，特為之記。（《跋廣武令趙郎奴造像記》）

注意，此處說的再訪之日，是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合公歷2007年9月29日。較同任復(fù)興夫婦初訪七巖山的2001年8月16日，已過去六年一個(gè)月了。這期間該還去過一次。因首次僅半日，來去匆匆，而跋中說此前曾“坐臥其下，盡日不去”。不管后來去過幾次，時(shí)辰久暫，初見即難忘懷，則是肯定的。初見時(shí)石刻已倒，只能說，后來不忍其風(fēng)化破碎，才請擅長此道的焦君，前往槌拓，保存下拓片。

這已經(jīng)很是盡心盡力了。仍未完，那兒的殘石，仍時(shí)時(shí)記掛在心。于是又有了下面這則題跋。前面幾行，與上跋相同，略去。重復(fù)一句，以見接續(xù)。

丁亥八月十九日再訪之，驚見趙郎奴造像崩塌回光窟下，不禁神傷。亟請焦君槌拓，僅得佛龕造像及兩邊之題記。至甲午九月十九日，再游七巖山，見回光窟下，路畔亭側(cè)，又有魏齊造像殘石，立以護(hù)路，無人珍惜，徒自嘆息。至五月二十八日，邀潘、童、李諸君同往，拓得此紙。陳巨鎖謹(jǐn)記之。（《題定襄七巖山造像殘石拓片》）

請留意，這個(gè)拓片，是他和三個(gè)朋友同去拓下的。時(shí)間是甲午年五月二十八日。前面去看，是九月十九日。以時(shí)間順序而論，只會是看后去拓，如何拓的時(shí)間，反在看的時(shí)間之前？這里的五月二十八日，當(dāng)為十一月二十八日之誤。想想吧，毛筆寫字，豎寫而牽絲，那個(gè)“十一”，是很容易誤識為“五”的。甲午為公歷2017年。距上次請焦君槌拓，又過去了十年。

一個(gè)文化人，作為書法家，已功成名就，無意間看到七巖山倒地的石刻及造像殘石，竟能在十年間，兩次槌拓，以保存石刻資料。究其實(shí)，純粹是出于愛好，不忍一千多年前的石刻藝術(shù)就此泯滅。這樣的襟懷，我所觸識，所聽聞，隱堂陳巨鎖先生，一人而已。

本文原擬題名為《題跋盡顯襟懷》。寫完了，覺得不盡意，遂改為《幸有題跋見襟懷》，多少表示一點(diǎn)遺憾的意思。遺憾者，隱堂之文，不見重于時(sh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