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彥
最后一次見到欒志賢,是在大哥的葬禮上。
他斜背著一把葫蘆琴,直挺挺地跪在大哥的靈柩前。他已經(jīng)在大哥靈旁守了三天,有時跪著,有時站著,每日里除了號啕大哭就是不停地拉琴。那琴音,如泣如訴。
我走到他跟前兒,“累了吧,歇會兒?!彼Я颂а燮ぃ涯请p腫脹的眼睛使勁兒睜開,看了我一眼,就又低下了頭。
欒志賢倔強地跪著、哭著,拉著琴,一直陪伴大哥到出殯的那天。出殯的日子是四月初十,那天,村里在家的人都來了,送行的隊伍拉得很長。他戴著白色孝帽,瘦小的身子勉強撐著半舊的寬大深藍色夾克,白色孝帶在腰間一攬,感覺還算合體。他斜背著那把葫蘆琴,胳膊上挎著一個荊條編的籃子,每走兩步便向空中拋灑一摞外圓內(nèi)方的白色紙錢。紙錢在風(fēng)中自由飄蕩,像片片雪花,慢慢落在了大地上。
上午十點,大哥的靈柩被緩緩降到墓坑里。欒志賢紅腫的眼睛睜得溜圓,牙齒咬得咯咯響。他搶過填土人的鐵鍬,躬身鏟起第一锨土用盡全身氣力撒到大哥的棺材蓋兒上。那一锨黃沙土砸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音,讓人心中一驚?!按蟾纾銊e凍著。我給你蓋上土。等著我,我去給你拉琴。”他扔下鐵鍬,把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向著入地的大哥撕心裂肺地吶喊,“大哥,你好走,等我!”。喊罷,他朝著山坡下奔去,一邊跑,一邊哭,突然,他像一個沒有情感、沒有生命的木樁子倒在了太行山的黃土坡上。
后來,聽說他失蹤了。
欒志賢,這個名字其實早就被村人遺忘了,大家只記得他叫“傻賢”,村里的大人、小孩都這么叫。最讓村人確認他“傻”的就是他年紀一大把了還會到處找爹,見人就問,“我爹是誰,你是我爹嗎?”
村里人說,他是個不該出生的人。他親爹在本村不認他,后爹開始對他挺好,看他越來越?jīng)]出息,失望了,慢慢就不當(dāng)回事兒了。親爹不認,他就不知道誰是親爹了。
他的親生父親叫張宏,長著一張略帶梯形的臉,顴骨突出,膚色黃褐,身材魁梧,村里人說他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后裔。張宏的家業(yè)殷實,有兩處一進院落和五十多畝水澆地。他有一個嗜好,耍錢,在新中國成立前,他已經(jīng)把家產(chǎn)賭完了,只剩下了北房三間。在媳婦懷孕出懷的時候,他把家業(yè)徹底賭干凈了。
那天,欒志賢的母親正在縫制小棉衣,眼看著窗花,口哼著小曲《四季歌》,心里想著孩子生出來后的樣子。她好像懷抱著自己的兒子,看著窗外石榴的情形。生了這個再生下一個。她又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們在樹下看石榴花開、摘石榴、剝開石榴喂孩子們吃石榴籽兒的情景。她的嘴角咧向兩邊,臉上露出笑容,又給肚子里的寶寶唱著“寶貝、寶貝,我心愛的寶貝,娘等著你坐在懷里,慢慢長大,帶上弟妹?!毕胫胫?,她突然想起了她的丈夫有半個月不回家了,有些想他了。
“這是張宏家嗎?”來了一行五個人。其中還有她的小叔子張利。張利一言不發(fā)。
“趕緊收拾收拾回娘家吧,這個房子賣給我們了?!币粋€人氣勢洶洶地說。
“你們是誰?”欒志賢母親問。
“嫂子,我哥又把這處房子賭出去了。他寫了休書給你,不要你了,讓你回娘家。你走吧!”小叔子張利說。
“你哥呢?”
“找不到他了,他跑了!”
“那不行,見不到他我不走?!?/p>
“你不走也得走?!?/p>
欒志賢娘辯解著,爭吵著。但來的人動開了手腳,連拉帶拽把她攆出了家門。還套了輛車,把她抱到了車上。張利拉著她,逼她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欒志賢娘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送回了娘家。
欒志賢娘回到了娘家,她盼望著張宏來接她,但遲遲沒有等來。她去找張宏,村上的人們說他讓賭友領(lǐng)到大西北,再也沒有回來。也有人說他死了,說他輸光的那天跑到了跳狐峰上尋了短見,從山尖上摔下來,摔死了。狼吃了,狗咬了,連尸骨也沒找到。她的小叔子們罵她是掃帚星,說她進門后,把張家妨害了,敗家了,還說她沒臉回來。
她穿上了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梳了頭,抹上了杏子油,亮亮的,黑黑的,她離開了娘家,到村里拒馬河最深的地方,一個叫彎嘴子的山崖上。她的目光望著西山腳下的村莊,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一閉眼,腳下就失去了平衡,撲通一下掉進了河里。
一個在河邊草地上拾糞的老頭救起了欒志賢娘,找來了村里的媒婆說和著把她嫁給了自己的兒子欒孝祥。一個比她大十六歲的漢子,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欒志賢娘不想留下張宏的種子,推碾子的時候用力在碾棍上壓,睡覺的時候趴著睡,還用手往下推高高鼓起的肚子,在炕沿上壓肚子??刹还苡檬裁捶椒?,欒志賢都在她肚子里安安全全的呆了九個月,順利降生了。生下來五天,他也不睜眼。欒孝祥的父親上過私塾,為這個孩子起了個有意思的名字,欒志賢。
欒志賢家住在欒家胡同最東頭,五間北房,三間東房。北房西側(cè)有棵木槿樹,樹的南側(cè)有一架葡萄。爺爺并不反感這個孩子,他想,木槿開花晚,花期長。這個孩子睜眼晚,但也許是最聰明的。我死了,有人續(xù)香火了??蓹栊⑾椴辉敢怵B(yǎng)一個傻子。
孩子還不會說話的時候,欒孝祥的父親就去世了。門口戳著的白色樣榜(實際就是一個簡易家譜)上,老爺子有了孫子,欒孝祥的名字下面多了欒志賢的名字,圓了老人傳宗接代的夢。
欒志賢從學(xué)會說話后,一直也沒有把話說利索過。他能聽見,能說話,但聲音有些弱,還能想事兒,就是慢吞吞的。雖不是特別傻的那種,但上了一年學(xué),也只學(xué)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和阿拉伯?dāng)?shù)字,其他的都沒學(xué)會,不得不輟學(xué)游蕩了。
我大哥本名王振林,因為排行老大,大家都叫他大振。身為長子,整個王氏家族都對他寄予厚望。大哥小時候長得快,比同齡人高很多,但是體格高挑,身子有些瘦弱。大哥后來長成了一米八的大個子,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杏眼長眉炯炯有神。他是當(dāng)年村里同齡人中學(xué)歷最高的人,也是家里唯一一個跟父親學(xué)過二胡,能拉幾首曲子的人。初中畢業(yè)后回到村里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的記分員、保管員、大隊會計、兵工廠的車工、糧站的保安,直到65 歲才居家養(yǎng)老。這一輩子卻有一個永遠也彌補不了的遺憾,終生未娶,光棍而終。
大哥出生的時候,爺爺戴著個瓜皮帽子,對著曾祖父喊道,“你要當(dāng)老太爺了,咱們家四代同堂了!”曾祖父有些耳聾,“你說什么?是個重孫子。起名了嗎?要是沒起名,就叫他振林吧。讓他帶個頭,振興王家祖業(yè),興旺家族人丁。給村里,給大伙做點事兒,做個幫助別人的好人?!痹娓高B想都沒想,要是生個丫頭咋辦呢?
在王家胡同里,四個院落,有二十間瓦房,每五間一個院落。每個院落,有北房、南房和東廂房,分別住著爺爺、二爺和三爺。曾祖父和三爺住在中間的院落,爺爺及父親住在東邊的院落。母親很爭氣,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小子,實現(xiàn)了爺爺們的愿望。1942年出生的大哥,在家境雖不富裕,但日子還過得去的家庭中成長著。叔叔伯伯爺爺奶奶們都寵著他,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剛剛兩歲,爺爺用筷子蘸著酒,給他嘬。母親提醒爺爺,不能慣著孩子,爺爺反駁道,“男人就要有男人樣。不喝酒,哪叫男人!”母親無奈。長大后,大哥有些軟,不強壯??伤鍪虏环?,什么都往前做。母親對他說,“知道人們?yōu)槭裁唇心愦笳褡訂??你祖爺希望你能幫助別人,別光顧自己。要幫助別人。”
大哥二十歲那年,父親撒手人寰。望著七個弟妹,他仰望星空,看到了天空上勺子狀的北斗七星,他心里想,七個弟妹,要凝聚在一起啊。生產(chǎn)隊需要勞動力,家里也需要勞動力??!他難以忘懷父親去世前的情景。
臨終前,父親把大哥叫到跟前,做著最后的囑托?!按笳癜?,我走后不擔(dān)心別的,我就怕咱們這個家散了啊。你是老大,這一排七個兄弟妹子就靠你娘難以養(yǎng)活啊!你得幫著你娘,多干活,多掙工分,把這兄弟姐妹們拉扯大吧,咱們家不能散呀!”
“爹,你放心吧,咱們家不會散!有我呢!”
“咱們家那些樂器也沒有教會你們用,誰要想學(xué),你就給別人用吧。笙、簫、鑼、叉、二胡、云鑼、長管、短管,那是音樂會的家什,保管好,有需要的人,可以讓他們用。看你對二胡感興趣,也沒有好好教你。這輩子不行了,下輩子,我一定教會你!”父親說得激動了,咳嗽了起來。大哥拿來罐頭瓶給他接了一瓶子白沫。他的下頜碰撞到了胸骨,使勁兒呼吸著。
父親走得太早了,留下了太多牽掛。他惦記他的孩子們,更惦記他未竟的事業(yè),惦記他的音樂。
父親走后,鄰村的朋友們?nèi)∽吡藰菲?,大哥留下了二胡,雖不能說學(xué)會了拉琴,但也時常模仿著拉些簡單的曲子,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一知半解吧。也由此,大哥和欒志賢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葬禮上,欒志賢拉開琴袋兒的拉鎖,取出一個長方形三合板做的盒子,又從盒子里取出了一個用綠底牡丹花被面包裹的一把琴。人們瞪大了眼睛。“欒志賢,這就是傳說中的那把琴么?”欒志賢沒說話。他抬起頭,看了看周圍,把手放在布的一角,準備打開,他又把手縮回來,大聲喊著,“大叔,我把葫蘆琴拿來了,你看看吧,還新著呢。我自己邋遢,葫蘆琴干凈著呢!”說完,他又是一陣大哭。
當(dāng)家的嫂子們、村里的叔叔伯伯勸他,“賢哪,別難過了。他走了,活不過來了,他也不管你了。你要是真想他,你看主家有啥活不,你幫著干點兒活,也算盡孝了。別哭了,越哭越傷身體?!?/p>
欒志賢是不能勸的,越勸越傷心,越勸越出來那個“傻”勁兒?!澳銈兌堆健e說了,一邊兒待著去?!眲袼娜艘埠茏R趣地離開了他,換了地方,陪著逝者。農(nóng)村講究“活著沒人兒,死了一群兒?!贝蠹揖墼谝黄?,不用說什么,不用做什么都是對逝者的尊重與思念。特別是得到過世者幫助的人,更是守靈陪伴。陪靈的人看著欒志賢,搭著話兒,“傻賢不傻,分得清好賴,以后不能叫他傻賢了。”
欒志賢把琴袋掛在了靈棚的柱子上,打開了包布,把琴放在了棺材蓋上,又把包布掖進了琴袋里,還說了句,“誰也不許動我的,誰拿了,我就讓大叔打你們。讓我四奶奶捉你們?nèi)?。這琴袋是我四奶奶給縫的,誰也不許偷?!彼诓萑熳由献鄙碜幽恳曥`柩,雙手合十默念著。不愛洗臉的欒志賢,臉上伴著淚水,一道兒一道兒的。可那份面容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儀式感。默念之后,他站起來,拿著他的葫蘆琴走到靈棺頭前,拿了一把椅子坐下來,把琴箱放在腿上,又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松香,擦著琴弦,正面擦了,反面擦;豎著擦了,放平擦,認真仔細的樣子。
村人都很驚訝:
“賢哪,這就是你做的那把琴啊。還真是一把琴,像二胡,能拉出曲子來嗎?”
“那不就是二胡嗎,還像什么?”
“琴是琴。人家的二胡是木頭做的,他這把琴咋是用葫蘆做的?拉不響吧?!?/p>
欒志賢又站起來,在靈前鞠了個躬:“大叔,我給你拉個你最喜歡聽的《東方紅》。”
隨后,一首《東方紅》的樂曲在村里響了起來,那聲音甕聲甕氣的。沉悶的空氣中,灑下了縷縷陽光。太陽照在了頭頂上,正午十二點了。
大哥和欒志賢的友誼,最初是因為同病相憐。大哥因為高挑體弱又白凈,村里的嘎小子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白薯。為此,大哥生了不少氣,嚇唬這些孩子們不知多少次,很受傷害。停止叫他的外號還是因為大哥找到他們的家長,有的家長們訓(xùn)斥,有的家長們體罰,這些人才告一段落的。
欒志賢沒有大哥的影響力,不是起個外號就完了,嘎小子們捉弄他欺侮他,欒孝祥也不把這些事兒放在心上,愛咋叫咋叫吧,他是不會護著欒志賢的。有一次,四五個被村里人稱作“五害”的壞孩子正在欺侮欒志賢,恰巧讓大哥碰上了,他連忙上前制止,從此欒志賢一步步向大哥靠近。
村上有大家公認的“五害”,那是五個所謂的“壞孩子”。那時在搞除“四害”,大搞衛(wèi)生運動,孩子們互相起外號,說來也巧,這五個孩子叫作:李章郎、谷洛曙、李家巧、劉大臭、李蒼鷹,活活對應(yīng)上了“蟑螂、老鼠、麻雀(俗稱家巧)、臭蟲、蒼蠅”,幾個孩子發(fā)現(xiàn)這個諧音時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那個時候,他們內(nèi)心美的程度不次于小孩盼望一年,到年底殺了豬,吃上肉的那種美。在寂靜的山村里,能有個新發(fā)現(xiàn),用現(xiàn)在的話說,腦洞大開,那是再美不過了。發(fā)現(xiàn)了每個人身邊還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兒。那種美比今天玩手機的孩子還美。他們可以一起胡侃濫說,可以你捅我一下,我摸你一下。你一拳,我一腳,有著肌膚接觸,快活、親切。于是,這幾個外號也就叫開了,村里人把他們連在一起,叫“五害”。這幾個從十二三歲到十五六歲不等,整天在一起膩乎,干了不少欺侮欒志賢的事兒。
戲樓院兒是村子里的一個聚會場所。戲樓改成了學(xué)校,需要演戲的時候就把課桌搬到一邊兒,拆開前面的擋板兒就可以當(dāng)成戲臺了。戲樓院既是孩子們的操場,也是村里人的聚會場所。無論是節(jié)日還是平時,大家都聚在那里,聊天兒,是全村消息的傳播源。看著一張張體育成績單貼在墻上,“五害”們你一言我一語又起了外號。
“欒志賢,10 分。怎么能考10 分呢?”蟑螂念著。
“牛丫丫,90 分”,這是百分制,可不是十分制啊,“欒志賢怎么能考10 分呢?”臭蟲搖擺著腦袋分析著。
“傻唄,苶唄”,另一個沒外號的孩子插著話。
“癡唄,呆唄,不就是傻唄。欒志賢,大傻賢?!薄袄鲜蟆苯泻爸?。從此欒志賢的名字,逐漸被人遺忘,傻賢的名字給叫開了。
“麻雀”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他把丫丫兩個字認成了“了”字,他念著“牛了了,90 分,”了不起一個丫頭片子,能考90 分,牛了了,真了不起。從那會兒,一個扎著小辮子的丫頭,就被他們叫起了外號。從那個名單上,“五害”們發(fā)現(xiàn)著,思考著,一個個壞點子,壞名字就出來了。
最冤枉的就是大哥了。那會兒,他已經(jīng)從本村的初級小學(xué),鄰村的高級小學(xué)畢業(yè),到鎮(zhèn)上的初級中等學(xué)校讀二年級了。他到戲樓院找母親的時候,正好碰上孩子們起外號。大哥看不下去了,嚇唬了他們幾句:
“兔崽子們,回家看書學(xué)習(xí)去。給別人起外號多沒教養(yǎng)?。]事兒,去大隊拿張報紙給大家念?!焙⒆觽儾还獠宦?,還嗷嗷地叫起來了。
“蟑螂”叫著,大叔,你的皮膚真白啊!咋也曬不黑呢?
“蒼蠅”嗡嗡著,“他天天上鎮(zhèn)上上學(xué),早出晚歸的,太陽曬不著唄。”
“老鼠”說,“其實也不那么白,他的臉色就好像俺們家白薯,白里透著黃?!?/p>
“那就叫白薯吧。他個子大,就叫大白薯”,“麻雀”嘰嘰喳喳著。
大哥隨手拾起一塊兒石頭,“我拍死你們!看你們誰敢叫我,四六不懂的東西們。再讓我聽到你們叫人外號,我就把你們幾個捆起來,交到派出所去!”
在一旁聊天的大人們也站起來,走到孩子們中間,訓(xùn)斥著那一幫壞孩子。壞孩子們散開回家了,一串串外號留下了。
大哥的外號只是背著叫叫,不敢面對大哥叫。欒志賢的命運沒那么好,總是受到壞孩子們的捉弄與折磨。
那“五害”集體遇到大哥的時候,會齊聲喊:“大叔,吃了嗎?”這是一句問候語,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流行的問候語“你好”的意思?!按笫?,你忙著呢?”那是友好地,親切地打招呼呢。那個小山莊,在那個年代不會說,“你好!”“早上好,晚上好”等禮貌用語。人和人打交道,問候的語言就是問,“你吃飯了沒有?”在糧食緊缺的歲月,問“吃飯沒有?”也算是最大的關(guān)懷了。
集體見面,禮貌地、體貼地問候,“五害”們是鼓足了勇氣的。單獨見大哥的時候,都是溜著墻角走,把大街的中心讓給大哥以示尊重。會響亮地問候大哥,或者干脆只叫一聲“大叔”,就加快腳步跑掉了。他們怕大哥,不是大哥會打人,而是怕大哥找他們家長去理論,因為他們知道大哥是初中生,說話講道理。
欒志賢就不那么幸運了。問候欒志賢是為了拿他發(fā)壞,拿他取樂。
“欒志賢,你吃了唄?”“老鼠”打頭問著,
“沒有。家里還沒做熟呢?!?/p>
“我們幾個請你吃頓飯吧!”“蟑螂”掏出幾個小爆竹和一個二踢腳,拿在手上。
“我不吃你們的飯。你們不干好事兒,總是捉弄我?!?/p>
“你過來,我這里有塊棒子面干糧給你吃。不過,你得叫我一聲爹?!薄吧n蠅”嗡嗡著。
“我憑什么叫你爹。我有爹!”
“他是你后爹,不是你親爹,你知道你為啥這么傻嗎?你不是親生的,你是帶犢子,你根本不是欒孝祥的種兒?!薄吧n蠅”鼓噪著。
欒志賢有些聽不下去了,好像也聽不明白了。罵了一句村上的人常罵的一句話“我×你姥姥?!薄绑搿鄙锨?,捏了一下欒志賢的臉,“別罵了,知道你餓了,“蒼蠅”聽說你爹不讓你吃飽,光給你吃稀粥,不給你干糧吃?!绑搿毙奶勰悖o你拿干糧去了。餓不,叫他個爹,他就給你吃了。你怕啥?!?/p>
“我不叫,我怕我爹打我?!?/p>
“不叫?要不,你用我這個爆竹把那堆豬糞炸飛,我就給你吃這塊干糧?!薄绑搿痹谑稚夏弥粔K玉米餅子,金黃金黃的。餅子一面是烙渣,一面是手指拍過的手指印,“蟑螂”引誘著欒志賢,在旁邊出著主意。說話的時候,臉上一副得意的樣子,一條腿晃蕩著,另一只手托著那塊餅子。
欒志賢慢吞吞地把手從棉襖的袖口里伸出來,袖口油光光的,手上長了皴?!袄鲜蟆比铝司?,“我們說話算數(shù),快出去崩糞,崩完了給你吃。你看你的爪子,像那堆豬粑粑那么黑。你可別把你的手當(dāng)豬粑粑給崩了?!?/p>
“別聽他的,快去吧,你的手不黑,去了給你這塊黃金棒子干糧吃,可甜了,放糖精了。你知道皇上叫這餅子什么?叫黃金塔?!薄吧n蠅”引逗著。那塊黃燦燦的干糧,看上去比手巴掌小一點,吃到嘴里,就是看著也感覺到甜絲絲的味道,別說是欒志賢,就是那幾個被叫成“五害”的壞小子,也都咽著唾沫,砸吧著嘴巴,胃里也在使勁兒抽動著。
“我去崩了豬糞,你們就給我棒子干糧吃。你們不能說給我爹,他老打我。你們也不能說我爹是后爹。他是我親爹,我可不能叫你們爹?!?/p>
“他不傻呀,他能想出這么多事兒呢?!薄吧n蠅”給他這幾個小哥們議論。
欒志賢拿著小爆竹和二踢腳走向了一堆豬糞旁。爆竹其實就是集市上賣的那種掛鞭,有100 頭兒的,也有500 頭的,還有1000頭的那種。看樣子,是100 頭的那種,一頭就是一支,個頭比二踢腳小三分之二的樣子。過年的時候,家長們買來爆竹,要把一掛鞭的爆竹一個一個解開,再分給孩子們一支一支的放。放著不過癮,可孩子們多,人人都有份,大家也開心。過年的爆竹三十晚上分了后,怕受潮,藏在炕席底下,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孩子們會放半個月的炮。有的孩子,還拉長了戰(zhàn)線,放到二月初二。這個潘蒼鷹,把放炮做成了游戲,做成吸引小伙伴們聚在一塊,尋找快樂的惡作劇。只是這次游戲做大了,還惹出了禍端。
村里人養(yǎng)豬愛放養(yǎng),那些豬們大的、小的,老母豬、食肉豬在家的院子里或是豬圈里喝飽泔水后,就大搖大擺地去街上散步,聽人們嘮嗑,有時候還摻和到人們的談話中,發(fā)出哼、哼、哼的對話聲。大街上的豬糞多了,欒志賢就會挎上個籃子,拿個羊鏟,每天拾糞,對豬糞,欒志賢很熟悉。欒志賢把爆竹和二踢腳插進糞里,外邊露出了炮焾兒,“蒼蠅”一手拿著干糧,一手伸出個指頭,指著欒志賢,“往下按,要不崩不起來,往下按,往下按。”旁邊的人也命令著。
欒志賢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搖晃著走進糞堆,接過“蟑螂”的火柴,先點著幾支長炮焾的小爆竹,又點燃二踢腳的短炮焾。欒志賢看著二踢腳的短炮焾,還嘟囔著。
“炮焾忒短,不好點!”他往前探著身子,把火柴上的黃色火苗使勁兒與炮焾相接。他的手抖著,心里害怕極了。就在他心里揪到一起的時候,一支支小爆竹響了,炸起了豬糞,二踢腳也響了。第一響擦到他的臉龐,連糞帶炮皮、火藥崩到了他的臉上、眼上,飛向空中的第二截兒斜飛到了墻上,又在空中炸響了。
欒志賢什么也沒聽到,只感覺眼睛看不見了,臉上疼得厲害,“五害”們嚇跑了。
聽到街上亂作一團,大哥放下正在吃的玉米菜餅子和剛到嘴邊的粥碗,迅速跑到了街上。
他看到受傷的欒志賢,罵著,“兔崽子們,又干壞事兒。小心我來收拾你們。”看到他臉上、身上的豬糞,問,“欒志賢他爹呢?你們幫忙,把他放在我背上,背到我家,讓我二兄弟給他治傷去吧。”在村里大人的幫助下,大哥和鄉(xiāng)親們把欒志賢背到了我家。母親急忙拿來臉盆、毛巾擦洗手和臉部的炮灰、豬糞,二哥拿來生理鹽水為他沖洗。大哥揪心地問,眼睛瞎了嗎?
“還好,沒有傷著眼球,只是眼瞼、眼眶受了皮外傷,養(yǎng)幾天就好了。”二哥給欒志賢做了眼部包扎。
母親又燒了熱水,讓欒志賢躺在炕上,頭朝炕沿的方向,給他清洗著頭上的糞便、污泥。
欒志賢的脖子、手臂上到處都是泥皴,母親說,“你這是多少年不洗吧。”大哥說,“他夏天還去耍水呢,沒有多長時間不洗,不太臟?!彼o母親解釋。
欒志賢爹趕來的時候,欒志賢已經(jīng)洗好頭??粗恢谎劬δ[起來,另一只眼打著繃帶的兒子,他蒙了?!拔业膬喊。阏α??瞎了嗎?這是誰欺負我們了,我找他們算賬去。他的拳頭在空中飛舞著,眼睛沒看欒志賢。他看著鄉(xiāng)親們,好像求援似的。
鄉(xiāng)親們都勸他,別鬧了,也不看這是在哪兒。要不是大振及時把他背這里來,王先生(當(dāng)時村里把醫(yī)生叫先生)及時給他處理,不瞎才怪呢。你咋不讓他吃飽?吃飽了,他還會為個棒子干糧跟那“五害”們在一起嗎?大家指責(zé)著他。有人問,“他娘呢?”欒志賢爹低下了頭。
欒志賢娘弄著仨丫頭在家著急呢。從生了欒志賢后,欒孝祥一直想生一個自己的兒子,沒承想,連續(xù)生了仨丫頭。生了第三個丫頭還在坐月子呢。生產(chǎn)隊掙工分少,分到的糧食自然就少。不只是欒志賢吃不飽,全家糧食都緊缺。
母親端過來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喂欒志賢。說是小勺,其實就是小葫蘆,特別小的那種,也可以說是袖珍亞葫蘆,從中間橫切面切開,把內(nèi)瓤刮去后,再上鍋煮一煮,就是極好的勺子了。母親一邊喂粥,一邊把菜干糧掰開,掰碎,一塊兒一塊兒地送到欒志賢嘴中。鄉(xiāng)親們在不大的屋里聊著天,欒志賢也就吃飽了。
正屋里點起了煤油燈,哥哥姐姐們?nèi)チ藮|屋寫作業(yè)。母親催促著,“賢哪,回家吧。你娘等著你呢。”欒志賢一動不動。他的嘴唇動了一下,開了一個小縫,發(fā)出了微弱的“娘”的聲音,好像從鼻孔里送出來的聲音。欒孝祥拽了一把欒志賢,“回家吧!”他感覺欒志賢很沉,拽不動。又過了一會兒,大哥拉著欒志賢的手,“賢哪,快睡覺了,我送你回家去吧,大家都該睡覺了?!?/p>
大哥拉起欒志賢,他的腿很沉,像綁上了沙袋,一挪一挪的。走出大門口,是用河石鋪成的一個斜下坡,再往左上方走,又是一個四十多度的大斜上坡。欒志賢腳下一歪,撲通一聲跪倒了。大哥和欒志賢爹一人架著他一只胳膊,拉起他??伤耐认癜c了一樣,站不起來,嘴里喊著,“大叔!”
大哥蹲下來,臉朝坡道下方,“孝祥哥,你把他扶到我背上,我背他回去吧?!睓栊⑾檎f,“造孽啊,我咋有你這么個傻兒子。”他把欒志賢轉(zhuǎn)過來,把他的雙手搭在大哥肩上,在后面使勁兒往大哥身上推,也許是慣性的原因,大哥被欒志賢壓趴下了,大哥在下面,欒志賢在上邊,大哥的手和臉都被擦破了,手上的血滴在地上。欒志賢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鄰居聽到聲音后跑出來,把欒志賢送回了家,大哥也回到了家里。
從那次做壞事兒之后,“五害”好長一段時間內(nèi),不在一起聚了。聽說是學(xué)校的老師罰他們站了,也聽說是他們的家長打自己的孩子耳光子了。更聽說是大哥訓(xùn)他們了。也有人說,大哥警告他們要是再欺負欒志賢就把他們送到派出所去,讓他們坐監(jiān)獄。還有人說,大哥把他當(dāng)警察的同學(xué)請來了,穿著警察制服,把他們幾個集中在生產(chǎn)隊的辦公大院里訓(xùn)了一大陣子。說是,再犯這樣的錯誤,真要讓他們坐卡車,戴手銬,全縣游行,再去坐大牢。究竟是什么,后來大哥說過,他的同學(xué)是警察?!拔搴Α弊钆碌氖欠阜P(guān)禁閉,坐監(jiān)獄。還有人說,“五害”是被真“五害”附體了,要繼續(xù)欺負欒志賢,他們就變成真五害了。
欒志賢問欒孝祥,“你是我親爹不?咋他們說我不是你的兒子,還叫我?guī)僮幽??”欒孝祥毫無耐心地回答,“我養(yǎng)你這么大,還不是你爹了?白眼狼!”兩個人的對話不順暢,欒孝祥動了手,打了欒志賢,“再問,我還打你,讓你記吃不記打!”“你親爹是我,記住了么?”
聽說,后來欒志賢去找他親爹了,欒孝祥把欒志賢吊在門框上狠狠打了一頓。后來,欒志賢真的傻了,一句話也不說,誰問也不說。他憋在家里,再也不愿意走出家門。
大哥惦記著欒志賢,去看他時,他望著大哥一個勁兒地流淚,就是不說話?!百t哪,你能說話了嗎?”欒志賢不語,不搖頭,也不低頭。但從他的眼神里感覺他能聽見人們講話,也能看到人們在做什么,他在用心觀察著世界。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如果能聽見,你就點點頭?!睓柚举t還真點了點頭。“那我說,你聽著,我說對了,你就點頭,行不?”
欒志賢點了點頭,一把抓住了大哥的手,抱住大哥嗚嗚地哭了起來。是感恩?是驚奇?是害怕大哥離開,誰也不知道。
大哥感覺到了欒志賢心中的痛苦,也感到了欒志賢對大哥的愧疚。環(huán)顧這個家,北房五間,東屋住著他爹娘和三個妹妹,西屋就欒志賢一個人,一個炕席破了一個大洞,炕上有一條粗布被子,地上一雙破鞋,再也找不到其他物件。東房是這家的庫房,農(nóng)具放在里面,還有兩口大缸,里面盛滿了腌菜,還有一個用荊條編成的長方形糧囤,里面放了半囤玉米,看上去也就七八百斤,那是這個家庭一年的口糧。得再吃八九個月才能接上新糧食。平均到一個月里,也就一百來斤糧食,五六口人要分到每個月里吃,沒有吃干糧的份兒,只能配上些瓜瓜菜菜,一天天挨過去。遇上不會過日子的家庭主婦,前半年吃干的,后半年就得喝稀湯寡水了。
大哥問欒志賢,“你能走出去嗎?我陪你轉(zhuǎn)轉(zhuǎn)去?!睓柚举t蹦出幾個字,“糞、炮、炮、崩眼,瞎了!”說不出連貫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崩出來,也不太清楚。但是大哥明白了欒志賢怕出門的原因,是被嚇怕了。欒志賢娘對大哥說,“他天天晚上哭,嚇壞了。讓他出去也不出去?!贝蟾缫荒樏H?。
大哥想起了父親去世的時候,自己曾在棺材前拉了一段二胡,聲音嘶啞,吱吱啦啦的,比哭還難聽。可那時候,欒志賢站在他旁邊,一動不動的。停下來的時候,欒志賢去摸了那把二胡。大哥靈機一動說,“賢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二胡去,回來給你拉一段《二泉映月》,行不?”欒志賢面部除了哭的淚水的痕跡,沒有表情。大哥跑回家,拿出了那把二胡,急忙跑到欒志賢家。大哥掏出二胡,坐在炕沿上,“我給你拉東方紅,喇叭里放的那首曲子,你每天都能聽到的。”隨著東方紅樂曲的響起,欒志賢的眼睛亮了起來?!澳悴皇窍矚g二胡嗎?你要了我這把二胡吧,我教你拉。”
欒志賢搖搖頭?!澳悴幌矚g?”欒志賢搖搖頭。“你喜歡?”欒志賢點點頭?!澳闵岵坏靡@一把?”欒志賢點點頭?!澳窃蹅兙妥鲆话眩 睓柚举t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澳蔷妥鲆话??!贝蟾缯f。
欒志賢點頭了。大哥找了個碳塊,比著二胡把圖形畫在了墻上??粗鴻柚举t的臉舒展了,他才起身回家。又過了些日子,大哥去看望欒志賢,告訴他學(xué)校唐老師有一把二胡,就在老師的墻上掛著。他想把欒志賢從痛苦中拉出來,讓他走到大街上,和人們在一起。學(xué)校就是戲樓,要去學(xué)校必須經(jīng)過戲樓院,走到戲樓院的時候,欒志賢就哆嗦起來。他怕差點把眼珠子崩走的地方?!百t哪,不怕。那“五害”不敢在一起了,他們不敢欺負你了!千萬不要想了,把那個事兒忘了吧,咱們?nèi)ヌ评蠋熌抢锟炊ィ ?/p>
全村只有兩把二胡。一把是唐老師的,一把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欒志賢拉著大哥的手,走上戲樓一側(cè)的小房子。從窗戶的玻璃上望去,就看到了那把二胡。欒志賢扒著窗臺,抬著腳跟兒,給大哥指了指,嘴角朝兩邊咧了咧,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是欒志賢被欺負后第一次走出家門。欒志賢做了個異常的舉動,他拉著大哥朝村南頭走,又從村南街轉(zhuǎn)向東走過去,徑直闖到張宏家。巧的是張宏還在家,看著急急忙忙闖進來的他們倆,問,“大振,有事么?”
大哥還沒有接話,欒志賢一下子跪在地上,嘭嘭地磕起頭來。張宏忙上前拉住,“賢哪,咋啦,快起來?!边@時候,只聽欒志賢哇哇大哭起來。也許是被羞辱太久了。也許是一直以來,自己還包在紙里,一下子火焰燒破了那張紙,或者那張紙被捅破,十幾年的委屈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張宏把他拉到跟腳臺上坐下來,張宏媳婦也從里屋出來,“這是咋了?”她盯著眼前的這三個人。
欒志賢好像是怕失去張宏那雙手似的,使勁兒地攥著,他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他長出了一口氣,用力喊著,“爹,我爹?!敝皇撬脑捠且蛔謨阂蛔謨罕某鰜淼?。
大哥好高興啊,“哎呀,賢哪,你會說話了!”
欒志賢五歲那年,張宏從大西北回來了?;貋淼臅r候,還領(lǐng)著一個女人,聽說是在西北娶得媳婦。張宏用從西北倒弄牲口掙得錢,又從當(dāng)年的賭友手里贖回了那幾間房,重新安家了。
欒孝祥心里很不是滋味,既怕張宏認兒子,又想讓張宏把傻兒子領(lǐng)回去,很矛盾的心理。后來張宏也生兒子了,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張宏也沒打算認欒志賢,欒志賢確實不聰明,誰養(yǎng)活他,都是個累贅。吃得多,掙分少,還傻了吧唧的。慢慢張宏對欒志賢從關(guān)注到了怠慢的地步。欒孝祥對欒志賢是不在乎的,不聞不問、吃飯限量。挑水,拾糞,撿柴火是他每天都要做的活計。欒志賢也感到了自己不被人待見。知道人們都說他是張宏的兒子后,他也就想方設(shè)法地去認爹了。
張宏媳婦嚷起來,“哪里來的傻小子,跑這兒來認爹了,滾出去!我這幾張嘴還養(yǎng)不活呢,跑這兒認爹來了。”她破口大罵張宏,捎帶著罵欒志賢。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大哥趕緊拉著欒志賢往外走。張宏追到街上大喊,“大振,你可別跟別人說,別告訴別人,丟人哪。”
大哥把欒志賢送回家中,欒志賢又陷入了不言不語。大哥去過他們家好多趟,欒志賢都很冷漠,沒有表情。
自從欒志賢認爹不成后,大哥也漸漸地寂靜下來。他后悔那天沒有制止欒志賢去認爹。母親說:“該幫的就幫一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大哥想了幾天,把家里的藥葫蘆分出大中小幾組,撿每組最好的一個送了過去,順便還把二胡帶給他。出乎大哥意料的是,欒志賢只留下了三個葫蘆,把二胡貼在他睡覺的屋的墻上,學(xué)著大哥的樣子,在大哥上次畫的二胡旁邊,又用燒黑的木炭畫出了二胡的形狀,還特別把琴桶的六邊形、琴柄在墻上畫了特寫。起初,大哥也沒有理解他想干什么。他為什么沒有留下這把二胡?畫完后,他咧嘴笑了。
自那以后,欒志賢對小喇叭里的樂曲留心起來。早晨播放的《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晚上結(jié)束一天廣播時唱的是《國際歌》,他認真聽著。中間放樣板戲的時候,他也支棱著耳朵。誰也不知道他聽懂沒聽懂。
第二年,他在木槿樹前邊的葡萄架旁灑下了葫蘆種子。種子開始發(fā)芽了,出蔓了,爬上葡萄架了,他每天都去觀察,慢慢地,臉上的愁眉苦臉不見了,開始說一句半句話了。他問,“娘,我爹是誰?”欒志賢娘說,“別問了,你爹是你爹,天天守著還要問。再問,我把你的葫蘆拔了?!睓柚举t怕娘拔了他的葫蘆,還真不問了。家里的人看他不那么郁悶了,都讓著他,對他種的葫蘆還挺照顧。那葫蘆還真挺爭氣的,長了一架。葡萄和葫蘆在一個架上,葡萄開花早,在五月份就開出小穗花了,一串串的,像小蝌蚪,黃綠黃綠的。葫蘆七月份開出白色喇叭形狀的花。欒志賢扭著脖子,側(cè)著臉端詳著,“白白的,像喇叭,真好看!”他自言自語。在這兩個月里,欒志賢總是在葫蘆架下,左看右看,蹲下起來,伸頭看著。
葫蘆開花后結(jié)果了,他又忙碌了起來。忙著比照墻上的二胡琴箱做個六角形的殼子。他把模板準備好,找村里的木匠做了個六面體,頂部不加蓋,直接把藥葫蘆裝進去。只是等拉秧摘葫蘆的時候,他裝在殼子里的葫蘆爛掉了,并沒有變成六面體。
種了兩三年的葫蘆,他在等待跟墻上的音箱差不多的葫蘆出現(xiàn)。這一年,他還真選出了幾個葫蘆,底部是長球形的,沒有變成六角形,大小跟墻上畫的六面體差不多,欒志賢把它放在陽光下曬著,拿玻璃片刮去葫蘆皮。再次比照琴箱的長短畫上印跡,讓木匠師傅鋸掉葫蘆頭部分。上木匠那兒要來清油,反復(fù)涂刷,從里到外,從外到里。刷了多少遍,誰也不知道。幾年工夫,他做出了圓滾滾的琴箱。
種葫蘆的快樂,打開了欒志賢說話的閘門,他說話的功能慢慢恢復(fù)起來。村里的人們在聊天的時候,提起欒志賢,也多了不少新的話題。
大哥帶他上山打柴,欒志賢的爹娘對大哥也心存感激?!按笳癜。悄憔攘宋业纳祪鹤?,老天會報答你,讓你娶個好媳婦,子孫滿堂的?!闭f完,他們雙手合十,向天祈禱。
到了娶媳婦年紀的大哥依然沒有心思考慮自己的事兒。村里的閨女,不是沒有對上眼的,只是他沒有時間考慮。他得下地掙工分,晚上記工分。村里放假休息的時候,得上山砍柴。再看排成一隊的七個弟妹,小的三歲,大的比自己小兩歲,哪有心思考慮自己的事兒啊。
他領(lǐng)著欒志賢,領(lǐng)著臨街一位比自己小三四歲的姑娘秀兒上山了。山上的灌木、百草成了他們收割的對象。那些開著紫色花的荊棵子,高高的黃皮草,細細柔柔的白皮草都是柴火的材料。村民們的燃料主要是收割莊稼后的秸稈,修理樹木后砍下的樹枝,這些都是不夠用的,就得上山割柴火。人們從離家近的山走向離家遠的山,三五成群,沿著崎嶇小道走向大山深處。沒有人領(lǐng)著,是不敢單個人往深溝里走的。欒志賢別說割柴,就是走著也走不快,可他特別愿意跟著去。李秀兒也特別愿意跟著大哥。柴草割下來,一捆一捆得收斂在一起,一根繩子鋪到地上,再把柴草裝成垛,捆起來背在背上,這些活兒都是大哥完成的。遇到難走的地方,大哥先把自己的柴草背過去,再幫李秀兒背過難走的路段,大哥成了李秀兒的靠山。
欒志賢跟著大哥還另有所圖。他割上兩三捆柴草后,他就慢慢爬上山旮旯,尋找六導(dǎo)木去。六導(dǎo)木是一種落葉灌木,在深山里的斜坡、溝谷里。黃色的、白色的、淺紅色的花冠,橢圓形的葉片深綠深綠的。葉片邊上還長著毛刺兒,像人的眼睛睫毛眨動著。欒志賢的哪一根神經(jīng)被長長的綠葉、香香的鮮花給激活了。他對著離他不遠的大哥喊起來:
“大叔、秀姑你過來!這里有棵大樹,這花好看,你們沒見過?!彼爸?。
“大叔、秀姑,我下不去了!快來救我?!?/p>
大哥和秀兒的回聲,他沒聽到。他嚇唬著他們,順手摘下了幾片葉子,幾朵小花。心里竊喜著。
他又喊起來“大叔、秀姑,快點救我來,我要掉下去了!”
大哥和李秀爬過來之后,他在一叢六導(dǎo)木邊上坐著,露出了笑容?!按笫?,你看這片葉子,細長細長的,像你”他把葉子拿起來,讓大哥看。“秀姑,你看這花,好看,你像它”,說完,他站起來,把花交到大哥手上,把葉子放在李秀手上。
“大叔,你把花給秀姑戴上。”
“秀姑,你把葉子送給大叔”,他命令著這兩個割柴人。大哥和秀兒對視著。大哥看著李秀兒。
“秀兒,誰說欒志賢傻啊,你明白嗎?”
“這叫換定。我看咱們村的人,訂婚的時候換手絹。這一片葉子,一朵六導(dǎo)花就代替手絹了。你們訂婚了”欒志賢說。
李秀兒望著大哥,臉色比那朵粉紅色的花兒顏色還深。
欒志賢把大哥和秀兒叫上來的目的,不完全是為了獻花和獻葉子。他在找樹干上有六個凹槽的灌木。
他曾請教過我母親,“四奶奶,你們家胡琴上的那個把手是用什么做的?那個琴桿是什么做的?”
母親告訴他,“聽你四爺說,是紫檀木做的,那個琴筒也是紫檀木做的。上邊那個叫琴軸,不叫把手,我問過,就跟家里的門一樣,是用來調(diào)音的。琴筒那邊的皮是蛇皮,也有蟒皮的。蟒皮的貴?!?/p>
“蛇是長蟲么”
“是。”
“哪找紫檀木去?”
“咱們這兒不好找。聽你大叔說你要用葫蘆做二胡。要做著玩,就用六導(dǎo)木吧。那個木頭瓷實,也好找?!蹦赣H雖是家庭婦女,可她實干,給父親打過下手,為村里的音樂會做過服務(wù)工作。
“哪去找六導(dǎo)木啊?!睓柚举t問。
“跟你大叔割柴火去,山里有?!蹦赣H在引導(dǎo)他走出家門,學(xué)會干活。
母親叮囑大哥,“欒志賢要找六導(dǎo)木,你可別讓他自己砍去,他笨,別讓他摔下去,你幫他砍幾根。”大哥理解了欒志賢的意圖,“你要幾根,我給你砍。這個可不好砍,硬著呢?!?/p>
“我做二胡那個桿兒,還有把手。對了,我四奶奶說把手叫琴軸。多砍幾根兒,我怕一次做不成”
大哥把最高的三根砍下來,一根有兩米多高。
欒志賢沒有背回柴草來,卻扛回了三根六導(dǎo)木。
六導(dǎo)木是密實的。直接剝皮、晾干,顏色發(fā)白,也缺乏彈性,為了防止六導(dǎo)木出現(xiàn)開裂,大哥和欒志賢點上火,把六導(dǎo)木烤在上面,一邊烤、一邊移動位置??緹崃耍境鲋涸侔蚜鶎?dǎo)木皮刮掉,六導(dǎo)木就從白向黃紅的顏色慢慢轉(zhuǎn)變。一根沒有顏色的灌木就變成了一根神奇的藝術(shù)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生產(chǎn)隊解散了。
大哥和欒志賢不能像在生產(chǎn)隊時那樣天天見面了。但是他經(jīng)常到家里來。
“四奶奶,從哪里買種子?大叔,你去買化肥時領(lǐng)上我?!彼闪舜蟾绲碾S從,大哥干什么,他干什么。
還有一件事兒,就是找蛇皮、馬尾鬃,松油子,繼續(xù)做他的琴。蛇皮還是“五害”帶他去找來的,只當(dāng)贖他們小時候犯下的錯。馬尾鬃是大哥找村上的放羊人,求他從放羊人騎的棗紅馬尾上揪的,慢慢攢了幾十根兒,做了琴弦。松油子是大哥領(lǐng)著欒志賢上松樹坡上找那一棵古松上漲出的松疙瘩里剜出來的。松疙瘩(當(dāng)?shù)厝硕歼@么叫)是在松樹干上、樹杈分枝的地方流出來的松油子,分泌多了就像個瘤子一樣。他們倆把疙瘩剜下來,或者頭年在老樹皮上用刀劃個“V”字形的裂縫,讓松油子從那兒分泌出來,第二年再去剜。挖出來后上鍋熬,把雜質(zhì)分出去,倒在方形的鐵盒子里,就形成了一塊兒黏稠的松油子。
大哥成了欒志賢的偶像,他不愿意離開大哥。
大哥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去了鐵路當(dāng)了一名修建鐵路的副業(yè)工,就不再擔(dān)任記分員了。再后來,他到兵工廠做了十年車工,又到礦山當(dāng)管庫員,到糧站當(dāng)保安。欒志賢和大哥見面就少了。
一次,大哥正在做入庫登記。欒志賢坐在了糧庫門口。他是步行十五里地找來的。那時,母親已經(jīng)過世半年。
大哥來到大門口,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在糧站大門口左側(cè)的大石頭上坐著,手里拿著一個袋子。大哥心里有些酸、有些軟。這個人是欒志賢嗎?他怎么來到這兒了?
母親去世的時候,欒志賢沒有在村上。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他跟隨小妹妹到鎮(zhèn)上去居住,說是給一個退休工人挑水,每個月給300 元錢。后來,也不要錢了,管他吃頓飽飯就行,說要跟那個老工人學(xué)習(xí)拉二胡,拉《二泉映月》《高山流水》,那個退休工人是從縣劇團轉(zhuǎn)到石棉礦當(dāng)工人的,劇團解散了,得找個地方開工資。欒志賢不認識譜子。可看在他自己會做琴,還會拉《東方紅》《國際歌》的曲子,盡管音不準,退休工人還真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
見到大哥走過來,欒志賢站起來,紅著個眼睛,嘴巴一撇,“大叔,我四奶奶死了,我看不到她了,她聽不到我拉琴了!”說著哇哇哇地大哭起來。裝卸糧食的工人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都圍過來。欒志賢抱住了大哥,哭聲在山間回蕩起來。
“別哭了,屋里說?!贝蟾绨阉I(lǐng)到了宿舍,給糧站請了半天假,專門陪著欒志賢。
“賢哪,這些年過得咋樣?你在跟誰過呢?”
“我的仨妹子嫁人了。老大嫁給了你的當(dāng)家兄弟,就是欒志英,她又生了兩個孩子,顧不上我了。
二妹子嫁到山西五臺了,老遠的,很少回來。三妹子嫁到鎮(zhèn)上,她把我?guī)ё吡恕V辉谒易?,我給人家挑水。我會拉胡琴了?!彼α恕?/p>
“你什么時候把胡琴做好的?”
“你到外面上班后,我想你。一想你,我就做胡琴。做了兩把,一把好的,我想拉給你聽。一把賴一點兒的,我專門練習(xí)用。我給你拉一個吧。”
欒志賢拉了個曲子,《東方紅》。大哥跟著唱起來?!百t哪,你這調(diào)兒不準呢?!?/p>
“大叔,你湊合著聽吧,我總也拉不準?!?/p>
再拉《高山流水》時,大哥不唱了,他聽不大懂。有的時候,他問欒志賢,“你拉的是山頂?shù)墓物L(fēng)聲兒嗎?”有的地方,他會問,“你這是拉得咱們拒馬河的濤聲嗎?”欒志賢笑笑,你說啥聲就是啥聲。
“我聽出來了,你這拉的是河槽里的流水聲。你弄這么個葫蘆,還真能拉出個音調(diào)呀!比小時候,我爹拉得二胡聲音粗點,發(fā)悶,不如他那把琴脆生。”
這次欒志賢來,穿得干凈了。穿著一條藍格子的夾克衫,藍色的褲子,臉上不像從前那樣黑黝黝的了。
“賢哪,你變干凈了?!?/p>
“我找你來,打扮了。我在鎮(zhèn)里,不給那個老工人挑水了,他上樓了,平房拆了,不用井水了,都是自來水。我想回村里了。”
大哥想往他兜里塞上錢,欒志賢拒絕了?!拔矣绣X,每天撿垃圾賣錢。我又不花。我還想給你點兒呢?!?/p>
“大叔,那‘五害’變好了嗎?你不在村里,我都不敢在村里待著了。這兒不干了,你回村里不?我等著你,咱們一起過?”
“我還得再干幾年。老家的房子沒人住了。老二說,讓我去縣城跟他們過?!?/p>
“那我去看你?!?/p>
大哥在縣城住的時候,欒志賢每年都去看他。
去縣城,欒志賢不用掏路費。村里那“五害”都成了運輸隊的隊長,每家都有三四輛車。有運礦石的,有跑班車的,還有跑出租的。也許是小時候傷害過欒志賢的緣故,他們想贖回“罪過”,也許是村上人說,“要向大振學(xué)習(xí)。大振光做好事兒,把兄弟姐妹們都養(yǎng)大了,他晚年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村里人都念大振的好,就連‘五害’們也不說大振賴。大振成了鄉(xiāng)親們心中的榜樣。”
“賢哪,去那兒?”“蟑螂”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都不叫他欒志賢了。
“去縣城,看大叔!”
“我拉著你去吧!把這袋豆角捎給大振。他愛吃玉米地里套種的豆角。這是一塊家里的豬肉,豬肉燉豆角,大振愛吃?!薄绑搿苯忉屩?。
“賢哪,再去看大振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磨了大棒子米了,給他帶點過去?!薄奥槿浮笨吹綑柚举t時問他。
是因為大哥的善行,還是“五害”們對惡作劇的反省。反正,他們對晚年的欒志賢好了起來。村里的人對欒志賢也尊重起來。
在戲樓院里,村里的干部和村民代表在選貧困戶,實行精準扶貧?!拔搴Α笔谴迕裰械拇恚麄冇懻撏扑]了兩個貧困戶,一個是大哥,一個是欒志賢。
大哥以及我們?nèi)揖芙^了。因為雖然大哥沒有孩子,但是大哥的兄弟姐妹,侄男外女都是他的孩子。經(jīng)濟上,大哥在外打工也攢下了錢,生活上大家都關(guān)心著。大哥婉言謝絕了村干部們。他說欒志賢可以當(dāng)貧苦戶,吃低保。后幾年,大哥在養(yǎng)老院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滿院的鮮花、滿院的友情與親情。
欒志賢到養(yǎng)老院里看大哥的時候說,“大叔,你好好活著,別得病。等過幾年,我陪著你。”
“賢哪,我都住了十四次醫(yī)院啦,出氣憋得慌。我什么時候聽你拉琴呢,用你那把最好的琴?!?/p>
“大叔,下次吧,我拿來。我把它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了。不好往外拿,我怕他們發(fā)現(xiàn)了?!?/p>
“賢哪,拿那把琴換個媳婦咋樣?那么寶貝呢?”
“那可不行。我懂琴、琴懂我,媳婦懂吃喝。不換,不換!”
“大叔,我還給你帶了個東西,是我秀姑給你的。她讓我問你好。”
打開一個小包兒,是李秀兒的一個記工本。前半部分是大哥記得勞動時間、地點和項目、分數(shù)。后半部分有李秀兒歪歪扭扭的名字,后面有六個大大的圓點兒。
大哥的心里攪動起來,有喜悅、有疼痛,有向往、有懊悔,有自豪,也有悲傷。他就像個矛盾體,瞻前顧后,欲左還右,像走鋼絲一樣,找著平衡,緩步向前。有舍就有得啊,舍了秀兒,得了一輩子的思念啊!
大哥出殯那天,欒志賢用力拉著“二泉映月”,“高山流水”。調(diào)子有些不準,但是人們聽出了他的悲傷。大家把目光投向了那把琴。琴的總體顏色是黃色中帶著點咖色。葫蘆琴筒是上過桐油的,年久色素沉著,有點發(fā)深咖色了。蛇皮是墨綠中帶著黑色的。深黃色的琴桿、琴柄上,還浸著大哥與欒志賢用火烤的體溫與煙熏后的褐色。那琴弦上的馬鬃還向往著大哥的撫摸。
處理完大哥的后事,我回城了。
村里的人說,大哥出殯后,欒志賢就不見了。
大哥的墳旁又多了一個小墳丘。大家不解,挖開一看,是一個琴箱,琴箱里裝著那把琴。人們趕緊又埋好,埋得很深很深,那悠遠的、低沉的琴聲伴著濤濤的拒馬河,在山澗里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