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瑞珍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內容提要〕 對遼墓房形木槨的出土情況、裝飾、工匠來源和組裝方式進行梳理,并對遼以前的房形葬具做簡單總結,探討了遼代房形木槨的淵源,認為其與唐代的房形石槨一脈相承。最后,比對《營造法式》所載的帳類小木作和唐代地宮出土的自名為“帳”的舍利容器,討論將其命名為“小帳”是否合理,并建議改稱為“房形木槨”。
房形木?、偈沁|墓極具特色的葬具之一。最早發(fā)現于慶陵,調查者通過對墓葬中出土的斗拱、屋面板等木構件的復原,指出其為小木作建筑②。1974年,葉茂臺遼墓首次出土了一件較為完整的房形木槨,曹汛根據《營造法式》(下文簡稱《法式》)的記載,將該木槨定名為“棺床小帳”③。此后,遼墓中陸續(xù)出土了相似的葬具,都被稱作小帳。但至今并未有人深究《法式》的帳類小木作為何物。本文對遼墓的房形木槨進行梳理,并探究房形葬具的演變,然后將其與《法式》比對,討論“小帳”這一命名是否合理。
目前,出土有房形木槨的遼墓主要分布于內蒙古東部的赤峰、通遼一帶和遼寧西北部以及吉林西部,這一地區(qū)在遼代屬于上京道臨潢府一帶和東京道的西南一帶以及中京道,是遼契丹墓葬分布區(qū)。其中大部分木槨均已朽壞,僅余部分木質構件,無法復原,由于部分簡報對木構件的描述較為簡略,因此,一些墓葬出土的木構件是否屬于房形木槨也值得商榷。目前所見的經復原后完整或較為完整的房形木槨有9件,其中7件分別出土于葉茂臺遼墓(圖一,1)④、圖木胡柱遼墓(圖一,2)⑤、哈喇海溝遼墓(圖一,3)⑥、科右中旗代欽塔拉M3(圖一,4)⑦、北票泉巨涌遼墓(圖一,9)⑧、布敦花遼墓(圖一,6)⑨、東孟益遼墓(圖一,7)⑩,1件發(fā)現于巴林左旗遼上京東北部的山谷中(圖一,8),1件征集于翁牛特旗(圖一,5)。均無紀年,難以確定墓葬準確年代。
房形木槨可以看作是地面木構建筑的縮小版模型,多使用柏木,榫卯結構,部分構件用釘鉚合。一般是鋜腳方圍成一周,其上四角立角柱,四周圍壁板,前方開門,斗拱上置屋頂。根據頂部形制,可以將以上9件房形木槨分為廡殿頂、歇山頂、硬山頂三類(圖一)。
圖一 遼墓出土房形木槨
1.廡殿頂。僅巴林左旗木槨1件。
2.歇山頂。為最主要的屋頂形制,葉茂臺遼墓木槨、圖木胡柱遼墓木槨、哈喇海溝遼墓木槨、科右中旗代欽塔拉M3木槨、翁牛特旗木槨、布敦花遼墓木槨、東孟益遼墓木槨均為歇山頂。其中葉茂臺木槨坐落于棺床之上,棺床為須彌座式,座上設鉤闌,當心間設踏道兩座。
3.硬山頂。僅北票泉巨涌木槨1件。造型簡單,無斗拱,無裝飾。
除此之外,一些墓葬雖未出土完整的房形木槨,但根據簡報披露的材料,比如,遺物中存在斗拱、屋面板之類的明顯屬于建筑構件的小型木材等,可以推測慶東陵、慶西陵、內蒙古通遼縣二林場遼墓、十間房遼墓、西山村遼墓、查干勿蘇遼墓、耶律羽之墓、巴林右旗友愛遼墓、水泉溝2號墓、浩特花1號墓、耶律弘禮墓均存在房形木槨之類的葬具(表一)。
表一 可能存在房形木槨的遼墓
房形木槨的裝飾主要有髹漆,施帷幔、彩繪與帛畫。
髹漆:木槨表面一般刷茶褐色漆,或與之顏色相近的棕紅色、黑色等,慶陵的一些斗件在漆上還殘留有金箔。髹漆除了美觀,還能保護木材,而于漆上貼金箔則體現了慶陵木槨的等級之高。文獻記載,宋宣祖安陵“進玄宮有鐵帳覆梓宮”,曹汛推測“鐵”字形容顏色,鐵帳或指刷茶褐色的小帳,但目前尚無考古證據表明宋墓使用帳類小木作。
帷幔:葉茂臺木槨西南角懸一帷幔殘片,推測帷幔原來是在檐下圍成一周。巴林左旗木槨,前、左、右三面檐頭有三角垂尖裝飾,上部還殘留鐵釘,似為掛物之用;韓國慶州佛國寺三層石塔發(fā)現的銅舍利函(圖二)上也有相似的三角垂尖裝飾,其下懸掛墜飾,很明顯三角垂尖應是仿垂幔裝飾。
圖二 韓國慶州佛國寺銅舍利函
彩繪與帛畫:施彩繪的木槨較多,較常見的題材是人物圖,多在正門兩側繪侍者。比如,友愛遼墓的木槨門兩側鑲裝板外壁分別繪男女侍各1人;耶律羽之墓的木槨板壁還繪有樂隊、動物形象等;水泉溝2號墓木槨內壁均裝飾有帛畫,殘存有散樂圖、庖廚圖、享逸圖、庭園圖、門神圖等內容。這些都是遼墓壁畫的常見題材,顯然是將墓室壁畫內容移植到了帛畫上。而葉茂臺木槨內懸掛的山水和花鳥兩幅絹畫則更像是對真實家居裝飾的模擬。這些彩繪與帛畫表現的都是較為日常的題材,可見房形木槨更多的是象征死后的起居空間,而非神仙世界。
簡報上明確記錄了房形木槨的尺寸和墓室大小的墓葬有葉茂臺遼墓、哈喇海溝遼墓、科右中旗代欽塔拉M3、北票泉巨涌遼墓等,無一不是房形木槨規(guī)模遠大于墓門,由此可知,房形木槨只能在墓室內進行組裝。
慶陵出土的房形木槨構件部分部位未髹漆,如斗拱貼合部、屋面板上釘瓦隴條處,在制作流程上應是先組裝后髹漆。
綜上,可知房形木槨是在墓室內根據構件上的提示記號進行組裝,組裝完成后再髹漆,然后加以彩繪、懸掛帷幔等裝飾。葉茂臺“小帳帳身刷色前后兩次,帷幔甚為舊敝,綠絹褪色尤甚,還有帳頭沿角袱鋸開成四片裝配等等”,曹汛據此認為它經過拆合,原來在地面上殯攢時使用過。這也證實了房形木槨需在墓室內重新組裝。
房形葬具漢代即已有之,唐及唐以前發(fā)現的房形葬具多為石質,而遼代則以木質為主。
房形葬具最早見于四川的漢墓,此后北朝時期在大同智家堡北魏墓、宋紹祖墓、史君墓、厙狄迴洛墓、大同陽高北魏墓等都出土有房形石槨。唐代石葬具成為喪葬制度的一部分,房形石槨主要為皇族勛貴所用,出土數量較多,永泰公主、懿德太子、章懷太子等墓均有出土。北宋仍存在使用房形葬具的現象,但并不流行,目前僅見山東安丘發(fā)現的一具北宋畫像石棺,該石棺面闊三間,臺基刻三層覆蓮,屋頂為廡殿式,四壁有石刻,據題記可知,墓主葬于宋紹圣三年(1096年)。
葬具的外觀模擬生前居所并不是一件新鮮事。事死如生存在于許多民族的觀念中,比如,粟特人的納骨甕形似中亞的建筑(圖三)、契丹墓出過穹廬式灰陶骨灰罐(圖四),這些顯然都是對生前居住環(huán)境的模擬。有意思的是,歷史上使用這一明顯具有漢族色彩的房形葬具的人中有不少是非漢族,比如,鮮卑人、粟特人、契丹人等都不約而同地在進入中原后選擇了房形葬具,體現了他們的漢化傾向。
圖四 巴林左旗哈達英格公社哈達圖大隊出土穹廬式骨灰罐
圖三 故宮博物院藏粟特納骨甕
北朝發(fā)現的多具房形葬具,巫鴻很早就注意到墓主身份多非漢人。比如,北魏大同智家堡墓、大同陽高北魏墓帶有鮮卑因素,應為鮮卑人墓葬;寧懋據考證可能是胡人;宋紹祖雖為漢人,但屬敦煌宋氏,為邊地移民;北周史君是粟特人;北齊厙狄迴洛是鮮卑人;隋代虞弘是粟特人。直到隋唐,房形石槨成為皇室和貴族的葬具,正式進入到官方的喪葬體系中。隋代的李靜訓墓可視為開隋唐使用房形石槨的先河,但必須承認的是,李唐皇室也帶有胡族血統(tǒng)。在使用房形木槨的遼墓中,有墓志出土可以明確知曉墓主身份的墓葬有慶東陵、慶西陵、耶律羽之墓、耶律弘禮墓,均屬于帝陵或契丹貴族墓葬。其余的墓葬未出墓志或墓志殘破難以辨讀,但從墓葬形制與出土遺物來看,墓主也應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因此,與唐代相同,遼代的房形木槨一定程度上也反應了契丹人墓葬的等級和葬俗。
此外,在與北魏差不多同一時期的高句麗和日本也出現了房形葬具。高句麗的太王陵(4世紀末5世紀初)出土一具榫卯結構的兩面坡式房形石槨,與北朝房形石槨最大的不同是山墻處開門,這顯然是高句麗的建筑形式。日本古墳時代中后期(5世紀后半)畿內的墓葬開始使用家形石棺,其特點是在屋頂形棺蓋的斜面上有突起。它們是各自產生,還是相互影響,背后是否蘊藏相同的思想值得思考(圖五)。
圖五 歷代出土的房形葬具舉例
雖然對北魏房形槨的淵源,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鄭巖認為模仿了地面上的漢代石祠;巫鴻認為受當時以四川為基地的天師道發(fā)展的影響,繼承了四川石棺的形式特征;楊效俊認為與鮮卑族祭祀祖先的石室有直接關系,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這一反映了漢式建筑形式的葬具,絕非是完全由鮮卑人獨自創(chuàng)造的,必定有對漢地文化的吸收。巫鴻認為,這種葬具在北朝時期的復興可以看成當時外來移民“華化”努力的結果,通過這種努力,他們利用和發(fā)展了一種舊有的中國地域美術傳統(tǒng),同時自己也由“圈外人”變成了“圈內人”。從北魏至唐,我們可以看到房形葬具清晰的發(fā)展脈絡。而遼代的房形木槨,很明顯受到了唐代房形石槨的影響。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后,為了體現自身的正統(tǒng)性,學習中原制度必不可少,正如北魏墓葬上承魏晉制度,作為第二個南北朝的遼代墓葬則是繼承唐制。現在地面尚存的遼代大木作建筑仍帶有唐代的風貌,那么葬于地下的房形木槨承襲唐代的房形石槨也就不難理解了。此外,契丹“得鮮卑之故地,故又以為鮮卑之遺種”。契丹自詡鮮卑后裔,房形槨同時也是鮮卑的特色葬具,遼墓采用房形木槨,或許也與學習鮮卑葬制有關。
需要說明的是,房形木槨并非遼代首創(chuàng),北齊厙狄回洛墓就出土有殘存的木構件(圖六),經復原,應是面闊三間、進深三間的房形木槨。近年,山西大同還發(fā)現了一座北魏賈寶墓,葬具雖已坍塌,但部分木構件保存較好,可復原為前廊后室結構的懸山頂房形木槨。由此推測,在北朝木質和石質的房形葬具或許是并行使用的,只是木槨易朽,較難保存,故而多見石槨。
遼房形木槨與唐房形石槨的形制幾乎相同,但葉茂臺木槨置于圍欄棺床上這一做法不見于前代房形葬具和同時期的房形木槨。該棺床為須彌座式,座上設鉤闌,當心間設踏道兩座,座上遍施彩繪,華板繪花卉紋,須彌座壸門內繪獸紋,作為棺床的同時也是小木房的基座。事實上,帶壸門的基座在唐墓中已初見端倪。如韋泂石槨、洛陽伊川昌營唐代石槨、唐貞順皇后敬陵石槨等,石槨的基座較高,其上線刻壸門,壸門內刻獸紋,但并非須彌座形式,也不見圍欄。而圍欄、須彌座在遼墓的棺尸床裝飾上屬普遍現象,許多木棺都帶有此類圍欄棺床,比如,吐爾基山遼墓(圖七)、廣德公遼墓等出土的木棺。葉茂臺木槨的圍欄基座可以看作房形槨進入遼代后的一個新變化。
圖七 吐爾基山遼墓彩繪木棺和棺床
此外,楊吳、南唐有在木棺前放置和裝飾小木屋的現象,如楊吳尋陽公主墓、合肥西郊南唐墓(圖八)、江蘇寶應縣涇河鎮(zhèn)等均有木屋出土。以江蘇寶應縣涇河鎮(zhèn)出土的南唐木屋(圖九)為例,木屋前象征水池,池岸周圍設有圍欄,池中高架一橋,與屋宇的大門銜接貫通。王欣認為,遼與五代十國的墓葬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可能是五代十國的生產技術傳入了遼地。雖然遼朝與南方的楊吳、南唐相距甚遠,但事實上南唐與契丹在政治與貿易上均有頻繁的互動,也屢次互派使者。遼朝實與南唐聯系密切,遼房形木槨與南唐木屋的相似處也值得注意。
圖八 合肥西郊南唐墓出土木屋
圖九 江蘇寶應縣南唐木屋
目前學界一般將遼代的房形木槨稱作小帳。這一命名是否合理,我們先看一下《法式》中關于小帳的記載。
《法式》記載的帳類小木作有四種:佛道帳、牙腳帳、九脊小帳、壁帳。書中只介紹了帳類小木作的形制與功限,并未介紹用途。在卷目編排中,按順序依次為佛道帳、牙腳帳、九脊小帳、壁帳、轉輪經藏。其中佛道帳、轉輪經藏的用途顧名思義,不必多言。牙腳帳、九脊小帳、壁帳這三項條目位于佛道帳、轉輪經藏之間,顯然也是與佛教有關,一般認為是供奉神像的帳龕。四類小帳規(guī)格不同,裝飾的繁復程度也不同。佛道帳規(guī)格最高,其次是牙腳帳、九脊小帳,壁帳是倚墻而置的小帳。其中與遼墓出土的房形木槨形制最為相近的是九脊小帳。
將《法式》關于九脊小帳(圖一〇)的記載簡要摘錄如下:
圖一〇 《法式》九脊牙腳小帳圖樣
造九脊小帳之制:自牙腳坐下龜腳至脊,共高一丈二尺,[鴟尾在外,]廣八尺,內外攏共深四尺。下段、中段與牙腳帳同;上段五鋪作、九脊殿結瓦造。其名件廣厚,皆隨逐層每尺之高,積而為法。
牙腳坐:高二尺五寸,長九尺六寸,[坐頭在內,]深五尺。自下連梯、龜腳上至面版安重臺鉤闌,并準牙腳帳坐制度。
……
帳身:一間,高六尺五寸,廣八尺,深四尺。其內外槽柱至泥道版,并準牙腳帳制度。[唯后壁兩側并不用腰串。]
根據《法式》記載,小帳從下而上可分三段:帳座、帳身與帳頭(壁帳或無帳座)。九脊小帳除后壁兩側不用腰串外,帳座、帳身形制與牙腳帳相同。區(qū)別主要在于小帳的規(guī)模和帳頭形制,九脊小帳規(guī)模較小,帳頭為九脊頂,牙腳帳規(guī)模較大,帳頭為山華仰陽版。
帳身是小帳的主體部分。九脊小帳的帳身設內外槽柱,前面內槽柱兩側用泥道板,外槽柱上作虛柱、歡門、帳帶,兩側及后壁用木板封住,不設門窗。
《法式》的帳類小木作之所以稱作“帳”,一是從其外形。唐宋以來傳統(tǒng)帳幔裝修向小木裝修演化,小木作模仿幔帳形式并逐漸將其取代,并沿用了“帳”這一稱呼。雖然帳類小木作在外形上與帷帳已相差甚遠,但仍可以看到一些幔帳的影子,如歡門、帳帶等都是模仿幔帳的裝飾。二是從其功能。《三藏法師傳》有載:“鑄金像一軀,裝一大象,上施寶帳,安佛在其中?!睅ゎ愋∧咀髯鳛樯颀?,繼承了施寶帳于佛像上進行禮佛的功能。
此外,唐代地宮有自名為“帳”的舍利容器出土,可供參考。
臨潼慶山寺塔基地宮所出的寶帳(圖一一)。質地石灰石質。高109厘米。工字須彌蓮花座,帳身楞柱方體,四面分別雕釋迦說法、涅槳、荼毗、供奉圖,帳頭重檐桃角,蓮花桃形頂,枋上雕垂掛鈴檔的流蘇帷幔。帷幔下雕卷云紋和一對飛天。寶帳正面額枋正中刻“釋迦如來舍利寶帳”八字。
圖一一 臨潼唐慶山寺舍利塔基
法門寺塔基地宮所出的靈帳(圖一二)。漢白玉質,自上而下由盝頂、帳檐、帳身、須彌座、床五部分組成。帳檐內側刻銘“大唐景龍二年(708年)戊申二月己卯朔十五日沙門法藏等造白石靈帳一鋪,以其舍利入塔,故書記之”。靈帳內置一盝頂鐵函,鐵函內有用絲綢包裹的夔金雙鳳紋銀棺,棺內放置佛指。
圖一二 法門寺塔基地宮靈帳
除自名為“帳”的舍利容器之外,浙江寧波天封塔地宮出土了一座南宋紹興十四年(1144年)銀制宮殿建筑模型(圖一三),其檐下匾額上書“天封塔地宮殿”六字,同出的石函蓋銘文稱之為“渾銀地宮”。該模型為單檐歇山頂建筑,通高49.6、通面闊34、進深24.7厘米,面闊三間,進深二間。有墻壁、歡門、格扇、幔幕,須彌座式臺基四周設置欄桿,前有臺階。殿內布置了一整套佛像、法器和有關裝飾物。該建筑模型雖未自稱為“帳”,但無論形制,還是功能,都與《法式》所載九脊小帳幾乎相同。
圖一三 浙江寧波天封塔地宮渾銀地宮
上述幾件容器雖非小木作,但或自稱為“帳”,或與《法式》所載相似,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法式》的帳類小木作。將遼房形木槨稱作“小帳”最早見于《法庫葉茂臺遼墓記略》,簡報稱其為“木結構‘小帳’式的棺室”。在簡報發(fā)表的同時,曹汛撰專文對在該墓中出土房形木槨進行了詳細論述,文中稱“這是一種小木作建筑,按照宋《營造法式》可稱之為小帳。它的帳坐又是棺床,所以暫名為棺床小帳”。
但也有學者提出異議,認為此類葬具與《法式》的九脊小帳在結構、規(guī)格上都有較大差異。雖然對于這類模仿地面建筑的小木作來說,其形制并不會完全拘泥于《法式》,因為即使是現存的地面建筑也沒有一座是完全符合《法式》規(guī)定的,況且《法式》中也常附有“隨宜加減”的小注。但即使在目前所見的房形木槨中,葉茂臺木槨的形制與九脊小帳是最為相近的,仍與《法式》所載有諸多不符之處。
遼墓出土的房形木槨與《法式》的九脊小帳最明顯的差異在于帳身。事實上,在房形木槨上很難看到帷帳的影子,除了巴林左旗木槨檐頭的三角垂尖裝飾或許是仿垂幔裝飾之外,像歡門、帳帶等代表帷帳的特色裝飾都不見于房形木槨。此外,房形木槨均設有可開合的門扇,其中圖木胡柱木槨的木檻上鑿有栓插板門的透孔,科右中旗和葉茂臺木槨門上安鐵鎖一把,可見門扇雖可開合,但在入葬后即會將其永久關閉,可以說,房形木槨相對而言是封閉的空間。而九脊小帳當心間有門無扉,是個開放的空間,符合神龕的特征,因為神像納于帳內,倘若閉上門扇,就無法供人瞻仰膜拜。當然兩者也有相似之處,比如,它們著力營建的都是人間之外的另一個空間,一個是神靈所在的神仙世界,一個是祖靈所在的死后世界,某種意義上講,祖靈也是神靈的一種。
北魏太安四年(458年)解興石堂門楣上自銘“石堂”。北周史君墓房形石槨的門楣上有漢文與粟特文的雙語題銘,漢文自銘“石堂”。據吉田豐釋讀,史君墓中“石堂”對應的粟特文是“snkyn’k(石制的)βγkt’k(神的房子)”,“βγ-(神)”這一詞根在粟特語中常用來委婉地表達“死”,我們可以理解為石堂是成為神后(死后)的住所。此外,呂續(xù)墓石槨廊柱上自銘“石屋”。目前,遼代房形木槨上的自銘見有一例。據有關人士回憶,慶陵被盜之初,墓內的房形木槨上原懸有一匾,題“靖寧宮”三字。慶陵為帝陵,因此,稱此房形木槨為“宮”,但含義與“堂”“屋”相同,均指這類葬具是房屋的象征。“小帳”這一名稱是發(fā)掘者比對《法式》,認為葉茂臺遼墓木槨與《法式》所載的九脊小帳十分相似而采用的命名,這一名稱被后來的發(fā)掘者所沿用,事實上我們并不清楚當時帝王級別以下的人是如何稱呼這類葬具的。如果在發(fā)掘北票泉巨涌遼墓時,葉茂臺木槨還未發(fā)現的話,恐怕不會有人將泉巨涌遼墓出土的硬山房形木槨與《法式》的帳類小木作聯系在一起。此外,房形木槨與九脊小帳之所以相似,是因為它們都是模仿木構建筑的小木作,與九脊小帳相比,房形木槨“帳”的意味并不明顯,而且正如前文所言,房形木槨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脈絡,從北朝到唐再到遼,可以看到一個清晰的演變過程,若撇去其自身的發(fā)展脈絡不談,而從《法式》的小帳中找尋其聯系,似乎略欠說服力。目前對遼葬中的“小帳”這一名稱還沒有一個清晰的定義,存在較多混亂。
多數簡報默認將房形木槨稱作 “小帳”。但在部分墓葬僅發(fā)現少量木構件甚至只有木構痕跡的情況下,發(fā)掘者也多推測原先墓葬中可能有“小帳”。此外,個別發(fā)掘者在“帳”上進行發(fā)散式命名,如“木制帷?!薄按册!薄肮讕ぁ保蚴菑阶苑Q其為“帳”等?!冻喾迨薪紖^(qū)發(fā)現的遼墓》一文認為,達拉明安遼墓尸臺一周發(fā)現的木構痕跡為木制帷幔之類,又認為古都河M1尸臺四周的木板灰殘跡為床幔之類,但并未提及墓中是否出有絲織物、流蘇、掛鉤等暗示帷幔存在的遺物,推測該文所謂的“木制帷?!薄按册!币庠谥改局聘彩峋?,即作者所理解的“小帳”。而沙子溝M1發(fā)掘者從帳勾等遺物推測墓中存在小帳,顯然發(fā)掘者認為“小帳”即是“帷帳”。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不少,可見目前對遼墓中所謂的“小帳”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而從“小帳”引申開的各類名稱的出現可以看出,不少人對《法式》中的“小帳”還存在誤解。前文已經指出,《法式》的小帳為佛教帳龕,那么遼墓的“小帳”寓意為何,綜合簡報的出土遺物來看,發(fā)掘者提及“帳”時,有時是指房形木槨,有時是指木制覆尸葬具(不一定為房形),有時是指帷幔,語義繁雜,倘若簡報不夠詳細,很難判斷究竟為何類葬具。最早曹汛提出的“小帳”,顯然指房形木槨,但由于“小帳”這一名稱很容易使人將其與帷帳聯系起來,使得往后“小帳”逐漸與“帷帳”相混淆,有時甚至令人無法分辨發(fā)掘者意指何物。
此外,“小帳”這一名稱還容易造成誤解。遼寧朝陽姑營子遼耿氏墓的發(fā)掘者認為,遼墓的房形木槨即為唐代的“下帳”。從隋唐墓葬出土的帳構可以得知,隋唐時期的施帳方式主要分為將帷帳施于棺上和施于棺側兩類?!锻ǖ洹つ怪兄闷餍颉份d:“出,持翣者入,倚翣于壙內兩廂,遂以下帳張于柩東,南向。米、酒、脯陳于下帳東北,食盤設于下帳前,苞牲置于四隅,醯醢陳于食盤之南,藉以版,明器設于壙內之左右?!睋?,下帳是指施于棺側的帷帳,而施于棺上的帷帳應屬葬具系統(tǒng)。雖然房形木槨確實與施于棺上的帷帳在性質上有相似之處,但均非“下帳”,而是覆尸或覆棺之物,歸根結底二者相似只是因為它們同屬于葬具,實現了槨的功能而已。鄭承燕認為,房形木槨源于中原傳統(tǒng)家具帳幄,這顯然是受“小帳”名稱的誤導得出的結論。自北朝以來,房形葬具有較為清晰的發(fā)展脈絡,或許在發(fā)展過程中吸收了帳類小木作的做法,但總體而言,與帳幄關系不大。即使給它冠上“小帳”這一名稱,其性質仍是棺槨,而非帷帳。
如上文所述,遼墓的房形木槨與《法式》“小帳”的聯系略顯薄弱,且“小帳”這一名詞在實際使用中容易造成混亂,因此,不妨就其外形與功能直接稱作“房形木槨”。《禮記》有載:“棺周于衣,槨周于棺,土周于槨?!痹谀壳八姷膸准啃文緲≈?,葉茂臺遼墓木槨內有棺,并置于棺床之上。這是“房形木槨”最典型的實例。其他木槨內雖一般只有尸床,但我們可以認為尸床是省略了棺的棺床形式,將包圍尸床的葬具稱作槨也未嘗不可。
通過比較遼墓的房形木槨與《法式》的九脊小帳,可知,房形木槨與九脊小帳同屬于仿木構建筑的小木作,在均為模仿木構建筑的情況下,兩者之間自然會存在相似點,但若據此得出房形木槨屬于帳類小木作這一結論,似乎略欠說服力。此外,帳類小木作的出現是由于唐宋以來小木作技術水平提高,將帷帳以小木作的形式體現,但仍舊具備帳龕的功能。而房形木槨作為房形葬具有其清晰的發(fā)展脈絡,是對唐代房形石槨的繼承,體現了契丹人的漢化,當然在繼承房形石槨形制的同時,不排除也吸收了帳類小木作的制作方法。房形木槨與九脊小帳有兩條不同的發(fā)展脈絡,雖外形有其相似處,性質卻并不相同。為避免命名上的混亂,本文建議直接將這類有著房屋外形的葬具稱作房形木槨,既可以體現棺槨類葬具自身的含義,也不易使人顧名思義,將其與帷帳混為一談,造成不必要的混亂。
注 釋:
① 遼墓中偶見有木構房形葬具的出土,其內常置棺或尸床。為行文方便,下文統(tǒng)稱其為房形木槨。
⑤ 韓仁信:《巴林右旗圖木胡柱遼墓出土九脊小帳》,《遼海文物學刊》1989年第2期。
⑥ 赤峰市博物館松山區(qū)文物管理所:《赤峰市哈喇海溝遼墓清理報告》,《內蒙古文物考古》2008年第2期。
⑧ 張洪波、李智:《北票泉巨涌遼墓發(fā)掘簡報》,《遼海文物學刊》1990年第2期。
⑨ 石陽主編:《文物載千秋——巴林右旗博物館文物精品薈萃》,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0頁。現藏于巴林右旗博物館。
⑩ 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雙遼市文物管理所、白城市博物館:《吉林雙遼東孟益遼墓發(fā)掘報告》,《考古與文物》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