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文學(xué)（哈尼族）

母親的一個電話，把楊致清從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召了回來，到達(dá)牯牛山中的石板房村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了。

現(xiàn)在，致清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把自己到家的消息告訴母親。電話通了，母親沒接。他想，奔走了一天，可能現(xiàn)在正好睡呢。他走到院場的柴棚，抱了幾根木柴，準(zhǔn)備在火塘里生起火來，這時候，電話響了，他把柴禾朝屋里一丟，跨在門檻上接了母親的電話。

母親說：“你爹好不容易睡著了，怕吵醒了他，我跑到羊圈外面的香樟樹下給你電話呢。致清，別把兩只腳跨在門檻上，要出就出，要進就進，石板房的規(guī)矩，難道出去幾年就徹底忘了?！敝虑甯械接行┰幃悾赣H的手機并沒有開通視頻，她怎么就能夠看到這樣的情景，趕快把后腳跨了進去。這時候，他聽到了山上呼呼的大風(fēng)聲，這一帶的夜風(fēng)，歷來冷硬，能戳進骨頭，他要母親快回到窩棚里去。

母親說：“餓了，自己弄點吃的，我以為你明后天才能回來，沒有把飯給你煮好。千萬記住，大門除了插上門閂外，一定要把頂門杠牢牢抵上。”

致清有些納悶，母親為什么特別交代，要他把大門緊緊抵上。他在大門后找到了那根牛筋木的頂門杠，又開了大門，走出去看了一眼，這時候，整個村莊都被濃霧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到處傳來一片霧雨的滴答聲，他打了個冷噤，立即轉(zhuǎn)身回屋，并且牢牢抵緊了大門。

睡覺前，他把一條懸掛在梁上的老火腿取下來，砍了一坨，清洗后，放到了大土鍋里熬著。

致清剛睡下，迷迷糊糊中，有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開始，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后來，這聲音越來越大，愈演愈烈，他徹底被驚醒了，聽到了一陣咣咣之聲，好像有人在猛然捶打大門。他立即開了燈，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褲子，帶上自己帶回來的那把準(zhǔn)備給爹媽用的充電強光手電筒，把小房門開了，站到堂屋里，把屋子的正門也打開了。這時候，大門外的聲浪毫無阻攔地涌了進來，還真是有無數(shù)只大手在使勁拍打大門，而且咬牙切齒，急不可耐地要進入。后來，變成了有規(guī)律的推搡，這樣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致清把準(zhǔn)備邁出門檻的腳，朝后退了一步，這時候，他聽清了，在門外鬧事的并不是人，而是一群不同尋常的動物，他立即把堂屋門也關(guān)上了，并且插上了門閂，這樣一來，里里外外，萬無一失，做到了雙保險。

這下子，他完全明白過來了，母親為什么一再叮囑，要他把大門抵上的道理。

從小他就知道，有一群被當(dāng)?shù)厝私猩矫H的大灰狼群在大小牯牛山一帶，橫行逞兇，使這一帶山民放牧的牛羊損失不少。最后這一群山毛驢竄到一位個體戶老板開采的礦山，冒犯了一位在山坡上采摘蕨菜的女子，把她逼下了一道懸崖，摔成了重傷。而這位女子，正是礦老板的情人，怒不可遏的老板，立即想辦法，打通關(guān)系，從武裝部那里借來了幾十條槍，組織了一支打獵隊，在一條彝族漢子的率領(lǐng)下，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大小牯牛山圍追堵截，還真是戰(zhàn)果輝煌，除了幾條老奸巨猾的山毛驢，躲到了深不可測的巖洞里外，十多條山毛驢都被消滅了。不想，還不到十年，大小牯牛山一帶民間收藏的獵槍火銃，統(tǒng)統(tǒng)被收繳集中銷毀后，這群被強壓下去的山毛驢又死灰復(fù)燃，紛紛冒頭，種群迅速發(fā)展壯大，造成了兇猛大勢。后來的情況，致清是在半年前和父親的一次電話中知道的?？墒?，眼前在門外的喧鬧聲，雖然雜陳著類似山毛驢的嗥叫，可是，細(xì)細(xì)聽來，卻不像是它們發(fā)出的。伊哩哇啦，后來相互間竟然撕咬起來，咆哮中帶出了濃重的土狗氣息。它們，對著大門的拍打撞擊稍停了幾分鐘。待這一陣喧囂過后，拍打聲，咆哮聲又起，兩扇大門發(fā)出了難以堅持的嘎嘎聲，看來，外面的家伙肯定有一位首領(lǐng)在指揮著，分批輪流，一波接一波地發(fā)起了攻勢，看樣子，開始是抬起前腳來拍打。后來，變成了集中力量，同心協(xié)力地推涌，形成了一股強大的聲浪，在冷寂無助的夜空中回蕩不已?？偸嵌嗄甑睦夏鹃T了，致清擔(dān)心，它們會在一種共振效應(yīng)的強烈搖晃動中，轟然倒塌。最為要命的是，它們一招不行，又來另一招，有幾個家伙已經(jīng)開始呼呼地趴墻了，一米多高的墻頭上壓著的石塊，被紛紛扒拉到了地上，發(fā)出了噼噼啪啪的碎裂聲。

事不宜遲，這樣的情景，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致清拿出那把隨身帶回來的弩弓和幾支箭，一起擺放到了火塘邊的凳子上，戴上強光頭燈，接著從火塘里拾起一根帶著紅炭火的木柴高高地舉著，開了頭燈，拉開門閂，棄了抵門桿，拉開大門，大吼大叫地沖了出去，這一出人意料的舉動，一下子把門外的那些家伙嚇住了，它們立即轉(zhuǎn)身，向著黑暗中逃去。致清又轉(zhuǎn)身進屋，拿起弩弓，重出大門，拉上弩弓，抬起來，放上了帶著鐵矛的箭簇，在一束強光的朗照下，他隱約看到，在大霧中有十幾條灰黑的影子，奔跑在長滿了核桃和香椿樹的狹窄巷道上，飛快朝村外逃竄，他知道，再過兩米就要拐彎了，這樣一來，它們的身子就完全遮蔽在石墻后面，致清憋了一口氣，朝著其中落到最后面的一條身體臃腫的大狗射去，他聽到利箭射落新嫩核桃葉的瑟瑟聲。就要扎進胖狗身體的當(dāng)兒，奇跡發(fā)生了，一只跑在前面的大狗飛快轉(zhuǎn)過身來，一躍而起，把利箭攬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聽到了一聲慘叫。

村子里終于有了不小的響動，有人吆喝，有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敲起了臉盆木瓢之類的器物。不用說，這是幾個留守在家老人發(fā)出來的聲援。

致清本來想趁勝追擊，一直把它們趕到村外?？墒牵@時候，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里，老人家沒有多說，只是要他立即回屋去，關(guān)好大門睡覺。還說，這些家伙肯定還會卷土重來的，你在家熬老火腿的香味都毫無阻攔地飄到黃城梁子來了，也把它們吸引了來。并告訴他，這是村子里一群變野了的狗，出入村子，熟門熟路。接著安慰了一句說：“狗肚子里剝不出人來，何況是村里變野了的，它們不會朝人下口的?！闭f完，又把電話關(guān)了。

過了十幾分鐘，致清關(guān)好大門，回內(nèi)屋剛坐下，讓自己平靜一會，外面又響起了野狗瘋狂的叫囂聲。

折騰了大半夜，致清睡意全消，看表，已經(jīng)是早晨六點十五分了。村子里幾只受驚擾的公雞這才顫聲抖氣地叫了起來，本來，它們在四點過五分就該叫頭遍的，時間推遲了近兩個小時。

天亮不久，致清提上弩弓，朝著兩公里處的黃城梁子趕去。五年前，父母請來村里的四十多人，用了一個月的時候，在一塊稍微平緩的坡上，堆壘起了一個占地五畝多，有一米六高的大圍墻，圍墻內(nèi)一半搭上了鋼架子，上面鋪上了藍(lán)顏色的頂，接著，在圍墻的高處搭建了一間石板窩棚，從一公里外引來了清冽甘甜的竹根山泉水。這個位置致清是知道的。一次跟著父親去放牧經(jīng)過這里時，曾說過，打算在這里建一個能容下幾百只山羊的大羊圈。這天，本來母親要他好好休息，待到九點，太陽曬熱山坡后，再上山去?？墒牵侥壳盀橹?，他一直不知道居住在山上的父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狀況，是患了大病，還是與母親發(fā)生了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

牯牛山從來都是一座長滿了各種藥材的寶山，有一個真實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說的是，一個當(dāng)?shù)氐耐玲t(yī)生，用羊糞蛋醫(yī)治好了一個身患絕癥的病人。你想，吃了牯牛山上的草葉的羊糞蛋都可以用來治病，致清的父親作為一個牧羊人，熟悉不少用來防病治病的鮮活藥材，何況喝的也是從山肚子里涌出的竹根山泉，在這樣一個沒有污染的環(huán)境里生活的人，生大病的可能幾乎沒有，至于和母親發(fā)生矛盾沖突更應(yīng)該是不沾邊的事。

到了離開村子一公里多的山道上，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一條身體細(xì)長的黑狗，突然從一叢刺櫟灌木后竄了出來，像一根木頭，橫然擺在致清的前面。他一驚，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摸了摸掛在身上的箭袋。這當(dāng)兒，那條狗卻搖起了示好的尾巴，緩緩地走了過來，到了跟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抬起頭來，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致清一看，它胸前的右肩胛骨上帶著一根箭，這箭，正是凌晨他射出的其中一支箭，下細(xì)再看，這黑狗有些眼熟，這不是鄰居張福三大叔家那條名叫阿木的公狗嗎？當(dāng)年，他和小伙伴們常帶著它在山上追捕野兔和山貓，它也經(jīng)常跑到家里討點吃的，所以，與它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致清彎下腰，摸了摸它的腦袋，把身上的箭簇拔了，好在戳得并不算深，阿木不會有更多的疼痛，可還是流了不少的血。致清有些后悔，真不該輕易出手，他準(zhǔn)備在附近找點青蒿，咀嚼后給它敷上?？墒?，阿木好像已經(jīng)有些急不可耐了，站起來搖著尾巴，深情地看了一眼后，大步朝山野跑去，不一會，就消失在一片灌木叢后面了。

這天，致清的母親肖珍蘭在羊圈的大門外迎接了他，首先帶他繞著大羊圈外圍轉(zhuǎn)了一圈，一路上，母親指指點點，看來這個大羊圈是她和父親的得意之作，是他們心中的一段萬里長城，每一塊石頭，每一條縫隙上，都留下了辛勞的痕跡。致清知道，十多年前，父親從馬戈拉礦山下崗回家重操牧羊舊業(yè)，每天收工回來，都要在背簍里裝上些石頭放到這里來，后來，隨著羊群的增多壯大，母親和父親一道放羊的時候，每天都參與了背石頭的準(zhǔn)備工作，用了幾年的時候，打造起了一個牢不可破的大羊圈。值得強調(diào)的是，建羊圈時，沒有用一袋水泥，充分應(yīng)用了老祖宗建造石板房留傳下來的技術(shù)。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里，用的都是從牯牛山上挖掘出來的紅土和小樺樹葉攪拌在一起的粘合劑，致清注意看了，只有幾個雞蛋大的狹縫，走到羊圈的里面，比想象的還要壯觀，有點像土耳其保留下來的那些古羅馬大劇院。母親得意地對致清說：“有這樣寬敞明亮的大羊圈，人高興，羊也高興。你爹說，人家丹麥的皇家養(yǎng)殖場所養(yǎng)的一萬七千多頭豬，喝的是礦泉水，住的圈更是干凈衛(wèi)生，每天都要沖刷，吃的是人抓起來就能入口的糧食。我們在黃城梁子上建蓋這樣一個大羊圈，把太陽的溫暖都圈到里面了，龍卷風(fēng)的魔爪伸不到里面來?！?/p>

致清記得，有一年，山上刮起了一陣帶著嘯響的龍卷風(fēng)，把坡上放牧著的一只只羊抬到天上去了，風(fēng)停后，摔了下來，當(dāng)場就砸死了二十多只。

轉(zhuǎn)羊圈的時候，母親告訴了凌晨作亂的這群野狗的真相，三年前，石板房村的126 戶人家，有120 戶整體搬遷到城里，各家各戶的狗，都隨同主人一起走了。他們在城郊住的都是6 層高的樓房，這些狗，除了撒尿拉屎都得待在家里，在山上它們都是自由自在的，天一亮，就相互邀約著在村外的野地上到處跑，一旦把它們封閉在家里，都習(xí)慣不了，加上縣城地處干熱河谷，到了夏天，有時氣溫高達(dá)40 度，炎熱難耐。最為要命的是城里有幾家狗肉湯鍋，不少人家就把看家狗拖拉到那里去了。三個月后，剩下的30 多條狗，一看勢頭不妙，一起逃回了石板房，各自守候在原來的家門口。政府動員搬遷時說過，這里的石板房已經(jīng)列入了古村落保護，要開發(fā)旅游，所以，各家的房子還歸各家管理，一幢都沒被拆除。有兩戶養(yǎng)羊的和三戶人家負(fù)責(zé)山上幾百畝的花椒管理，雖然在山下都有了房子，政府也沒有要他們搬遷。開始幾天，有幾家沒有搬走的老人，還管著它們吃的，一下子涌來這么多的狗，吃糧不少，輪到誰也受不了。半個月后，就再也沒人管了。于是，這些狗就一起上了牯牛山的深處，在那些溝壑之間，干起了追野兔，逮野貓的勾當(dāng)。很快，山上的野兔，野貓幾乎滅絕了。它們又把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活躍在這一帶叢林中的白面獐和獾的身上，山上的刺猬不少，大小有幾種，也有幾個野豬的種群，刺猬渾身帶刺的羽毛，野豬兇狠的獠牙，使它們不敢下口。而白面獐又是些爬樹的高手，獾選擇了安全的洞穴，深居簡出，它們都不易得手。最后，它們幾乎被逼到了生存的絕境，只好選擇了有幾個沒有搬遷的村子，把目光對準(zhǔn)那些散放在外的雞豬，天長日久，在一方釀成了大患，有幾個村子的羊群受到了攻擊。好在，它們兔子不吃窩邊草，除了村里的雞鴨，并不朝石板村里的羊群和豬牛下手。有一次，致清的父母放牧的羊群遇到了這些野狗群圍了上來，一旦看清了他們家的牧羊犬后，很快就煙消云散了，據(jù)說，那帶頭的就是張福三大叔家的黑狗阿木。

弄清了這一切后，致清恍然大悟，他想，今天凌晨發(fā)生的事件，這些狗只不過是來討點吃的，想來，這些狗群一定是被后來趕到的阿木驅(qū)散的。

有一個細(xì)節(jié)，致清并不知道，阿木之所以受傷，完全是代替那只胖狗挨的弓箭，因為那是只就要生崽的母狗，而母狗肚子里的小崽子，并不是阿木的。

對這些狗所處的環(huán)境，致清感到有些難過。

進到石窩棚，里面散發(fā)著濃烈的草藥和玉米酒的刺鼻味道，他父親楊谷川已經(jīng)躺到火塘邊的一把椅子上了，他的右腳上打了松明做成的固定夾板，見到致清，他問的第一句話：“致清，怎么樣？”

致清知道，父親所指的是剛才母親帶著觀看的大羊圈。他點點頭說：“爹，了不起，大手筆，堅固無比，狂風(fēng)不倒，黃城梁子上，堅不可摧的萬里長城?！?/p>

楊致清的父親笑了，對兒子的稱贊顯得非常開心。笑過之后，抹了一把眼淚，他才說出了要致清回來的根本原由。

“我知道，你的事業(yè)正是得意春風(fēng)的時候，這個時候，把你叫回來，實在不妥，可是我的腳在三天前，被一個從山上滾落下來的一塊大石頭打折了，骨頭斷了三節(jié)，在一段時間內(nèi)，肯定不能上山放牧了，本來，我要你媽不告訴你的，你媽一急，就沖到外面給你打了電話。我說，想請兩個小工來放牧，可是，你媽擔(dān)心，他們不拿出心來對待我們的羊群，再說了，我們的羊群好多母羊都懷上羔了，進入了一個放牧的關(guān)鍵時期，走哪一片山，吃哪一帶的小草和灌木葉，都是有講究的，再說了，還有那一群村子里變野了的狗，換了牧羊人，他們就會攻擊，我們家的兩只牧羊犬都是認(rèn)主的，要是換了其他人，肯定不干。也就是說，放牧這一百八十多只山羊，還非我楊谷川的家人莫屬了，爺爺奶奶已經(jīng)老了，被你叔叔接到了昆明，他們都不可能回來放牧。”

母親補充說：“最為重要的是，你父親把被石砸傷的事，看得很重，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一帶的人們都知道，一條受到傷害的蛇，一只小鳥，一只蜂子，一只山毛驢都會尋機報復(fù)，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在牯牛山一帶有牧神之稱的人，與一只在附近懸崖峭壁上活動攀援的公巖羊，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并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它暗算了，而且這是一只形體殘缺的公巖羊，你說這是多掉面子的事情?！?/p>

這么一說，致清充分理解了父親。

致清的父親楊谷川是個愛讀書，喜歡鉆研，做事嚴(yán)謹(jǐn)?shù)娜??！洞髮W(xué)》《中庸》都反復(fù)抄寫了幾遍，他上過兩年的初中，1969年8月，回鄉(xiāng)不到三個月，非常幸運地被招進了離家十多公里的馬戈拉礦山做了一名工人。致清讀小學(xué)的時候，他的父親在礦山干得正紅火，當(dāng)時礦脈很旺，礦山的效益很好，父親一個月很少回家一次，放假的時候，母親會帶著他和妹妹致玨，從牯牛山中抄近路，到父親那里住上幾天，父親下班回來，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菜飯，父親總是笑呵呵的。母親告訴他和妹妹，了不起啊，你父親楊谷川是個勞動模范，人家都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坑道的掘進隊長了，統(tǒng)領(lǐng)著三十多個弟兄，他自己也是個在迎頭上的風(fēng)鉆能手，他嚴(yán)格按照操作規(guī)程，不打干眼，一定要打噴著水的槍，防止揚塵，在工作面上，每班他都要安排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礦工，觀看著頂上和附件的動靜，遇到險情，及時發(fā)出警報撤離。幾年下來，他的掘進隊，例行到醫(yī)院作保健檢查，沒有一個人患上矽肺病的。發(fā)生了幾次垮塌事件，也沒有傷及到人。他得到了工人弟兄的衷心愛戴，年年都是戴大紅花的。不想，就在致清和妹妹致玨上中學(xué)的時候，父親和其他工人弟兄一道，突然被礦山宣布下崗了，當(dāng)時，父親四十剛出頭。就在別人唉聲嘆氣，耿耿于懷的時候，致清的父親楊谷川，把自己的那間小工棚一鎖，帶上十幾年積存下來的二十萬元存款，義無反顧地回到了牯牛山中。致清的母親肖蘭珍和他的父親是上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外婆家就在離石板房六公里外的李花溝，她也是個有本事，有決斷能力的女人，她一直堅守在石板房，在十幾畝山地上，施肥除草，下足了功夫，把自己種出來的品質(zhì)優(yōu)良的開花洋芋，運送到省城去賣，洋芋賣出了蘋果價，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收益，還把其他農(nóng)戶帶動了，洋芋收了，種小麥，小麥?zhǔn)樟巳鲇衩?。到了秋天，牯牛山上的松子飽滿的時候，她一大早，就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去采摘松球，一年下來，僅僅松子一項，就有了上萬元的收入，幾年下來，也有了十幾萬元的存款。

父親下崗后，致清和妹妹都以為他們上大學(xué)的愿望徹底泡湯了。當(dāng)時，致清和妹妹在縣城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就住在城里工作的姨媽家，就在他父親下崗回家的第二天，他和母親一起來了，他把致清和致玨叫到面前。

父親滿懷信心地說：“讀書上學(xué)，是你們兄妹倆的事，找錢供你們，是我們父母的事。咱們各負(fù)其責(zé)，放心吧，別說上大學(xué)，就是到國外留學(xué)，我和你媽也供你們，留學(xué)，并不是官家子弟和富豪們的專利?！弊詈?，他告誡致清說：“你是致玨的哥，在中學(xué)期間，你上大學(xué)以前，致玨就交給你了，要是她學(xué)習(xí)不好，不聽老師的話，考不上一所重點大學(xué)，唯你是問。”

父親交代完后，就和母親一道回石板房了，致清和妹妹放假回家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牯牛山上有了50 多只自己的羊群了。

母親說：“你爹，是個閑不住的人，按理，在礦山辛苦了二十幾年，他完全可以停下來，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下自己的身體，我們家雖然說不上大富大貴，也算得上衣食無愁的小康之家，可是他回來，跑到省城參加了一個畜牧培訓(xùn)班，重操老祖宗養(yǎng)羊的舊業(yè)，牙齒一咬，把手中的二十萬全部花出去，把一群大小不一，萎靡不振的羊群趕了回來?！?/p>

開始，村里的人們都以為致清的父親楊谷川是吃錯了藥，把這樣一群熬湯鍋都嫌瘦，來一陣大風(fēng)可以吹上天的羊群弄到手。毫無疑問，肯定是一樁血本無歸的窩囊買賣。誰知，在短短的一個月，這些山羊全部舊貌換新，披上了一身油滑光亮的皮外衣，它們呼朋喚友的聲音，也變得洪亮了，像一支悠揚的小調(diào)，在空曠的荒野上回蕩。兩個月后，不少母羊懷上了羔子。兩年內(nèi)，父親楊谷川的羊群迅猛增長，發(fā)展到了一百六十多只，縣城的一家屠宰場與他定下了長期銷售合同。楊谷川的名聲漸大，到了致清報考大學(xué)的時候，父親的羊群，已經(jīng)有了180多只規(guī)模了，這中間不包括二十多只閹割后的大羯羊，一只上百公斤的大羯羊，按照現(xiàn)在的市場價，能夠賣到4000 多元，一年下來，僅僅賣羊一項，就有了十幾萬元的收入，加上賣出的種羊群，每年就是二十多萬。楊谷川賣種羊，做到了羊群和技術(shù)一道輸出，公羊和母羊的比例都是搭配好了的，楊谷川和常人有著不一樣的思維。比如，牯牛山的人們認(rèn)為烏鴉叫，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可是，他認(rèn)為，烏鴉的叫聲其中也包含了對大地萬物和山野的歌唱。于是，他為烏鴉改名為黑鴿子，代表和平和安寧，這樣一改，大家都覺得很好，出門聽到烏鴉叫，心里也不慌了。幾年下來，在牯牛山一帶，烏鴉自然而然就變成了黑鴿子，和喜鵲有了同樣的地位。他還把春風(fēng)得意，變成了得意春風(fēng)。說起其中的道理，他說：“其實，人活就是一個心情，心情變，一切都變，看世界的目光都不同了，你們不是看到了嗎，一棵原來普普通通的叫馬嗓管的熱帶樹種，那些經(jīng)營花木的，把它更名為大富貴，這樣一改，立即就身價百倍，被視為珍寶，登堂入室了?！?/p>

這一年高考，致清自己信心滿滿，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任課老師都以為，致清肯定是清華北大的料，誰知，在高考的第一天，他來了個徹底放松，居然在姨媽家呼呼大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陽光普照的時分了，高考已經(jīng)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當(dāng)時，為了保證他高考復(fù)習(xí)，姨媽請了半個月的公休假，到省城姨父那里，妹妹致玨住到了學(xué)校去了，沒有人叫醒他。當(dāng)他垂頭喪氣地回到石板房的時候，他滿以為父親來個雷霆之怒，誰知父親異常鎮(zhèn)靜地說：“考前放松，沒有錯，錯在父母沒有想得周全，要是有你妹妹和你在一起，或者姨媽在，就不會鑄成這樣的大錯了?！?/p>

父親問他，想不想再復(fù)讀一年，致清沒有答應(yīng)。他說要到外面闖世界去。父親竟然也同意了，送他走的那天，一家人包括妹妹在內(nèi)的，把他送到了可以鳥瞰整個縣城的山埡口，父親把自己在放羊期間，用一根上百年的巖桑木精心制作的弩弓送給了他。

父親說，我知道，你到城里用肯定是用不上弩弓的，可是，你一定要不斷地練習(xí)它，其中道理，你慢慢自會領(lǐng)悟到的。接著又說，你別相信現(xiàn)在流行的那一支《?；丶铱纯础返牧餍懈瑁粋€出門在外的男子漢大丈夫，沒做出什么業(yè)績，?；貋砜?，是沒有任何用的。想家了，電話聯(lián)系就是，不混出個人樣，你就別給我回牯牛山來羞人。他的話，一字一頓，真可以在面前砸出坑來。

當(dāng)時，母親什么都沒有說，從她的眼神里，致清看出了失望與憂傷。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所帶來的，想多看一眼都不忍。致清邁出了幾大步，回頭張望的時候。妹妹攥著拳頭對他說：“致清大哥，我看到了一個成功者昂首闊步的偉岸身影，加油，勇敢的年輕人！”

這時候，母親糾正說：“要含胸拔背，不要昂首挺胸，黃帝內(nèi)經(jīng)里說的?！?/p>

父親笑了，對致玨說：“現(xiàn)在，真不知道你哥哥是個成功者還是個失敗者。我家上大學(xué)的事就全靠你了，而且是一所重點大學(xué)，要知道，在上大學(xué)這一件事上，我和你媽飽含了多大的希望。一個人，要是沒有學(xué)問，連一條識路的狗都不如?！?/p>

這天，致清的父母和妹妹在回家的半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對放在一個草籃子里的小土狗，書本上，又叫中華田園犬，小狗還沒有睜眼，他們把它們抱了回去，靠羊奶把它們精心喂養(yǎng)大了，后來變成了兩只形影不離的牧羊犬。

致清到深圳的第二年，致玨如愿地考上了復(fù)旦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上海的一家外貿(mào)公司。

這天，致清準(zhǔn)備設(shè)法弄一輛車來把父親送到縣城的中醫(yī)院去，讓他做一個X 光透視，再做骨科的手術(shù)，在住院部里安靜地住上些日子?？墒歉赣H堅決不干，理由非常簡單，就是不能把事情搞得沸沸揚揚。致清只好和母親一道扎了個擔(dān)架，把他送回了石板房，讓他待在屋子里養(yǎng)著，母親留在父親的身邊好生照料。這天，致清在羊圈的窩棚里，從母親的手里接過了一個放羊出行用的背簍，里面放了一把挖砍兩用的小斧頭，一條厚實的羊毛披氈，一個裝滿了浸泡過鹽巴的玉米籽挎包。母親還要他帶上那把父親給他的弩弓。母親交代他說，手里的弩弓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要輕易使用。平時拉弓，只是練習(xí)而已，發(fā)現(xiàn)了山毛驢，可以用弩箭嚇唬它們，但是一定不要射殺。尤其是那一群野狗，更不能傷害它們。山崖上出現(xiàn)了巖羊，也不要虛張聲勢嚇唬它們。母親還特意把兩只牧羊犬叫到了跟前，讓它們聽從致清的話，兩只牧羊犬搖搖尾巴，表示認(rèn)主了。從此，致清從父母的手里接過牧羊的任務(wù)，徹底變成一個牯牛山中的牧羊人，開始他的牧羊生涯，半年內(nèi)肯定回不到深圳。母親陪著他走出大羊圈，跟著羊群在山路上走了一段，告訴他這十天內(nèi)放牧的山坡，就回家去了。致清知道，羊群總是邊吃邊走的，在沒有吃飽前，不會作更多的停留，都說，放羊的跑斷腸。要一個人放牧180 多只羊群，并不輕松，可是有兩只牧羊犬幫著，一前一后地跟著，他也就放心了。

在山坡上，致清立即給公司的總經(jīng)理打了一個電話，匯報了家里發(fā)生的狀況?？偨?jīng)理接電話后，非常淡定地說：“你父親受了傷，你就替他好好放羊吧，你出來六年多了，竟然不能?；丶铱纯矗丶乙淮?，就多待些日子吧，一個有著牧神之稱的父親，肯定有著非常豐富的經(jīng)驗，就是你不提出，我也要你跟他學(xué)學(xué)，放心吧，就且當(dāng)我們把你派出去交流跟班學(xué)習(xí)，工資獎金照發(fā)，只是有一條，一定要謙虛，把你父親的牧羊經(jīng)驗帶回公司來?！弊詈?，總經(jīng)理又作強調(diào)說，“致清，別忘了，放牧的時候，穿上我公司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山地皮鞋，我要一個使用者的真實反饋，還有，每天都得練習(xí)弩弓?！?/p>

要說起來，致致清被招聘到皮鞋制造公司不到三個月，就進入了總經(jīng)理的視野，就是因為每天他都要拿出一定的時間來練習(xí)弩弓。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總經(jīng)理本人也在練習(xí)拉弓射箭。知道致清在練習(xí)弩弓后，總經(jīng)理到體育館訓(xùn)練的時候，就把致清叫上，還特意為他買了一張弓。致清才知道，總經(jīng)理只要不出外，每天都要到這個體育館來，練習(xí)拉弓。致清有些不解，一個做老總的，為什么選擇了弓箭這個體育項目。

總經(jīng)理反問致清：“為什么到了深圳這樣一個新興的現(xiàn)代化工業(yè)城市，還把一個山地民族常用來追捕野物的弩弓帶上了？”

致清微笑著說：“其實帶上弩弓，每天都堅持練習(xí)，只是為完成父親布置的作業(yè)而已，其中深意，還沒有認(rèn)真想過?！?/p>

總經(jīng)理說：“古人有個養(yǎng)生的說法，叫做筋長一寸，壽長十年，我想，這是非常有道理的，健康是一切事情的根基，能長壽最好。除了舒展筋骨，增強臂力以外，最為重要的是，能夠開闊人的胸懷，拉弓是一個多么強的擴胸運動啊，想一想，作為一個公司的總經(jīng)理，要是沒有開擴出一個海納百川，廣招天下英才的大胸懷來，能夠把一個上千人的公司，做大做強嗎？再說了，在整個拉弓射箭的過程中，可以充分體驗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的道理，使自己焦躁的情緒平靜下來，從容淡定。我想，你父親讓你帶著弩弓進城來，其中肯定也隱含了這個道理。”

這以后，在每次拉弓射箭的時候，致清都會生出一種新的體會，他領(lǐng)悟到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在進入皮鞋制造公司半年后，致清因為工作一絲不茍，被提拔成了車間主任。

第一天放羊，雖然有些緊張，他擔(dān)心放出去的羊收不回來，到了下午五點的時候，兩只牧羊犬叫了幾聲，提醒他該收工回家了，這時，所有的羊群都抬起頭來，把渴望的目光對準(zhǔn)了他，致清從一塊巖石上站起來，把挎包里的玉米籽，對著面前的小路上撒去，那些灌木叢里的，草地上的羊群一起涌了過來，很快地搜尋起了不斷落下的玉米籽。

這時候，致清的母親出現(xiàn)了，她幫兒子吆羊來了，她站到一個突出的高地上，面向羊群，亮開了清亮的歌喉：

太陽落坡四山黃，

畫眉山雀鬧嚷嚷，

牯牛山中風(fēng)光好，

舒心的日子樂洋洋，

……

聽到歌聲，作為回應(yīng)，吃完了玉米籽的羊群搖響著吊掛在脖子上的小鈴鐺，咩咩地叫了起來。母親轉(zhuǎn)過身去，歌聲像條閃亮的小溪，在山道上悠悠流淌著，她手里又仿佛握著條無形的金繩子，在前面牽引著。不時，她要回過頭來，叫上一聲花點子跟上?；c子，是一只額頭上有一簇白毛的盤角帶頭羊。走在最前面的公羊回應(yīng)了一聲，其他羊群順從地跟上了，它們好似一群放學(xué)歸來的孩子。

致清跟在最后面壓陣，他想到了往昔父母牧歸的情景。

開了大門，羊群進圈的時候，來了一群黑鴿子，它們飛得很低，呼呼煽動著翅膀，秩序井然地歇落到了圍墻頭上，其中一只呀地叫了一聲，致清的母親立即從窩棚里端出了一個小筲箕，把一些剩菜飯撒在地上，黑鴿子立即撲了下來。致清數(shù)了一下，剛好17 只，一只只油光閃亮。有一只非常狡猾，叼走一小塊肉后，立即藏到了附近的草叢里去了。

母親看著黑鴿子，微笑著對致清說：“你爹給這些黑鳥更名后，它們幾乎每天都來，其實，這些冷飯剩菜是特意為它們做的，要不，我們哪敢這樣浪費。”

把羊群關(guān)進圈后，致清就跟著母親下山，從黃城梁子大羊圈回到了石板房，不要半小時。致清回家放牧的第一天，全家人要在一起吃晚飯，母親特意做了紅豆煮火腿，父親躺在火塘邊的躺椅上，看來精神蠻好。致清知道，在大半個月內(nèi)，父親受傷的腳一定很疼?？墒且驗樗臍w來，而且如愿地放牧了家里的羊群，父親暫且把傷痛忘到了一邊。

父親楊谷川說：“致清，今天咱們爺倆來一盅玉米酒吧?！?/p>

致清愉快地說：“好，爹，這次我給你帶回來了兩瓶茅臺酒，是我們公司派人，到貴州茅臺酒廠搞來的。”

“既然這樣，你就開一瓶吧，說實話，這有國酒之稱的茅臺，我還真沒喝過呢，蘭珍你呢？”

致清的母親肖蘭珍笑笑說：“你這個曾經(jīng)做過勞動模范的人都沒有喝過這樣大品牌的名酒，我這個一輩子做平頭百姓的，哪有這么大的口福呀?！?/p>

致清的父親哈哈大笑說：“你以為，我這個當(dāng)年的勞模是喝出來的？那是干出來的呀，靠血汗打拼出來的，哪有喝茅臺的命呀。說來，還真不是小氣，一瓶茅臺，在過去要上百元，現(xiàn)在都攀升到了上千元，就是有了錢，也舍不得喝的呀?！?/p>

這頓飯，整整吃了兩個多小時，一家人其樂融融，喝酒的當(dāng)兒，父親要致清給妹妹致玨撥了一個電話，告訴她受傷的確切情況，可是，電話通了的時候，致清的父親還是把電話奪了過去，把被巖羊搬動石頭砸傷的真相掩蓋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被一塊山上滾落的風(fēng)化石砸傷了腳桿。

致玨占著在父母面前可以撒嬌的特許，嬉笑著說：“爹，不會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吧?！?/p>

楊谷川笑了：“知我者，致玨也。”這樣算打了個圓場。

事實上，致清早已把真相對妹妹講了。

一個月后，致清完全適應(yīng)了牧羊生活，父親腳桿的疼痛也消減了不少，他堅持用牯牛山采來的接骨藥，有了很好的效果，正在朝有利的方向轉(zhuǎn)化，想來，兩個月后就會出現(xiàn)根本好轉(zhuǎn)。致清不時會給總經(jīng)理打一個電話，匯報一下放牧的體會?？偨?jīng)理說：“你說的牯牛山，肯定也是一座懷金孕寶的大山，一定有著生生不息的靈魂在跳動。你就好好在那里學(xué)習(xí)吧，待上幾個月，從你父親，一個有著文化的牧羊神那里，真正學(xué)到一些東西帶回公司來。記住，你回公司后，是要給全體員工上一堂大課的，主題就是你的牧羊生涯。”接著，他講了一個最近得到的故事，他說，日本生產(chǎn)電飯煲的松下電器，每當(dāng)招收一批新員工，不是要他們先到工廠做工，而是到公司的一片稻田里去種一年的水稻，從耕田到播種，插秧，薅草再到收獲，翻曬，加工，一步不落，懷著對稻米的敬畏和感恩之心。在他們看來水稻是有靈魂的，在日本，除了稻米外，其他糧食都是視為雜糧。我們是一個以皮鞋為主的制造公司，放牧的經(jīng)驗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四月，下了幾場洋洋灑灑的春雨，牯牛山上，綠意漸濃，那一道道巖壁上，縱橫交錯的凹槽里狹縫中各種雜草，小樹，盎然萌發(fā)，顯示著生命的頑強與生機。

接著，布谷鳥開始叫了，隱藏在油松林子里的紅山椒彩色小鳥也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迷人的彩虹。

每天清早，致清在羊圈外的草坪上，面對紅霞萬道的東方，練上一小時的太極拳，接著又拉弓射箭，把目光長久地對著道士崖的山巔，霞光里，他看到一只翅羽寬廣的雄鷹在自由飛升翱翔。

這是他每天的操練，太陽升高，陽光普照的時候，他到小窩棚里沖洗過后，吃過早飯，就開門放羊了。按照父母教的，每天，他要輪流著，把羊群放到不同的坡上，讓它們能吃到新鮮的草葉。這時節(jié)，是羊群最歡快的日子，它們在灌木叢中蹦蹦跳跳，在一片叮叮咚咚的鈴聲中，吟唱著自己的歌謠，不少年輕的母羊，表現(xiàn)出了躁動不安的神情。

下午三點，羊群吃飽肚子后，會出現(xiàn)半個小時的安靜時光，它們站在原地不動，小羊跑到母親的肚子下吃著奶，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致清站到一塊巖石上，端起弩弓，把目光對準(zhǔn)不遠(yuǎn)的一棵樹，一道崖，在日日的練習(xí)中，他不但清晰地看到了那一群活躍在山壁間的盤角巖羊，它們把身子貼在崖縫上跳蕩不已，還看到它們把突出的下巴勾掛在陡峭的石尖上，往上攀升的情景。他反復(fù)數(shù)了兩遍，巖羊一共有36 只，其中一只公羊長得十分丑陋，恰似羊中的妖魔，它肯定就是與父親結(jié)下深仇大恨的那一只。幾天后，他仿佛看到了一個披著玄黑色的袍子，在山谷中雄鷹一樣飛來飛去的影子。

這天，楊致清的父親在母親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上山來，致清正準(zhǔn)備打開羊圈，父親擺手要他稍停，他走到羊圈里叫出了二十只美目汪汪的年輕母羊，把它們先吆出了圈外，讓致清的母親帶著先走了半個小時，之后，才要致清打開圈門，讓其他的一百多只羊出門。

父親告訴致清：“把羊群趕到山坡后，到山洼里把你媽換下來，并要他帶上弩弓，一定不能讓那只丑八怪巖羊靠近我們的羊群，讓它心懷已久的陰謀得逞。經(jīng)過幾年的淘汰篩選，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世界上最美麗的羊群。你說，要是讓它摻和到里面，以后生出的小羊中，混雜著幾只沒模沒樣的，那是一件多么丟臉掃興的事情?！?/p>

到了山谷中的一個小洼地，母親已經(jīng)把母羊安放到了那里了，并且在附近的崖下，一溜直的，撒下了帶鹽的玉米籽。致清這才知道。原來，這是父親一個秘而不宣的羊種改造工程，他想方設(shè)法，把十幾只山上的強壯的盤角巖羊引下來，讓它們與自己放牧的二十多只年輕的母羊交配，實際上這個實驗，已經(jīng)獲得了成功，在致清家的羊群里已經(jīng)有野盤羊的后代，它們成長良好，爬坡跨澗，和崖上的野盤羊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母親要去放牧大羊群時，一再叮囑說：“一定不讓那個山頂上的妖魔靠近，可是，你只能嚇唬它，不要傷害它?！蹦赣H離開了，致清坐到了一塊稍微隱蔽的巖石上。這時候，二十多只母羊一起對著崖上，深情地叫了起來，聽到召喚，十幾只野盤羊飛快地從崖上奔跑而來，十幾分鐘后，致清看到它們已經(jīng)找到了意中人，把身子搭到了母羊的背上。那只公羊也出現(xiàn)了，它咩咩大叫著，左盼右顧地在洼地的一個角落停下來，不停地用右腳刨地，作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致清從巖上站了起來，他目測了一下，最多有三十米的距離，他把弩弓上了弓弦，抬起來，對準(zhǔn)了它，現(xiàn)在公羊已經(jīng)停止了刨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正在交歡的那些羊，自己根本顧不上附近有什么聲音發(fā)出，它按捺不住，即將呼之欲出了，致清立時站起來，朝著它煽動著的左耳際，射出了一箭。山洼里沒有風(fēng)，帶響的弓箭從耳邊穿過，公羊被嚇住了，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了有人，大聲叫著，轉(zhuǎn)身逃了。

兩小時后，所有的母羊都完成了交配，野盤羊們?nèi)颗芰?，二十分鐘不到，它們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了懸崖頂上。致清吆上母羊去與大部隊會合?；氐酱笱蛉?，父親在窩棚里已經(jīng)做好了菜飯，吃飯的時候，致清問父親，這母羊一年四季都會發(fā)情受孕？我回來這一個多月，就有十二只母羊下了小羔子。父親說：“這就是學(xué)問了，我挑選出來的這些母羊，每年都是在布谷鳥叫的十天后發(fā)情的，我有它們的詳細(xì)記錄。之所以要你放羊。我想過，經(jīng)驗可以交流，也可以傳授?？墒?，獲得經(jīng)驗的過程，是不能夠省去的，一定要親力親為，輕易得到的，就非常容易遺忘和喪失。有一次，一個上山來買羊的老板對我說，他到意大利的威尼斯去，那里除了水上建筑外，最好的參觀點，就是手工制作彩色玻璃器皿，據(jù)說，那些工匠，一輩子都得待在那里，要是誰帶著技術(shù)逃跑了，老板是要派人追殺的。當(dāng)然，我不贊同他們的那樣做法，可是，要獨創(chuàng)自己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一定要下一番功夫，所獲的知識當(dāng)然要保密。”

這晚上，致清看了隨身攜帶的那部老子的《道德經(jīng)》并且作了抄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彼v的是一個人的修養(yǎng)，細(xì)細(xì)品讀，獲益匪淺。

去年三月，他跟隨總經(jīng)理去了一趟以色列，在約旦河邊，看到了幾只赭紅色的小斑鳩，正在河邊埋頭輕輕啄食小沙粒和信徒們到這里來洗禮時不小心掉下的無酵餅顆粒，總經(jīng)理覺得這些斑鳩可愛，不但用相機照了，還拿出隨身帶的筆記本記錄下了這樣的場景。

總經(jīng)理說：“猶太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可是，他們從來不相信自己的記憶，也不相信現(xiàn)代的電腦，都要親自動手，把自己所需要的東西記錄下來?！?/p>

看了一陣書，他開大門到外面看了一遍，鎖了大門，回到窩棚就呼呼大睡了。半夜過后，一陣大叫把他吵醒了，他打開手電一看，已是深夜十二點了，聽到動靜，外面的聲音更大了：“谷川大叔，開門，我要進來?！?/p>

致清聽來，這聲音非常耳熟，好像是自己的同學(xué)，半夜過后，還來找父親，難道有什么急事，可是一想，感到有些不對頭，最近手機短信，不時傳來各種詐騙的消息，本想不理，可是聲音還在繼續(xù)，并且報出了自己的大名——李爾科。李爾科是致清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也是自己的好朋友，不時還有電話聯(lián)系。致清多了一個心眼，打開手機，調(diào)出電話，給他撥了。圍墻外，李爾科大聲說：“致清，真是巧了，我現(xiàn)在上了黃城梁子大羊圈外，正要找你爹呢，叫了大半天，他老人家不開門?！?/p>

得到確證后，致清穿好衣裳褲子，戴上強光手電，走到大門，打開了，一看，果然是好友李爾科，他的身后停放著一輛高輪轂的山地摩托。

李爾科見開門的竟然是楊致清，自己也驚住了?！霸趺词悄?？不是在深圳發(fā)了大財?shù)膯?？?/p>

“我也想不到是你呀，你還好意思上門來找我爹，他都在家養(yǎng)傷了一個多月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離開家時，不是對你說過，要時常來看看我的父母?！?/p>

“罪過，罪過，我還不知道谷川大叔受了傷，更不知道楊致清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回家來了。人一忙，有些人情禮節(jié)的事都顧不上了。還說呢，回家了，怎么也不通報一聲，聽到我的聲音，還要電話試探?！?/p>

“現(xiàn)在，各種騙子電話多了，要模仿誰的聲音，只要把他的聲音預(yù)先輸進去，出來的就是他的聲音了?！?/p>

致清把李爾科引到了窩棚內(nèi)，按照牯牛山的規(guī)矩，朋友來了有好酒。屋里還有牛干巴和花生米兩個下酒菜，致清生起火來，動手炒了兩盤，拿出一壺苦蕎酒來，要陪著李爾科喝上一盅。

李爾科說：“本來，酒后是不能夠駕車的，只是山上沒有警察，咱們弟兄倆，多年不見，這酒肯定是要喝的?！?/p>

“喝了酒，就不回去了，酒后不駕車，這是任何人都要遵守的規(guī)矩，你就和我在窩棚里滾上一個晚上，咱們說說話?！?/p>

李爾科答應(yīng)了，酒盅一端，話就多了，原來，他是向致清的父親借錢來了。

致清調(diào)侃說：“一個開著坦克一樣凜凜威風(fēng)的美國大悍馬，穿行在大街小巷上，呼嘯而過的大老板，怎么好向一個山坡上放牧的老人開口借錢呢？”

李爾科說：“嘲笑也行，鞭撻也罷，你這個同窗好友，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總而言之，一句話，今天，得不到錢我就不下山了，就是面對谷川大叔也一個樣，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不給錢，就給二十只大壯羊，再不行，我就薅上一把羊毛走?！笨跉饫?，透出幾分霸道和無賴。

“這圈里的羊，不管哪一只，都是我父母心尖上的肉，二十只，就是十幾萬，你能這樣做嗎？這樣吧，爾科大哥，你就實話實說，為什么要來借錢，只要理由充足，我是可以給你的，不用動這圈里的一根羊毛，再說了，這個季節(jié)，還不是壯羊出欄的時候?！?/p>

李爾科說：“就因為我有了幾個錢后，不知天高地厚，又是悍馬，又是別墅的，人前人后一個勁地得瑟，不知道拜一拜山神和土地公公，把一些人的眼睛燒紅了，先是要我關(guān)閉山上的石料廠。好吧，為了保護生態(tài)，保護我們生存的藍(lán)天白云，我咬咬牙，把石料廠給關(guān)閉了。我改在金沙江邊采砂，生意正紅火的時候，有關(guān)部門又找上門來了，我拿出采砂的合法手續(xù)，他們無話可說。又說，要我停業(yè)整頓，保證拉沙進城的車子，沒有絲毫泄露。本來，我只負(fù)責(zé)采砂供給那些建筑行業(yè)的大小老板們，拉砂的車子覆蓋上篷布，是搞運輸?shù)鸟{駛員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墒牵F(xiàn)在的人都學(xué)刁了，學(xué)狡猾了，一個個雙手抱肚地等待著我為他們提供。為了城市衛(wèi)生，我買來了二十多張大棚布，給每一輛拉砂的車子蓋上，做到毫無揚塵。所有這些，我花多少錢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最氣人的是，我在原來的位置上建蓋了房子的事。事先，我到辦事處辦完了所有的手續(xù)。親自動手，帶著二十多人花了大半年的時候，蓋好了一幢還說得過去的別墅，并搬了進去，屋子還沒有住熱，工作隊的來了，說我們村68 戶人家，都要整體搬遷，搬到城附近去，還說城附近的房子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要我在十天內(nèi)把別墅拆除了。頓時我蒙住了，這我可是我花了一百多萬才蓋起來的，滴滴都是血呀，難道我的投入都要打水漂了嗎。要這樣做，辦事處的人是知道的呀，為什么他們就沒有人給打一個招呼呢，我從來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納稅大戶，捐款蓋學(xué)校，建福利院，哪一樣，都沒有少我呀，只是有一項，我堅決不干，就是沒有朝那些做官的人手里塞銀行卡。我說，讓我家留在山上吧，我負(fù)責(zé)把那些荒山荒坡統(tǒng)統(tǒng)種上桃李蘋果，把它變成孫悟空來了也流連忘返的花果山?？墒侨思覉詻Q不干，還下了通牒，要我現(xiàn)在就搬，立馬就搬。搬可以，總要所補貼吧，工作隊長笑了，用一雙非常鄙視的目光看著我說，李老板啊，一個開著悍馬揚起滾滾紅塵的人，總不至于當(dāng)伸手派，軟骨頭吧。我們的補貼，是給建檔立卡戶的，不是給家財萬貫的土豪們的。你說，這樣侮辱人格的話你能忍嗎。最后，我把自己的舌頭咬出血來強忍了，因為要是我出手，人家會把一頂比牯牛山還要沉重的帽子給我戴上。我答應(yīng)了，無條件搬遷，但是得要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待我把讓我購買的房子裝修好了，再搬遷。三天前，我?guī)е赣H上昆明看病，回來的時候，一幢別墅已經(jīng)被挖掘機搗出了幾個大洞，里面的所有家具物品上都蓋滿了塵土，那個開挖掘機的還吹著口哨干得正歡呢，我走到挖掘機面前，把他喝住了，上去就想把他的胳膊給扭斷了，他一看，下車來，急忙給我下跪，說是工作隊長要他這樣做的。你說，這天下還有公理嗎，我忍無可忍，提起工地上的一把大錘，就要沖到辦事處找到這個家伙。這時候，媽把我給攔住了，并且把我的大錘給搶下了，媽說，人做事難免有糊涂的時候，你能保證你的車子永遠(yuǎn)開在正道上，不出一點偏差。所以，這不就上山來了嗎?！?/p>

致清說：“大媽這樣勸阻是對的。情形真是這樣，這只不過是20 萬的事，我的卡上有幾十萬，明天一早，你帶我下山到銀行里把事給辦了，爾科啊，你我兄弟一場，遇事一定要冷靜，切不可像冬日的枯草，一點就著，更不能來粗的，這個世界，不是用拳頭來解決問題的，相信，一切都會過去，明天的空氣是清新的?！?/p>

第二天一早，致清進城把李爾科的錢給取出來了，李爾科開著悍馬轟隆上山，把致清送了回來，離開的時候，致清把一雙公司生產(chǎn)的山地皮鞋送給了他。

致清的做法，父母極為賞識。

父親說：“世道雖然在變化，所謂的人心不古，可是，該堅守的東西，還需要堅守，人情和道義對做人來說，是最為重要的。其實，要是你不回來，遇上李爾科來借，我們一定會盡我們的所能幫助他的?！?/p>

這天，楊致清還沒有開圈放羊，在山坡上練了一小時的弩弓，坐到一塊光達(dá)達(dá)的大石頭上，讀了一段老子的《道德經(jīng)》。李爾科突然開著悍馬來了，從車上，走下了兩位老板模樣的陌生人，其中一位，一身彝族裝扮，頭上編了一條時下流行的辮子。

李爾科興沖沖地介紹說：“致清，今天早上，朝霞滿天，我把兩位當(dāng)?shù)赜忻呢斏駹斀o你送到門口來了。”

進屋一聊，來的兩位客人，一位是附近四公里外月亮谷的老板，他還真是彝族，幾年前藝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月亮谷是一個新開張的民族文化旅游項目，老板花了四千多萬，依山置景，有村落，有棧道，有舞臺，吃住行一條龍，還有篝火晚會，歌舞表演，其中一項，是彝族大鼓。開張后，每天都有數(shù)百名游客來，月亮谷的老板來，是有請致清家的羊群，上臺參加表演。他說，到廣西桂林旅游，看了《印象劉三姐》腦洞大開，深受啟發(fā)，想到了牯牛山上的牧羊神，楊谷川大叔所放牧的羊群。另外一位，是在月亮谷種生態(tài)蔬菜的，到這里來就為了購買這里的全部羊糞。兩個項目，一拍即合，當(dāng)天晚上，致清的父親楊谷川扶著拐杖，親自到大羊圈來，從圈里叫著羊的名字，把一只只從中挑選出來，一共挑出了66 只年輕貌美的公羊和母羊，讓致清帶著到了月亮谷參加表演，在一片咚咚的鼓聲中，致清帶著羊群走上臺去，唱著牯牛山中的牧羊曲，那些羊群配合得天衣無縫，它們在臺上咩咩地叫著，尋找著地上的玉米籽，有的爬到了專門插在臺上的樹枝上，整個表演用了二十分鐘，臺下掌聲不斷。老板一看樂了，他以每個月5000 元的固定工資，買下了致清家的羊群表演，就是沒有游客，或者下雨不需要表演的日子，工資照發(fā)，而且簽訂了一項長期合同。羊糞蛋出售也一樣，菜老板，送來了些蛇皮口袋，裝滿了，每袋30 公斤，他開出了23 元的價，而且自己帶人來裝袋上車，致清也大大方方地說，每一袋你們朝死里裝，不把袋子崩破為限。這樣，每個月的羊糞，就有了3000 多元的收入。

以后，只要天氣晴朗的日子，致清把羊從山里吆喝回來關(guān)了，吃過晚飯，沖一個澡，就帶著66 只羊到月亮谷表演來了，演出完畢，就唱著牧羊曲把羊吆回黃城梁子來。日子過得天朗氣清，萬里無云。

致清的父親說：“就說日子過得，得意春風(fēng)吧?！?/p>

每個月有了8000 千多元的固定收入，致清給公司總經(jīng)理打了一個電話，要求暫時停止發(fā)放自己的工資。

總經(jīng)理說：“每個月這些收入，應(yīng)該是你父母的呀，你每月的工資一分不少，照樣打在卡里，我不是說過，你是替公司出差上門求學(xué)取經(jīng)的，工資不但不減，還要給你加上外出補貼，第二天，致清就收到了短信提醒，工資卡里打進了三萬元的出差費，他把這件事對父母講了。

父親說：“你們的總經(jīng)理是個充滿大智慧的人，跟著這樣的人，你會學(xué)到許多東西，老子從來都倡導(dǎo)無為而治，行不言之教。他定是個懷揣老莊哲學(xué)的人。”

這天下午，致清接到了月亮谷的電話，說，晚上用不著吆羊下山了。因為時間寬裕，致清就帶著羊群爬上一道山埡口，這是父親要求的，每個月都要有一次帶著羊群的登山活動。并說，高山放牧，攀高望遠(yuǎn)，是一門必修課，放牧之道與為人之道是同樣的。

這天，致清按父親指點，帶著羊群爬上一道朝著西北方向的山口，這里長滿了幾百棵大小不一的青松，這些青松從遠(yuǎn)處看，好似一群妖女在山風(fēng)中，擺動著腰肢。走近一看，每棵松樹都是彎彎曲曲的，千姿百態(tài)，有的似扭來扭去的繩子，有的好像條大麻花，有的像昂著頭的眼鏡王蛇，這些青松的存在，仿佛是為了顯現(xiàn)出一種生命的頑強與抗?fàn)?。它們從小就生長在這大風(fēng)埡口上，日日都要接受風(fēng)雨的蹂躪，在軟弱中練就著剛強。致清的父親告訴他說，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一棵碗口大的樹，以為已經(jīng)干枯死了，想把它帶回來當(dāng)柴禾，拿出挖斧砍下去，不想竟像砍在鋼鐵上一般，震得手板發(fā)麻，兩三斧下去，只鑿啃出了一條不到三寸長的灰白小口子，他那把鋼火很好的斧子，竟然出現(xiàn)了小指大的缺口。牧神楊谷川只好放棄，他想，這樣的樹縱然死了，也有神頭，有一股子鐵硬的犟勁。幾天后，他又去看，被他砍過的口子上，流出了琥珀色的汁液，把傷口敷住了，看情形，這棵樹，還要萌出新芽來，他后悔不已，悟到了一種抗?fàn)幹械牟磺皖B強。

六月，牯牛上進入了多雨的季節(jié)，時不時就來一場大雨，都下出癮來了，只要山巔上的雷聲一響，大雨就傾盆而至。可是時間不長，最多下二十多分鐘就停了，過上一兩小時，又下。

這天下午四點半，致清正在埋頭放羊，突然聽到了一陣蒼老的聲音甕聲甕氣的在山谷里響起：“太陽長出腳來了，要下大暴雨了?！边@聲音，一直響了幾遍。

致清抬起頭來，朝著西斜的太陽望去，果見天空鋪漫著團團烏云，幾束光帶從云縫里透了出來，披掛在山坡上，不要說，肯定是下大雨的征兆。他毫不猶豫，吆喝著羊群，朝附近的一個大巖洞跑去，用了十分鐘左右，跑到洞里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有一群羊在里面了，好像知道致清要趕著羊群來，先到的羊群，讓到了靠里的一個角落里。顧不上喘息。在幾個炸雷聲中，暴風(fēng)雨就傾盆而至，嘩嘩的簾子把整個巖洞封了起來，里面頓時陷入了黑暗，變得寒颼颼的，羊群驚恐地叫了起來，聲浪此起彼伏，出現(xiàn)了一陣騷亂。還好，致清帶著的兩條牧羊犬對著洞外叫了幾聲，羊群好像吃了定心丸，很快穩(wěn)住了陣腳。

致清的身后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洞內(nèi)一片紅光閃閃，致清轉(zhuǎn)頭一看，一堆大火生了起來，他看到了放牧另外一群羊的，竟是一個姑娘，她正在往火堆上添加著柴禾，這些柴草，都是有人在這里事先準(zhǔn)備好了的。有了溫暖，所有的羊群都向大火靠攏來，致清有些擔(dān)心，兩群羊混淆在一起，到時難于分辨。這時候，姑娘說話了，她說：“大哥，你注意看，我的大羊，都在角上點上了紅色，像印度姑娘的額頭一樣。再說了，只要聽到哨子響，我家的羊群，不論大小羊都會跟上來的?！?/p>

致清注意到了眼前的姑娘，她的脖子上果然用紅線系了一個哨子掛著。

姑娘主動搭話說：“大哥，靠近火塘來吧，這樣要暖和多了，還能夠把身上的寒氣逼走。”

致清說了一聲謝謝，向著火塘靠近了幾步，他不但感受到了熱烘烘的大火，還感受到了姑娘身上帶著青春氣息的芳香。他突然想到了一首藏族民歌，其中的一句：姑娘走過的地方一路灑滿芬芳。

這一次，致清先開口問了。

姑娘告訴說：“大哥，我是離這里三公里不到的肖家溝的，名叫肖蕙，秋天山谷中蕙蘭的蕙。”

致清也自我介紹說：“我是石板房的，楊谷川的兒子楊致清?！?/p>

肖蕙說：“剛一見，我就覺得應(yīng)該是牧神谷川大叔的兒子，你不是到深圳都幾年了，現(xiàn)在怎么放羊來了，我們寨子里的人都說，楊谷川大叔真是有本事有福氣的人呀，人家一個姑娘叫楊致玨的，考上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大兒子的在外面闖出了一方天地，都做了一個公司的主任了?！?/p>

“一個大公司主任都有幾十個，你怎么一見面，就知道我是楊谷川的兒子？”

“你想，在牯牛山上，誰家能有這么龐大美麗的羊群?！?/p>

“看眼前，你們家的羊群也不錯呀，大羊一只只都是膘肥體壯的，小羊也是活蹦亂跳的?！?/p>

肖蕙說：“按理，我爹也是個養(yǎng)羊的能手，可是比起谷川大叔就差多了，差就差在，他沒有文化上。我家的羊群現(xiàn)在變得有模有樣的，都是向谷川大叔和蘭珍大嬸學(xué)來的呀。兩位老人我們在這個洞里都見過幾次了，有一次，我還到黃城梁子大羊圈，向大叔當(dāng)面請教過呢?！?/p>

致清注意到，肖蕙挎著的一個小包，上面手繡著一朵含苞欲放的馬纓花。

肖蕙說：“這是媽給我留下的念頭，媽是彝族，手工繡是外婆家世代承傳的一門手藝，三年前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媽親手繡的。有它在，媽就在?！?/p>

“怎么，你媽？”

“我媽走了一年多，快兩年了，上大二的時候，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我媽從外婆家回來，路過一道山澗，遇上了突然爆發(fā)的泥石流，一路同行的三個人和她一道被沖倒后卷走了，跟在后面的人看到了，可是根本無法救他們。兩天后，才從一公里外的一塊河灘地上挖了出來。母親一走，父親完全垮了，幾乎成了瘋?cè)?，到現(xiàn)在，神志都還沒有完全恢復(fù)過來，稍不注意，就往河灘地上跑。我只好停學(xué)，把父親牧羊的大棒子接了過來，這不，這羊一放，也是一年多了?！?/p>

牯牛山下是泥石流的高發(fā)地帶，近些年雖有所好轉(zhuǎn)，可是由于過往礦山的過度開采，山體受到嚴(yán)重破壞，要修復(fù)還得些年月，泥石流還是偶有發(fā)生。

致清安慰肖蕙說：“阿媽這樣了，真是不幸，愿她在天堂過得好?！?/p>

肖蕙抹了一把淚水說：“致清大哥，第一次見面，我本不應(yīng)該說這么多的，可是過往的日子，有話只能對大山和羊群說，今天遇上了你，就說開了?！苯又?，肖蕙從挎著的小包里拿出一部俄國詩人《阿赫瑪托娃的詩集》和一個小本子。

肖蕙說：“詩歌是我的愛好，近年來，讀了不少好詩，也寫了不少，在《詩刊》和全國的一些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了四十多首?！?/p>

“哎呀，在家鄉(xiāng)遇到一個牧羊詩人，還真是萬幸，肖蕙，待你父親身心得到了調(diào)整，恢復(fù)了放牧，你還回到大學(xué)里去嗎？”

肖蕙搖搖頭說：“不了，我想過了，像我們這些學(xué)文的，進大學(xué)，其實，只是一個小過程，生活底層，高山峽谷，才是我們最需要來貼近的。母親走了，正值一路放歌的壯年，我想到了要根絕泥石流，就是要徹底治理破碎的山川，要牯牛山上的每一道溝谷里樹常青，草常綠，花常開。我的詩歌里也應(yīng)該多一些生命的盎然和期盼?！?/p>

這陣雨來了個超常發(fā)揮，下了一個多小時，才停了下來?？吹酵饷媲缋实奶炜?，那些臥著的羊群，一起站了起來，致清和肖蕙相互留了電話，急忙趕著羊群回家了。

致清與肖蕙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半個月以后。這天下午三點左右，致清正在給羊群拋撒玉米籽，忽然聽到了不遠(yuǎn)處傳來了呼救聲，他急忙帶上弩弓，叫上兩條牧羊犬朝著喊聲跑去。到了一看，肖蕙的羊群被那一群野狗包圍了，正在發(fā)起瘋狂攻擊，肖蕙揮動著手中的大棒，身后是驚恐萬狀的羊群?？吹街虑迮軄砹?，她停止了吼叫。面對三十幾條瘋狂的野狗，兩條牧羊犬毫不畏懼地沖了上去，汪汪地大叫著，呲牙咧嘴，擺出了撕打的架勢。致清拉上弓弦，端起弩來，這時候，他的眼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張福三大叔家的黑狗阿木，就在同時，阿木也發(fā)現(xiàn)了他，它怔愣了片刻，對著狗群發(fā)出了嗷嗷的大叫，發(fā)出了撤退的厲聲命令，聽到號令，這些狗立即偃旗息鼓，四散開去，附近的灌木叢發(fā)出瑟瑟的搖響。兩只牧羊犬停止了咆哮，山坡上一片寂靜。

面對突發(fā)事件，肖蕙還是被嚇壞了，她一下子，撲到了致清的懷中，止不住哆嗦起來。這一天，致清跟著肖蕙把她家的羊群送回了肖家溝后，再返回山坡，把自家的羊群吆回了大羊圈。

吃了飯晚，父母上黃城梁子來了，致清告訴他們，見到了肖家溝的牧羊姑娘肖蕙。

母親說：“這個姑娘好，要是能夠做我的兒媳婦，我們做老人的算是有福氣了?！?/p>

父親說：“這是個百里挑一好的孝心姑娘。致清，要是現(xiàn)在深圳那邊還沒有女朋友，是不是考慮一下這個肖蕙姑娘?！?/p>

因為忙著帶上羊群到月亮谷去表演，致清和父母沒有多交談，不過，經(jīng)父母一提醒，致清覺得肖蕙還真是個不錯的人選，充滿智慧，相貌端莊，他還擔(dān)心配不上人家呢。

后來，接連發(fā)生了幾起野狗圍攻肖蕙所放羊群的事件，只是她有了對付的經(jīng)驗，離致清放牧的山坡不到600 米，每次，發(fā)現(xiàn)了動靜，只要她站在高處，給致清撥打電話，或者吹響哨子，他都能及時趕到，那些野狗只要見到致清和他的牧羊犬就風(fēng)卷殘云地消散了。

這天上午，肖蕙給致清來了個電話，說這天不上山放羊了，要在家給父親過57 歲生日，她在家里忙乎，晚飯的時候，要他到肖家溝，一道為她父親祝壽。正好，致清的父親在身邊，聽到了通話內(nèi)容，致清的父親知道，這天月亮谷有演出，到時，就要致清的母親帶羊群下山去，要致清給那里的老板打電話，老板沒有什么好說的，因為他知道，致清的母親是牯牛山一帶的民歌高手，有她帶著羊群上臺表演，不定還更加出彩。致清答應(yīng)了肖蕙，之后，立即給李爾科打了一個電話，要他到城里定制一個生日大蛋糕送上山來。下午，致清提前收工，剛把羊關(guān)好，李爾科就開著悍馬送蛋糕來了，他一聽，致清要到肖家溝，就高興地說：“是不是到大美女肖蕙家去？”

“你怎么也知道肖蕙？”

“我們牯牛山山上山下，所有的大小伙子們誰不知道肖家溝有個鄉(xiāng)村大美女詩人肖蕙，我的好兄弟，真是艷福不淺呀?！?/p>

李爾科開著車，把致清送到了肖家溝，并和他一道參加了肖蕙父親的生日。這天，肖蕙要人宰了一只123 公斤重的大羯羊，從村子里請來了位會做菜的，擺了幾桌羊八碗全席，把寨子里沒有外出的50 多人，都請了來，把母親走后的郁悶氣氛沖一沖。肖蕙的父親因為有女兒在身邊照料，漸漸從迷糊狀態(tài)中清醒了過來，不再跑到河灘地上蹲守哭泣了，看到肖蕙把一大群羊放牧得滾滾生光，還增添了二十多只小羊羔，看到家里來了這么多的人，為他祝壽，更是一下子來了精神。他看到，肖蕙叫來的男朋友居然是牧神楊谷川的大兒子，為自己的女兒遇上了這樣的好人家，他有些喜不自禁，竟然把酒杯高舉到了楊致清面前，用牧羊一般的洪亮聲音說：“我的好女婿，前幾天，你在山上救了肖蕙和我家的羊群，我這個做爹的感謝你了?！?/p>

這一說，把在座的所有人，搞得莫名其妙，肖蕙有些尷尬。她正想對大家做一番解釋，想不到，致清竟然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爹！”接著，向老人家回敬了一杯酒。

在回家的路上，李爾科說：“致清，你真是見外了，都這樣了，還不對我這個做大哥的說上一聲?！?/p>

“爾科大哥，這是臨場發(fā)揮。你想，肖蕙的父親剛從噩夢中醒過來，我能把他的夢打碎嗎？”

“要真是這樣，也是值得祝賀的，你就來個順?biāo)浦?，不就得了?！?/p>

“這還要看人家肖蕙愿不愿意?！?/p>

第二天，放羊上山，肖蕙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胸前的衣服上，戴了一朵嬌艷的紅玫瑰，好像一點閃動著的火光。看到了致清的羊群，肖蕙吹起了響亮的哨子，她放牧的80 多只羊，心領(lǐng)神會跑到了致清放牧的羊群里，混雜在了一起。

見了面，致清突然發(fā)現(xiàn)，肖蕙有著驚人的美麗，身邊好似多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山杜鵑，一簇艷麗無比的朝霞。

他們誰也沒有解釋，昨天發(fā)生的一切。

致清說：“你做的玉米粑粑，恰似你的詩歌一樣，自然清新，情深意長?！?/p>

肖蕙笑了，笑得淚流滿面。

昨晚，在閃動的燭光中，肖蕙第一次為父親滿懷深情地朗誦了為他所作的詩：

爹，

您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牧羊人，

你放牧著羊群，

放牧著大山，

森林草坡遍灑著你的溫暖，

爹，

您是巍然的高山，

您是深隧的峽谷，

我是您胸懷里成長的一株蕙蘭，

一輩子我都要為您發(fā)出清香。

野狗的事件愈演愈烈。

這天下午，一條大漢騎著摩托上黃城梁子來了，找到了坐在大羊圈外，依靠在古樟樹下，席地而坐的楊谷川，漢子大聲大氣地說：“牧神大師，據(jù)說你不但是牧羊的高手，還收養(yǎng)了一群野狗。”

楊谷川一看來人，氣勢洶洶，臉色青黑，眼里噴出的怒火，仿佛要把面前的綠草地?zé)狻?/p>

楊谷川站起來微笑著說：“兄弟，消消氣，有話好好說，驚天動地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苯又?，他向這一位漢子遞上了一支大重九香煙。

漢子把香煙接了過去，一口咬掉了過濾嘴，掏出火機點燃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起伏不停的胸口上，連抹了幾下，極力想使自己跳蕩不已的心鎮(zhèn)靜下來。

他告訴楊谷川說：“前天，我散放在牯牛山西坡的種黃牛被三十多條野狗，追趕到懸崖摔死了，待發(fā)覺時，這頭牛連皮帶肉都被吃得精光，只剩下一堆光溜溜的大骨頭了。要知道，這可是農(nóng)牧局從緬甸那邊引進來的高峰黃牛，一頭價值八萬多元，還沒有配過一次種，就被殘害了?！?/p>

楊谷川相信這位漢子的話，對他說：“狗是石板房村變野的，一點不假，可是說是我楊谷川所養(yǎng)的肯定不對，實話說吧，它們也曾經(jīng)圍攻過我們家放牧的羊群，可是沒有得逞?！?/p>

“有人說，這群野狗，只要發(fā)現(xiàn)是你家的羊群就放棄了攻擊?！?/p>

“你說的是事實，因為那條帶頭的阿木原來是鄰居張福三家的，以往，它常常到我家來，對我家所有的人都有感情，所以只要發(fā)現(xiàn)是我家的羊群，立即就撒開去，縱然這樣，我們也正在積極想辦法，把這些野狗引回來?！?/p>

“谷川大叔啊，問題是，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作惡多端了，你難道還要心慈手軟，放縱它們，這不是為虎作倀嗎？我的意思就是，徹底把它們干掉，來一個斬草除根，絕對不留后患。”

“我的好兄弟呀，牛馬受損，是誰也不愿意看到的，這樣吧，我楊谷川愿意幫助你，我出資五萬，盡一點微薄之力，其實家狗變成野狗，責(zé)任在人，而不在它們，要是主人能夠善待它們，就不會發(fā)生今天這樣的悲劇了?！?/p>

養(yǎng)牛的一看，楊谷川是個知書達(dá)理的人，就愿意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了，楊谷川和這個養(yǎng)牛人說了許多。

這天，致清的母親接到致清從山坡上打來的電話說，有三只羊下了小羔子，她立即背上背簍上山，接它們?nèi)チ?。聽說，養(yǎng)牛人還沒有顧得上吃中午飯，楊谷川自己動手，炒了一大碗火腿，做了幾樣小菜，在窩棚里招待了他。

說到畜牧業(yè)的發(fā)展，楊谷川說：“其實，不管牛馬豬羊都一樣，我最不主張的就是人工授精，你想想，牛馬豬羊它們在交配的時候，也需要的是感情交流，做的是兩相情愿的事，要是沒有這個過程，把幾點冷冰冰的精子放到身體里面去，生出的小崽小羔來，從小就少了父愛和關(guān)懷，生命里就少了很多元素。其實，我放牧的羊群，也是重在種羊的培育，堅決不搞人工授精，我都是把種羊和母羊搭配好了，一起出售給人家的?！?/p>

說開去，兩個人還真投緣。

養(yǎng)牛的一再認(rèn)錯說：“剛才，我一心要找你楊谷川大叔清算，肯定是不對的，只不過是，氣得昏了頭，就勿問東西了。是啊，一群野狗，與你大叔何干？所以，牧神大叔，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你說要幫助我，完全不必，因為我已經(jīng)在保險公司辦理了保險。他們會全額賠償?shù)?，只是這件事給我了一個教訓(xùn)，就是那一句老話，傳聞之言不可不查，原來我以為天下還有豢養(yǎng)野狗作亂的人?！?/p>

“要說我沒有一點責(zé)任，肯定是說不過去的，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狀況，應(yīng)該及時想辦法制止，就不至于泛濫成災(zāi)了，還好，亡羊補牢，未為晚也，野狗的事也得趕快想辦法，要不，惡根不除，芽就要長?！?/p>

說起牧羊經(jīng)驗，楊谷川講了牧草灌木與羊群生長的關(guān)系，說了牯牛山上遍地蔓生的草藥對羊群健康肥壯緊密相關(guān)，還說了，這里所產(chǎn)的牛羊肉的品質(zhì)，就若青海玉樹的牦牛所吃的綠草中，雜有冬蟲夏草一樣，它們的肉和奶汁中就包含了冬蟲夏草的有益成分，真正是有利人體健康的食品。

聽了，養(yǎng)牛人大為贊嘆：“谷川大叔啊，今天我算拜到真神了，你這位牧神，還真是名之所歸，以后我得多到你這里來請教?！?/p>

當(dāng)然，楊谷川并沒有把自己用野盤羊與母羊交配的事，和盤托出。

后來，他們說到了兩個道士，楊谷川把放在致清床上的木匣子拿出來，展示了黃城道士留下的真跡。時間還早，楊谷川帶著養(yǎng)牛人去看了小道士羅亮的墓地。

正在指指點點的時候，突然山谷里傳來了蒼老的聲音：“太陽長腳，要下大暴雨啦?！?/p>

楊谷川拉著養(yǎng)牛人就往后跑，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回大羊圈的時候，鋪天蓋地的大暴雨果真到來了。

在嘩啦啦的大雨聲中，養(yǎng)牛人大聲地問：“谷川大叔，剛才你怎么就知道要下雨?！?/p>

楊谷川說“難道你沒有聽到山谷里發(fā)出的聲音？”

“隱隱約約，好像聽到有聲音發(fā)出，但是說什么，沒有聽得真切?！?/p>

“這也是我們一直破解不了的秘密，想來，這聲音肯定與黃城道士有關(guān)，因為它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有上百年了，這樣的聲音遇到大雨來臨，都會自動發(fā)出來?！?/p>

“空谷傳聲，這么說來，黃城道士一直在護佑著你們的這一面山坡呀。想來，古人說的，一個村寨一個人，一座大山一尊神是有道理的。”

這天致清放羊回來，父親說了養(yǎng)牛人為野狗的事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的情況。

致清說：“其實，肖蕙放牧的羊群也受到過圍攻，要不是她及時發(fā)出求救，她家的羊群肯定要受到傷害了。”

“這樣吧，我明天下山到老糖廠一趟，發(fā)動那些狗主人上山去召喚那些野狗，聽到主人的是聲音，不定能把他們召喚回來呢?！?/p>

“爹，那就試試吧，我要爾科開車來，把您接下山吧。”

可是，致清還沒有給李爾科打電話，他自己就開著悍馬來了，一下車，他胸前掛著兩副望遠(yuǎn)鏡，說一副送致清，一副送肖蕙。

他說：“有了望遠(yuǎn)鏡，就可以防止那些野狗和山毛驢來偷襲了?！?/p>

說起致清的父親要下山，把那些野狗的主人招來，到山里把自家的狗叫回來。

李爾科聽了，連說：“大叔，千萬不可，你不知道，要是把它們召喚了，送到山下，一只只就被送到湯鍋店里了，這樣做，豈不是害了它們的小命？還是由著它們在荒山野地里自由自在地跑算了，至于放牧在上的牛馬牲口，只要加強防守不就行了。野狗肯定是不會攻擊人的?！?/p>

致清和父親覺得有道理，把這件事就停止了下來。

第二天，致清又把羊群和肖蕙的放到了一起，他把李爾科帶來的望遠(yuǎn)鏡給了她。

致清把望遠(yuǎn)鏡從脖子上摘下來，朝著當(dāng)年黃城道士跳崖的山頂上看去，一個意想不到的場景出現(xiàn)在眼前，在一樹樹杜鵑花叢中，十幾條野狗在黑狗阿木的帶領(lǐng)下，已經(jīng)攀爬上去了，二十多只盤角巖羊，已經(jīng)擺出了決死一戰(zhàn)的架勢，它們憑借著自己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準(zhǔn)備把正在向上攀升的野狗頂下崖來，讓它們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而野狗呢，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所面臨的危險，也不把巖羊放在眼里，肯定，它們已經(jīng)聞到了撩人胃腸的咸腥味了。

致清要肖蕙趕快看，肖蕙也抬起了望遠(yuǎn)鏡，一看急了，它們對打起來，豈不是兩敗俱傷了嗎。

致清端起弩弓來，他知道無論如何得射出箭了，他知道肯定到不了崖頂就會在半途落下。可是，能夠起到驚嚇的作用，一支帶著嘯響的箭對著山崖射了出去。有箭射來，最先發(fā)覺的還是那一只丑陋的公羊，它咩地一聲叫后，靈巧地轉(zhuǎn)回身，野狗們也好像發(fā)覺了有什么不妙，也轉(zhuǎn)回頭來。

就要發(fā)生的一場生死搏斗，剎那間就結(jié)束了。

回到大羊圈，致清講了野狗上崖頂?shù)氖?，父親一聽，覺得大事不妙，感到野狗們很快會陷入一場滅頂之災(zāi)。

致清說：“爹，事情不會這樣吧，野狗追逐巖羊的事，可能只有我們知道?！?/p>

“不，你想想，野盤羊是國家重點保護的野生動物，它們的生存狀態(tài)，一定有人在密切關(guān)注，再說了，野狗冒死上山崖，說明它們已經(jīng)到了彈盡糧絕的程度，這一次被你制住，不定現(xiàn)在又流竄到哪里作案去了?！?/p>

果然，就在第二天，傳來了牯牛山的西面，村子里一群放散飼養(yǎng)的小香豬被野狗咬死叼走的消息。

事不宜遲，就在致清的父親下山，找石板房村的狗主人商量的時候，縣城的森林公安和牯牛山自然保護局，已經(jīng)接到了上級命令，要他們聯(lián)合組織一支隊伍，趕到牯牛山去，追逐捕殺這些野狗。

在搬遷點，致清的父親沒有能夠說服大家，他們說，已經(jīng)變野的狗，再怎么也召喚不回來了。

致清的父親非常掃興地回到黃城梁子，正在和致清的母親商量，要想辦法收養(yǎng)這一群野狗的時候，不遠(yuǎn)的一道斷頭山崖上，傳來了一陣噼噼啪啪的槍聲。致清的父母驚住了，致清父親手中喝水的杯子掉在地上，噼噼啪啪地碎了。

半小時過后，致清的父母聽到狗叫聲，從圈里出來跑出來一看，渾身血淋淋的黑狗阿木站在外面，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們。不用多說，致清的父母掛上大背簍，跟上一顛一拐的阿木，到了那道斷頭崖下一看，三十多只大小野狗，大多已經(jīng)摔死了，其場景慘不忍睹，有的砸在石頭上的，碎了腦袋，有的肚子炸開了腸子撒了一地，有的面目全非。勉強活著的只有兩條了，實際上，它們也已經(jīng)氣息奄奄了，要是得不到及時救治，很快就會死去。

致清的父母立刻把兩條狗放到背簍里背回了大羊圈，致清的父親用自己敷腳的草藥給三條野狗包上，回家找來鋤頭，到斷頭崖下，挖了個一長溜的大坑把那些死狗深埋了。

一個月后，三條狗都活過來了，跟上原來的兩條牧羊犬，出現(xiàn)在了致清放牧的羊群里，致清把其中的兩條交給了肖蕙那里，收工的時候，它們又回歸到了致清的羊群里。從此牯牛山上烽煙俱靜，有幾次，一群山毛驢出現(xiàn)在羊群周圍，五條牧羊犬一起出擊，把它們追趕得不見了蹤影。

七個月后，致清父親的腳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他和致清的母親又可以重新上山牧羊。致清給公司的總經(jīng)理打了電話，報告了自己要回去的消息，并告訴說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了，父母要求在回深圳前辦理婚事，總經(jīng)理一聽，高興極了，說要帶著人來參加他的結(jié)婚典禮。總經(jīng)理要帶人來石板房參加致清和肖蕙的婚禮，致清的父親給石板房所有搬遷到山下的鄉(xiāng)親都打了電話。頭一天，致清的爺爺奶奶和叔叔一家人都回來了，叔叔的兒子致遠(yuǎn)在法國留學(xué)，他打來電話祝賀，向嫂子肖蕙問了好。上海的致玨帶著男朋友回來了。石板房所有搬遷到山下的人家都有人回來參加楊致清和肖蕙的婚禮，石板房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機，從深圳來的人也是提前一天到達(dá)了，總經(jīng)理他們開著幾輛商務(wù)車來的，致清帶著肖蕙到山下迎接，上山后，他們看到這里的自然風(fēng)光，一通贊嘆。第二天早晨，總經(jīng)理和公司的十幾個來人一起參加了致清的迎親隊伍。致清家送給肖蕙父親的彩禮，是一對頭戴紅綢的種公羊。作為禮物，總經(jīng)理把隨車帶來的一百多雙山地皮鞋，發(fā)放給所有來參加婚禮的客人，要他們試穿，一年后給一個信息反饋，大家一聽都非常高興，總經(jīng)理還表態(tài)說，以后，石板房有年輕人要外出打工的，公司全部招收了。

這天，家里宰殺兩只瞟肥胖體壯的大羯羊，每只都在120 公斤以上，李爾科忙前忙后的負(fù)責(zé)主持，把肖蕙的父親請了來，因為他沒有人手，就把自家出嫁女兒的婚禮給省了，把自家的親戚也請到了致清家來，兩場谷子一場打。

致清的父親說：“其實，你要請更多的人也難，山下石板房的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小孩不到40 人，肖家溝也一樣。當(dāng)然，這個規(guī)定我們一定要遵守的，包括喝酒，一定要有控制?！?/p>

開席的時候，致清的父母和肖蕙的父親坐到了一起，共同接受了致清和肖蕙的祝愿。

婚禮后的第二天，總經(jīng)理帶來的人都沒有走，致清的父母致清和肖蕙一家人帶著他們上山放牧，就著參觀當(dāng)年黃城道士羽化升天處。

上千只紅山椒彩色小鳥從一片郁郁蔥蔥的油松森里飛了出來，在他們頭頂?shù)纳峡?，環(huán)繞成一個紅綠相嵌的大花環(huán)?？偨?jīng)理和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看。

總經(jīng)理和致清，一路走走停停，總經(jīng)理不停地向致清的父母請教牧羊經(jīng)驗。

致清的父親說：“我給致清說過，經(jīng)驗是可以交流的，可以寫成書本，也可以口頭傳授，可是，對一個牧羊人來說，他所有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摸索出來，實踐出來的結(jié)果。這個過程顯得非常重要，要是輕易得到的東西，就非常容易喪失。這經(jīng)驗是散布在山坡上，雜草間的，縱然是一塊塊金磚，你也要低下頭來，認(rèn)真體會，用心去尋找。要不，經(jīng)驗在你面前，也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p>

“谷川大叔，你這個牧神的稱號，真不是浪得虛名的，以后，我每年都要想辦法抽出時間來，跟隨你放羊，帶一些真正有用的東西回去。”

“所以，我向致清和致玨說過，以后有了孩子，到了八九歲的時候，一定要把他們送回到石板房來，讓他們跟隨爺爺奶奶一道放牧，讓他們的童年里有山野，有森林，有牧歌，在他們的成長歷程中，有著自己的牧羊生涯。”

跟隨他們一道上山的李爾科說：“往后，我也把自己的砂石場停了，到牯牛山跟隨大叔學(xué)習(xí)放牧?！?/p>

“這個很好呀，爾科，我還正想找你說這樣的話呢，我和你大嬸不可能一輩子都在山上放牧呀，得把牧羊經(jīng)，交到一個有山地情懷的人手里，這個人我看中的就是你。”

總經(jīng)理帶著的人馬在石板房待了一個禮拜，離開的時候，把楊致清和肖蕙一道帶上了，楊致清依然帶上了他形影不離的弩弓。

楊致清的父母自然也是每天都要放羊的，三條狗忠實地跟隨著，放牧歸來，吃過晚飯后，阿木會把羊圈里的兩條狗也邀約上，一起跑到斷頭崖下，在那些伙伴們的遇難處，長時間的蹲守著。

有一群黑鴿子在它附近的油松樹上呀呀的叫著。

致清的父親發(fā)覺了，只要有空，就會去陪同它們，他坐在附近的一塊大石頭上，抽著煙，靜靜地思索著，等待著?；秀敝?，他仿佛看到一條野狗從紅土堆里探出了腦袋來，接著，又是一個腦袋，后來，就有三十多條野狗從里面爬了出來，它們抖抖身子，落下一地的塵土，恢復(fù)了原來的容貌。

楊谷川淚流滿面地站了起來，迎著它們走去。

夕陽下，致清的母親站在黃城梁子的大羊圈外，她看到一條條移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