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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拍者

        2022-10-29 21:15:11
        山東文學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點大塊攝影

        陳 武

        攝影家陳大塊,找到了他喜歡的拍攝場景——

        陽光,藍天,高大的行道樹,碧綠的枝葉,路牙石的斑紋,漂亮的各色衣著和一張張整潔的臉,還有他們行走的節(jié)律,一縷一縷飄來的香水味和汗臭味相混的氣息,都令他感到新鮮、有趣、眩暈,都令他有著不同尋常的愉悅。沒錯,這些景象,都是他從取景框中看到和感受到的。說來真是奇怪,離開了取景框的目光,一旦接觸到真實的世界,那些氣息便被雜亂的世界淹沒了,而周遭的景色也大相徑庭。

        取景框中的太古里廣場,四周就是時尚的三里屯街區(qū),廣場邊穿梭而過的行人和莫名其妙的氣息,和真實的世界還是不一樣的,虛虛實實、似真亦幻,讓他仿佛回到了從前。

        從前是多久?其實沒有多久,不過是兩年前而已。兩年前,他叫陳大塊?,F(xiàn)在,他還叫陳大塊。陳大塊不是他的筆名或藝名,他就叫陳大塊。那時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攝影家。當然,他現(xiàn)在還是攝影家。兩年前,他拿了很多國內(nèi)攝影界五花八門的大獎——對,所有的獎都稱“大獎”??雌饋恚臄z影事業(yè)正蒸蒸日上。但是,好景不長,他放棄了。他不是個容易放棄的人,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又容易放棄了——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會,自己一直堅守的東西,因為某一個事件的觸動,甚至別人隨意的一句話,就能改變自己堅持多年的觀點或事業(yè)。他也是這樣。他毅然決然地退出了攝影界,轉(zhuǎn)而做了一名策展人,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如果有,也只是一部分,比如他突然厭惡了擺拍,各種的擺拍。難道不是嗎?如果你去北方的草原拍照,會有專人趕著一群馬,在鏡頭前的草原上奔馳,趕馬人知道哪里的草密、草肥,哪里的山巒起伏,什么樣的奔跑適合拿獎。如果你去南方的大山里拍照,那棵常常出現(xiàn)在獲獎作品集中的大樹,樹上的霧嵐,陽光穿透霧嵐照射在趕著老牛的農(nóng)人身上,毫無疑問,這也是擺拍。趕馬人和趕牛人向攝影家們收取報酬,攝影大師們就如雨后春筍般地產(chǎn)生了。攝影家的名聲,也就這樣揚名立萬了,同時也被糟蹋和敗壞了。對于這樣的擺拍,他本沒有覺得不妥,就像他從前所做的營生(事業(yè))一樣,都是生活的需要,或生活的逼迫。如果不是龐小點的突然出現(xiàn),如果不是從來沒拿過相機的龐小點隨便拍一張照片就拿了個“大獎”,或許還堅定不了他改行的決心。正是對攝影一竅不通的龐小點都能拿獎,促使他再一次改變了自己的志向(這個借口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轉(zhuǎn)行搞書畫策展了。實際上,策展人的誘惑,也是他放棄攝影的原因之一。他的一個朋友,在策展這個行業(yè)內(nèi)屬于“資深”輩的,平時他們也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藝術(shù)和業(yè)務(wù),他的第一次攝影展,也是這個朋友代為策劃,在一家叫旅行人的咖啡店舉辦的。有導師的引導,加上一知半解,他居然在如火如荼的書畫市場折騰了小兩年,有成功的案例,也有失敗的案例。正好在他疲憊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翻看微信朋友圈,看到了龐小點的一張攝影作品,看到攝影作品上的一個女孩,又毅然決然地重返了攝影圈,做了一名街拍者。

        龐小點的這幅攝影作品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不過是通過照片試圖反映某種現(xiàn)象,簡單說,反映的就是在三里屯太古里廣場上,那些街拍者的眾生相。照片構(gòu)圖不錯,在廣場的燦爛陽光里,六七個拿著各種相機的攝影家,穿著那種人們尋常見到的攝影馬夾,每人都配有一部夸張的相機,炮筒一樣,又粗又長,有的端在手里,有的抱在胸前,有的架在胳膊上,有的把相機固定在三腳架上,還有一個單膝跪地、把相機擱在另一條支起的膝蓋上。和這些眾生相相映成趣的是,他們都目標一致地把相機對準對面走來的妙齡美女。那真是一個美女啊,白色的長裙,抹茶綠的一字領(lǐng)無袖小短衫,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的小肚皮,赤著腳丫子穿一雙黑色的高跟涼鞋,細腰、豐臀、青春、性感。這幅作品叫《太古里的陽光》,名字不錯,一箭雙雕,既反映了真實的陽光,也寓意女孩就是陽光。但是,讓陳大塊感興趣的,并不是女孩太漂亮,而是作為漂亮女孩背景的一雙男女,或者說是那個挽著男方胳膊的紅衫女孩。作為背景,他們出現(xiàn)在主體人物的遠方,影像較小,加上在他們的側(cè)面,還有一個正在趕超的疾行者,其邁動的雙腿像一道閃電,更顯得他倆的次要。作為一個資深攝影師,他知道攝影作品中,為了反映廣場的動感特征,這種背景人物的點綴又是必不可少的。陳大塊覺得龐小點已經(jīng)懂得攝影的門徑和訣竅了。不知為什么,他在盯著這組人物欣賞時,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不知哪兒不對勁,仿佛有一種東西試圖撬開他心里的某個疤痂,那些能映照過往的疤痂,是不易被揭開的。所以他習慣性地把一些東西永久地深藏、封閉。但龐小點的這幅作品,作品上的這個無足輕重的背景人物,總讓他不能平靜。正在他懊惱于不知因何無法平靜時,猛然想起來了,那個紅衣女孩太面熟了。陳大塊感到心臟在猛烈地跳動,有一種無可名狀的緊張和興奮,立即把照片另存到電腦上,放大了看,???他驚訝了,沒錯,這個女孩和她的男友,是他在他們困難的時候,曾經(jīng)資助過的。

        于是,記憶的流水迅速泛濫,往日的影像出現(xiàn)在眼前——在醫(yī)院的收款大廳里,看完醫(yī)生的陳大塊,準備交款取藥。他的前邊排著一對小情侶,女的瘦高,很病弱的樣子,一直靠在男孩的身上。男孩染了半邊的黃發(fā),看起來對她很好,手里拿著病歷和交款單,不時地安慰一下女孩,有時是輕聲慢語,有時是用身體,摟摟她,或用下巴在她劉海上蹭蹭。他們的對話,陳大塊偶爾會聽到一句半句,誰在搞傳銷啦,誰發(fā)財啦,誰給誰買了結(jié)婚戒指啦等等,話語都是溫柔體貼的。陳大塊本沒有上心,但在聽到“傳銷”一詞時,陳大塊還是敏感地恍惚了一下。在黃發(fā)男孩不斷地愛撫下,女孩愁苦的面容稍許得到了緩解,對于移動緩慢的隊伍,甚至還小聲嘀咕一句,這么慢啊。終于挨到他們交款了。男孩問收銀員,多少錢?收銀員說,五千八。女孩驚訝了,這么多?黃發(fā)男孩泄氣地從隊伍里退了出來,朝陳大塊說,你先結(jié)吧。陳大塊想,錢不夠?陳大塊看到他們走到了一邊。男孩把手機給女孩看了看。女孩也拿出手機,給男孩看了看。兩人默默地計算著。陳大塊交了款,離開時,又看了看這對小情侶。他們衣著都很普通,面容很凝重,男孩倚靠在廊柱上,一臉的愁苦,女孩眼里噙著淚,一手扯著男孩的衣袖,一聲不吭。陳大塊熟悉這樣的場景,他從前所做的營生,看慣了這樣愁苦而絕望的面容。

        陳大塊不愿意想起從前,不愿揭開心里的那塊疤痂,快步離開了。

        走到收款大廳門口時,腿腳又放慢下來,然后,迅速轉(zhuǎn)身,快步走到他們面前。

        女孩已經(jīng)蹲到了地上,緊抿著唇,在默默地流淚。男孩依舊倚靠在廊柱上,側(cè)著頭閉著眼,不忍看女孩的樣子。

        陳大塊問,你們差錢?

        男孩看著陳大塊,一臉錯愕。

        女孩仰著頭,也看著陳大塊,也是一臉驚異。

        陳大塊說,我可以借給你們。

        女孩再次愣神,然后突然崩潰,哭出了聲,是那種強忍又忍不住的嗚嗚的哭聲。

        男孩的眼睛紅紅的,說了句大哥,也哭了。

        陳大塊說,還差多少?女孩哽咽著說,一千多。然后,女孩把兩個手機拿過來,試圖證明給陳大塊看。

        陳大塊沒看,說,你點開收款碼,我借你們兩千,等有了錢再還我。轉(zhuǎn)款時,陳大塊看女孩的手在戰(zhàn)栗,他心里也跟著戰(zhàn)栗一下。

        他讓女孩拍了他的銀行卡照片,趕快走了。

        男孩追上來,要加陳大塊的微信。

        陳大塊說,不必了。

        一起追上來的女孩受不了,哭聲突然更響了。

        陳大塊心里也酸酸的,跟他們揮一下手,迅速離開了。

        說真話,陳大塊并沒有想過他們會還這筆錢。當初借出的時候,就沒想過。雖然兩年過來了,有那么兩三次吧,偶爾會想起這對小情侶,也只是腦海里的一個閃念,還在心里暗自祝福過他們。

        如果不是龐小點發(fā)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如果不是照片上那個女孩的突然出現(xiàn),陳大塊可能不會這么強烈地想知道這對小情侶的近況。照片上的紅衣女孩太怪異了,一身好看的興高采烈的服裝,臉上的神情卻適得其反,而她身邊的男孩不是醫(yī)院里的那個秀氣的黃發(fā)男孩,而是面容粗陋、眼神驚恐的大個子。陳大塊一眼就判斷出來了。那么,她是被強制做著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啦?還是換男朋友啦?或者那對小情侶本身就在演戲?現(xiàn)在想想,醫(yī)院里的那一幕倒是有點像一場騙局了。

        書畫策展工作既然不溫不火,并且自己的信心也在日漸衰落,再這么耗下去也意義不大,何不重操舊業(yè),繼續(xù)搞搞攝影呢?就連龐小點都搞得風生水起的,成了圈內(nèi)有影響的女攝影家了,如果重出江湖,找找從前的感覺,也是一大樂趣吧?

        說干就干。陳大塊通過微信,給龐小點通報了一聲,拿出兩年沒怎么碰的相機,來到了三里屯,來到了太古里廣場,加入到街拍的隊伍里了。沒想到陳大塊的突然之舉,引起了龐小點極大的好奇,平時基本不和他聯(lián)絡(luò)的龐小點,再三追問為什么。陳大塊說不為什么,想拍片子了。但,龐小點不是這樣想的,她覺得陳大塊肯定有什么目的。龐小點想知道的、期待的目的。在她再三追問下,陳大塊只好實話實說地說,想找一個人。

        龐小點聽他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有些失望,覺得他所說的目的,不是她期望的。他不過是對她照片上的一個背景人物感興趣,這算什么呢?有點鬧著玩兒的意思。她失望之余,替他分析一通后,一語道破道,你被騙了,那對小情侶,不過是騙術(shù)笨拙的小騙子而已,而你,就是個小傻瓜!

        兩年來,陳大塊在書畫策展界奔走,遇到了各色各樣的人,其中也不乏騙子,不乏說大話不辦事的自大狂,還有掛著各種頭銜的無知無畏者,剩下的、愿意配合的“大師”,也不過是水平一般的畫匠,根本就談不上什么藝術(shù)。但陳大塊不相信龐小點的話,不相信那對小情侶是騙子,他從龐小點的攝影作品上看出了某種端倪,從紅衣女孩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種難言之隱,某種驚恐和不甘,聯(lián)想到在醫(yī)院里聽到的他們的對話,陳大塊總覺得他們遇到事了,更大的事,無法解決的事。陳大塊有這樣的預感。

        一連兩天,陳大塊都沒有拍到有價值的照片。太古里廣場仍舊人來人往,街拍者依舊長槍短炮對準一撥撥時尚美女。而他對拍美女們興趣不大,或者只是裝模做樣地拍拍。他目光所及,不僅是在美女們身上,還盯著那些來來去去的帥哥,特別是情侶們。他期望能看到那對小情侶的其中之一。

        這兩天里,關(guān)心他的只有龐小點,她時不時地在微信上問一句,有收獲啦?

        他有時回她一句,有時什么也不回。回和不回,龐小點都會笑話他,譏諷幾句,不是說靠街拍去撈兩個騙子,虧你想得出。就是說,騙子上鉤啦?要么再來一句,我看你不是去找騙子的,你是去勾引美女的,三里屯那么多美女,又漂亮又有錢——當心啊,你玩不過她們。

        陳大塊被她說急了,干脆懟她道,就是騙子,我也要找到他們。

        龐小點調(diào)侃道,切,早知道你這么好騙,姐早就下手了。

        隔著手機,陳大塊都能感受到她的歡樂。

        說笑幾句之后,陳大塊便把話題扯到正題上,認真地說,你在太古里拍了那么多照片,能不能都發(fā)給我看看?

        都發(fā)給你?龐小點在“都”字上加重了語氣。

        是啊。

        從我照片上找兩個小騙子?龐小點奚落道,你是要索回兩千塊錢呢還是要找他們干一架?

        都不是,就是想弄個明白。

        不信,弄個明白不是你的作風,你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

        陳大塊覺得龐小點的話是有所指的,就是說他對她不好奇嘛。陳大塊想想,也確實,龐小點確實沒有引起他過多的好奇,或者說,好奇得不夠,還不足以對她窮追下去。但陳大塊不想接這個話茬,而是說,你幾時回來?回來說一聲,請你吃大餐。

        別打岔,問你呢,你是不是另有圖謀?

        哪有那么多圖謀?等找到他們你就知道了。陳大塊說,你的照片是重要的線索——幾時回來???

        陳大塊這幾天經(jīng)??此呐笥讶?,知道龐小點去連云港的海上云臺山拍片去了,許多片子都是云霧繚繞、波譎云詭、山海相擁的絕世美景。陳大塊還不知道,龐小點已經(jīng)于昨天晚上乘高鐵返回北京了。

        干嘛?龐小點警惕地問。

        就是吃飯,沒別的事。周六能回來吧?周六晚上,中8餐廳,可以吧?

        龐小點說,周六?為什么要周六?還有三天???太久了,等不及啊,就不能今晚?

        陳大塊驚訝地啊一聲,說,回來啦?看你朋友圈,今天還發(fā)一波連云港海上云臺山的照片呢——今晚就今晚,五點半,中8餐廳,不見不散啊。

        微信聊完之后,陳大塊都等不及到晚上了。他好久沒見到龐小點了,都忘了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了。他只知道龐小點算不上好看,放在人海里,根本引不起別人的注意,換一句話說,就是街拍者都不會拍她的。但,因為她拍到了一張?zhí)厥獾恼掌?,陳大塊就不得不求助于她了。陳大塊相信,在她無數(shù)張關(guān)于太古里廣場的照片上,一定還會出現(xiàn)那對小情侶的影像的。與其說,陳大塊迫切想見到龐小點,還不如說,他想盡早看到她更多的照片呢。

        陳大塊不到五點就到中8餐廳了。

        在等待龐小點的時間里,陳大塊再次習慣性地進入到她的朋友圈。她發(fā)在朋友圈里的圖片大都是攝影作品。陳大塊饒有興味地看著,一張一張地欣賞著。不得不承認,龐小點要么有過人的攝影天賦,要么就是有高人指點,她的攝影作品,確實非同尋常,無論是光影、角度,還是構(gòu)圖,都恰到好處,都是上乘之作。特別是在太古里廣場上的這組街拍,更是顯出她抓拍的技能、對現(xiàn)場情緒的把控和對影像的敏感。陳大塊略略有些后悔,后悔離開攝影圈太久了,有點趕不上潮流了,真的要向龐小點討教討教了。

        龐小點像是知道他心思似的,甫一照面,就說,明天你還要去街拍嗎?明天我也去,和你打個伴,不反對吧?

        當然。陳大塊想,兩人拍,拍到那對小情侶的概率就更大了,憑啥要反對呢?

        寒暄過后,這才有時間互看幾眼。陳大塊感覺這兩年白過了,龐小點居然一點沒變,還是樸素的打扮,裙裝T恤,素顏淡眉,缺少光澤的、略顯疲憊的臉和注意力一直不太集中的眼神,就像昨天才見過似的。要說變化,就是平常得比兩年前更平常了,嘴角牽起來,始終是一副漠然的似笑非笑的樣子。陳大塊內(nèi)心里笑一聲,嘴上同步地說,你沒變。

        陳大塊說完就后悔了,這么久沒見,不夸兩句就算了,開口就說沒變,什么意思?說她事業(yè)上沒有長進還是情感生活的倒退?總之不像是好話。

        你也沒變。龐小點倒是不計較,散淡的眼睛閃了幾閃,說,歡迎回到攝影圈——嘻嘻,我都好久沒去街拍了——三四周了吧?街拍的人還多嗎?收獲大不大?我不是說那兩個小騙子,你拍不到他們的。

        真叫你說對了。陳大塊說,不過你的片子上可能還有,什么時候發(fā)我?。?/p>

        什么時候都可以——照片太多了,上傳給你會慢死的。你有沒有U盤?我有U盤,拷貝給你吧。我這人別的不行,就是有個好習慣,把每天的照片都整理在一個文件夾里,一個文件夾里有幾十張上百張不等的照片,光是在太古里的照片,至少有一百個文件夾,估計有上萬張了。

        這么多?陳大塊暗暗欽佩龐小點了,這才像個攝影家嘛。陳大塊隱隱地覺得,當初對龐小點的看法是帶有偏見的。那時候真看不出她能一直堅持下來。

        那時候啊,她不但不像個攝影家,還像個失魂落魄被人拋棄的小女人,穿一件租來的寬大的軍大衣。軍大衣里是一襲短打,牛仔短褲,黑色T恤,戴一頂仿佛撿來的棒球帽,背著一部佳能相機,和許多攝影家一起住在一家民宿酒店里。陳大塊連續(xù)幾年都要來內(nèi)蒙古草原拍秋景,無論干什么工作,都一年不缺,都喜歡到這個叫軍馬場的小鎮(zhèn)上,所住的民宿,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了,全稱叫“詩想人民宿酒店”。這次住下后,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便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去了。他順著軍馬場唯一的一條街,來到西邊的一處崗嶺,嶺上是一片規(guī)模不大的白樺林。

        軍馬場周邊的草原,屬于山巒地形,起起伏伏的碧綠向遠方逶迤而去,像巨型的海浪,動感十足。此時,草原上的黃昏就要到來了,暗紅色的夕陽染紅了天際,也把草原渲染得如同一幅重彩油畫,綠的、黃的、赤的,幾種大色塊的顏色交錯著,宏大而壯觀。那片染盡夕陽紅的白樺林周圍,有幾個人在拍照。陳大塊也信步走了過去。他知道這兒的景色并非最美,明天一早出發(fā)去的一個叫上清泉的地方,才是創(chuàng)作的最佳之地。這時候來拍照的,大都是小試一下牛刀,相當于賽前熱身,餐前甜點。

        就是在這片白樺林里,他看到了龐小點。

        龐小點靠在一棵粗大的白樺樹上,拿著一部相機在對焦距,看樣子是在拍遠景。怎么連鏡頭都沒有呢?靠自然焦距,拍出來的遠景會缺少層次感的。再看她的裝束,陳大塊確認她是一個菜鳥了。這種小菜鳥陳大塊見得多了,無非是附庸風雅而已。陳大塊并不想打擾她,準備從她身邊繞過去。但她卻突然驚叫起來了,挺嚇人的那種叫,尖嘯中帶著恐慌和疼痛,而且一迭連聲持續(xù)不斷。陳大塊也被她嚇著了??此車o其他人,料想是遇到了什么麻煩事了,便向她跑了過去。

        怎么啦?陳大塊大聲地問。

        她坐到草地上了,相機扔在一邊,抱著大腿,由尖叫轉(zhuǎn)為呻吟,臉都青了,并不很大的眼睛睜得很大,充滿了驚懼。她看他過來了,扯一下軍大衣,蓋住腿,縮著腦袋,把齜牙咧嘴的猙獰樣子藏在大衣的衣領(lǐng)里,淚流滿面地說,馬蜂……啊……它蜇了我!

        陳大塊想笑又不敢笑。雖然才是八月下旬,草原的八月可不是南方的八月,也不是北京的八月。草原上的八月,已經(jīng)有秋涼的感覺了。陳大塊想,你這短褲T恤的裝扮,也太草率了吧?租一件軍大衣倒是明智之舉,可擋得了冷風,擋不住馬蜂啊。如此細皮嫩肉的大腿可吃不住馬蜂的蜇啊,會疼死人的。

        帶藥了嗎?陳大塊問。

        她搖頭,看了眼他掛在脖子里的相機,知道他也是來拍片子,同類相惜的情感油然而生,心里一委屈,哭出了聲。

        他從腰包里取出一盒清涼油,說,用這個試試。

        她接過清涼油,背過了身,說,這個能行???

        總會止些疼吧——我有藥的,在賓館里——你住哪?

        詩想人。

        那就好了,我也住那里,趕快回吧,要及時用藥的,不然會腫成一個大饅頭。陳大塊還是偷偷看了看,并沒有看到她具體傷在哪里,只看到她身體扭曲著,在埋著頭處理,肥大的軍大衣幾乎遮住了她的全身。

        你是攝影大師?她問。

        愛好者。

        她簡單收拾一下,急切地說,都腫了……怎么辦啊?這個蜂子真討厭,鉆到褲子里咬我。

        蜇,不是咬。

        你還咬文嚼字?她試圖站起來,卻大叫一聲,腿一軟,單腿跪下了。

        陳大塊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她。

        她一手打開他的手,又準又狠。

        陳大塊被打疼了,在心里自嘲道,活該,想趁機揩油?他在身上擦擦手,止止疼,討好地說,用了藥,好受點了吧?

        好個鬼啊,你那是清涼油好不好?清涼油能治百病???你這個大騙子!她自知打得太狠了,而且是下意識的。這會兒說話,口氣里雖是抱怨,卻帶著幽默和感激,甚至還有點撒嬌和淘氣。

        她費力地站起來。這次她不是要拒絕陳大塊的幫扶,而是主動伸手去找陳大塊。她揪住陳大塊的衣服,依附在陳大塊的身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挪出白樺林時,停住了,乞求地看著陳大塊,喘息著說,謝謝啊……累死我了……

        再堅持一會兒。陳大塊鼓勵道。

        堅持不動了,你把我扔在這兒吧,等會兒我爬回去。

        那怎么行?陳大塊試探著問,背你走?

        我很重的……九十斤……

        不重。陳大塊蝦著腰,讓她趴到背上。

        她驚叫一聲,趕忙說,不行不行……擠著了……疼死了……你走吧,死在這兒算了,真倒霉!

        還是架著吧。陳大塊哄她道,回去了才能治療啊,來,堅持……忍著點。

        陳大塊架著她,一點點向前挪了,第一次來吧?

        是……

        這個季節(jié)了,怎么能穿短褲呢?晚上都要穿羽絨服的。

        我怎么知道……別再怪我了,后悔死了都。她又哽咽了。

        黃昏的草原上,出現(xiàn)一個怪異的景象,一個身穿軍大衣、忽閃忽閃著不時露出潔白的小腿肚子的年輕女人,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半抱半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行走,終于在天黑前,來到了軍馬場的小街上。

        回到詩想人,陳大塊把她送回房間,又去小街上買來一瓶醋,交給她,讓她清洗腫脹的地方。

        她看他拿來的“藥”不過是一瓶醋時,真是哭笑不得,這什么人啊?是來搞笑的吧?先是清涼油,這又是一瓶醋,還一副煞有介事做好事不留名的樣子,靠,看來誰也不能指望了,都說女人的臉變得快,男人的心變得更快——不是不是,這哪對哪呀,人家不過是偶遇,能有什么心?誰也不指望了,聽天由命好了。

        沒想到還真有效果,疼痛感減輕了。這才想起來要去感謝他。一瘸一拐地到他說過的房間去敲門,沒有動靜。服務(wù)員說,3號房間的客人出去了。

        出去?這會兒他能去哪里呢?她回到自己的7號房間,半躺半臥在床上,在心里琢磨著他,因接觸時間太短,對他無法有更多的想象,想著想著,居然模糊了。等他再次敲門進來時,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著相機。正是她的相機。啊,慌亂中,她把相機丟了。她這才對他局部地信任了,同時也覺得這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便又聊了幾句,還互通了姓名,互加了微信。然后,便一起出去吃飯,各要了一碗牛肉面。

        吃面時,聊得開心,還發(fā)生了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事,他把自己的一個鏡頭送給了她,并告訴她,這是佳能EF70-200mmf,中長焦的。她不知道中長焦是什么功能的鏡頭,感覺值很多錢的。

        再次回到詩想人時,她聽他大談了一通攝影方面的理論和技巧,才像真朋友一樣地對他說了實話,自嘲自己真的是菜鳥,是第一次來草原,也是剛買的相機,什么都不懂,包括草原的氣候,所以才被蜂子蜇了。本來以為攝影是個簡單的事,手機都能拍出好照片的,何況相機呢?但沒想到會這么復雜,還需要特別的鏡頭,還要講究光影啊角度啊什么的。臨了,她奇怪地問,干嘛要送我這么貴重的鏡頭?

        陳大塊一時語塞,真的沒有什么好理由,思忖一會兒,說,感覺你需要它。

        可能是氣氛已經(jīng)很輕松了。龐小點審視著陳大塊,眼神里既有感謝,也有好奇,隨口說道,知道嗎?你這叫無事獻殷勤,讓人感覺非奸即盜啊,至少有騙子的嫌疑哦,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騙人家姑娘?

        是嗎?陳大塊說,會騙你什么呢?騙財還是騙色?

        她笑聲更響了,快樂地說,一,本姑娘沒有財,二呢,本姑娘這樣的丑瘦丑瘦,還怕你騙嗎?你倒是想想自己,會不會被我騙了……開個玩笑啊——看你這人挺有趣的,是個大善人,是不是經(jīng)常送人家東西?

        也送過,但不是經(jīng)常。

        哦,都送過誰呀?說來聽聽。

        陳大塊想不起來送出過什么,大善人也不敢當,但迷途知返的事有過,不便說。突然想起不久前在醫(yī)院里借過兩千塊錢給一對小情侶,就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了。

        她樂了,說,你做不成騙子了,你是被騙了!

        陳大塊半信半疑,會是這樣?沒看出來呀?

        騙子要是叫你看出來,那還叫騙子?騙子專騙善良人。我就問你啊,兩千塊錢還你啦?

        沒準備他們還的。陳大塊嘴上這樣說,心里真的犯起了嘀咕,他們會是騙子?

        這次聊天,陳大塊除了猜對她是攝影小菜鳥,還大約猜對了她獨自一人跑到草原,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是排遣心情來了。難道不是嗎?她有時候表現(xiàn)出很鎮(zhèn)定的樣子;有時候又會愣神,甚至六神無主;有時候呢,又是嬉皮笑臉地調(diào)侃,有點玩世不恭的意味??傊疾皇钦鎸嵉淖约?。是啊,誰都會有自己的心事,她不說,遮掩著,他也不便問。她在取笑了他遇到的是小騙子之外,不也沒有問他別的事嘛。

        兩人就這么互相保留著疑問,任時光的流水一天天地漫漶,也任互相的疑問淹沒在漫漫流水中。

        關(guān)于“騙子”的事本來已經(jīng)淡忘了。沒想到,兩年后,會在龐小點的朋友圈里發(fā)現(xiàn)了小情侶的其中之一,穿一件漂亮紅裙子的女孩,還有她或許已經(jīng)更換的男朋友。更沒想到會在三里屯街區(qū)的中8餐廳里,和龐小點再一次討論這對小情侶。

        我就問你啊,龐小點說,既然不想討回兩千塊錢,還為何要找他們?

        這已經(jīng)不是龐小點第一次問了,微信上就問過。陳大塊想了想,說,我也說不清楚,我是感覺,他們有可能遇到更大的事了,就是遇到更大的困難了,或者有可能……出事了。

        龐小點看陳大塊嚴肅、凝重的神情,覺得他不像是開玩笑,覺得他可能真的預感到了什么,便說,好吧,你需要什么照片,隨便到我電腦里看吧,不想看就拷走,回家慢慢看。

        陳大塊和龐小點穿過太古里廣場,走過三里屯街區(qū)——他們要步行去地鐵十號線的團結(jié)湖站,然后從宋家莊站轉(zhuǎn)亦莊線,到小紅門下車,就是龐小點家的小區(qū)了。陳大塊急于拷貝她的照片,只能跟著她走。按照陳大塊的推測,在龐小點那么多的照片里,一定還會有那個瘦高女孩的身影,就是發(fā)現(xiàn)黃發(fā)男孩的身影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他們多次出現(xiàn)在龐小點的照片里,就說明他們經(jīng)常在太古里一帶活動,只要堅持守候,就一定能找到他們。

        到了龐小點家所住的小區(qū)時,陳大塊又猶疑了,時間不對,半夜三更,去一個年輕女人家看照片,合適嗎?連他自己都懷疑是不是心懷不軌了,何況龐小點呢?可龐小點并沒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反而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邊,不同光色的路燈忽明忽暗地照在龐小點的身上,迷一樣地亦真亦幻。在不斷閃現(xiàn)的燈影里,龐小點腰肢搖曳,蕩漾著迷人的風情。陳大塊好久沒有和女人如此貼近地相處了,也幾年沒有談戀愛了,現(xiàn)在的這種形態(tài),倒是有一點男女約會的意思。但他心里怎么沒有一點蠢蠢欲動的欲望呢?蠢蠢欲動,就是有無數(shù)條蟲子在心底里爬,就是那種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感覺,可他居然找不到那種感覺了,當然,也不是平靜如水。

        龐小點家住在十六層。這是一座商住兩用的樓宇,房子的格局不算好,挑高兩層的那種。進門的底層是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樓上是連通的一個大間,用作臥室兼書房。陳大塊一進屋,就覺得冒失了——盡管是龐小點請他來,顯然也不是預先準備邀請的,客廳的沙發(fā)上隨意地散落著換下來的裙子、T恤、蕾絲文胸等衣服,花花綠綠、拖拖拉拉的,甚至還有從沙發(fā)上搭拉下來的幾條絲襪。門邊的樓梯上也掛著花色駁雜的內(nèi)衣、連衣裙。陳大塊的眼睛看著那些女人的小衣服時不知如何安放了。龐小點倒不介意,她甩了鞋子,對陳大塊說,你不用換鞋。然后,赤著腳跑到沙發(fā)邊,兩條胳膊伸開,一斂,把那些衣服斂成一團,扔進衛(wèi)生間的一個大竹筐子里,旋即退出來,請陳大塊坐到剛剛騰空的沙發(fā)上。

        陳大塊坐下后,心還懸在空中,那種還沒有消退的冒失感,被沙發(fā)上揚起的女人味滿滿地覆蓋了。

        龐小點沒有坐,站在他對面,說,電腦在樓上,我去拿下來啊。

        說罷,便順著樓梯咚咚咚地跑到樓上了。

        陳大塊只聽到一些聲音,腳步聲,拉抽屜、關(guān)抽屜的聲音,還有翻動書頁的聲音,挪動椅子的聲音,這些聲音雜雜亂亂,干擾了陳大塊。陳大塊努力鎮(zhèn)定一下情緒,在客廳看了看,從門口的一堆鞋子里,沒有發(fā)現(xiàn)男人的鞋子,這說明她是一個人獨居(他早就料到了)。屋里有淡淡的香水味,洗發(fā)香波味。客廳的正面墻上,就是電視機的上方,是一幅攝影作品,就是她得獎的那幅。這幅作品的拍攝過程,陳大塊可以說是親歷者和參與者,知道她是怎么拍出來的。

        那是八月的草原,八月草原上的風里挾裹著清新的草香,草香里走來的是龐小點一瘸一拐的身影。龐小點被蜂子野蠻地蜇了以后,經(jīng)過醋洗和一夜休息,疼痛感可能減輕了不少,第二天一早就去她頭一天傍晚去過的白樺林,大約是要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了。陳大塊想喊她回來,讓她跟他們一起去上清泉。上清泉那個地方,有軍馬場一帶最好的草原,一條淺而寬的河流從遠處緩緩地流來,流經(jīng)一片沼澤,一片季節(jié)湖,縈回一番后,又向遠方流去,像一條玉帶飄動在色采絢爛的初秋的草原上。而那一帶的白樺林隨山嶺起伏,十分浩瀚和壯觀。更為重要的是,那里是當年軍馬場的主要牧區(qū),至今還有數(shù)百匹純種的戰(zhàn)馬,只要湊足十個人,每人肯出二百塊錢,就有人趕著那群駿馬在空曠遼闊的草原上奔馳了,而駿馬奔馳的背景,就是一大片葉紅皮白的白樺林了,就算用傻瓜相機,就算用手機,就算隨便拍拍,都能產(chǎn)生出美感十足的攝影作品來。而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面前,龐小點卻特立獨行地去那片小小的白樺林了。

        但陳大塊沒有隨著人流去拍駿馬,他是在半道上返回了。他覺得有必要去指導一下菜鳥龐小點,鏡頭都送給她了,如果不能利用,不是白送了嘛——樂于助人的思想,是他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之后,近年來才逐步形成的,雖然不是刻意要達到什么目的,潛意識里,與別人方便已經(jīng)烙印在他心上了,何況對方還是個心事重重卻假裝放松的年輕女人呢。

        果然,他在白樺林里找到了她。

        她腿傷了,居然還能爬樹。陳大塊看到她時,她正爬上一棵五株連體的白樺樹,舉著相機在拍攝。陳大塊不覺暗暗欽佩她了,精神可佳啊。

        她也看到陳大塊了,驚喜地說,來啦?

        陳大塊說,怕你再遇到蜂子。

        哈,多慮啦,一早專門去買條牛仔褲,蜂子鉆不進來的——你什么意思啊,好像還想我被蜂子蜇一下似的,看我笑話啊?

        陳大塊已經(jīng)看到她新穿的牛仔褲了,還有套在T恤外的一件純棉的格子襯衫,應(yīng)該也是新買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都顯得特別肥大,她像是被裝在衣服里了。她脖子里還圍了一條絲巾,藍色的,就像上清泉草原上那條流動的河流,就差蒙面了。陳大塊看她滑稽的裝扮,想笑又沒敢笑,疑惑地問,爬樹干什么?搞創(chuàng)作?

        什么搞創(chuàng)作啊?別那么文縐縐的好不好?拍照片。

        怎么不帶長焦鏡頭?

        就昨天晚上你教我那幾下子,還沒學會呢。不稀罕那個大家伙。我這相機很好,瞧我這些片子,太佩服我自己啦!

        陳大塊知道,初學攝影者都很自信的。他要維護她的自信,說,欣賞欣賞你的片子來。

        好!她要從樹上下來。可她在樹上騰挪了幾下,居然無法下來了。

        陳大塊說,怎么上去的?

        她哭笑不得地說,就上來了唄。

        那就下來唄。陳大塊說罷,把她掛在樹上的軍大衣取下來,攤開在地,又舉手接過她遞下來的相機,說,跳。

        她臉紅地說,你太高看我啦——我也想跳啊,可膽量不允許啊——你接住我啊。

        還沒等陳大塊準備好,她就沖著陳大塊撲了下來,仿佛對他有仇似的,突然而迅猛。

        陳大塊猝不及防,被她撲倒在身下了。

        她從他身上爬起來,紅著臉,哈哈大笑了。

        陳大塊沒有爬起來,而是坐到了軍大衣上,取過相機,說,欣賞你的作品啊。

        龐小點也坐到軍大衣上,故意和他作對似的說,看看我的照片。

        龐小點便把相機里的照片一張一張倒給陳大塊看。

        陳大塊一連看了十幾張,都是一些普通的片子,近景是白樺樹的樹葉或枝干,遠景是草原,能感覺到草原早晨通透的陽光和薄霧,還能感覺到清新的空氣。有幾張片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小小的身影,像一個墨點,陳大塊看那身形和周圍的環(huán)境,就知道是自己了。她倒是有心,拍了這么一張片子。不過說實話,也就這張片子還能看出點意境來,遼闊的色彩駁雜的草原上,一條白練一樣彎曲、飄逸的小道上,一個人在孤獨地前行,那不斷向兩側(cè)延伸的白練,像是他舞動的飄帶。

        她得意地說,怎么樣?漂亮吧?

        不錯,有點感覺。

        她不服氣地說,什么叫有點感覺?我要從中選一張投稿,你信不信我能得大獎?

        你要是沒有親戚當評委會主任,就別說大話了吧。陳大塊還是沒忘記打擊她一下,同時也是實話實說,雖然片子不錯,得獎是那么容易的嗎?

        誰能料到,就是她這組照片里的一張——直白地說,就是他揮舞白練的這張,獲詩想人攝影大賽大獎——民宿酒店自己主辦、評比的一個獎。這倒是出乎陳大塊的預料,他根本就沒看大廳里的“詩想人攝影大賽征稿啟事”。但也不能說這不是一個獎,有獎狀,有證書,而且,詩想人的冠名也讓人想入非非,不知道的人,會覺得這是一個品質(zhì)不錯、意義非凡的大獎。這幅作品能得獎的重要原因,可能和名字有關(guān),龐小點很好地借用了一箭雙雕的法則,給作品取名為《詩想者》。

        在龐小點的家里,陳大塊盯著墻上的這幅作品,感覺有點恍惚,那個影子是他嗎?他被她一直掛在家里?他就是那個詩想者?

        樓上的雜沓聲越來越大了,也越來越頻繁了,然后是龐小點的聲音,U盤找不見了。真奇怪,一直就在眼前的,怎么不見啦?大塊,要不你上來,就在電腦上看片子吧。

        陳大塊說,上樓嗎?

        是啊,你以為我和誰說話?我不想把電腦拿下去了,麻煩。

        陳大塊心里有點忐忑,因為龐小點第一次叫他大塊,而不是陳大塊。多一個字,省一個字,加上口氣的細微差別,陳大塊有一種被“不當外人”的感覺了。

        樓上的格局和樓下完全不一樣,很大的空間里,除了一張大床、一個單人沙發(fā)外,還有一張簡易的寫字桌。筆記本電腦就在寫字桌上。樓上比樓下還要亂,大床上有一床素凈的夏被隨意地折了三折——這是唯一規(guī)整過的物品。床上還有三個枕頭,陳大塊的目光在三個枕頭上游移,心里涌起了一點點波瀾。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兩個睡枕和一個抱枕。一個睡枕是枕頭的日常狀態(tài),另一個睡枕,立起來,當成了靠背,或者,擔當?shù)氖强勘车墓δ堋1д硎菆A滾滾的修長式的。從枕頭的擺放上看,她睡前要靠在床頭上的,干嘛呢?看書?床頭并沒有書,也沒有電視可看——電視在樓下呢,那就是看手機或者平板了。陳大塊心里的波瀾泛濫了一會兒,目光從床上掃過。床邊的單人沙發(fā)上,更是堆滿了凌亂的衣物,都辨不清是什么衣服了,亂得真夠可以的。倒是一個櫥架子上,那一件件閃著光澤的攝影器材,包括三部相機、幾個鏡頭和折疊式三腳架,擺放得特別整齊,像是要隨時列隊出征一樣。

        亂死了,龐小點說,家底子都叫你看了去。

        聽龐小點的口氣,并沒有怕看的意思,仿佛故意要叫陳大塊看似的。

        白熾燈下,她的笑很明媚,臉色很干凈,細密的雀斑越加的清晰,特別是屈身時V領(lǐng)那兒出現(xiàn)的淺淺的乳溝,讓陳大塊有點慌亂。陳大塊第一次覺得龐小點并不難看,甚至有著小女人的楚楚動人,也第一次在龐小點面前感覺緊張和不自在。

        陳大塊坐下后,在龐小點的指示下,開始操作電腦。應(yīng)該說,龐小點的文件檔案做得不錯,不像家里這么亂。文件夾一年一個,再以月分,再以天分。他記得有紅衣女孩那張片子的拍攝日期,就點開了那天的文件夾,一百多張照片,一下子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了。他一張張地看,除龐小點發(fā)在朋友圈的那幅,別的照片上都沒有再出現(xiàn)瘦高女孩的影像。陳大塊再打開一個文件夾,還是一百多幅。當點到第三個文件夾時,陳大塊說,這么多啊,要是都看下來,會不會要到明天?。繒粫屛冶罎??

        不急嘛,慢慢看。

        到天亮也看不了幾個文件啊,我還是想辦法拷貝回家慢慢看吧——明天,明天一早我再來,我?guī)盤來。

        好的。龐小點說,真是怪事,平時不用的U盤,滿眼都是它的存在,要用它了,又躲起來了,討厭!不過你還可以再看一會兒,現(xiàn)在才十點,十一點半還有地鐵呢。

        陳大塊沒有等到十一點半,因為他回家要轉(zhuǎn)三次地鐵。雖然在亦莊線小紅門的最后一班地鐵是十一點半,但再從十號線轉(zhuǎn)六號線時肯定就沒有車了,回家很不方便的。所以,剛過十點,陳大塊就告辭了。龐小點也沒有送她,只在門空里伸出頭來,關(guān)照陳大塊,明天早些過來,拷貝好照片,再一起去街拍拍。

        龐小點故意把街拍,說成街拍拍,口氣里帶有一點調(diào)皮。

        陳大塊走出樓洞,走到小區(qū)的便道上,不由得仰頭,望一會兒她家的窗戶。他記得她家窗戶上的窗簾是墨綠色的,是不是墨綠的呢?此時的光色并不能辨清窗簾的顏色,它已經(jīng)嚴密地閉合起來了,一點光亮都沒有透出來。她在干嘛?洗???還是休息,還是……突然,窗簾被撩開了一條縫,三角形的,透出一束乳白色的燈光。陳大塊趕快躲進一棵香樟樹的陰影里,心口怦怦地狂跳,覺得自己的鬼祟被她發(fā)現(xiàn)了。陳大塊努力平復著心跳,再次看時,窗簾又合上了。

        第二天一早,陳大塊早早出門了。

        太早了,還不到七點就到了龐小點家的小區(qū)了。

        陳大塊站在昨晚躲藏的那棵香樟樹下,再次看看窗簾。窗簾還是緊緊地閉著,清晨的太陽照在窗簾上,刺眼而明媚。陳大塊有點不好意思上樓了,這么早,會不會擾了她的美夢?便給她發(fā)微信,我到了。

        她沒有回復。等一會兒,還是沒有回復。

        陳大塊自知來的不合時宜,便在小區(qū)里走了幾圈,其間又給她發(fā)了一次微信,夸她小區(qū)的風光好。龐小點還是沒有回復。陳大塊不想再在小區(qū)里繞圈了,進了電梯,來到十六樓她家的門口,按響了門鈴。

        片刻之后,響起樓梯的震動聲,門上的貓眼也暗了一下,然后是嘩啦一聲響,門開了。

        才幾點???還讓不讓人睡覺啦?龐小點睡眼惺忪地露出半個身位,把自己讓到一邊。

        陳大塊看到龐小點是光著腳丫子跑下來的,頭發(fā)雞窩一樣地散亂著,穿一身小碎花的抹胸睡衣,脖子、肩和鎖骨露出了很大的一片白,睡衣里的乳房雖然不算豐滿,卻也有形有狀的精致。她退站在客廳里,看著他,臉上是微微的笑意。她沒有料到他會這時候來,顯然比他還拘束,抬起右手,五指當梳,不停地理著頭發(fā)。陳大塊只敢在她胸前一掃而過,真心覺得不好意思,便把手里的U盤在她面前舉一下,既是掩飾自己的心慌,也是在說,這么早就打擾,是因為急啊。

        上去拷吧,我洗漱去了。龐小點一副無可奈何的口氣,丑態(tài)都叫你看了去,你這人啊。

        陳大塊不好意思,腳都踩上樓梯了,又側(cè)身問,那我……上去啦?

        上啊。龐小點朝他一笑道,電腦沒關(guān),你直接操作吧。

        陳大塊再次來到龐小點的臥室。心里忐忑著,比昨天晚上還忐忑,或者說是昨天晚上忐忑的繼續(xù),一個女人的臥室,能放心大膽地對一個男人開放,說明什么?就算是熱戀中的情人也不過如此吧?陳大塊悄悄走到窗前,把窗簾撩開一條縫,朝小區(qū)里看去,那棵高大的香樟樹盡收眼底。陳大塊再次心慌一下,覺得昨天晚上他遲疑不決地朝她家窗戶仰望時,一定叫她看到了。

        看就看到吧。陳大塊手一抖,拉開了窗簾。大面積的陽光透了進來,把臥室照亮堂了,也照亮了她的廣場一樣的大床。陳大塊的眼睛再次在龐小點的床上停留了下來。這是一張有特色的床,床墊又軟又厚,席夢思的那種,大約睡上去就會陷沒了吧?床上的床單被壓成了人形狀的皺褶,那應(yīng)該是龐小點睡過的地方。那個人形狀的皺褶,只占用了大床四分之一的地方,好奢侈啊,也好享受啊。陳大塊有一種沖動,想在她睡過的皺窩那兒躺一躺,隨即又覺得太下流了,有這種想法真是不應(yīng)該啊,無異于玷污了她。陳大塊的目光趕快逃離了大床,思維同時出現(xiàn)了短暫的短路,怎么會有這種齷齪的想法呢?

        陳大塊強行把目光拉回來,看一眼手里的U盤,走到寫字桌前,準備干活。

        讓陳大塊驚訝的是,筆記本電腦上,正插著一個U盤,豇豆紅色的U盤。

        怎么回事?莫非這就是她昨天沒有找到的U盤?明明就在電腦上?。克钦娴臎]發(fā)現(xiàn)還是故意而為之?陳大塊沒有立即換上自己的U盤,好奇心讓他先打開她的U盤。她的U盤里東西不多,除了一篇她自己談攝影的文章,還有幾張照片,一個男青年的照片。男青年不算太帥,由于顯得太過成熟,拘謹?shù)糜悬c老氣橫秋。這是誰呢?她的前夫或前男友?

        陳大塊不愿多想,把U盤拔下來,插上自己的U盤,開始倒照片了。

        照片確實很大。屏幕上有兩個小漏斗,他看著一片片樹葉從這個漏斗向那個漏斗接力地飄過,知道這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陳大塊靠到椅背上,吁一口氣,一邊聽樓下的動靜,一邊再一次觀察著房間。房間他昨天就觀察過了,剛才又觀察了一遍,現(xiàn)在他只是對她書架上的書感興趣了。書不多,大多是攝影專業(yè)的書和攝影名家的畫冊,也有零星的幾本文學書,都是《解憂雜貨店》一類的通俗小說,還有幾本談美食的圖文書。這些都不是陳大塊感興趣的。但有一本《經(jīng)濟學里的厚黑原理》,讓陳大塊眼睛一亮。他抽出書,翻開來,看到扉頁上有簽名,不是龐小點,是一個叫李剛的人,購書日期很早了,不是兩年前,是四年前。陳大塊心里再次想,李剛是什么人呢?U盤里的照片就是李剛?陳大塊想起兩年前的軍馬場,在那家小吃店吃面時,他曾問過她從事什么職業(yè)。她一笑道,女人應(yīng)該比男人更好奇吧?我都沒問你是干什么的,你還倒問起我來了。陳大塊覺得自己年紀比她大,反而比她顯得稚嫩了,便沒有再問,至于她的婚姻,就更不便問了。如今,這個念頭再次冒出來。那么,她多大啦?八〇后?最大的八〇后也四十了,最小的八〇后,也三十出頭了。她不像是最大的,也不像是最小的。她這種年齡,離婚后就很難再找了,高不成低不就嗎?那她又是從事什么職業(yè)呢?嗨,不知道也罷,就如他自己,也不是不愿意提起從前的職業(yè)嗎?誰都有自己的隱私,他從前從事的工作,不是不可告人,總之不值得炫耀。龐小點的隱私也可能和他一樣不愿提及啊。他想讓自己平靜,別亂想了,可總覺得自己是在鬼鬼祟祟地做著不正當?shù)墓串?,總覺得試圖在偷窺人家的秘密。

        不消一會兒,龐小點上樓來了。龐小點梳洗過后,顯得清爽而干練,雖然依舊赤著腳丫子,依舊穿著睡衣,臉上難得地有了光澤,淡淡地搽了淺色的口紅,可能還畫了眼影,只不過口紅和眼影都不易察覺罷了。

        是不是很慢???她聲音里帶有抱歉的意思,仿佛慢的原因都是因為她,都是她的過錯似的??赡苁强吹疥惔髩K點頭了吧,又說,都怪我,要是找到U盤,夜里會幫你拷好的。

        陳大塊聽了她的話,瞟了眼桌子上的U盤。

        在陳大塊的目光指引下,龐小點也看到那個豇豆紅色的U盤了,她緊張地驚喜道,U盤?找到啦?你在哪里找到的?

        它就插在電腦上的——我也剛發(fā)現(xiàn)。

        真是怪了,昨天晚上都找遍了,它居然就在……它真的是插在電腦上的?龐小點把U盤拿在手里,驚詫地看著陳大塊,做了個插的動作,哈……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活該你多跑一趟。龐小點把U盤攥在手心里,放在胸前,掩飾著內(nèi)心的尷尬,輕松而愉快地轉(zhuǎn)移話題道,昨天你也沒有發(fā)現(xiàn)啊,操作了半天電腦,什么眼睛。你慢慢弄吧,我去做早餐啦,煎幾個荷包蛋怎么樣?還有牛奶、面包、黃油、果醬和干果,麥片也有,想吃可以泡一碗給你,雖然不怎么有味,營養(yǎng)價值高的啦!

        陳大塊很少吃這種西式的早餐。他早上最喜歡煮面條了,放點海鮮醬油的面條。但他也不拒絕面包果醬。陳大塊用湯匙吃著牛奶泡干果時,感覺對面的龐小點一直盯著他看。陳大塊便抬起眼睛和她對視,說,有事?

        龐小點說,我覺得你很神秘。

        哦?

        你不覺得嗎?從軍馬場分手后,兩年了,我們一次都沒見過面。對了,你好像約過我一次——對不起啊,不是好像,是確實約過,但我不知道在忙什么大事,爽約了。后來,只在微信上互相點個贊什么的,一共也沒有幾回……為了一個女孩子,你要下這么大的功夫去尋找,也是讓我欽佩和納悶的。當然當然,你說過了……我不信你那是真話。我只是覺得你神秘。你借給陌生人兩千塊錢,贈送另一個陌生女人一個高檔的相機鏡頭。你像是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我猜的呀,卻似乎并不缺錢。這些難道不神秘嗎?你說是借,突然又懷疑起人家行為不端,又暗中查人家,是不是?不過我會幫你的,我也覺得……這事蠻好玩的。

        下午,陳大塊和龐小點一起來到太古里。他們是來拍片子的。

        今天不是周末,又不是下班時間,從太古里廣場上穿行而過的帥哥靚女不是很多,街拍者也不多,只有兩個攝影師。

        看到太古里廣場略顯冷清的場面,龐小點安慰陳大塊道,六點半以后,才有好風景。

        陳大塊知道她所說的好風景,不僅是指陸續(xù)而來的街拍者,還有那些下班后出來逛三里屯的青年人,他們會出入于各個酒吧、歌廳或時尚的品牌店,會三三兩兩成雙結(jié)隊地穿過太古里廣場,他們或步履輕快、神情怡然,或衣著華麗,昂首挺胸。特別是女孩們,衣著簡潔而經(jīng)濟,是街拍者所喜歡的。

        陳大塊已經(jīng)把相機架好了。龐小點在靠近工人體育場北路的行道樹下,也在準備器材。陳大塊心里有事——本不想來街拍的,他想在龐小點家把照片拷貝完。但龐小點說要來,他也不好意思說不來。如果放在前兩天,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就來街拍的。現(xiàn)在的情形不一樣了?,F(xiàn)在的情形,是要把龐小點電腦里的照片全部拷貝完畢,再一張一張分辨。他覺得這個工作比來街拍更為迫切,也會更有可能發(fā)現(xiàn)新線索。他已經(jīng)在龐小點家忙了整整一上午了,還吃了她家的早餐,又吃了午餐,還在她家的沙發(fā)上瞇了二十分鐘。如此地打擾人家,要是不聽她的建議,感覺對不住朋友似的。到了太古里廣場,陳大塊心境又變了,覺得還是值得一來的,好好拍幾張片子也不錯。

        龐小點架好了相機,還跑過來看看陳大塊的器材準備得怎么樣了。陳大快早上是空著手到龐小點家的,他現(xiàn)在的相機,是從龐小點家拿來的。龐小點擔心他會生疏。

        現(xiàn)在的龐小點,和兩年前軍馬場草原上的菜鳥龐小點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相較于陳大塊,情形完全反過來了,龐小點完全有資格指導陳大塊了。龐小點說,現(xiàn)在還不是最佳拍攝時間,可以到樹下躲躲蔭涼。她不管陳大塊同意不同意,就把他的相機,連同三腳架,一起搬到了她的相機邊上。龐小點說,這樣好,咱們可以說說話,我可以告訴你怎么拍——你笑什么?我不是有優(yōu)越感啊哈哈,你可別多想,我不是要在你面前賣弄,我不過就是比你多拍了幾年街拍而已。我給你調(diào)整下角度,機頭朝這個方向好,背景漂亮,你看,三里屯街上的綠樹,還有綠樹后邊的酒吧,有層次的……你再笑我就不好意思啦……你去買兩瓶水怎么樣?不要飲料,我只喝純凈水。

        他們坐在樹蔭里,喝著水,等著“最佳時機”的來臨。

        就在他們有一搭無一搭閑聊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隨即,翻滾的烏云從北方涌來,雨點瞬間砸向路面。陳大塊和龐小點奔過去,拿了相機就往太古里廣場北側(cè)的各色時尚品牌店奔去。

        他們躲在一家時裝店的廊檐下,看到廣場上的雨點濺起的水霧,看到還有一兩個人從水霧里奔跑而過,又慌張又狼狽的樣子,真讓他們感慨,這天氣怎么說變就變了呢?這突如其來的大雨,并沒有打消龐小點拍照的興致,反而讓她備感興奮,她把相機對著狂雨肆虐的廣場,對著打著旋渦、快速流動的雨水,對著不時穿過的行人和送餐小哥的送餐車,不停地按著快門。

        本來以為,這雨來得急,走得也急。未承想,毫不客氣地一直下到了天黑。街拍是拍不成了,拍出來的雨景,對陳大塊來說,也沒有什么意義。他們便要了一輛嘀嘀專車,回到了龐小點的家。

        要不要沖個澡?龐小點一進屋就說,又跟了一句,沒有男人的衣服給你換哦。

        陳大塊說,不用。你忙你的吧,我上樓干活啦,早干完早回家。

        龐小點看著陳大塊上樓之后,一頭鉆進衛(wèi)生間沖洗去了。

        龐小點吹干了頭發(fā),問陳大塊,真不洗?。?/p>

        陳大塊說,真不用。

        還有多久拷完?

        快了,還有最后一個文件夾。

        好。龐小點說,雨好像停了,我跑累了,不想做飯,等會兒請你去外邊吃。

        要請也是我請你啊,總不能讓你一天請吃三頓吧。

        客氣啥呢,你要敢來,我天天請。

        等我找到線索,天天請你吃。

        聽懂了,找不到線索就不請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找不到也要請。陳大塊說,跟你說話真難,處處都是套路。

        我可不敢套路你啊,都是你自己說的,中國人說話可要是算數(shù)的。龐小點喜歡這樣的說話節(jié)奏,充滿著機趣和歡喜,還讓人輕松愉快,便繼續(xù)道,說話不算話,褲子當小褂,到時候讓你天天請我吃大餐……要不我煮面給你吃吧,現(xiàn)在就煮啊,煮好面,你差不多也拷完了,吃了飯走,省得半道上還要吃,罵我是個小氣鬼——我猜你回家后肯定要熬個通宵把片子看完的,怕是沒時間吃飯啊。

        有可能哦。陳大塊說,煮面吃可以啊,那就謝謝啦!

        煮面是龐小點的拿手戲,切點蔥花,抓一把蝦米,放油鍋炸炸,加水,開鍋后下面,再放一把小青菜,打個蛋花,一大碗面就煮好了。正好,陳大塊也從樓上下來了。陳大塊輕松愉悅地把U盤在她面前舉了舉,看桌子上只有一大海碗的面,說,你不吃?

        在家不吃晚飯,減肥。

        這么瘦還減肥?

        沒覺得我比兩年前胖多了?

        沒覺得——還不到兩年吧,那時候是八月,現(xiàn)在才六月——也差不多兩年了。我分點面給你吧,這一大碗也會撐死我的。

        撐不死!龐小點隨手從沙發(fā)上拿起相機,繼續(xù)道,你好好吃面,我看看片子——隨便搶拍幾張雨景,說不定能有好玩的哦。

        接下來的場面是這樣的,陳大塊吃面,龐小點翻看相機里的照片。可能有幾張還比較滿意吧,嘴角上牽起了笑意,瞥一眼陳大塊,想和他分享喜悅,又怕耽誤他吃面,只好再一次自我欣賞。終于等到陳大塊把面吃完了,龐小點便把相機往他面前一送,說,看看這幾張片子,太棒了!

        挺不錯的。陳大塊看片子上即時的雨景,雨景中奔跑的人的神態(tài)和情態(tài),說,你看這一幅,這個送外賣的小哥,后邊應(yīng)該是他的電車吧?他一條腿從電車上還沒來得及拿下來,踉蹌的都要趴到地上了,仿佛自己是一把傘,要擋住瓢潑大雨似的,這目光,急切、緊張、恐慌,還頑強,感覺少跑了一步,餐就送不到了,就要被罰款了,哎呀……

        陳大塊突然驚叫一聲,愣住了。

        怎么?龐小點把頭別過來,看著相機,你認識他?

        就是他!

        ……啊,那個騙子?找到啦?

        找到啦!陳大塊真是太興奮了!

        太好啦……虧我吧哈哈,明天再去太古里,他一定還會出現(xiàn)在那兒的!龐小點也來情緒了,仿佛這幾天不是陳大塊在找人,而是她要千方百計找到那對年輕的情侶似的。

        第二天的太古里廣場上,陳大塊和龐小點早早就到了。這次他們沒有帶相機來——他們是來太古里守候、尋找那個雨中的送餐小哥的。龐小點已經(jīng)不知不覺被陳大塊帶進他的節(jié)奏里了,表現(xiàn)得比陳大塊還起勁,天沒亮就打電話給陳大塊,約好九點到太古里。龐小點更是早到了半個小時。

        說起來真是順利,那個送餐小哥,在十一點半的時候,果然出現(xiàn)在廣場上了。當陳大塊和龐小點迎上去時,他并沒有認出陳大塊來,還取出幾袋盒飯,繞開陳大塊和龐小點,帶著小跑走了??磥硭筒托「缣α?,哪有時間多看一眼閑人啊。

        送餐小哥回來時,陳大塊一手逮住了他,認識我吧?

        小哥先是遲疑,后是驚呆,再后是驚訝,趕忙說,認得認得……

        送餐小哥臉色大變,露出愧疚之色,對不起啊大哥,還欠您兩千塊錢……真要謝謝大哥啊……我這就還錢,微信轉(zhuǎn)給您。

        別急,陳大塊說,聊幾分鐘可以嗎?知道你很忙,就幾分鐘,你女朋友……應(yīng)該是女朋友吧?她怎么樣啦?

        男孩臉色立刻陰郁了,眼淚隨即汪在眼里,我哪知道啊,我也在找她???

        你在找她?龐小點露出不屑的微笑,覺得他的話,是騙子的一貫伎倆。

        是啊,找她好久了,急死我了……

        怎么回事?慢慢講。陳大塊說,還碰了一下龐小點胳膊,讓她別多問。

        那次我們看完病……我?guī)姨一丶倚菹ⅰ泻姨?,要休息半年……大哥,我還有幾份餐要送,送完再和您說可以嗎?您電話告訴我,我打給您。

        陳大塊說了一串數(shù)字,又說,也是我的微信號。

        小哥撥了號,說,大哥我不接單了,半個小時后我就來。男孩騎上電動車,迅速離開了。

        在太古里的陽光里,陳大塊和龐小點互相望著,幾乎同時說,怎么樣?

        你先說。陳大塊說。

        是騙子吧?龐小點說,你相信他還會來?連我都看出騙子的把戲了,還胡逃逃,哈哈,可不是?逃了。

        不是這樣吧,陳大塊說,恰恰相反,他肯定會回來的,而且,如我所料,他們遇到大困難了——你沒看到他的眼神?我相信他的話,他把女友弄丟了。

        哦,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丟過女友?

        這個社會,誰還不丟幾個女友?陳大塊看著龐小點。

        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丟的女友——你要幫他找回來?

        等會聽聽他怎么說。

        不到半個小時,男孩果然回來了。

        男孩講了他遇到的奇異的經(jīng)歷。那次他和女朋友一起去醫(yī)院看病,女朋友在門診做了一個手術(shù),手術(shù)雖然不大,需要在家靜養(yǎng)半年。為了付房租和女友的開銷,他打了兩份工,白天在公司做保安,晚上送外賣。半年后,女友的病雖然好了,一時又找不到工作了,成天唉聲嘆氣,還發(fā)脾氣。他也因為做保安時老打瞌睡被辭退了,專送外賣了,收入也不高,生活一直很艱難。女友也急啊,跟他說,有一個朋友有賺錢的門道,她要去看看。他攔不住,就讓她走了,可這一走,就沒了蹤影……手機也聯(lián)系不上。

        男孩講著講著,眼里汪滿了淚。

        陳大塊說,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沒有……我懷疑她是嫌我窮,離開我了。大哥,您是好人,加您微信了,您通過一下,我把錢轉(zhuǎn)您。

        陳大塊通過了微信,說,錢先不急,我?guī)湍阏艺铱础闩呀泻姨遥康任艺业胶姨以龠€錢吧。桃桃說她的那個朋友,你知道男的女的?姓什么叫什么?

        不知道,我當時沒問。

        住在哪里?

        好像是……燕郊,我也不知道燕郊在哪里。

        想想,還有什么線索。

        男孩搖頭,不停地抹淚。

        桃桃是哪里人?多大啦?

        貴州銅仁下溪鄉(xiāng)人,屬豬,25歲。

        陳大塊又把手機里的相片調(diào)出來給他看,就是龐小點拍的、發(fā)在朋友圈的那張。陳大塊把照片放大,問他,是桃桃嗎?

        是她!大哥,照片是哪來的?我能見到她嗎?

        陳大塊告訴他照片的來歷,讓他別急,會找到桃桃的。又問了他的姓名籍貫和住址,讓他等電話,就打了個車,和龐小點走了。

        他們直奔燕郊去了。

        這會兒,龐小點相信男孩不是騙子了,也相信陳大塊真的能找到那個桃桃了。但是,陳大塊雷厲風行地拉她去燕郊,還是讓她吃驚,就憑這點線索,能找到那個桃桃?陳大塊是什么來頭?有什么魔力?會有這么大的本事?她曾說陳大塊是個謎,多少帶有調(diào)侃的意思,現(xiàn)在,這個謎就真實地在她身邊了。她看看身邊的陳大塊。陳大塊正在手機上劃拉著,反復劃拉著,可能是在找微信號或手機號,看出來有點急,車內(nèi)的空調(diào)她都感覺到冷了,陳大塊額頭上卻沁出了汗珠。龐小點提醒他,可以搜索的。陳大塊說,是外號,忘了叫什么了。直到車子過了通州,陳大塊才找到了號碼。陳大塊急速地按了一連串的數(shù)字。電話通了,陳大塊說,喂……對對,是我,我是大塊,你好啊大葵花……那是,沒事找你干啥?是這樣的呀大葵花兄,我有個親戚,目前在燕郊,很可能落入你們那一行了……我知道你洗手不干了,但是我也知道你還和他們有聯(lián)系……我呀?我不是在和你聯(lián)系嘛……這才像兄弟啊哈哈,你記一下啊,胡桃桃,女的,貴州銅仁下溪鄉(xiāng)人,屬豬,25歲……不敢肯定,但我有預感,可能是被她老鄉(xiāng)拉進去的,有人在三里屯一帶見過她。她能偶爾出來,說明是熟人引的路,老鄉(xiāng)的可能性最大……當然當然,越快越好,我人在通燕高速上呢,十來分鐘就到了……喝酒先不急啊,你給我把人帶出來了,我請你吃大餐……好,好,有兄弟這話,我就滿意了。等你好消息啊!我把車停在燕郊火車站廣場上。

        陳大塊、龐小點和滴滴車,在燕郊火車站廣場上等了約一個小時。其間,陳大塊接了兩個電話,龐小點聽出來,都是那個叫大葵花的打來的。陳大塊雖然沒說什么,只是哼哼哈哈應(yīng)幾聲,但是,龐小點也聽明白了,胡桃桃找到了。龐小點非常驚喜,覺得也做了件有意義的事,并且從內(nèi)心里更加欽佩陳大塊了。她悄悄地審視著陳大塊,覺得這個人不但神秘,還很仗義,再細細一想,也是個簡單的人,性情中人,有趣的人,人畜無害的人。龐小點正想往深處想,看到廣場上急速駛來一輛紅色的奧迪Q7,鳴了聲喇叭后,徐徐停到了滴滴車的邊上。

        陳大塊下了車。

        陳大塊打開奧迪Q7副駕駛一側(cè)的車門,迎出來一個女孩。

        龐小點也看過胡桃桃的照片,一眼就確定是她了。雖然,她面容憔悴,但還是能一眼認出來的。

        胡桃桃也認出了陳大塊。

        胡桃桃嘴角咧咧,沒有哭出來。

        陳大塊跟她說了幾句什么,她才哭了。她一把揪住陳大塊的胳膊,上了滴滴專車。

        在滴滴車上,胡桃桃不說話,只是不停地哭泣。陳大塊也沒有安慰她。龐小點更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知道她這一年多都經(jīng)歷了什么,只能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給她傳遞一種能量。

        滴滴車今天賺了筆大生意,駕駛員也哼起了小曲,行車更是格外地順利,一路上沒有堵車,過了東六環(huán),過了通州,過了東五環(huán),過了東四環(huán),開上了東三環(huán),從長虹橋拐上北京工人體育場北路,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太古里廣場邊。

        送餐男孩早就接到陳大塊的微信通知,已經(jīng)在廣場上等候了。

        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吧?陳大塊跟胡桃桃說。

        胡桃桃含淚地點點頭。

        陳大塊和龐小點都沒有下車,他們看到,太古里廣場上,兩個年輕人奔跑到一起,互相緊緊地擁抱了。

        你跟她說了什么?真的還要那兩千塊錢?龐小點奇怪地看著陳大塊。

        不是。陳大塊口氣堅定地說,我讓她報警。

        本來沒有這次軍馬場草原之行。

        昨天他們從太古里離開以后,才感到肚子餓了,才想起來中午沒吃飯,才讓滴滴車停下來,找了家路邊的小館子,叫了三個菜,還要了一瓶紅酒,既是填飽肚子,又算是慶祝。

        慶祝什么呢?龐小點詭譎地問。

        陳大塊倒是不含糊,慶祝我重操舊業(yè),也慶祝我們再度相逢。

        聽著怎么像慶祝二婚一樣?

        不,是復婚。

        兩個人都要笑噴了。

        舉杯碰了下之后,陳大塊認真地說,攝影這個活,真還是要常練練的,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用在攝影上,也合適??戳四隳敲炊嗟恼掌?,很震撼,也很有感覺。我想去一趟軍馬場草原,就明天,七月就是旅游旺季了,學生很多,旅游團隊也多,趁六月人少,可以撒野地拍。知道吧,我查過了,今年雨水多,草特別好。你愿意一起去嗎?

        這算是邀請嗎?

        當然。

        當然。龐小點不假思索地說。

        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就這樣開始了。

        軍馬場的街道,還和兩年前一樣,一條干凈的柏油路橫穿而過,路兩側(cè)是平房或兩三層的小樓,稀稀落落的,能從各條巷子里,望見小鎮(zhèn)外的草原,望見草原上零星的或成片的白樺樹。草原是綠的,很綠,油晃晃的綠。白樺樹也甩開了枝葉,像英俊瀟灑的少年。小街上幾乎家家開店,有幾家門口還擺著烤爐,在烘烤牛肉干。有人騎著高頭大馬,從街上悠閑地通過,嘚嘚作響的馬蹄聲,給小街增添了些許的威武和雄壯,也莫名地讓陳大塊心里充滿了底氣。

        陳大塊和龐小點走在小街上。

        龐小點嗅嗅鼻子,說,我怎么就喜歡聞這種味呢,有點香,也有點膻,還苦甜苦甜的。

        陳大塊說,香和膻我能聞出來,苦甜苦甜是什么味?我怎么聞不到。

        那是你嗅覺不靈敏。龐小點說,就是牛肉干味,你想聞出來就聞出來了,你不想聞出來,什么味都聞不出來——我怎么覺得我的話像哲理?別不小心成個哲學家吧?問你呀,上次我突然離開軍馬場,你怎么也不問問為什么?

        龐小點的話又回到兩年前了。那天晚上,也不過是他們認識的第二個晚上,已經(jīng)是第二次吃牛肉面了,還聊了一些攝影上的問題,主要是龐小點問,陳大塊答。當然,也有陳大塊主動陳述的時候,比如,對于智能手機的出現(xiàn),他對時下的攝影界就表現(xiàn)了足夠的擔憂,表示他想放棄自己少年以來就追求的攝影夢,準備干點更實在的事,做一名策展人,進軍書畫市場。龐小點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致,三兜兩轉(zhuǎn),又回到攝影的話題上了。龐小點關(guān)于攝影的疑問有一騾車,現(xiàn)在想來,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問題,都是些常識性的小知識。那時候的龐小點,確實還是個新手。她來軍馬場,來草原,也確實是想逃避什么的。簡單說,她和同居男友之間產(chǎn)生了嚴重的裂痕了。她出來,尋找新的愛好,一是想讓自己冷靜冷靜,也讓男友冷靜冷靜,看看有沒有修復裂痕的可能。沒想到的是,男友冷靜得比她快,在她和陳大塊一起吃了牛肉面、回到詩想人的房間后,男友微信她,提出了分手。這樣直接也好,斷了她的念想。她一夜未眠,第二天凌晨,就早早離開了軍馬場,搭乘開往北京的大巴車,回京處理和男友之間的財產(chǎn)分割了。她在奔馳的大巴車上,想和陳大塊告?zhèn)€別,具體為什么突然回京,可以不說,但打個招呼應(yīng)該是起碼的禮貌吧。但是,她把微信寫了一半時,就沒有興致了,自己心情不好,哪有心情去照顧一個剛認識的人的感受呢?再說了,人家也許并不需要她這種禮貌呢。如果他發(fā)現(xiàn)她的不在,在乎了,問了,再說明一下也不遲的。她就把寫了一半的微信刪了。事實是,陳大塊也沒有問。陳大塊沒有問,說明他并不在乎她,也就懶得再提這事了。兩年以后,當她知道陳大塊那么熱衷地幫一對素不相識的陌生情侶后,一種被冷落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好奇心也讓她想更深入地了解陳大塊了。

        ???你怎么不問問?龐小點從她的思緒里走出來,故意難為他,說,一個大活人,突然從你身邊消失了,就算不關(guān)心,也會好奇吧,何況你還送了人家一個貴重的鏡頭啊。

        我知道你有事。陳大塊說,一個好看的小女人,冒冒失失地跑到草原,對攝影一竅不通又抱著個相機,肯定有什么事吧?我哪里好意思問?問了也不一定得到答案,即便是有答案也不是我想要的答案,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龐小點對他的回答一點也不滿意,可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便說,你就一點也不……不好奇?龐小點把“關(guān)心”兩個字臨時換成了“好奇”。

        沒想那么多。陳大塊是說真話,他確實沒想那么多,那時候,他剛剛經(jīng)歷一場情感上的變故,他隱瞞了半年的秘密,被漂亮的女朋友發(fā)覺了。女朋友知道他賺錢的模式是一種不正當?shù)氖侄魏?,毅然決然地離他而去。他想挽回,可并沒有勇氣再面對女朋友了。他們是在一個攝影展上認識的。她不是攝影愛好者,但她是畫家,在798搞過多次畫展。她也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有成就的攝影家,沒想到攝影只是他的副業(yè),是業(yè)余愛好,他的主業(yè),居然充滿了欺詐和誘騙,他甚至還試圖把她的閨蜜發(fā)展成自己的下線,弄得她在閨蜜面前很沒面子。這次失戀,對陳大塊打擊很大,讓他知道,并不是有錢就能贏得一切,也不是有錢就能擺平一切。在痛定思痛之后,他堅決退出了那個圈子,也讓自己生了一場大病,休整了幾個月。在醫(yī)院里資助那對小情侶后,還一直沒有從傷感和失落的情緒中走出來,這才有了那次草原之行。而他決定做一個策展人,最初的動機,居然也是想給女友留下他痛改前非的印象。可惜女友從此和他再無聯(lián)系,有一次,他嘗試著給女友發(fā)一條微信,發(fā)現(xiàn)他已被對方刪除了。陳大塊心里有些五味雜陳,但也只能把她給刪除了。

        你后來……就是我走后,又去上清泉啦?我看你在微信朋友圈里說過,厭惡擺拍的。龐小點又問。

        沒有。說出來你不信,我那時候心情是亂的,對什么都反感。和你認識后,看你那些片子,就不想再去拍那些爛片子了,就下決心改行了。陳大塊沒有說出當時的真實想法。

        為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事?陳大塊要趕快轉(zhuǎn)移話題,我是回京后,才看到詩想人群里的評獎信息的,才知道你那張片子獲獎了。

        我那算是什么獎?一家小旅店自己搞的,雖然冠上全國的頭銜……算了,你別奚落我了……這么久了,龐小點怨艾地說,這么久才聯(lián)系我,而且還是因為一張照片里的人……

        咱們微信不是一直互相點贊嗎?

        那算什么聯(lián)系。龐小點感覺這次草原之行,也不會有什么好收獲了,沒有收獲也算是收獲吧,便把話說個透,我知道你從前是干什么的了,你是傳銷組織的大佬,后來金盆洗手了,對不對?你不用回答,是我不好,我不該亂問,我應(yīng)該看破而不說破……要不,你怎么會判斷出桃桃落入了傳銷組織?嗨,我就是嘴碎,不提這個了。再問你一個事啊,好好的策展人,怎么又改行啦?而且是改回頭了,好馬不吃回頭草的,看來你也不是什么好馬。

        沒有改行,我要繼續(xù)做策展人,而且,經(jīng)營范圍要擴大,不僅做書畫方面的策展,還要搞攝影展,還要搞其他藝術(shù)品展示。再說了,攝影也一直沒有丟下的,不算是改回頭或重操舊業(yè)?

        此話當真?

        當真。還有一個事,我也想做。

        啥事?

        幫你搞一次影展——我昨天晚上翻翻你的片子,發(fā)現(xiàn)你的片子好豐富啊,搞好幾個主題展都沒問題?第一個主題就是人,展名我都給你想好了,行走者的狀態(tài)——你那些街拍的鏡頭太出彩了,會引起轟動的。

        哈,那我會不會很快出名???要出名了怎么辦?這事你先別聲張,讓我考慮考慮哈。

        他們一路說笑著,住進了詩想人民宿酒店。稍事休息,天色還早,訂了晚餐,便出去拍片子了。

        仿佛是約好了似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沿著小街西行,很快穿過小鎮(zhèn),走進了草原,再走一程,便是那片面積不大的白樺林了。草原上的天空和北京的天空是不一樣的,天特別的高,特別的藍,那徜徉的白云也特別的白。傍晚的草原,溫度適宜,還有涼風輕輕地吹拂。草原上的草確實比往年要茂盛、厚密,各色小花開放在無邊無際的綠里,疏密有致,點綴得恰到好處。白樺林也似乎比兩年前擴大了一些,粗壯了一些,有許多鳥兒在林子里飛上飛下。搞攝影的人都知道,黃昏來臨前,是攝影的最佳時間。林子里已經(jīng)有三四個攝影者了。這是一撥專門拍鳥的人,他們架好相機,坐在小馬扎上,一動不動,靜候著鳥們進入他們的取景框。這通常都是老手。如果是新手,會端著相機追著鳥到處亂跑。老手就不一樣了,不在乎拍多少,在乎精,自然飛進鏡頭里的鳥,神態(tài)是不一樣的,氣質(zhì)也是不一樣的。

        受他們的感染,陳大塊和龐小點也尋一處地方,趴著不動了。由于只是把這時候的拍照當成正餐前的小點,所以他們都沒有帶三腳架,只好手托相機,對著某一個固定的點。這樣的效果并不好,一來是很快就累了,胳膊和手腕酸痛;二來會不由自主地跟著鳥的跳躍軌跡而移動。所以,他們只是開頭認真一點,接著便隨意地亂拍一氣了。而龐小點更是夸張,在草地上趴著,或仰躺著,滾來滾去的,讓陳大塊有點擔心,龐小點沒有吸取上次被馬蜂蜇的教訓,雖然沒有穿牛仔短褲,卻也穿了條長裙。女孩身上有香水味,會招蜂引蝶的,就不怕馬蜂鉆進裙子底下?陳大塊想。

        你拍片也不專心。龐小點說。

        我怕你再被蜂子蜇啊。陳大塊說。

        你想多了,看,本姐姐早有預防。龐小點得意地拉拉裙子,露出裙底的秋褲。

        陳大塊樂了,說,低估你了。

        陳大塊還沒有說完,臉上的笑突然凝固了,隨即慘叫一聲,扔了相機,跳起來,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是拍打又是抖動,他呀呀著說,有東西咬我……啊啊啊啊……

        龐小點沒有替他著急,反而樂了,一邊樂一邊舉著相機拍。

        陳大塊也顧不得什么了,跳著背過身去,把褲子脫了——在他左腿膝蓋的上方,明顯鼓起了一個紅點,有豆粒大。

        耍流氓啊哈哈哈!龐小點丟下相機,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瓶清涼油,說,我有藥。

        陳大塊接過清涼油,也哈哈笑了——兩年前,那盒清涼油她又帶來了,上面是他親筆寫在口取紙上的“清涼油”三個字。

        這叫物歸原主。龐小點說。

        他們的笑聲,驚飛了林子里的鳥。那些鳥撲喇喇地飛起來,飛到林子的上空,在黃昏的暗紫色里,在藍天的映襯下,格外地好看。那幾個拍鳥者,終于按捺不住,抓起相機,追蹤著飛鳥一陣狂拍。而陳大塊并沒有拍,他也沒有在受傷處搽抹清涼油,而是狠狠地撲向了龐小點。毫無防備的龐小點,比一棵小草還柔弱地被他壓倒在草地上了。驚魂未定的龐小點憋著嗓音說,別……那邊有人……

        躺在草地上的龐小點,感到陳大塊的鼻子已經(jīng)碰到她的鼻子了,還感覺到陳大塊嘴里呼出的熱氣整個兒籠罩了她,讓她窒息。龐小點果然窒息地閉上了眼睛……

        許久之后,當他們平靜地躺在白樺樹下的草地上,眼看著天幕上被白樺樹的枝葉打散的星星時,龐小點突然哧哧地笑了起來,那是甜美的、幸福的、從身體里發(fā)出的笑,有點淫蕩,也有點享受。陳大塊聽到她的笑了,但更感覺腿上被蟲子咬一口的地方,有一種麻辣辣的刺痛。刺痛好像喚醒了陳大塊隱藏很深的思維,他握了握龐小點的手,隱隱地感覺到,從發(fā)現(xiàn)龐小點街拍的照片后,接下來一系列的行為,直到剛剛發(fā)生的讓草原和夜晚都顫動的激情,似乎都是他處心積慮的精心設(shè)計,雖然自己渾然不覺,但他的身體語言不會撒謊,最終還是在夢開始的地方,完成了夢想中的儀式。

        陳大塊也發(fā)出了和龐小點一樣的笑,雖然附和得有些晚,但還在同一個節(jié)拍上。

        兩個月以后,在三里屯一家叫旅行人的咖啡店里,舉行了一次攝影展。

        在茶社或咖啡店里舉行規(guī)模不大的帶有先鋒或現(xiàn)代意識的畫展或攝影展,是近年來流行的一種策展方式。此時在旅行人咖啡店舉行的這次攝影展,只有四十幅作品,作品清一色都是夸張的人像,畫面主人全是在自然狀態(tài)下被抓拍的,沒有經(jīng)過導演的人為擺布,使作品更生動也更有趣味。

        在展覽第三天的下午兩點多鐘時,陳大塊的手機發(fā)出了震動聲。還在睡夢中的陳大塊被手機震動鬧醒了,他伸手摸手機,卻摸到了龐小點的胳膊。龐小點把他的手推開,翻了個身,又睡了。陳大塊繼續(xù)摸手機,還是摸到了。陳大塊看是旅行人咖啡店的老板,小聲問,什么事?

        老板興奮地說,作品又被訂出去三幅了,你要價是不是太便宜啦大哥?三天被訂了一半。這三幅更是搞笑,知道是誰訂的嗎?說了你也不信,一個送餐小哥,你光屁股在白樺林里痛苦地跳啊跳啊那幅,還有太古里廣場上的雨景,還有一幅什么,我忘了,好像也是太古里廣場上的街拍,對了,叫《太古里的陽光》。剩下的,我要不要漲價?

        不漲價,一千塊錢一幅,不少了。陳大塊小聲而堅定地說。

        媽的,老子傭金少拿了?。?/p>

        陳大塊沖著手機笑一聲,掛斷了,心里不屑地說,財迷!

        陳大塊沒有立即起床,也沒有叫醒龐小點,而是悄悄地打開手機相冊,翻看他昨天在太古里廣場街拍時拍到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急行的女孩,背著一個畫夾,下巴微微揚起,傲慢地瞥了一眼鏡頭。陳大塊感覺她當時沒有認出他。陳大塊心里既失望又慶幸。他看了看身邊熟睡的龐小點,把那張照片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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