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玉

（西安工業(yè)大學 陜西 西安 710021）

“判斷一個作家是否屬于先鋒，關鍵就是要審度他的精神內核中是否存在著與現(xiàn)實價值保持著對抗的姿態(tài)，檢視他的審美發(fā)現(xiàn)是否常有超前性?！币韵蠕h寫作在文壇嶄露頭角的余華，繼《第七天》八年后，帶著他的長篇新作《文城》再次走進公眾視野，毫無疑問，面世就成為眾議的焦點。余華能否可以借此徹底完成從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就開始的先鋒寫作的徹底轉型？

一、先鋒精神的堅守

《文城》從歷史背景來看，主要敘述集中于清末民初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個歷史時段，而這個時期正是軍閥混戰(zhàn)、匪患盛行、災禍不斷的時候。余華巧妙地選取這個時段，使得富于浪漫氣息的傳奇敘事披上了現(xiàn)實主義的外衣，增添了幾分真實感的同時又讓人聯(lián)想到他之前作品的先鋒色彩?！跋蠕h小說常把戰(zhàn)爭、災荒、禍亂作為故事敘述的背景”，無論是早期的作品如《一九八六》《現(xiàn)實一種》，還是被公認為轉型之作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余華從未放棄過對先鋒的追尋，此次新作《文城》也不例外。

具體來看，《文城》中不僅有始料未及的天災也有令人后怕的人禍。關于天災的描寫具體有三處，第一次是讓林祥福與小美從此有了交集的雨雹，它形大如盆，能擊穿屋頂，聲音之大甚至可以震倒房屋。第二次是將林祥福帶到萬畝蕩的龍卷風，它能讓亂石飛舞，草木拔地而起，使人飛翔、沖鋒又似飛檐走壁。第三次則是使林祥?！皩て蕖敝行媸〉难﹥?。這場大雪下了整整18天之久，積雪可以淹沒他們的小腿，甚至被凍僵死去的人需要用熱水才能澆開臉上的積雪。關于天災，余華用夸張的語言，渲染極度狂亂的氣氛，從而釋放先鋒的因子。至于人禍，重點描寫兩次匪患和一次軍閥作惡，其間涉及暴力場面的描寫不禁讓人直呼屬于余華的“暴力”傳統(tǒng)又回來了。具體表現(xiàn)為細致刻畫施暴細節(jié)。如寫土匪對李掌柜進行刑罰時，先是用數(shù)量詞“一道道”“一條條”寫出受傷之多，再用“撕心裂肺”這個詞描寫慘叫聲，接著定位到他臉部，將臉色的慘白形容刷了石灰，在這樣一系列新鮮比喻的刺激下，讀者的大腦不禁浮現(xiàn)四處噴涌血水的畫面。類似這樣的描寫不禁讓人們想起《一九八六》里那個受迫害而自戕的知識分子對自己用刑細節(jié)的敘述。還有就是對暴力場面的宏觀展示，如在寫土匪張一斧與以陳勇良為首的討伐隊伍在汪莊正面交鋒時，用“火光四起”“天昏地暗”“響聲震天”等描寫場面的詞寫出交戰(zhàn)的激烈程度，這樣的描寫并不陌生，在《活著》中富貴被迫當兵時遇到的戰(zhàn)爭場面也用到這種宏觀的描寫詞。當然還有作者對“暴力”進行“零度敘事”的態(tài)度，如寫潰敗的北洋軍正大光明的進妓院對妓女進行蹂躪，人們只能看見事后精疲力竭的妓女和一個個手腳發(fā)麻的士兵，而不知道施暴者和被虐者在此過程中心理的變化，無法探知暴力對人的性格、心理、人格產生的內蝕，更是難以了解作者對此行為的態(tài)度，這與《現(xiàn)實一種》中皮皮摔死堂弟的舉動一樣讓人琢磨不透?？梢哉f在暴力敘事方面，余華的先鋒寫作并沒有褪色。

此外，“先鋒小說還依靠悖謬、空白、跳躍、省略等敘事策略”，忽略對人物復雜性格，內心動機的分析，呈現(xiàn)為情節(jié)的不合常理或敘事的“突然性”中斷。其中對林祥福之死的處理就有一種悖謬感。小說中林祥福是去救顧益民而被土匪張一斧所殺，但顧益民的得救卻完全依賴的是陳永良一家，與林祥福并沒有直接關系，而且林祥福與土匪的交談完全沒有贖人該有的弱勢者姿態(tài)，更像是一心求死，所以林祥福的死像是作者故意為之。

此外，小美婆婆對小美前后態(tài)度的轉變也是突兀的，小美婆婆在生前寧愿丈夫兒子不開心也要攆走小美，但在臨終前卻執(zhí)意要將鋪子交給小美打理，其間內心情感活動的變化過程缺少讓讀者很難理解。至于敘事的“突然性”中斷，則與小說中的眾多敘事空白有關，具體表現(xiàn)在對下一代青年人的命運缺少交代。林百家與吃喝嫖賭的顧同年訂婚，而顧同年卻被騙到海外當勞工，他還能回到溪鎮(zhèn)嗎？在上海接受了西式教育的林百家之后面對家破人亡的局面會做何反應？副官李元成當年在溪鎮(zhèn)出現(xiàn)并且給林百家留下承諾難道就沒有然后了嗎？那個可以每天從萬畝蕩到溪鎮(zhèn)找“自己女人”的陳耀武會放棄對林百家的等待嗎？對這些人物書寫的戛然而止，除了激發(fā)讀者自由填補空白外，難免還會讓讀者產生故事待續(xù)不完整的感覺。

總之，從《文城》中天災人禍的描寫，依舊可以看到余華先鋒小說最突出的特點：“冷酷”“殘忍”。這類暴力敘事的出現(xiàn)為這部彌漫溫情的作品帶來了黑暗與鮮血、悲情與絕望，其“先鋒的形式承載了余華對善惡的理解、對命運的思考、對歷史暴力的認識、進一步升華了《文城》這一部作品的精神實質。”關于人物命運的留白處理，依循了先鋒的反叛性，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重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把握住了讀者的好奇心理即對窺視人物命運的期待。

二、先鋒藩籬的翻越

“任何真正的先鋒派運動都有一種最終否定自身的深刻的內在傾向，當再也沒有什么好破壞時，先鋒派迫于自己的一貫性會走向自殺。”先鋒的悲劇性決定了先鋒小說只能作為一種“過客”式的藝術實驗活動，它的變化是必然的。即使是以寫先鋒小說走進文壇的余華也無法阻止這種趨勢，只能自己尋求創(chuàng)作的轉向，《文城》便是余華在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尋找精神歸依的作品。首先是在人物塑造上，余華放棄先鋒小說人物的符號化、陰郁質處理，著力塑造符合儒家道義的人物形象，林祥福正是此類儒家推崇的自強不息式君子。初遇阿強和小美，他沒有懷疑他們的身份就伸出援助之手，面對小美的欺騙，第一次選擇原諒，第二次直接將自己從故土連根拔起，帶上女兒去尋找住著小美的地方—文城，臨走時還放心將家里的一切交給仆人田家兄弟照管。作為一個男子可以為了女兒挨家挨戶地敲門尋奶，在遭遇龍卷風后因為女兒不見而流淚，“女兒丟了，我還要銀票干什么？”是一個父親對女兒最真摯的告白。誤入暗娼家里即使什么都沒做也會留下銅錢，遇到陳勇良夫婦后，主動謀劃起掙錢的活計，還可以擔任幾個孩子的講師，并且在顧益民遭綁票后為了溪鎮(zhèn)的發(fā)展承擔贖人的重任?？梢?，林祥福正是余華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提及的善良到極致的人。

除了林祥福外，小說中的顧益民在雪災后組織安葬死者、鎮(zhèn)靜“禮待”潰敗的北洋軍、面對土匪的侵擾組織軍隊進行抵抗……他在溪鎮(zhèn)中的地位近似于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描述的鄉(xiāng)紳，對于村里的事物有最終的裁判權，地位至高無上而受人尊敬。還有陳勇良夫婦、田家兄弟，他們和傳統(tǒng)小說中塑造的義仆形象相對應。面對兇惡的劫匪，讓自己的親生孩子陳耀武替換林百家；陳耀武喜歡上林百家，陳勇良不但大打出手還主動搬到土匪橫行的萬畝蕩；為了救顧益民舍棄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陳勇良夫婦與林祥福、顧益民并不是平等的朋友關系，更像是主仆。再看，田家兄弟的義仆形象則是毋庸置疑的。兩次南下尋找他們的少爺，只要林祥福的一個指令，就算是死也要去接他們的少爺回家，他們詮釋出的是儒家最為提倡的主仆關系即忠誠。

在價值觀的傳遞上，儒家提倡的一些思想觀念也得到了認同，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華被吸收進去。林祥福母親還在世時就告訴林祥福“縱有萬貫家產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被小美欺騙后，林祥福不是沉淪而是想著如何讓自己的技藝更上一層樓，繼而拜師學藝。后來到溪鎮(zhèn)也正是之前學的木工技藝讓他成為萬畝蕩富甲一方的人物。這一點不僅體現(xiàn)在林祥福身上，還體現(xiàn)小美和阿強的生活中，首先阿強家本來就是靠織補為生的，在逃亡上海沒錢時，小美也想過通過織補為生，最后回到沈店還是重拾織補業(yè)。此中可以看出，解決人物溫飽問題的薄技中蘊含著作者對傳統(tǒng)自給自足求生觀念的認同。

此外比較明顯的就是“仁義”精神的傳遞。這個在傳統(tǒng)俠義小說中常寫常新的命題，它蘊含在林祥福與田姓兄弟間傳遞的是一種質樸的主仆情，雪暴后林祥福仁義安葬田父，時隔多年，田姓兄弟跋山涉水來接他們的少爺“回家”。蘊含在林祥福與顧益民之間傳遞的是一種高尚的君子情，顧益民仁布四方，在林祥福落魄時接納他，而在他被綁后，林祥福也不忘恩情，孤身前往贖人?！叭柿x”精神可以說彌漫于整部小說，溪鎮(zhèn)就是被這種精神建構起來的理想社會。

除此之外，陳勇良殺張一斧為林祥福報仇正兌現(xiàn)當年結拜“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誓言；林祥福拿出所有的家當同陳勇良開店鋪，溪鎮(zhèn)人不惜重金贖人質體現(xiàn)“重義輕利”的價值觀；林祥福還主動承擔起教育幾個孩子的任務也傳遞出對教育的崇尚……可見，無論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在傳統(tǒng)觀念的傳達上，余華在《文城》的整體構建中，儒家道義是一個貫穿始終的命題，這也再次表明了余華先鋒寫作的轉型方向指歸傳統(tǒng)，欲在傳統(tǒng)中找到新出路，事實證明他確實在先鋒的基礎上在傳統(tǒng)中做到了升華。

三、先鋒與傳統(tǒng)的碰撞

“先鋒意識本質上就是一種探索精神，就是不停息的自我突破，敢于否定自己，超越自己的創(chuàng)新意識”。余華將求新的先鋒與求穩(wěn)的傳統(tǒng)同時融入《文城》中，雖然一定程度上翻越了先鋒的藩籬，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儒家精神內核的注入，于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出路時，保留了先鋒色彩，但是在人物的塑造和悲劇性的營造方面還顯不足。具體而言即余華雖然放棄前期先鋒創(chuàng)作對人物的符號化書寫，但是主要人物塑造卻并不飽滿，充滿偏執(zhí)化的色彩，不是極惡就是極善。

《文城》中以林祥福為代表，顧益民、陳勇良夫婦等都屬于極善的類型，只有土匪張一斧屬于極惡的類型。唯一有點兒復雜的紀小美其實人物形象也并不飽滿，她的重大人生選擇往往充滿一種突兀感，最明顯的一次就是下雨天主動鉆進林祥福的被窩，其間理應有的心理活動缺失就減弱了人物的復雜性。正如韋克勒所說扁平的人物塑造方式可能會導致“人物的漫畫化或抽象的理想化”一樣，林祥福的“善”是與生俱來的，張一斧的“惡”是十惡不赦的，他們是余華筆下“完美”的人物，但又不得不指出正是他過于完美而讓小說并沒有那么完美，因為性格的單一產生類型化后就難免會與現(xiàn)實產生距離感，繼而失真引發(fā)虛偽感，最終讓讀者無法產生共鳴，就更別說領悟升華了。因此可見，《文城》中人物塑造之所以扁平化，正是對離人物該有的“灰度”表現(xiàn)不夠，單薄的人物難以承擔起傳遞核心價值觀的重任。其實，文學的魅力就在于虛構的復雜性，如果人物過于簡單，缺乏人性的陰暗面，對讀者而言則失去了解構的樂趣，期待視野滿足的同時難免就會少了些心靈的震撼，因此，《文城》或許還應該重新思考對這類儒家君子的塑造。

再看向余華在先鋒創(chuàng)作時期最擅長的悲劇性營造，在“‘同情和憐憫’的古典悲劇審美上，《文城》并無太多的創(chuàng)意”。依舊用暴力敘事與無望的尋找去表現(xiàn)悲劇性，先鋒的暴力死亡色彩還在，尋找母體仍在繼續(xù)。但《文城》相比余華以前的作品，悲劇性卻有明顯的減弱，悲劇性的意味并不能如《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那樣持久，這與傳統(tǒng)詩性正義的加入有關，人性的正義消解了天災人禍的殘酷。雨雹后林祥福出資安葬田父，相應地獲得田家兄弟的一片忠心；龍卷風后林祥福受到陳勇良一家的收留在溪鎮(zhèn)找到立足之地；雪暴后顧益民以鄉(xiāng)紳形象處理被雪凍住的祭拜者。值得一提的是人禍中出現(xiàn)了反抗性的因素，面對土匪對溪鎮(zhèn)的進犯，溪鎮(zhèn)人民組織民兵進行抵抗；土匪血洗齊家村，陳勇良就組織剩余的人進行報仇并且一路上還有人在不斷加入，這種“人性”意識的蘇醒也讓人看見希望。

再有如前所說，《文城》中仍有先鋒因素，故先鋒小說的“抒情性”在語言上產生的詩意在小說中也有體現(xiàn)，這種詩意的書寫也使作品于悲情中又有溫情在。如在對紀小美結局的處理上，紀小美在雪地跪拜時不斷在心里向林祥福懺悔說“來世我若是不配做你的女人，我就為你做牛做馬，你若是種地，我做牛為你犁地”這種直接抒情的語言加上大雪后透明清秀而模糊面容的描寫，讓讀者不禁原諒了她的所有欺騙，似乎透過這些文字人們就能接受她的贖罪，這些欺騙也只是一種善良對另一種善良的傷害罷了。最能消解悲劇性的文字當屬補敘中最后一章的倒數(shù)第二自然段“此時天朗氣清，陽光和煦……是在講述這里的清閑?！毙∶浪篮笫吣?，林祥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遇見”了她，故事中所有的暴力、欺騙、名利都在這一瞬間化為虛無，只剩下溫情留蕩。先鋒與傳統(tǒng)的相遇并沒有讓余華的轉型徹底成功，甚至出現(xiàn)這種悲情與溫情并存但又不能引起內心久久回蕩的尷尬境地。

四、總結

總之，“先鋒小說的離去，并不意味著先鋒精神的泯滅”。余華的新作《文城》雖然由于共情性不足、人物偏執(zhí)化處理遭遇非議，但在保留先鋒精神的同時加入傳統(tǒng)色彩這一方面，不得不承認其為先鋒寫作的轉型提供了新思路。人們有理由期待先鋒作為一種探索精神在余華筆下實現(xiàn)徹底的突圍與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