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逸敏
(上海大學(xué) 上海 200444)
《詩經(jīng)》中的“二南”在整個詩文體系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漢廣》位居《周南》第九篇,是江漢一帶廣為傳唱的民歌,具有現(xiàn)實意義?!睹娦颉匪麚P的文王教化,澤被江漢,江漢之域的詩文在周代禮樂文化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漢廣》便是該時期內(nèi),江漢流域詩文中的典型代表。但《漢廣》中“游女”究竟是何身份,后世對其的解說一直眾說紛紜,歷來較為有代表性的解釋有四類,即出游女子、貞女、神女、淫女之說。
本文將梳理各家《詩》說對“游女”身份的解讀,通過細讀文本,結(jié)合歷史背景,并參照《周南》中的其他女性形象,對“游女”的真實形象進行思考,并分析較為典型的四種說法各自的合理性,最后得出“游女”既非神女,也非淫女,而是品行高潔的出游女子的結(jié)論。
詩篇中的主人公是一個青年樵夫,在看到漢水對岸的一位女子后心生愛慕之情卻不能接近追求她,故而苦惱憂思。在詩篇中,作者并未對“游女”進行詳細的闡述,于是引發(fā)了古今學(xué)者對此形象的研究討論,并產(chǎn)生了分歧。主要結(jié)論有四:出游的女子,貞潔的女子、漢水女神,以及淫逸的女子。本文將分別進行闡述。
第一種,出游的女子。此說法最為主流,由于詩中未對“游女”做任何詳細描述,故而大家很容易將“游”理解為出游。以朱熹《詩集傳》為代表:“江漢之俗,其女好游。”程俊英也在《詩經(jīng)注析》中表示:“游女,為出游的女子?!倍诠谟⒌摹对娊?jīng)選譯》也表示,游女解釋為愛游的女子即可,不必指為仙女。許多大家都將“游女”理解為出游的女子。
第二種,貞潔的女子。以《毛詩》為代表,贊成這一觀點的學(xué)者人數(shù)也比較多,鄭玄、孔穎達皆認同這一理解??追f達在《毛詩注疏》中表示:“時今漢上有游女,以貞潔之故不可犯禮而求,是為木以高其枝葉人無休息者,女由持其潔清,人無求思者。”《毛詩正義》也做出了同樣的解釋:
“今漢上有游女,以貞絜之故,不可犯禮而求。是為木以高其枝葉,人無休息者;女由持其絜清,人無求思者。此言游女尚不可求,則在室無敢犯禮可知也。出者猶能為貞,處者自然尤絜?!?/p>
故而,貞女說也是一個比較被認可的說法,且“貞潔的女子”這一理解,與“出游的女子”這一理解并不矛盾,是可以同時涵蓋的。
第三種,漢水女神,這一說法有兩個來源。一源于《韓詩內(nèi)傳》,《韓詩內(nèi)傳》中記載鄭交甫在漢皋遇到兩位有著仙人之姿的美女,并輕浮且不合禮法地向她們索要貼身佩戴的寶珠,結(jié)果在索要成功后,回頭發(fā)現(xiàn)人珠俱失,后世便認為這二位女子非人乃仙。二源于前秦人王嘉所寫的《拾遺記》中的延娟、延娛,這兩位美女也是漢水神女的原型。相傳這二位佳人善言辭、精技藝、身婀娜,是難得的絕代佳人,卻在陪伴周昭王南征的時候,一同淹死在漢水,死后精魂不滅,就變成漢水女神。《漢廣》中“游女”解釋為漢水女神的原因多源于此。
第四種,淫逸的女子?!耙莸呐印边@一解釋,雖不是主流的“游女”身份觀點,但仍被不少學(xué)者所接受。持淫女說的學(xué)者多是從游女的“游”字本身釋義入手。在先秦兩漢的文獻記載里,“游”字是帶有淫義項,比如《楚辭·離騷》中就有“羿淫游以佚畋兮”,“日康娛以淫游”兩句。《莊子·齊物論》:“麋與鹿交,鰍與魚游?!薄读凶印珕枴罚骸澳信s游,不媒不聘?!倍济鞔_表示游就是交合,而“男女雜游,不媒不聘”,則是指在缺少媒證、聘禮的情況下,男女的野合。在這些文獻中,也都可以看到,“游”字是帶有交合的義項,也常常用于表示淫逸的語境的。而在《廣雅·釋言》中甚至直接指出“淫,游也。”,認為游與淫是意義相通的。故而,在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中把《漢廣》定義為一首男女相贈答,表現(xiàn)私心愛慕之情的詩,并認為“游女”是帶有淫逸色彩的一個形象。
《漢廣》收錄于《周南》,位列第九篇。但其并非唯一一篇描寫女性的詩歌。除此之外,《周南》中還有《關(guān)雎》《葛覃》《桃夭》這三篇,同樣是以女性為主人公,對其進行了豐富多樣的描寫,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周代南方地區(qū)女性的風(fēng)采與形象。
(一)《關(guān)雎》 ——婀娜淑女。《關(guān)雎》是《周南》的首篇,其中“淑女”的形象更是流傳百世、賢良美好的女子形象?!蛾P(guān)雎》的詩歌內(nèi)容與《漢廣》有相同之處,都是敘述男子對女子產(chǎn)生好感并追求她。不同之處在于,《漢廣》中青年樵夫?qū)Α坝闻钡膼鄱坏?。而《關(guān)雎》則是一位“君子”對“淑女”的追求,寫他因為得不到“淑女”而苦惱,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最后得到了“淑女”,欣喜若狂并叫人奏樂慶賀,由此取悅“淑女”。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里可以看到,這位“君子”家中具有琴瑟鐘鼓之樂,那是需要有相當(dāng)?shù)牡匚?,才能做到的,故而《關(guān)雎》所描繪的應(yīng)該是貴族階層的生活。那么它與《漢廣》就分別展現(xiàn)了貴族男女和平民男女之間的愛情故事。故而兩首詩中的女子,“淑女”和“游女”應(yīng)該都是美好女子的形象象征。而“淑女”的形容直接選用了“窈窕”二字,意在表示女子的心靈之美和儀態(tài)之婀娜。
(二)《葛覃》 ——勤勞少婦?!陡瘃肥恰吨苣稀返牡诙鑼懙呐拥氖且晃粶蕚浠啬锛姨酵锏某黾夼?。全篇沒有直接對該女子進行描寫、形容,但卻通過次章中對外部景物“葛藤”的描寫,以及第三章中忙碌的家務(wù)活,從側(cè)面勾勒出一位勤勞能干,帶著期盼和喜悅的待回娘家的出嫁女子的形象。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歸寧父母。
次章中雖然不直接寫女子,但卻通過對“葛”的描寫展現(xiàn)女子的形象。滿山滿谷、茂密蓬勃的葛藤,須臾之間變成了一匹匹精織的葛布,最后制成衣裳穿上了身。“葛”的兩個變化,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了女子的心靈手巧,勤勞能干。第三章中,終于對女子進行了正面的動作描寫,且內(nèi)容緊促。向女師告假、洗凈內(nèi)外衣、打包行李,回家探望,都在一章之中完成。可見,女子回家探望的心情之急切,全部體現(xiàn)在了她的麻利動作上,也從側(cè)面刻畫出了歸家女在操持家務(wù)上的得心應(yīng)手。
《葛覃》中的女性形象較之“游女”,在身份上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由待嫁的單身女子變?yōu)榱艘鸭拗?。故而對其的形象描寫也與“淑女”“游女”不同,不贊其面容身姿、貞潔守禮,而是著力于描寫她的勤勞能干、持家有方、思念父母。由此可見,周代對于出嫁女和待嫁女的要求與期待是不同的。
(三)《桃夭》 ——待嫁新娘?!短邑病肥恰吨苣稀分械牡诹⒎鞘敲鑼懪拥脑姼?,而一首祝賀年輕姑娘出嫁的詩。全詩雖不寫女子,但卻通過對新娘的祝福,展現(xiàn)了周代人民對新嫁娘的期待。通篇以桃花起興,以桃花喻新娘,并反復(fù)用“宜”字,表達對新娘與家人和睦相處的美好品德的期待,以及希望新娘的美好品德給夫家注入新鮮的血液,與夫君之間有和諧歡樂的氣氛。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之夭夭,有蕡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通過對桃花花朵的怒放的美麗耀眼,表達了希望新娘具有與夫家和睦相處的美好品德的期待。通給對桃花果實果實肥大厚實,表達了希望新娘能為夫家綿延子嗣、開枝散葉、興旺家族。通過描寫桃花的樹葉茂盛繁密,表達了希望新娘的美好品德能使新建的家庭幸福平安、和樂美滿。三章全然不對新娘進行正面描寫,卻通過“桃之夭夭”刻畫了但是周代人民心目中所期望的新娘的形象。
《詩·國風(fēng)·周南》中展現(xiàn)了不少美好的女性形象,各有其特色與風(fēng)采。有心靈美麗、儀態(tài)婀娜的“淑女”形象,有勤勞肯干、心懷父母的出嫁女形象,還有完美若桃花般燦麗的新娘形象。由此可見《周南》所摘錄的有關(guān)女性的詩歌,是為了展現(xiàn)周南地區(qū)女性的美好與綽約多姿。故而,筆者推測《漢廣》中的游女形象,應(yīng)該與這三首詩一樣,是為了突出周南地區(qū)女性的美好,故而“游女”有很大的可能也是一位極其美妙的女子。
(一)出游的女子。出游的女子,是一種中性的解釋,不帶有任何情感色彩,只描述“游女”的行為和狀態(tài),難以從文本角度評判這一解釋是否成立。故而,不妨根據(jù)出游的女子這個概念,對“游女”的形象身份做一些背景的延伸分析。
首先,“游女”的婚姻狀態(tài)。大多數(shù)學(xué)者對這個信息沒有太多的關(guān)注。然而,在輔廣的《詩童子問》中明確地表示:“女者,未嫁之稱”。那么根據(jù)詩中的稱呼“游女”,可見詩中的女主人公應(yīng)該是一位云英未嫁的少女。
在第二、三章中的“之子于歸,言秣其馬”和“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兩句,是青年樵夫在見到游女后的幻想。青年樵夫在愛上“游女”之后,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求娶她,故而幻想有朝“游女”來嫁我,我要先把馬兒喂飽,這樣就能把車拉。但若“游女”是位有夫之婦,青年樵夫為何還要幻想未來與她的嫁娶之事呢?故而推測“游女”的婚姻狀況應(yīng)該是未婚。
其次,便是“游女”的家庭背景,筆者認為游女應(yīng)來自平民之家。這一點,可以從《毛詩注疏》中的文字進行理解和分析:
“《內(nèi)則》云:‘女子居內(nèi),深宮固門,閽寺守之?!藵h有游女者,則內(nèi)言:‘閽寺守之?!瘎t貴家之女也。庶人之女,執(zhí)筐行馌,不得在室。故有出游之事?!?/p>
可見在古代,平民之家的女兒需要出門在外勞作。大多情況下,是拿著帶有食物的筐,給在田間勞作的人送飯。平民之女能夠自由自在地出門,而顯貴人家的女兒是極少有出門的機會的?!对娊?jīng)通義》:
“少女之遊者,謂曠僻獨行非在閨門之內(nèi),姆傅之側(cè)也?!?/p>
可見,顯貴之家的女兒若是要出游,身邊必有婦女長者陪伴在旁,且需要避開人群,以保證少女的面容不被輕易窺去。更何況在古代,女子在外拋頭露面是一件不合禮數(shù),被視為不貞的事情。所以在江邊玩耍,又遇陌生男子被窺見容貌,對于顯貴之家的女子來說更是沒有可能了。
綜合以上兩方面的背景分析,“游女”若是取出游的女子之意,那這位“游女”應(yīng)該是一個未婚的平民女子,那在身份上便極其普通常見。即是普通女子,那青年樵夫在身份上也堪匹配,那又為何不可求思呢?故而,“游女”本身可能確實處在一種出游的狀態(tài)中,但若是僅把“游女”認作為普通的出游女子,在邏輯上存在不通之處。
(二)貞潔女子。貞潔女子,是帶有褒義色彩的一種解釋,是從女主人公品質(zhì)角度出發(fā),故而與“出游的女子”這一解釋并不存在矛盾。在《毛詩注疏》中有:
時今漢上有游女,以貞潔之故不可犯禮而求,是為木以高其枝葉人無休息者,女由持其潔清,人無求思者。此言游女尚不可求,則在室無敢犯禮可知也。出者猶能為貞處者,自然尤潔。
孔穎達認為,漢江之上的游女是因為貞潔守禮,才讓樵夫不敢犯禮而去追求她。游女不拘于閨閣之中,長時間在外行走,還能保持貞潔之身,自然是格外的干凈純潔,讓樵夫望而嘆之,不敢求之。
這里可以聯(lián)系本文在第一部分的分析,出游的女子應(yīng)該是平民之女。古代女子大多規(guī)避拋頭露面,以免引起名節(jié)敗壞的丑聞,故而顯貴家族的女兒大多固守內(nèi)宅,若是在要出門也一定會有年長的婦女陪伴在側(cè),且避開人群,為的就是守住名節(jié)。但平民之女顯然沒有顯貴之門的女子那么規(guī)范完善的閨閣生活體制,因生活條件的限制,她們只能在外勞作,為在田間耕種的人送去飯食,迫不得已地拋頭露面。如若在此情形下,無法遠避外男拋頭露面,卻還能保持良好貞潔的名聲,則顯得尤為難得,也難怪會讓青年樵夫流連忘返、情根深種。故而“游女”是品性高潔的貞潔女子這一解釋,完全合理。
而且,這一解釋也暗合了作者在全篇設(shè)下的“喬木”“漢江”“長江”這三個意象。全篇首章: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山有又大又高喬木,樹下不可歇陰涼。漢江之上有游女,不可能追求得到她。漢江滔滔又寬又廣,不可能成功渡過它。江水悠悠長又長,乘筏也不可能渡過它。通過對這一章的理解可以看到,“喬木”“游女”“漢江”這三個意象的使用都是帶有著褒義的,喬木高聳、漢江寬廣、長江悠長,都是壯闊雄奇的描寫。而游女貞潔這一解釋,也是能夠與全篇的意象相匹配的,描寫邏輯也相吻合。此外《周南》中其他描寫女性形象詩歌,都帶有贊美意義,意在表現(xiàn)周南地區(qū)的女性之美好。故而,結(jié)合以上的分析,筆者認為若把“游女”解釋為貞潔的出游女子,則邏輯通順,與全詩內(nèi)容也相呼應(yīng),是一個較為完整合理的解釋。
(三)漢水女神?!皾h水女神”這一身份解釋,包含極度的贊美,褒揚之意溢于言表?!皾h江女神”這一解釋有兩種來源,其中最為主流的說法是出自《韓詩》的漢水女神說?!俄n詩內(nèi)傳》:“游女,漢神也,言漢神時見,不可求而得之。”其后的劉向的《列女傳》中也有記載:“游女,漢水神。鄭大夫交甫于漢皋見之?!?/p>
許多學(xué)者對于“漢水女神”這一說法也是信賴的,聞一多曾表示:“借女神之可求以喻彼人不可得,已開《洛神賦》之先聲?!苯柚吧衽钡囊庀髞肀硎鲎约簩δ澄慌郧蠖坏玫男木w,已經(jīng)是存在過先例的。而且,“漢水女神”這一解釋也與全篇當(dāng)中反復(fù)疊詠的“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毕嗪魬?yīng),其高大美麗的形象與寬廣的漢江、悠揚的長江也交相輝映。且在先秦時期,人們對于神靈的信仰度是較高的,這一史實也為“漢水女神”這一解釋添加了說服性。
但是,“漢水女神”這一解釋終歸是過于虛無縹緲,只是起源于《韓詩》,并沒有確切證據(jù)來證明其真實性。此外,雖然在先秦時期人們對神靈頗為信仰,但《詩經(jīng)》確實取材于真實生活?!稘h廣》取自《國風(fēng)·周南》,《國風(fēng)》以周代民歌為主,反映的是勞動人民真實的生活,是我國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源頭,表達的是周代子民對受剝削、受壓迫的處境的不平和爭取美好生活的信念。由此可見,《詩經(jīng)·國風(fēng)》中的大部分篇章都是源于現(xiàn)實,歌頌現(xiàn)實,是周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而“漢水女神”這一解釋,則忽略了《詩經(jīng)》在周代的現(xiàn)實意義,沒有結(jié)合全詩進行分析。而且,若是將“游女”這一形象完全神話化,那在先秦時期人們對于神靈的信仰度較高的前提下,周代子民對“游女”則應(yīng)是敬畏與信奉的狀態(tài),又怎么會描寫一個普通的青年樵夫追求漢水女神呢?故而,筆者對于這一解釋存疑。
(四)淫逸的女子?!耙莸呐印彪m不是主流的“游女”身份觀點,但仍被不少學(xué)者所接受。這一說法的依據(jù)源于先秦兩漢的文獻,認為“游”與“淫”意義相通,例如:“日康娛以淫游”“男女雜游,不媒不聘?!惫识?,有學(xué)者認為游女其實是一個淫逸的女子。黃中松在《詩疑辨證》中寫道的,“后人謂女子無故出游,冶容誨淫,非善俗也?!闭J為游女出門在外和青年樵夫在漢江旁邊相會,讓青年人窺其容貌并為之傾倒,是一種淫逸的表現(xiàn)。
但是,根據(jù)《周記·地官·媒氏》中記載的:
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
這里的“游”或許可以解釋為一種周代的習(xí)俗,在仲春之月即農(nóng)歷二月,確實有官方的號召,鼓勵未婚嫁的青年男女聚集在一起相會,類似于當(dāng)下社會的游玩式相親。而且若符合未婚條件,則必須遵從命令,否則便會被罰,所以若青年男女在相會時互生情愫,當(dāng)即定下終身,也不會受到阻攔?!对娊?jīng)》的其他篇章中也可以看到這一習(xí)俗的再現(xiàn),在《鄭風(fēng)·溱洧》中就有: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這兩段就是描寫仲春時節(jié)青年男女在溱河、洧河邊游春踏青的情景。還出現(xiàn)了青年男女相約結(jié)伴一起去到城外游玩,相互愉快地閑聊。青年男子還贈送給女子一朵芍藥花,希望兩人分開之后不要忘記彼此。前文有提到,《國風(fēng)》是以周代民歌為主,反映的是勞動人民真實的生活,展現(xiàn)的是各地的風(fēng)俗習(xí)慣。所以,即使游女青年樵夫真的在漢江旁邊遇見相會,也極有可能是男女之間正常的交往相會,又何來“淫女”這一說法呢?
淫女說與漢水女神說的問題一樣,沒有做到結(jié)合全文進行分析得出結(jié)論。漢廣的首四句運用了起興的手法。朱熹在《詩集傳》中解釋道:“起興”,“起”是開頭,“興”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這種手法是“借物托起,因物聯(lián)想,觸景生情,借題發(fā)揮”。但所“興”之事物,必須要與所詠之事情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作者設(shè)下的三個意向:“喬木”“游女”“漢江”。高大,是帶有褒義的一種形容,是對樹木生長的一種肯定。寬廣悠長,意在描寫漢江的磅礴雄奇。而對古代女子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名節(jié),“淫逸”則是對女子最嚴重的的批評。如若游女的形象解釋是一位淫逸的女子,那豈不是與“喬木”“漢江”這些意象相矛盾?作者又為何不選取帶有貶義色彩的事物與之進行聯(lián)系,豈不是更為襯托。
而且《周南》中另外三篇描寫女性的詩歌都是意在描繪周南地區(qū)的女性之美好,若是其中的《漢廣》一篇是意在描寫漢江邊上女子之淫逸,則與《周南》整篇中的女子形象描繪的意義不相符。雖然“游”字確實帶有淫義項,但在此處卻不適用,將“游女”解釋為“淫逸的女子”則與全詩更不相符。
綜上所述,全文列舉了出游的女子、貞潔的女子、漢水女神和淫逸的女子共四種解說,并逐一進行了分析,又參照《詩·國風(fēng)·周南》中其他的女性形象,分析周代南方地區(qū)女性的風(fēng)采與形象,最后闡述了筆者自己的見解。
經(jīng)過分析,“淫逸的女子”這一解釋在邏輯上漏洞較多,與全篇詩歌的內(nèi)容也不相符,故而應(yīng)該是一種錯誤的理解。而“漢水女神”這一解釋雖表現(xiàn)出神話般的美好向往,卻脫離了《詩經(jīng)》在周代的現(xiàn)實意義,掩蓋了《國風(fēng)》篇章展現(xiàn)的各地風(fēng)俗的意義,忽略了《漢廣》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故而不必將“游女”這一形象神話化。這個可信度較高,且邏輯順暢的“游女”形象釋義,應(yīng)該是“貞潔的出游女子”。出游,反映了周代時期當(dāng)?shù)厝嗣竦某鲇瘟?xí)俗、男女在河邊相會的風(fēng)俗。貞潔,展現(xiàn)了“游女”雖然不得不長期出門在外,但依然能保持著貞處的高潔之資。
其實從古至今,學(xué)者文人對于“游女”身份的解釋便是層出不窮,每個人對于《漢廣》都有自己的獨到見解,無論做何種猜測解釋,都無法做到徹底考證。但也是這樣的多樣化的猜測、解讀、論爭,才讓視角得以不斷更新,使大眾眼中的游女形象更加鮮活動人。
注釋:
①(宋)朱熹:《詩集傳》,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7頁。
②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3頁。
③于冠英:《詩經(jīng)選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0頁。
④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53頁。
⑤王嘉撰,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5頁。
⑥(清)方玉潤撰,李先耕校注:《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6頁。
⑦(宋)輔廣:《詩童子問》,見《文淵閣四庫全書》詩類經(jīng)部六八,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第312頁。
⑧(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注疏》,見《文淵閣四庫全書》詩類經(jīng)部七四,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第147-149頁。
⑨(清)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見《詩經(jīng)要籍集成》第22本,學(xué)苑出版社,第19頁。
⑩(漢)韓嬰撰,薛漢章句:《韓詩內(nèi)傳》,見《詩經(jīng)要籍集成》第34本,學(xué)苑出版社,第76-77頁。
?(清)黃中松:《詩疑辨證》,見《詩經(jīng)要籍集成》第26本,學(xué)苑出版社,第24-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