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丹丹

（哈爾濱理工大學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6）

一、引言

津島佑子原名津島里子，是無賴派文學代表作家太宰治的次女。在她出生的第二年也就是1948年6月，父親太宰治和情婦跳玉川上水自殺，去世時長子長男正樹只有六歲，長姐圓子九歲。父親去世后，母親石原美知子獨自撫養(yǎng)兒女長大。正樹患有唐氏綜合征，15歲時因肺炎去世，隨后的歲月，佑子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對津島佑子而言，母親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1965年，津島佑子考入白百合女子大學英國文學專業(yè)，這一時期開始接觸英美文學的她接觸到了愛倫坡以及福克納的作品，也想用語言構(gòu)筑屬于自己的宇宙觀。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之路的她，作品會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一是肯定女性的“女性”和“孕育性”，二是弱化作品中男性形象，使得女性形象更為突出。

津島佑子創(chuàng)作的小說與她本人的親身經(jīng)歷重合度很高。1970年，津島佑子與戲劇學院的研究生結(jié)婚，并于1972年生下長女香以。1976年再度生下兒子大夢之后，因夫妻感情不和與丈夫離婚。1985年兒子大夢去世，對她的打擊很大。津島的創(chuàng)作立足于女性視角，致力于否定以男性為中心的家庭模式，她希望構(gòu)筑一種以女性為主體，獨自生養(yǎng)兒女、維持家庭生活的新型家庭模式?！秾檭骸愤@部小說，正是以缺失父親角色的單親家庭為框架，加入作者幻想，表達女性意識的作品。

二、《寵兒》故事梗概

《寵兒》的主人公水野高子是一位36歲的單親母親，八年前與前夫畑中離婚之后，靠在鋼琴教室教授鋼琴，獨自養(yǎng)育當時只有三歲的女兒夏野子長大。

離婚之后，高子的初戀男友土居出現(xiàn)在了她黯淡的生活中。雖然此時的土居已經(jīng)有了妻子，但高子每每想到學生時代與土居的甜蜜往事，就不忍心就此放棄這段感情。更何況，二人當年沒能結(jié)婚的原因就是土居要另娶他人。不得已之下，她也嫁給了前夫畑中，生下了女兒夏野子。高子對能和土居重續(xù)前緣感到萬分欣喜，卻不曾想有一日土居突然告訴她妻子又懷了第二胎，想起學生時代為土居打掉的那個孩子，高子決定快刀斬亂麻結(jié)束這一切。

只是這一切都被逐漸懂事的夏野子盡收眼底，夏野子和高子母女之間生了嫌隙，不滿母親隨心所欲作風的夏野子，干脆以中考為由搬到了伯母承子阿姨家中居住，只有周六晚上會回到家中。

夏野子搬離家中之后，高子又和前夫畑中的好友長田暗生情愫，但這段戀情沒過多久也斷了聯(lián)系。突然有一天高子發(fā)現(xiàn)自己腹部微微有些隆起、荷爾蒙的分泌也有些異常，甚至還能感受到孩子的“胎動”。感受到這些懷孕征兆的高子，想起過往與前夫畑中、初戀土居、以及好友長田的過往，高子決定把這個“寵兒”生下來，自己撫養(yǎng)他長大。

但看出高子有懷孕傾向的承子卻堅持要帶她就醫(yī)確診，誰知高子并未懷孕，“寵兒”不過是高子太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思慮過度才會出現(xiàn)“假性懷孕”的癥狀……

三、高子的女性形象分析

關(guān)于高子的形象，可以從寵妹、智女、惡妻、毒母和“慈母”這五個層面對其進行探析。

（一）寵妹

高子的父親是名音樂老師，在高子尚未出生之前與別的女人暗生情愫，隨后就離開了家。主人公水野高子完全不記得父親的樣子，她對父親的全部印象，只有姐姐承子的寥寥數(shù)語：“有一天，警察突然聯(lián)系我?！薄案赣H變成了尸體，回到了母親身邊?！备赣H因為事故溺水身亡之后，高子與母親、哥哥以及姐姐承子相依為命。但承子與她相差七歲，兩個人之間有很多隔閡。在家里找不到精神寄托的高子，在外面也是處處受阻。學校里的同齡人都知道她父親的事情，不愿意了解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也排斥和她成為朋友。

在所有人眼里，她是一個奇怪的小孩兒。上課時毫無預兆地沖出教室，輪到她值日時不好好打掃卻大聲唱歌，學校組織郊游時她脫離隊伍去海邊尋找會把自己抓走的“壞人”。她的孤單沒有人能理解，直到她的哥哥從療養(yǎng)院之前回來。高子的哥哥比她大三歲，因為智力障礙的原因一直住在療養(yǎng)院里。哥哥十歲的時候被母親接回家，高子才有了玩伴。高子和哥哥一起學習、騎自行車、到街上玩兒，給予高子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早上起床，高子會和哥哥比賽穿衣服，哥哥故意輸給她。討厭學鋼琴的時候，高子跟哥哥撒嬌，哥哥也會由著她的性子。

文中這樣描寫哥哥對高子的寵愛：“那是理性世界尋找不到的喜悅，哥哥的感情潔白無瑕，感到快樂時就肆無忌憚表達喜悅，不愉快的時候盡情揮灑憤怒”。哥哥雖然患有智力障礙，行動遲緩、也不善言辭，但他給予高子的是最純粹的愛，每一個細節(jié)都笨拙而充滿情意。因為父親離家出走、不幸身亡，她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的冷眼與嘲笑。只有在哥哥這里，她能感受到最本質(zhì)的快樂，看著哥哥無條件接受她，她的心被融化了。

三年后，哥哥不幸因病去世，失去哥哥寵愛的高子悲痛欲絕。她認為只有哥哥庇護她的那個世界，才是“真實世界”。她渴望最真摯的感情，可這種情感連她親生的女兒夏野子不能給她。她也曾向女兒夏野子表述過：“我最快樂的時光是和舅舅在一起的時光?！睂τ诟咦觼碚f，女兒夏野子“一歲多就知道長心眼保護自己”又怎么可能和哥哥一樣給予她無條件的愛和包容。哥哥去世后，那個沒有算計、支配、壓迫，自由而安靜的世界再也沒有出現(xiàn)，沒有任何人可以脫離理性，純粹的愛她。

（二）智女

高子母親是一個擁有“緊閉且不擦口紅的嘴唇”和“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面容的女人。丈夫死后，為了教養(yǎng)好子女，她習慣了壓抑自己的情感。她看不上把家務搞得一團糟的高子。高子和前夫離婚，母親也認為這是因為自己教育失敗。與隱忍的母親和順從的長姐承子不同，高子看似特立獨行，卻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細膩的人，她堅持不向世俗妥協(xié)，按照內(nèi)心深處的標準做事。

大學時期，高子不顧母親和承子的反對，執(zhí)意要從家里搬出來，雖然這樣的行為卻被母親和姐姐解讀為自私自利，覺得是她太過獨立，家里已經(jīng)容不下她。姐姐的丈夫是入贅到家里來的，姐姐和姐夫的孩子隨母親住在樓下，承子夫婦和高子一起住在家里的二層。家里的人越來越多，住起來擁擠不說，承子和姐夫也喪失了所有的獨立空間。姐夫在隔壁咳嗽一下，自己在房間盡收耳底的日子，讓高子倍感窘迫，她擔心入贅的姐夫也有類似的困擾，于是便主動從家里搬出。這其實也體現(xiàn)了高子的情商，她不是無所顧忌，她只是想過自己選擇的生活。

高子讀懂了母親的壓抑，也明白那張總是“怒氣沖沖”的臉是一種自我保護。但她有了女兒夏野子之后，卻不希望女兒像自己的母親愁容滿面，她希望女兒可以更加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欲望。當夏野子和高子起沖突時，夏野子沒有像姐姐的兩個孩子面對爭吵“無動于衷”，而是勇敢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看到向自己吼出“我最討厭你了，不想再看到你”的夏野子，她無比欣慰。高子希望女兒能夠和自己一樣，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所以她看到有反叛精神的女兒不顧高子的反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去當天主教私立中學的插班生時，她知道女兒日后雖然會迷茫，但已經(jīng)學會了自我表達。這也是高子智慧的體現(xiàn)，她希望能通過循循善誘，讓女兒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

（三）惡妻

高子和前夫畑中交往不過一個多月就住在一起了，起初畑中給人的印象是外貌出挑、人緣又好、尤其是女人緣。但經(jīng)年累月地相處下來，高子發(fā)現(xiàn)這個像男演員一樣英俊瀟灑的男人不思進取也就罷了，對未來毫無規(guī)劃，拈花惹草花了不少錢。即便家里債臺高筑，他也依舊我行我素。忍無可忍的高子下定決心一定要和這樣頹廢、無用的男人離婚。當時的人們普遍堅持如果“父親不虐待孩子”，就沒有必要離婚。和畑中離婚的高子與自己的長姐和母親形成了強烈對比。

父親出軌后離家出走，因意外身亡，母親也沒有和父親離婚，仍舊堅持完成作為妻子應盡的“義務”，將家中兒女養(yǎng)大。高子的哥哥因病亡故之后，母親把長姐承子培養(yǎng)成了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承子嫁給了擁有體面工作的律師后生下一兒一女，所有的家庭瑣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反觀高子不但堅持離婚，在婚后還和自己的初戀土居交往了三年之久。她分明知道和“有婦之夫”交往并不光彩，是當時的社會所唾棄的行為，卻依舊任性為之。甚至自私地認為：“把夏野子扔到很遠的地方，才有可能得到土居。”這時的高子顯然被眼前的“愛情”蒙蔽了雙眼，她忘記了和前夫離婚的前車之鑒，也并沒有考慮到土居妻子是否會和曾經(jīng)的她一樣備受折磨。高子前夫畑中的確并未盡到一個丈夫應盡的義務，和有婦之夫交往的高子卻也絕對不是一個能成為“良妻”的人。

和土居結(jié)束“禁忌之戀”之后，高子和前夫丈夫的好友長田無意中結(jié)合，長田踏實、內(nèi)斂、慎重，經(jīng)常給高子和前夫畑中當傳話人。夏野子的生日禮物也經(jīng)常是由長田轉(zhuǎn)交給她。兩個人一開始都沒有結(jié)婚的意愿，高子以為自己懷上“寵兒”之后，雖然想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卻依舊沒有接受長田的求婚。這表明，高子并不想追求圓滿的家庭，甚至沒有想要成為“良妻”的想法。

（四）“毒母”

高子和前夫畑中育有一女——夏野子，但她在家庭中卻并未承擔母親的職責。夏野子還是嬰兒的時候，晚上要喂奶，她卻推說要給孩子“立規(guī)矩”，甚至不肯從床上爬起來去哄哄孩子。和前夫畑中吵架也從來不會必會孩子。文中這樣描述夏野子看到的父母關(guān)系：“兩歲的時候就看到起了爭執(zhí)的父母因為沖動扭打在一起”。和前夫畑中離婚之后，夏野子和母親高子相依為命，但她依舊沒有感受到母親深沉的愛，反而感受到了來自其他男人的威脅。

夏野子五歲的時候，高子與土居舊情復燃、高調(diào)戀愛，完全不避諱夏野子。這是夏野子眼中的世界：“土居和母親揮舞拳頭吵架?！薄八谕粡埓采稀！睂ο囊白佣?，土居并不是個普通的男人，他會分走母親對她的愛，甚至會把母親奪走。為了討母親開心，土居在的時候，夏野子會佯裝開心。土居走后，小小年紀的她卻會說出：“媽媽，哪里都不要去好嗎，要和我在一起！媽媽死掉的話，夏野子也會死的！”從這一點來說，高子無意中成為了心思歹毒的母親，作為母親，她沒有給孩子營造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還讓夏野子如水中浮萍一樣喪失安全感。

高子感受到了女兒的惶恐，卻依舊沉浸在和土居戀愛的快樂里。夏野子稍稍長大一些的時候，高子就更加不負責任了。水槽里堆積的全是沒有清洗的碗筷，洗澡水燒一次可以用一周。所有能交給女兒獨立完成的家務，例如：清洗、熨燙自己的衣服，都讓夏野子獨立完成。高子的姐姐承子因看不慣妹妹的作風，甚至主動要求：“把夏野子過繼給我算了?！睂Ρ饶赣H的邋遢、不負責任，夏野子更喜歡對兒女教育上心，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承子。夏野子漸漸長大，要面臨中考，但母親依舊我行我素。失去了信心的夏野子干脆以中考為名“逃”到了承子家中，只有每周六才會回家一次。這時的夏野子對母親已經(jīng)完全失望，她希望自己成為像承子那樣的“賢妻良母”，才會選擇離開母親高子。

（五）“慈母”

夏野子離開高子的同時，高子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這時的高子也曾經(jīng)迷茫過，要不要把孩子生下來。高子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十二月份和長田最后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如今已經(jīng)一月份了，兩個人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絡了。但當高子感受到“胎動”的時候，她內(nèi)心還是充滿了對生命的敬畏和渴望。文中將高子的“假性妊娠”反應與宇宙的運行相結(jié)合：“這個瞬間，感受到了把整個天體吸納到體內(nèi)的感覺”。懷孕之后子宮內(nèi)的天體也會隨之運動的描寫，將懷孕的高子和她“腹內(nèi)”的“寵兒”內(nèi)化成宇宙的一部分。

促使高子將“寵兒”生下來的，是她去墮胎的路上的感受。“圓圓的肚子，像是要噴射出火焰，立即燃燒起來一樣?！备咦訉⒍亲永镞@個炙熱的生物與改變宇宙間星球的運轉(zhuǎn)和造物者的恩寵聯(lián)系起來后，她再也下不了狠心去打胎，認為打胎是“罪惡”。

這時高子和女兒夏野子的對話也論證了這一觀點，“我不想忘掉你的舅舅，想讓你也體會到我和你舅舅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雖然我不知道你弟弟生下來究竟是什么樣子?！备咦訉ⅰ皩檭骸钡某霈F(xiàn)與哥哥營造給她的那個只有快樂的童話世界相聯(lián)系，通過“主動受孕”這一意象表達出來。可見，高子這次懷上“寵兒”絕非偶然，她只是想用女性“分娩”這個過程，表達對于“母性”和“孕育性”的贊揚。

雖然高子并不想成為母親、承子那樣的“賢妻良母”，但從她感知到受孕，到堅信男性可以單純作為受孕工具來使用，再到看到自己的肚子微微隆起，甚至松了一口氣。她害怕的并不是要承擔起作為母親要承擔的職責，她拒絕長田成為孩子的父親，將“寵兒”視作對自己生命的一種拯救，通過強調(diào)生育、分娩這種本能反應，強調(diào)女性作為母親的意義。

四、總結(jié)

高子這一女性形象，有很多側(cè)面。她從哥哥那里感受到了潔白無瑕的愛，想要把這種愛回饋給母親、承子，卻慘被誤會太過自私。高子并未遵循“賢妻良母”的社會規(guī)范，作為社會的反叛者她不肯被規(guī)矩教條束縛。在追求自我的道路上，她毅然與前夫離婚、和初戀土居發(fā)展婚外戀。誤會和長田有了“寵兒”之后，她想要生下“寵兒”獨自將其撫養(yǎng)成人，盡到一個母親的職責。但對于親生女兒夏野子來說，她又不是一個完全合格的母親，不僅沒有盡力教導夏野子成長，還因為婚外戀給夏野子造成了難以磨滅的童年陰影，直接導致女兒夏野子以中考為由搬出家里。

小說通過高子對待“寵兒”和夏野子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實則是在歌頌母性光輝的偉大，尋找作為主體的自我該如何在社會生存。由此可見，高子這一形象表現(xiàn)出來的五個側(cè)面，不是割裂的關(guān)系。寵妹、智女、惡妻、毒母和“慈母”各個形象之下掩蓋的，實則是高子在追求女性自我與母親角色的完美平衡中的一次次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