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發(fā) 張雙秀 黎曉雯
(吉首大學歷史與文化學院 湖南 吉首 416000)
喪葬文化是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史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沒有文字的土家族而言,喪葬儀式便是展現(xiàn)其獨特文化精神和底蘊的重要載體。通過土家族喪葬儀式的研究,可以更為直觀地了解土家族喪葬儀式的特性,從而挖掘其中的教育和文化價值。楠竹村是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山縣洛塔鄉(xiāng)下轄的一個行政村,位于龍山縣洛塔鄉(xiāng)政府西部12公里處,距縣城58公里,共有4個村民小組,總計266戶,17800余人。該村海拔1400多米,是一個以土家族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村落,且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土家族的傳統(tǒng)喪葬習俗,為本課題的開展提供了方便。
據(jù)史料記載,在改土歸流前,土家族先民以火葬為其主要喪葬形式?!案耐翚w流”后,受漢文化影響,除嬰孩早夭采用火葬外,均改為土葬。從筆者的調(diào)查來看,楠竹村年代較早的墓葬均采用土葬。隨著殯葬改革逐漸深入民族地區(qū),龍山縣就這一情況制定和出臺了一系列的殯葬改革措施,但由于土家族土葬觀念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沿襲,當?shù)孛癖娙胪翞榘灿^念早已根深蒂固,除在縣城居住的居民和少數(shù)因故在城中過世的村民施行火葬外,農(nóng)村地區(qū)的大多數(shù)村民仍然延續(xù)了土葬這一習俗,但在儀式的主持者、喪葬儀式的時間、花費等方面較以往而言則有了較大的改變。
從儀式的主持者來看,改土歸流前,儀式主持人多為僧道,由僧、道負責“諷經(jīng)”,進行繞棺、做道場等儀式的主持;改土歸流后,儀式主持人多為道士,由其負責整個喪葬儀式的主持工作。經(jīng)過走訪調(diào)查得知,當?shù)卦械牡朗恳呀?jīng)過世,且沒有傳承人,因而每次村中有喪事時,都需從鄰村中尋找道士主持儀式。
從喪葬活動的持續(xù)時間上來看,在改土歸流前,儀式持續(xù)的時間存在著巨大差異:貧者三日畢,富者數(shù)月不等。而當下,村中有人過世時,喪葬活動的持續(xù)時間多為兩到三日,尋找到合適的日子和時間后即將逝者入葬。當然,也有例外。由于土家族人崇信風水之說,逝者入葬的時間必須與生辰八字相吻合,因而,如若在近期未能找到合適的日子,當?shù)厝藭⑹耪呒捌涔啄就7胖良抑?,直至選到良辰吉日,才將逝者下葬,其中的時間跨度可達半年甚至數(shù)年之久。
在喪葬儀式花費上,改土歸流前,逝者家屬會:命形家擇吉穴,費鉅值不惜,前二三日,開堂設奠,至親往奠,以羊豕、肴饌暨挽帳聯(lián),余祗香燭,喪家部以帛衣,各有差。即為逝者選定好穴位,在下葬前兩三天開設靈堂,親屬前往祭奠,用羊豬作為祭品?,F(xiàn)如今,儀式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簡化,但無論是古代還是當下,在吉穴的選定,壽衣和棺木的置辦以及宴請賓客等方面都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而在祭祀所用的牲品、逝者所穿的殮服等方面的要求已較為寬松,經(jīng)濟上的負擔較之前也相比更小。
英國學者維克多·特納曾有一段解釋儀式內(nèi)涵的中肯言辭:“儀式能夠在最深的層次揭示價值之所在,人們在儀式中所表達出來的,是他們最為感動的東西,而正因為表達是囿于傳統(tǒng)和形式的,所以儀式所揭示的實際上是一個群體的價值?!痹趩试嵛幕矫?,土家族人“尚鬼”“敬畏鬼神”的原始宗教信仰也已熔鑄于喪葬和祭祀儀式之中,后來與巴蜀文化和漢文化相互交融,最終鑄就了土家族特有的喪葬文化習俗。當下,楠竹村土家族喪葬儀式的基本過程可分為三個部分,即:“入殮”“停喪”“上山”。下面,筆者將從這三個部分進行梳理和講述:
(一)“入殮”。通過為期一個月的走訪調(diào)查和資料整理可以得知:在當?shù)赜腥诉^世后,均會請道士到家中主持所有的喪葬儀式事物,參與做法的道士一般為五至六人。這與《龍山縣志》所記載的:飯僧道供佛,或三日、五日,至葬乃止,曰:“做道場”相一致。
在到達逝者家中后,道士需立即進行靈堂的布置:靈堂前需放置兩張桌子,第一張桌子名為:“師臺”。用于“請菩薩與天師”。每次施法時,都需燒香和燒紙。第二張桌子名為:“祭臺?!迸_上需放置豬頭、酒、水、茶、一升竹筒裝的米(用于插香)。在道士布置靈堂之時,老人親屬需跪于床前,將逝者床上蚊帳推開,以“使死者不致在陰間走錯路,誤入‘枉死城’受罪”。與舊時不同的是,古時在老人除喪后需:焚寓錢送之,或焚紙橋、紙人、紙馬,“蓋痛死者,慮其徒行也”。即要燒紙錢、紙橋、紙馬等物,害怕逝者走不動路。
在逝者過世時,其家屬需立即為其擦拭身體并穿好壽衣。穿好壽衣后由道士用白布將老人全身裹住,由眾道士一同發(fā)力,將逝者移到一張實現(xiàn)準備好的門板之上,這稱之為“提尸下柳床”。提尸布為六尺,取六一逢生之意。
完成好“提尸下柳床”這一儀式后,掌壇師傅(即道士)將在逝者的遺體旁邊進行做法,當?shù)厝朔Q之為:“請神”。在做法時,道士各有分工又相互配合:掌壇的道士負責打鼓和念詞,其余道士負責敲鑼、吹小號、吹喇叭以及打鈸等工作。做法完成后,再由其將逝者放入棺木。放入棺木時需要對棺木進行清塵,在棺木底部放入干凈、且用篩子篩好的干灰,用碗蓋上一個個的圓形圖案。除此之外還需要經(jīng)過放紙、放燈草、放被子、蓋被子等環(huán)節(jié),待所有儀式完成后才能真正將逝者放入到棺木之中。
(二)“停喪”。在停喪這一環(huán)節(jié)主要有三個環(huán)節(jié):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蓋燈,即在將逝者放入棺木后,道士需進行做法,唱五方科,并為死者蓋燈。燈一般為紅色與白色,死者若為男性則蓋十王燈和苦難燈,為白色,以此紀念死者在生前養(yǎng)育子女的艱辛與困苦;若為女性則蓋血湖燈,燈為紅色。這象征著女性十月懷胎,生孩不易。
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是封棺,蓋棺的時間多為逝者去世的一天后。在未蓋棺前,其子女需為其守靈,為逝者盡孝道,然后由道士作法將棺木上的影子掃去,“將生人的靈魂放還至生者體內(nèi),而將死者的靈魂留在棺木內(nèi)”。封棺時,需家族中的長輩在場,逝者的家屬需一一向長輩磕頭跪拜,方可用大米和糨糊將棺蓋合上,防止抬棺時棺蓋脫落以及因天氣炎熱而散發(fā)出臭味。
第三個步驟是擇地,擇地的時間多為老人過世后的第二天??达L水時,需要根據(jù)死者的生辰八字以及山勢進行判斷和選擇。選穴位時也有禁忌,例如不能對著山包,不能對著白巖,不能對著洞等。定好位后,由逝者的子女在墳上鋤三鋤,然后再由負責挖井的人進行挖掘。挖掘時需要上香、燒紙、置酒、放炮仗,以此“告訴山神,此地已有逝者入住”。
此外,當?shù)厝诉€會請三棒鼓藝人進行表演,表演時常一般為一到兩天。演出的曲目多為《啟鼓詞》《勸慰歌》《恭頌詞》,其內(nèi)容多為恭頌、勸慰。以此懷念逝者生前的事跡以及對子女的養(yǎng)育之恩。逝者子女則需要在道士的帶領下進行磕頭跪拜,為逝者敬茶敬酒。在此期間,香火不能中斷,在土家人看來黑色代表著死亡,而香火的延續(xù)代表著人丁興旺、延綿不絕。(即古時之繞棺)
(三)“上山”。上文也曾提及,逝者一般在停棺兩到三日后即需要上山。上山的主要環(huán)節(jié)可分為三個部分:即上山前,上山時以及上山后。
首先是上山前。在上山的前期,需要將逝者的棺木移出靈堂,放置在大廳外,棺木的外層需要用黑布或者百布進行避亮。此外還需滴三滴雞血入水碗中,第一滴是敬道士先生的,第二滴是敬東道主的,第三滴是敬天地的。三滴血如若凝結在一起則視為此次將平安無事,如若不能凝結則需格外小心,一切需謹慎行事。
山上時,道士會將水碗打破。在出殯隊伍中,孝子位于最前面。長子一只手捧著靈位牌和遺像,一只手拿著引魂幡。抬棺木的人群居于其中。送葬和樂隊位于其后。送葬之時:族戚皆送,視窆,畢而返。一路上需要撒買地錢且需要放聲大哭。抬棺木的隊伍在途中不能將棺木放下。
到達地點后,眾孝子需跪于墳地之前。逝者的棺木需用孝帕墊住四角。道士先生選定好棺木的朝向后往墓地中灑富貴米。一番做法后,由抬棺的眾人將老人的棺木放置入墳地內(nèi)并將墓地封好。其余人則可返回家中。回到家中后,眾人需要用淘米水和桃葉水進行洗手驅(qū)邪。逝者家人會將老人的衣物全部焚燒,最后再由道士先生進行做法,并親自為逝者家中貼上符咒,以求主人家的一切順遂。由此,道士先生的工作基本完成。喪葬儀式的流程也進行完畢。
縱觀土家族喪葬儀式的整個過程,其儀式的本身是“死”,但儀式的主題和條件則是“生”。這其中融匯了土家族人對生命的珍惜與敬畏,也折射出了土家族人對死亡認識的樂觀態(tài)度: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一種新生。
儀式是民族文化的外在形式,其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是民族文化中最核心與最深沉的內(nèi)容。在儀式的中,無論是對逝者生前的守護還是對逝者去世后的歌頌與懷念,生命始終是土家族人重點關注的對象。因此,新生與死亡對于土家族人而言是一個自然的辯證發(fā)展過程,這種觀念也蘊含于喪葬儀式之中。通過觀察當?shù)赝良易宓膯试醿x式,筆者認為這其中主要包括了以下幾個文化內(nèi)涵:
(一)靈魂不死的思想觀。土家族人認為生命就是一個循環(huán)的過程,死亡既是生命的終點又是生命的起點。這種“靈魂不死”的觀念的也映射于土家族的喪葬儀式之中。在當?shù)厝丝磥恚先说倪^世只是肉體上的消亡,而靈魂將會永存。因此,在老人過世后,會有比起年長家族長輩或其子孫來為其“喊魂”,以便其靈魂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在“掃影子”時道士會“將生者的靈魂歸還給生者,而將逝者的靈魂留在棺木之中”;在逝者入葬后的一兩天內(nèi),由家族中年長的前往墓地,尋找到一只墓地上的小生物并用紙制的盒子裝住,放于家中的神龕之上。這些都無一不包含著土家族人靈魂不死的觀念。
(二)樂觀豁達的死生觀。土家族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是淡然,認為人的過世只不過是進入了一個新世界開始新的生活,是一種解脫。一方面是老人擺脫了疾病困擾,另一方面則是子女不用再花精力照料老人,可以安心從事自己的事業(yè)和工作。所以,土家族人會在老人去之前會將其最后一口氣用盆子裝住,并將其稱之為“福氣”;在老人過世后還會請樂隊唱喪歌,為原本生離死別的悲痛場景增添了一絲熱鬧與歡樂。這種樂觀豁達的死生觀既減輕了親人逝世所帶來的苦痛,也給在世的人繼續(xù)生活的力量。
(三)樸素原始的孝道觀。“行孝”是喪葬活動所表達的核心。子女為了表現(xiàn)自己對長輩的孝敬,通常會不惜花高昂的費用將葬禮辦得隆重、熱鬧。而請樂隊唱喪歌正是樸素原始的孝道觀的重要體現(xiàn)。即通過唱詞和儀式形成一種道德準則和一種行為規(guī)范,用以指導和調(diào)整社會中家族與家族、家族成員與家族成員之間的關系,給人們樹立了一個衡量孝的標準。在老人去世前,子女需要守在一旁,聆聽老人的教誨;在老人去世后,子女為其凈身和穿壽服;在老人入殮后,子女還需哭喪,根據(jù)道士的要求進行跪拜等。這些習俗都體現(xiàn)了逝者的愛戴與敬重,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土家人對孝道的重視。
除了上述喪葬文化中所蘊含的積極向上的思想文化,在整個儀式之中也存在著許多問題:其一,操辦的時間過長。前文也曾說到,當?shù)夭俎k喪事的時間一般為三天兩夜,但是由于下葬時間需要根據(jù)逝者的生辰八字進行選定,因此如若時間與八字不合,喪事的時間也會無限期的進行延長,這也導致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的消耗;再者在眾多的喪葬儀式過程中不乏封建迷信之處,例如在老人剛去世時不能哭,要為老人洗凈身子穿好衣服才能哭,不然“逝者在陰間就會走不動道”等傳統(tǒng)觀念,與今日所提倡的科學理論背道而馳,這些種種都值得我們進行反思。
生與死是人生必經(jīng)的兩大命題,是自然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喪葬儀式便是對逝者最后的禮遇。在土家族的喪葬儀式中,其通過與其他民族的融合以及自身的發(fā)展最終形成了屬于自己民族的喪葬文化儀式和喪葬文化內(nèi)涵,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進步不斷與時俱進,革故鼎新。在土家族喪葬文化內(nèi)涵中,其樂觀豁達的死生觀、樸素原始的孝道觀值得我們進行學習,但也需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足與糟粕,從而做到對文化批判繼承與學以致用。尤其是對于土家族喪葬儀式和喪葬文化的探究,對當前殯葬改革在民族地區(qū)的順利推行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性意義。
①形家,即今世之風水先生。負責堪穴選地,今土家族堪穴選地之事多由道士進行,儀式主持亦然。具體可參考何耀華:《中國各民族原始宗教資料集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12頁。
②黃桂秋:《壯族民間麼教與布洛陀文化》,《廣西民族研究》2003年,第73-82頁。
③《龍山縣志》卷二,成文出版社1976年影印版,第411-413頁。
④田荊貴主編:《土家族習俗》,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頁。
⑤據(jù)調(diào)查,所唱三棒鼓因其儀式性質(zhì)不同分為喜詞與哀詞,其曲調(diào)較為固定,多口耳相傳。演唱方式為打三棒鼓、唱山歌、耍刀三者相結合。具體可參考秦可國、李小平等編著:《土家族三棒鼓》,《湘西民族傳統(tǒng)體育》2009年,第121頁。
⑥湖南省保靖縣縣志編撰委員會:《保靖縣志》卷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第64頁。
⑦李岑:《湘西土家族喪葬文化及其倫理研究》,中南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578-579頁。
⑧王鐘霆:《簡論土家族喪葬習俗的功能及特點》,《赤子》2017年1期,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